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泰吉：祭祀化的祖先崇拜與形象化的彝族生命史詩

劉 禎，蘇 濤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北京 100029）

撮泰吉：祭祀化的祖先崇拜與形象化的彝族生命史詩

劉 禎，蘇 濤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北京 100029）

撮泰吉在彝族文化事項中是一種古老而神秘的祭祀表演，它產(chǎn)生于貴州威寧縣洛戛彝寨。撮泰吉祭祀活動，是一種集祭祀、祖先、神靈、遷徙、耕作、種子、生殖、豐收、史詩、歡慶、祭掃等信仰與一體的文化混合體。同時撮泰吉祭祀活動的古老性和傳承沿襲，又透露出作為戲劇表演的古老，它與祭祀活動的緊密相偎，可以看出彝族戲劇發(fā)生的軌跡，這也是不同民族戲劇發(fā)生所經(jīng)歷的共生過程和普遍性規(guī)律。

撮泰吉；祭祀；祖先崇拜；戲??；生命史詩

1 彝族歷史文化與撮泰吉

彝族是中國南方高原上人口分布最廣、歷史文化最為深厚的古老民族，有著豐富的彝文典籍，成熟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歷經(jīng)千年考驗的“三位一體”方國政治哲學(xué)體系。僅就貴州彝族而言，烏撒（威寧）、水西（大方）的家族式政權(quán)能夠綿延一千多年，很大程度上應(yīng)該得益于其千年不變的倫理教化系統(tǒng)，即以“禮”規(guī)人、以“儀”化民，做到了民俗禮教化，禮教生活化。這套禮儀教化的載體就是

出生、成長、死亡3個階段的大禮，這就產(chǎn)生了四季皆有的程序化婚喪儀式和年年祭祖、掃寨的例行活動。在這些繁復(fù)靈動的儀式中，往往是一人之禮，全村出動；親友舉儀，按部就班；踏歌頌經(jīng)，通宵達旦。因教化的需要，婚事中彌漫著親友之間因“愛”而分離的“哭嫁”憂傷，喪事中充盈“勇士靈魂”凱旋回歸祖地的狂歡?！皭邸焙汀坝隆本褪且妥迩暌回灥淖嫦瘸绨莺陀⑿鄢绨?，也就是“文武之道”。所以我們研究彝族的文化，核心要圍繞天、地、人和的彝族“三位一體”道學(xué)觀，要抓住彝族的祖先和英雄崇拜的兩翼，一切民俗現(xiàn)象就能很快找到答案。

“三崇拜”貫穿于彝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唱歌要唱三段歌，即三段一曲的“叟格咪”；敬酒要敬“三步酒”；敘事要敘“三六九”；蓋房要蓋3間屋；迎親要設(shè)置“銀、金、銅”3道寨門對歌答問；彝族向天墳的形制均為3臺金字塔；烏蒙服飾要把“天白地黑”的太極云紋繡在女性服飾上，表示天地人和諧一體，族人一如宇宙生生不息；彝族方國千百年來則以“君臣師（祖摩布）”3人主政治國，他們的化身圖騰則是“龍虎鷹”（自天而下）或“鶴雁鷹”（自地而上）的陰陽協(xié)和體。 靈魂觀念則有“三魂說”和“三靈說”[1]5-15?！叭绨荨北灰妥逑让駡?zhí)行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執(zhí)行者的偉大智慧著實令人折服。

在彝族文化事項中，一種古老而神秘的祭祀表演，隨著1984年11月11日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成立30周年的一場演出，使大山深處、秘而不宣的“撮泰吉”聲名遠播，給觀者帶來強烈震撼，引起人們多方、經(jīng)久的關(guān)注，也使得它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撮泰吉產(chǎn)生于貴州威寧縣洛戛彝寨，一般在正月初三到十五舉行，又叫“掃火星”。主要功能是挨家挨戶掃寨驅(qū)邪，把一切邪惡收入象征宇宙的雞蛋中，再到十字路口用千家火把將其焚毀，是火把節(jié)產(chǎn)生的民俗根源。

