主權國家曾被認為是最重要的國際關系行為體。事實上,主權這個詞的涵義就是對內對外的最高權力。但在全球化時代,包括世界上最強大的霸權國家在內,大多數(shù)民族國家的權力都日益衰落。著名國際關系學者、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認為,國家主權的挑戰(zhàn)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權力的轉移;一是權力的擴散。相比權力在東西方國家之間的轉移,權力從國家向市場、公司、媒體、非政府組織和公民的擴散,是影響更大的長期趨勢。而國際非政府組織(INGO)的興起,就是國家權力向非國家行為體擴散的最顯著標志。
冷戰(zhàn)結束之后,經濟全球化開始加速,并帶動了NGO在全世界的發(fā)展。由于各國之間在經濟增長、市場化程度、公民社會等方面的發(fā)展程度并不均衡,導致一部分公民社會較為發(fā)達的國家成為非政府組織的“輸出國”,即總部在本國的NGO開始主動介入其他國家事務;而另外一些國家則成為這些組織設立分支機構或進行活動的場所,即所謂的NGO“輸入國”。
在這些國家中,金磚四國成為重點的輸入對象。在俄羅斯和中國,境外NGO的數(shù)量都一度超過6000家,印度則長期保持在33000家左右。而以中國為總部的跨國NGO只有區(qū)區(qū)140家,其他金磚國家的情況也差不多。INGO深度參與這些國家的社會經濟發(fā)展,但同時也因為身份的敏感而招致許多問題。近年來INGO輸入國紛紛出臺限制境外NGO的法律。和1990年代全球非政府組織的高歌猛進勢頭恰恰相反,現(xiàn)在國際社會爭論的是:對INGO的限制是法律的進步還是倒退?全球非政府組織的衰落究竟意味著什么?
不受歡迎的治理
國際非政府組織(INGO)輸入一個國家,本意是幫助這個國家在特定領域內治理水平的提升。這種幫助是不分體制內或體制外的。2015年香港中文大學副教授安子杰的一份報告顯示,美國NGO對華捐贈的200億美元中,82%流入了高等教育、科研機構及政府機構,只有17%注入民間組織。從這一比例可以看出,美國NGO資助的主要對象并非中國民間組織,而是體制內機構。在這些機構中,接受美國NGO捐助超過100萬美元的達到95家,中國衛(wèi)生部以近5600萬美元高居榜首,北京大學和中國社科院分列二、三位。這也可以解釋此前中國防艾滋病的豐富資金的來源,以及衛(wèi)生部、民政部與國際基金會的良好關系。
不過,INGO并非總是受到“輸入國”的歡迎。2011年3月,“透明國際”宣布其未來的五年計劃,將著重于影響金磚四國在反腐方面有更好的表現(xiàn)。但這種“助人為樂”的行為卻意料之中地受到冷遇。對一個主權國家來說,反腐敗是政府和司法機關的工作,現(xiàn)在國外NGO要來插上一腳,確實難以接受。何況此前多年透明國際發(fā)布的“清廉指數(shù)”給予金磚四國的評分都不高,基本都在70位以后,讓這些國家在國際社會上顏面無光。
采取類似挑戰(zhàn)性行動的還有美國環(huán)保NGO。幾年前,巴西試圖在亞馬遜的辛古河修建水電站,負責此項工程的是國有企業(yè)北方能源公司。在此期間,巴西獨木舟協(xié)會聯(lián)合國際NGO多次舉行記者會,呼吁取消修建計劃,聲稱水電站會使原住民生活受到影響,動植物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會改變,美國NGO還召來許多國際大牌明星參與反對活動,導致工程幾度延期。
此外,在南太平洋的公海上,日本捕鯨船經常遭遇來自“綠色和平”的干擾,使其難以順利作業(yè);在東南亞,中國公司開發(fā)熱帶雨林,不時受到NGO和當?shù)孛癖娍棺h;2014年維基解密將美國竊聽盟友的行為曝光,讓美國遭遇極大難堪,而解密者則受到一個全球性網絡的保護而逃過了美國的司法制裁。其他一些INGO也經常將各國的環(huán)境問題、人權問題公布于世,因而也經常遭遇各國政府的敵視,但因主權邊界的限制通常對這些組織無可奈何。
INGO本來關注治理層面的問題,試圖幫助一些國家解決醫(yī)療、環(huán)境、人權等方面的問題。但對這些問題介入越深,越發(fā)現(xiàn)真正的根源其實是制度本身。因此,倡導制度的改造往往成為這些組織最后的選擇。在21世紀最初幾年,INGO介入中亞國家的顏色革命,并帶來巨大的制度改變。但也是在此之后,INGO的法律環(huán)境開始急劇惡化。