“撮泰”是名詞，即4個戴面具的“人”?！凹笔峭嫠＃e行的意思。因大部分專家注重農(nóng)耕表演環(huán)節(jié)，所以撮泰吉被定位為彝族儺戲，從其10多天的掃寨活動及社會功能來看，應(yīng)該是比較古老的大型儺儀活動，且是在君王的統(tǒng)一規(guī)制下舉行的重大活動。

儺儀撮泰吉的主要5個角色中，惹嘎阿布是整個儀式的“指揮長”?！叭歉隆?，森林之意，“阿布”，爺爺之意，惹嘎阿布即林神（山神）。戴雞蛋殼的縱目人惹嘎阿布特別與眾不同，他手執(zhí)權(quán)杖和牛角酒具，指揮整個掃寨過程。4個戴著面具的撮泰白布纏身，象征裸體，他們分別是阿布摩（老爺爺，白胡子，戴白色尖錐帽）；阿達摩（老奶奶，戴黑色尖錐帽）；瑪洪摩（養(yǎng)兵人，白胡子，戴白色尖錐帽）；聶布（口才好的人，戴黑色尖錐帽）。根據(jù)彝族天白地黑的陰陽觀念，4個撮泰中，所戴尖錐帽兩白兩黑，陰陽配對，即老爺爺對老奶奶，文職對武職。儺儀中只有惹嘎阿布會人言，4個撮泰只能用喉頭吸氣發(fā)出類似猿猴的低沉聲音。

儺儀中的2個動物也屬天地對應(yīng)：一是長九支尖角的石仇，為天上來的神獸，它是惹嘎阿布的坐騎；二是地上的野牛。

儺儀中有一個小孩，是撮泰阿布摩和阿達摩的孩子，還有一個手持指揮棒的人，在慶豐收時入場耍石仇（近似耍獅）；另外配有擂鼓和打嚓的2個人。

2 祭祀化的祖先崇拜

云貴川彝族共同膜拜的大英雄首推是支嘎阿魯。傳說他是太陽的兒子，雄鷹的化身，主要功績有移山填海、斬妖除魔、測天量地、射殺日月等。彝族祭祀過程中，畢摩手持長柄大刀，刀下掛著一個支嘎阿魯葫蘆（象征龍），一塊松鼠皮（象征虎），功用就是收妖除怪。從“支嘎阿魯揮動神鞭趕山填海，后被小龍女調(diào)換神鞭，群山從此停留在了大西南”的傳說來看，這場山水大戰(zhàn)再現(xiàn)了彝族父系社會戰(zhàn)勝母系社會的生動歷史。這次戰(zhàn)勝并不是徹底消滅，而是達到了山水平衡的和諧狀態(tài)，之后再也沒有支嘎阿魯去找小龍女搶奪神鞭的故事。彝族是火的民族， 有“可殺不可辱”的貴族精神和騎士特質(zhì)，這種人文素養(yǎng)，在外因上是受到彝族祭祀活動中的“軍隊”馬鈴舞、隨處可見的村寨摔跤、節(jié)日賽馬等民俗活動的深刻影響；在內(nèi)因上則是彝族家支強烈的自尊自愛精神和英雄支嘎阿魯王形象的內(nèi)化。

彝族的英雄崇拜是正義、英勇、理智的代名詞，它遵循山水協(xié)調(diào)，陰陽一體的先天八卦宇宙觀，而非梁山好漢式的殺個痛快。

彝文典籍記載的最早、最有名的始祖是“希姆遮”，其后發(fā)展到360世系后，傳說人多為患，品質(zhì)敗壞，天帝于是用“洪水”換掉了這批人，只有

善良的杜姆（又稱杜宇、篤彌等）得到天啟，乘木桶（一說葫蘆、木柜等）由蜀入滇，遷居在烏蒙山區(qū)腹地的樂尼白（山名）。成為彝人的一代明君始祖。其貪財?shù)牡苄謧円虺俗y、金、銅桶而葬身洪海。杜姆在 “谷仇唄谷”一代休養(yǎng)生息，創(chuàng)造了如同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文化一樣輝煌燦爛的古彝文化，他的6個“兒子” 武、乍、糯、恒、布、默在6大部落開疆拓土，征戰(zhàn)西南，即以烏蒙山為中心地帶，向四方分別發(fā)展，成為遍布今滇東北、滇中、滇南、滇西、黔西北、黔西南、黔中、黔南、川西南、川南以及廣西隆林等地彝族之祖。所以云貴川的彝人死后，靈魂都要在畢摩《指路經(jīng)》的引領(lǐng)下趕往云南與祖先狂歡匯合，靈歸祖地是祖先崇拜的最高形式。

“撮泰吉”由4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就是“祭祀”。惹嘎阿布等上場后，與其說這是一個表演場所，不如說這是一個祭祀場所。野外場景的選擇，夜晚的環(huán)境和四角點燃的燈籠，所烘托的是一種肅穆、莊重和神秘。在這樣的氛圍中，阿布摩等迤邐而上，手持光滑木棍（泡木樹），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天地、祖先及四方神靈祈禱。而他們所以面向西方，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那是祖先們的來徑，也正是他們的歸途，對這一方向他們懷著神圣的向往和思念。彝族祭祖和祖靈信仰“是在對祖靈世界的崇信中確立的，是在對祖界生活的夠擬中成型的。彝族祖靈信仰的諸種祭儀及其經(jīng)文都表明，彝人對死后世界的信仰，即相信與現(xiàn)實世界相對的另一個世界——祖界的存在。祖界是祖靈歸宿的最高境界。具體而言，祖界在川、滇、黔、桂彝人的觀念中均指傳說中本民族祖先發(fā)祥分支之地，同時也是始祖杜姆和后世先祖靈魂聚集之所”[1]15。這種崇信不僅是倫理層面的，還是信仰宗教的，關(guān)乎其靈魂所向及歸宿。始祖杜姆及“六祖”和各支先祖靈魂聚集于祖靈世界，“此根哪峨宰（古地名），布與默相會，武與乍相會，糯與恒相會，女與男相會，六支一處回”[2]。而且《指路經(jīng)》所描繪的祖界景象不是地獄的陰森恐怖、鬼魅橫生，而是一方樂土，是一片極樂世界，人所向往。

五畜錦羊首，爾歸祖界后，細心養(yǎng)羊群。

擇選肥牧場，綿羊又繁衍，常把羊穢除。

住牧好樂園，無與祖界比。

群羊陰間衍，用物皆有備，無用他處求。

逝者歸祖界，祖界萬物美，他處無與比：

不枯不倒地，杉花柏花開；

不老不少地，老雁老鶴嗚；

不死不病地，耆老健如壯；

不熱不寒地，稼穡比松高。

冬季溫暖暖，夏季涼爽爽，祖妣世居地。

爾聽指路去，爾居此處旺，爾要如此作。

前路明晃晃，爾順明路去，爾順此道去。

服飾三千種，三次作艷妝，三次作素服。

祖界此方樂，爾居三片地：

杉林一片地，走獸成群群；

沼澤一片地，禽畜黑點點；

松林一片地，稼穡綠嫩嫩，爾主三地于此方。

這般住牧后，子孫世間衍，還要送祖靈，

祖考歸祖界，祖妣歸祖界，爾要如此作。

前路明晃晃，爾順明路去，爾順此道去，

額穆普古方，祖界便在此①本選譯卷《指路經(jīng)》系四川省美姑縣戈黑村畢摩曲比黑石所珍藏，載體為民國初機制綿紙。。

這里四季如春，花樹遍野，牛羊成群，子孫繁衍，一片光明。對祖先、對懷念祭禱與未來的美好幸福是緊密聯(lián)系著的，這也是人們十分崇奉的心理動機和重要原因。這是一種信仰，也具有一種永不會淡化和褪色的現(xiàn)實紅利想象和期盼，而這保證了撮泰吉的功能內(nèi)容，也維系了撮泰吉的傳承和一以貫之。它是彝族人的信仰表達，是彝族人對祖先的敬愛，是彝族人對美好生活的渴盼和向往，所以，“祭祀”不僅重要，而且神圣，故是隆重、肅穆和神秘的。