國家的反擊
民族國家,特別是INGO的輸入國并不承認這一由權力擴散所導致的“主權的黃昏”,并試圖至少在其領土范圍內收復一些“主權失地”。由此導致INGO輸入國在顏色革命后,紛紛匯入反INGO的潮流。
以INGO輸入數(shù)量排在前列的金磚國家為例,它們分別擁有的NGO數(shù)量都在數(shù)十萬到數(shù)百萬之間,其中有相當數(shù)量屬于INGO。僅中國的INGO就有6000家左右。而這四個國家的INGO都受到了各國新近通過的法律(中國的境外NGO管理法正在擬議中)的更大限制。
這個代表了INGO法律環(huán)境急劇惡化的表格尚沒有反映出來的現(xiàn)實還包括:
俄羅斯作為“戰(zhàn)斗民族”,其反INGO的措施最為激烈?!斗巧虡I(yè)非政府組織法》(修正案)要求INGO登記為“外國代理人”,并由司法部直接監(jiān)管。修正案于2014年5月通過,迄今才短短一年多時間,俄羅斯境內NGO已有三分之一默默地死去。
印度出臺法律要求更嚴格的資質要求,莫迪政府并直接取消了9000家NGO的注冊資格,還關閉了多家美國基金會。
越南政府2012年頒布政府令,外國NGO申請在越南活動的許可,必須有本國規(guī)定的法人代表,且只能進行人道主義和服務救助,不得從事政治或宗教活動。
在水電站建設受阻后,巴西總統(tǒng)盧拉頒布法令,要求NGO進入原住民保留地必須獲得司法部許可,進入“亞馬遜法定區(qū)域”還須獲得國防部批準。INGO還必須另外提交在巴西運作的許可證及司法部核發(fā)的合格證明。
其他國家如蒙古、印度尼西亞、巴基斯坦、斯里蘭卡、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國,也都在近幾年出臺專門法律監(jiān)控INGO在本國的活動。巴基斯坦直接關閉了一些與西方有關的救助兒童的人道救援組織;玻利維亞甚至驅逐了美國國際開發(fā)署。
INGO的國際法律地位是軟肋
這些國家對于INGO的反擊和限制如此順利,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INGO的法律地位本身是有問題的。二戰(zhàn)之前,囿于傳統(tǒng)的國際關系認知,國際社會僅將主權國家作為唯一的國際法主體,連國家間政府組織也沒有獲得完全的國際法主體地位。二戰(zhàn)后聯(lián)合國將紅十字會等INGO列為咨商對象,實際上默認了部分大型INGO的國際法主體地位。但迄今為止,只有歐洲人權法院在1991年給予INGO訴訟資格。此外,除紅十字會、紅新月會等少數(shù)INGO,現(xiàn)有國際法并不存在對INGO整體法律地位的認可。
而且,根據世界銀行的定義,INGO應該是“從各種各樣的來源籌集資金的全球性慈善機構”,主要指向紅十字會等無固定國家歸屬的NGO。但冷戰(zhàn)后在國際范圍內迅速成長起來的國家間NGO,其實并非傳統(tǒng)的無固定國家歸屬的NGO,而是一國國內注冊的NGO到另外的國家進行活動所形成的國際活動網絡,更加不受國際法保護。
在全球化高歌猛進的背景下,國際法主體地位的缺失并未阻礙INGO的拓展。特別是在輸入國法律準備不足的情況下,INGO以民間身份進入這些國家,提供服務或踐行倡導,在這些國家獲得了較高的聲望,獲得了事實上的存在資格。例如1995年的世界婦女大會催生了中國的NGO事業(yè),成為中國民間公益事業(yè)的起點。
但畢竟這些組織的國際法律人格至今未獲承認,所以INGO在總部注冊地之外的國家的活動完全取決于該國的法律規(guī)定,除非有雙邊或多邊協(xié)定。這意味著輸入國對INGO的法律地位的認定具有絕對主動性。隨著INGO介入各國的制度改造進程,輸入國態(tài)度發(fā)生重大的變化,直接導致INGO的政策法律環(huán)境惡化。
此外,INGO輸出國的衰落也導致INGO被輕易打壓。在1990年美國強大時,INGO所推進的議題常受到美國政府的支持;而近年,美國、歐洲的衰落使得俄羅斯等國家在限制INGO時,不必顧忌其本部所在國的反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潮水退去時,一度強調自身獨立性的INGO發(fā)現(xiàn)自己終歸要依賴國家。
對INGO的限制意味著什么?