3 形象化的彝族生命史詩

人自何來，要到哪去？這是人類普遍都在探尋的問題。

我們來看，林神老人惹嘎阿布帶領(lǐng)撮泰們進行農(nóng)耕表演環(huán)節(jié)的開場詞：遠古的遠古，人長不像人，人長獸模樣；猿的臉、鼠的牙；野果當(dāng)飯吃、露珠當(dāng)水喝。我們再看，眾“撮泰”的面具：高鼻如猿，笨拙憨厚。還有眾撮泰的打扮也是藤條纏身（象征裸體），羅圈彎腿，不能人語，混沌發(fā)音。人類走向文明的重要標(biāo)志就是使用火，撮泰們掃寨驅(qū)邪就是要把圣火迎進來，把邪火送出去。這個似

“猿”的人用“火把”為村寨帶來了平安吉祥，他告訴我們，蒙昧的祖先正是從獸群一步步走向文明的，達爾文的進化論吻合了古彝人千年前對世界的客觀認識。

眾撮泰掃寨到達每家每戶時，主人和眾撮泰一問一答：

“撮泰爺爺們從哪里來？”

“從谷仇唄谷來?！?/p>

“撮泰爺爺們昨晚在哪里睡？”

“從勾則巖頭睡……”

“谷仇唄谷”是圣君杜姆建國立業(yè)的地方，象征中央，“勾則”相當(dāng)于后來的祖摩土府（土司）。如水西土司（勾）屬下有13則溪，則溪下有48土目，再下有120瑪衣；烏撒土司（勾）屬下有9大則溪24土目。

在農(nóng)耕表演喜慶豐收的環(huán)節(jié)時，山神老人和眾撮泰講述了祖先從云南到貴州、從中央到地方的遷徙歷程，他們以物言事：一顆種子落在阿余陡咪（云南東川）、落到古諾陸居（貴陽）、落到巴迪后吐（威寧草海）、落到那嘍祖谷（烏撒王府），落到博迪洛嘎（板底鄉(xiāng)洛嘎寨子）。

到此，我們可以理出3條線索：

人類進化史——原始叢林—猿人—用火—農(nóng)耕—掃寨祈愿；

族人遷徙史——谷仇唄谷（中央）—勾則發(fā)喇（方國）—阿余陡米（云南東川）—古諾陸居（貴陽）—巴迪后吐（威寧）—博迪洛嘎（板底）；

古彝人政權(quán)——谷仇唄谷（中央）—勾則發(fā)喇（方國）—那嘍祖谷（烏撒王府）。

由此可見“撮泰吉”不是簡單的畏懼自然災(zāi)害而產(chǎn)生的原始儺儀，除了驅(qū)邪納吉的實用功能，它還是人類形成進程、彝人遷徙發(fā)展、古彝人社會體制的歷史長卷，是古彝人的“國儺”。

下面，我們從彝族 “三崇拜”的角度剖析劇中的5個主要角色。

惹嘎阿布。不知其年齡幾千歲數(shù)，騎著九角天獸而來，什么難題都可以找他解決，比如種子、牛、占卜。惹嘎阿布騎著天獸，從天而來，無所不能，他應(yīng)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瑪洪摩。別的撮泰都被野牛頂翻了，唯獨瑪洪摩制服了它，他應(yīng)該是一員勇猛的武將，“瑪”的彝語意是兵的意思，“瑪洪”就是養(yǎng)兵，“摩”是對長者、首領(lǐng)的尊稱，“瑪洪摩”即將帥，應(yīng)該是臣的化身了。貴州彝人稱苗家人為“嘛訌”，有人因其音近而訛傳為“苗族老人”。

聶布。聶，嘴之意；布，能說會道，肚子里有學(xué)問的人。有人因其名與彝語“豁嘴”近音，說他是豁嘴；又有人根據(jù)威寧縣漢彝苗民族大雜居的分布特點，說剩下的這個是漢族老人。聶布在劇中比較調(diào)皮，說明其聰慧，他應(yīng)是彝族文化大師畢摩的象征（前身）。

阿布摩是白胡子老爺爺，阿達摩是背小孩的老奶奶，他們的孩子是阿安，這分明是君臣師國度下的一個百姓家庭，一個完善的國家社會結(jié)構(gòu)如在目前。根據(jù)彝族先天八卦的五行五方相生相克的原理，撮泰吉中化了妝的5個主要角色恰好對應(yīng)了五行五方。如果僅僅是演戲，增加一些演員豈不更有戲劇沖擊力，但是絕不允許這樣做。有人說“撮泰”是從猿進化到人的原始人，他們雖然邁著羅圈腿，裸身纏藤，那是在模擬萬年前的原始人，因為撮泰們一出場的道白詞就這樣說：遠古的遠古，人長不像人，人長似野獸，猿猴臉，老鼠牙，野果當(dāng)飯吃，露珠當(dāng)水喝……況且戴面具的4個撮泰都已經(jīng)一千多歲了，所以，“撮泰”非人也非鬼，是意象化的遠古智慧先人。

撮泰面具高鼻劍眼，威嚴(yán)神秘，手持權(quán)杖的惹嘎阿布縱目長衣，與三星堆出土的青銅人異曲同工?，F(xiàn)在我們可以推測：儺儀撮泰吉應(yīng)該是在君臣師國體建立后，上層社會舉行儺儀祈愿納福，教化國民的“國儺”，是敬請洪水前的縱目智慧先人前來護佑族人，消除天災(zāi)，撮泰吉的5個角色應(yīng)是三星堆中主要青銅人的再現(xiàn)。彝族“六組分支”后，彝族走向了千年大分裂，國儺撮泰吉由宮廷散落民間，在云貴川彝區(qū)各自發(fā)展變化，以史詩、傳說或儺戲等不同形式在不同彝區(qū)沿襲存留。

4 撮泰吉成形的年代應(yīng)是彝族圣祖杜姆時期

我們先把云貴川彝族的人類起源史詩和洪水傳說作一下比較。

《查姆》是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的一部彝文經(jīng)籍，其中以眼睛為象征的人類發(fā)展說非常引人注目，說是人類經(jīng)歷了獨眼睛人—直眼睛人—橫眼睛人—杜姆。獨眼睛時代是野獸一樣過光陰的時代。這代人猴子和人分不清，老林做房屋，長幼也不分；直眼睛時代是沒有禮儀的野蠻時代。這代人多得住不下，經(jīng)常吵嘴和打架，看不見善良和

純樸，于是天神降下一場洪水換掉這代人；橫眼睛時代是文明時代，這代人學(xué)會了栽種、織衣、煉鐵冶銅。

《梅葛》是云南楚雄州姚安、大姚、鹽豐等彝族地區(qū)口耳相傳的創(chuàng)世史詩，詩中唱道：天神撒下三把雪，落地變成三代人，即獨腳人—野人—豎眼人—杜姆。第一代人是“獨腳人”；第二代人樹葉做衣褲，吃山林野果，住老山洞；第三代人是豎眼人，兩只眼睛朝上生。這代人心不好、不種田、于是格茲天神發(fā)洪水，把第三代人換一換。洪水將至的時候，4個哥哥打金、銀、銅、鐵柜子避水，天神給了老五3顆葫蘆籽，讓他回去種上，等葫蘆結(jié)得像囤子一樣大，就與妹妹一起住進葫蘆避洪水，洪水過后，老五和妹妹幸存了下來。

《阿細的先基》是云南彌勒阿細支系的彝族人口耳相傳的敘事長歌。歌中提到古時的人類經(jīng)歷了螞蟻瞎子人—螞蚱直眼人—蟋蟀橫眼人—筷子橫眼睛四代人—杜姆。洪水朝天時，兄妹二人曾設(shè)法排泄洪水，但人類都被淹死，兄妹二人于是開始再造人類。