雖然民族國家之間的指責成為這一輪打壓INGO的表面借口,但輸出國和輸入國之間的矛盾并不是重點。例如,俄羅斯經常指責美國是INGO的“幕后黑手”。但問題是美國政府不但無力控制這些跨國組織,而且自己也是INGO的目標之一。許多伊斯蘭宗教團體、維基解密等網站,都將美國作為批評的對象。實際上,各國政府所對抗的并非彼此,而是公民社會全球化的趨勢對國家主權的挑戰(zhàn)。
也是在這種國家對抗社會的過程中,許多刻板印象和傳統(tǒng)理論判斷受到了質疑,這些原本被認為是可靠的理論判斷,如:經濟發(fā)展程度與公民社會正相關、民主化程度與公民社會正相關等,均已在國際實踐中宣告無效。
第一個破滅的論斷是:經濟越發(fā)展,對INGO就越寬容?
俄羅斯在經濟發(fā)展程度并不高的1990年代對INGO表現(xiàn)得比較寬容,INGO在那個時期獲得了發(fā)展的機遇,但在近年來經濟發(fā)展速度提升的情況下,反而對INGO采取更嚴厲的舉措。這說明經濟發(fā)展與公民社會寬容度這兩個變量之間,并無顯著的關聯(lián)。甚至在政治權力集中的國家里,經濟越發(fā)展,國家對INGO的寬容度就越低——因為經濟發(fā)展讓這些國家在行使權力時更有底氣。
第二個破滅的論斷是:政治民主的國家,對公民社會一定寬容?
民主政治理念與INGO的政治理念是高度契合的。但現(xiàn)實中INGO遭遇的打壓不但來自威權國家,也來自民主國家。區(qū)別僅僅在于:在經濟發(fā)展而權力集中的國家,打壓INGO是出于權力集中的需要;在經濟落后而政治民主的國家,打壓INGO是出于經濟發(fā)展的需要。如印度和巴西都是政治民主而經濟落后的國家。特別是在印度,莫迪政府發(fā)展經濟的意愿非常強烈,而人權NGO和環(huán)境NGO經常被認為是阻礙經濟發(fā)展的因素。對于這些NGO的打壓,看起來就像是市場和國家合謀的結果。
第三個破滅的論斷是:公民社會的影響力可以超越國家?
冷戰(zhàn)后,對全球公民社會的樂觀情緒占了上風。許多學者認為國家科層體制將讓位于公民社會的扁平化治理。世界公民、全球公民的概念也將超越國界。而主權國家正在讓渡越來越多的主權給跨國公司、國際政府間組織、國內公民社會等等。但是,就像公民社會無法超越市場功利一樣,它也無法超越民族主義??疾旖鸫u四國限制INGO的名義原因:俄羅斯以民族主義為號召,中國重視國家安全,印度和巴西訴諸經濟發(fā)展,全都強調國家利益。
從這些出乎意料的情況來看,INGO在國際和國內法律地位方面所遇到的困境,實際上仍是老問題——全球NGO主體性與國家主體性、資本主體性之間的沖突。在一個片面全球化的過程中,主權國家、跨國資本、NGO三者地位極不平衡,主權國家與跨國資本之間更形成了事實上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