《勒俄特依》是流傳于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創(chuàng)世史詩。詩中說天神降雪造人，在阿呂居子以前的九代人都過著猴子般的蒙昧生活，他們形狀雖像人，叫聲似猴音，樹葉當(dāng)衣穿，野果當(dāng)飯吃。后來洪水泛濫，大哥藏身于金銀床，二哥藏身于銅鐵船，善良的小弟得到神啟，躲進木柜得以幸存。

撮泰吉中，惹嘎阿布用兩枚穿通掏空的雞蛋像望遠鏡一樣戴在眼睛上，其形象與所有史詩中描述的直眼睛人、豎眼人、螞蚱直眼人不謀而合，且與三星堆的縱目人特征一致；再者，撮泰們裸身“纏藤”，大鼻黑臉，人猴難分的情況與云貴川彝族史詩描述的原始生活狀態(tài)相吻合；4個撮泰的眼睛都是劍眼斜目，恰好是縱目人發(fā)展到“杜姆”橫目人的過渡段，與三星堆中的劍眼青銅人特征相符，這就說明，撮泰吉中5個主要角色的生活年代應(yīng)是橫目人杜姆之前的縱目豎目青銅（金銀）人時代。

史詩和口頭傳說都提到“洪水”之后杜姆與妹妹幸免于難而繁育了后代，這是借神話批判“洪水”之前的時代物質(zhì)文明高度繁榮，但是，“銀金銅”讓人類走向了滅亡。從杜姆時代起，古彝人進入了以“愛”治國，以“禮”化民的重精神、輕物質(zhì)時代。儺儀撮泰吉一方面借助智慧先祖的力量，為民驅(qū)邪掃寨；一方面又滲透“君臣師”三位一體的國家概念，達到了政教合一的教化策略。那么，除了貴州威寧、川滇彝區(qū)外，還有無驅(qū)邪納吉的類似儺儀活動嗎？

每年正月或二月，大理彝族就舉行熱鬧的“啞神節(jié)”，在會頭的帶領(lǐng)下，身份絕對保密的花臉啞神們挨家挨戶起舞，驅(qū)魔除疫，在此過程中，啞神們自始至終保持不說話（像撮泰一樣說不成話）。

云南楚雄雙柏縣的“小豹子笙”在每年的農(nóng)歷6月24日、25日舉行，小演員裸體遮面，手持棍棒，禁止說話，最后要到各家各戶和莊稼地里攆鬼驅(qū)病，祈求人畜興旺。另一地雙柏縣的“老虎笙”則在每年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五舉行，“老虎”和“撮泰”一樣挨家挨戶送福驅(qū)邪，和撮泰吉一樣有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模擬表演，活動的核心也是消災(zāi)驅(qū)邪、納吉迎祥。除領(lǐng)舞的長者外，其余舞者從頭到尾不準(zhǔn)說話。

云南彌勒縣的彝族阿細人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三都要舉行裸身遮面，送舊迎新的祭火活動。其走村過戶和撮泰吉的掃寨內(nèi)容相同，夸張裝飾男人陽具與撮泰吉的擁抱“交媾”想通，最后的燒“武器”和撮泰吉的燒雞蛋一樣，都是焚毀邪惡，祈愿人畜興旺。

撮泰吉一般在正月間舉行，但在撮泰的念詞中也提及農(nóng)歷六月初二下大霜，莊稼盡毀。若遇旱災(zāi)、瘟疫等自然災(zāi)害時，撮泰們也要舉行掃寨。云南和貴州相隔千里，如此跨度的時空，只能說明杜姆一統(tǒng)天下后就已經(jīng)有“國儺”存在，隨著“六祖分支”，彝族千年大分裂、大遷徙之后才產(chǎn)生了不同地域色彩的儺儀和史詩傳說，但從形式到功用上都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從惹嘎阿布的縱目和4個撮泰的斜目特征，結(jié)合洪水傳說的人類特點，我們可以推斷：撮泰吉應(yīng)是在杜姆時期形成的國家儺儀，古彝人從此在杜姆為首的國家意志支配下，由重物質(zhì)時代逐步走向重精神時代，“撮泰”是神圣而又智慧的意象祖先?！按樘┘笔乔f嚴(yán)、神圣的古夷人國儺活動。

5 關(guān)于撮泰吉與戲劇發(fā)生學(xué)

戲劇起源與游戲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所以藝術(shù)發(fā)生學(xué)上有“游戲說”（如康德、席勒）。撮泰吉是彝族先民一套祭祀天地祖先、納吉祈福的儀禮，這套儀禮的產(chǎn)生和這個民族最初的現(xiàn)實需要和精神支撐分不開。在儀禮的四段中，“祭祀”“喜

慶”“掃寨”三段完全是儀式或歡慶表演，而第二段“耕作”則從多方面展示了彝民族淵源所自、遷徙、農(nóng)耕、與大自然斗爭、繁衍生殖、豐收、敬酒祝福等活動，如同一部民族生存、遷徙和斗爭的生命史詩，看似簡樸，卻波瀾壯闊，通過上場的人物表演展示這一歷史畫卷。也因此“撮泰吉”被許多戲劇學(xué)者視為“戲劇”，有“古戲”“彝族戲劇”“原始儺戲”“原始戲劇”等稱謂，包括對撮泰吉搜集整理者也注明是“彝族儺戲 .演出記錄本”“古代彝語民間戲劇演出記錄本”[3]，面對“舞蹈說”“戲劇說”和“民俗活動說”，顧樸光贊同“戲劇說”，認為“‘撮泰吉’中雖有舞蹈（如‘鈴鐺舞’和‘獅舞’）和民俗活動（如‘掃寨’），但它們在戲中只是次要成分，并且大多是后來加入的。從‘撮泰吉’的基本成分‘祭祀’和‘耕作’分析，它不僅有對話和動作，而且有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和矛盾沖突，已經(jīng)具備了戲劇的基本要素。由于‘撮泰吉’孕育于一千多年以前，用今天的戲劇觀念衡量它，自然顯得很不成熟，但決不能因此否定它屬于戲劇。過去人們普遍認為，古代彝族沒有戲劇，‘撮泰吉’的發(fā)掘，對這一論點提出了有力的挑戰(zhàn)”[4]。顯然，撮泰吉是作為一種祭祀活動而存在、而具有生命力的，其祭祀中所具有的戲劇表演和故事敘述，無疑使得這一祭祀活動更為生動，但撮泰吉本身不是戲劇藝術(shù)，撮泰吉的功能一定是關(guān)乎現(xiàn)實生存和直接的信仰精神，也不可能有獨立的戲劇意識，戲劇表演是祭祀的一部分，它在“游戲”中成長，這是我們認識撮泰吉屬性的基本判斷和認識。這么認識，并不意味著因此會削弱撮泰吉所具有的戲劇意義和戲劇發(fā)生學(xué)意義，其實，恰因為撮泰吉的古老性和祭祀屬性，我們沒有功能目的地看到了它作為早期戲劇的古老形態(tài)和混融狀態(tài)，這不是阻礙而恰恰是提升了撮泰吉所具有的戲劇意義和價值，它所具有的戲劇“活化石”作用也在于此。

撮泰吉祭祀活動，是一種信仰文化的混合體，祭祀、祖先、神靈、遷徙、耕作、種子、生殖、豐收、史詩、歡慶、祭掃等等都可以從撮泰吉活動中管窺。“耕作”一段是完全的戲劇表演，它是祭祀活動的重要組成，不是藝術(shù)形態(tài)的獨立體，更不是撮泰吉的文化形態(tài)。而撮泰吉祭祀活動的古老性和傳承沿襲，也透露出作為戲劇表演的古老，它與祭祀活動的緊密相偎，也可以看出彝族戲劇產(chǎn)生的軌跡，其實，這也是不同民族戲劇產(chǎn)生所經(jīng)歷的共生過程和普遍性規(guī)律。

事實上，撮泰吉是祭祀演出，不是完全的戲劇藝術(shù)，視撮泰吉為戲劇者恰恰消解了它的古老和原始性。就撮泰吉整體而言，它是一種獨特的祭祀表演活動，正如上所分析。而它所以能夠得以原生態(tài)保存，不僅是因為它生存環(huán)境的封閉與落后，更在于它一以貫之的祭祀功能，否則，它可能早已中斷，或即便不是中斷亦已發(fā)生面貌改變，流失掉了其彝族古老的信息和形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撮泰吉雖存活于高山峻嶺中，被外界發(fā)現(xiàn)也比較晚，但在各方的關(guān)注下，事實上已發(fā)生一些變異，它的原生態(tài)性和傳承沿襲存在多種演出版本和解釋，如沈福馨先生指出的：“為了使研究工作能正常開展，我認為有必要認真對現(xiàn)存的這個孤本加以剖析，分清哪些是原有內(nèi)容，哪些是后來加進去的，哪些屬于彝族傳統(tǒng)文化，哪些不屬于彝族傳統(tǒng)文化，外來文化又是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進入撮屯己（撮泰吉）表演的等等。只有在此基礎(chǔ)上才談得上對它的歷史沿革做出正確的判定”[5]。田野考察往往會忽略對材料的選擇、判斷，當(dāng)事人也難免會有記憶之誤，發(fā)生在撮泰吉認識上的種種誤區(qū)，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了對撮泰吉的客觀認識，包括對其作為戲劇表演和戲劇發(fā)生學(xué)意義的認識，如何保護好、傳承好撮泰吉亦已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該成為研究者的一項重要工作。

[1] 參巴莫姐妹彝學(xué)小組,巴莫阿依.彝族祖靈信仰研究[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1994∶5- 15.

[2]中央民族學(xué)院彝文文獻編譯室.指路經(jīng)(黔本)∶彝族六祖遷徙典籍選編[M].油印本.[出版地不詳]∶[出版者不詳].

[3]陸剛.撮泰吉調(diào)查研究文集[M].貴陽∶貴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2∶26,35.

[4]顧樸光.彝族古戲“撮泰吉”淺探[M]//陸剛.撮泰吉調(diào)查研究文集. 貴陽∶貴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2∶126,127.

[5]沈福馨.撮屯己辨?zhèn)蝃M]//陸剛.撮泰吉調(diào)查研究文集.貴陽∶貴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2∶181.

Cuotaiji: Sacrifice-based Ancestor Worship and Visualized Life Epic of the Yi Nationality

LIU Zhen, SU Tao
（China Academy of Art，Beijing 100029，China）

Among cultural items of the Yi Nationality, there is an old and mysterious sacrificebased performance called Cuotaiji. Originated in Luojia Yizhai of Weining County in Guizhou province, it is generally held from the third day to the fifteenth day of the first lunar month, and it is also named “Sao Huo Xing”. It is considered that Cuotaiji is a mixture of the belief culture, which includes sacrifice, ancestors, divinities, migration, cultivation, seeds, reproduction, harvest, epic, festivity, and sacrifice. These can all be seen in Cuotaiji activities. “Cultivation”is a complete drama performance, and it is the key part of the sacrifice activity rather than the independent part of artistic form or the cultural form of Cuotaiji. The antiquity and inheritance of Cuotaiji also reflects the oldness of drama performance.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acrifice activity. From which, we can also see the track of dramas of the Yi Nationality. Actually, it is a symbiotic process and universal rule experienced by different national dramas. The article can be divided into five parts: First, the historical culture of Yi Nationality and Cuotaiji; Second, the sacrifice-based ancestor worship; Third, the visualized life epic of Yi Nationality; Forth, the formation age of Cuotaiji should be in the period of the holy ancestor Dumu of Yi Nationality; Fifth, about Cuotaiji the embryology of drama.

coutaiji；sacrifice；ancestor worship；drana；life epic

K289

A

劉禎（1963-），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儺戲?qū)W研究會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戲曲史論、民間戲劇和祭祀戲劇。E- mail∶ liuzhen07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