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藝人洪海波

○鄧新生

幾乎所有的黃梅戲老藝人都知道，洪海波學(xué)問深湛，氣質(zhì)雍容，曾經(jīng)試拎過考籃。

“拎過考籃”，就是這個人曾經(jīng)“上京趕考過”。

許多戲里都有秀才進京的情節(jié)，不稀奇，而唱黃梅戲的人也趕考，這就是“稀奇的事”了。

真的？假的？沒經(jīng)過事實考證。反正有一樣，洪海波每到一地唱戲，都要擺個藤籃。這個藤籃如同現(xiàn)在的廣告一樣：“我洪海波曾經(jīng)拎過考籃?！?/p>

洪海波何許人也？

因他生于1878年，卒于1953年，過去的年代已久，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了?，F(xiàn)在想說說他，也只不過是“大致如此”。

洪海波，名字很響亮！

洪海波，相貌也平常！

據(jù)87歲的黃梅戲老藝人李桂蘭回憶，他是個小小的個子，臉也不大，平時走路軟耷耷的?？墒?，一到臺上，乖乖，虎虎生風，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這樣的個頭，這樣的臉型，居然還演大花臉，你信嗎？

李老說，這是真的。1937年，我在望江和他搭過班子，那時我學(xué)戲時間不長，是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而他已經(jīng)是個“大佬”了，大概五十多歲吧。

說起洪海波，李桂蘭先生很興奮：他是個戲簍子，用劇團里的人話說，黃梅戲傳統(tǒng)劇目大多裝在他的肚子里，黃梅戲的“好佬”，他大多知道，甚至同臺演出過。嚴鳳英剛學(xué)戲時，還跟他學(xué)過半年花旦呢。李老介紹別人很少有這種神情，他眉飛色舞地說了洪海波這么一個故事：洪海波花臉戲唱得好！你問他臉不大怎么唱大花臉？是這樣的，他很會化妝，頭發(fā)盡量往后剃，妝都打到脖子上了。他嗓子特別好。吼一聲，像洪鐘一樣的。有一天扮演《賣花記》中的曹鼎，“花園”一場戲，他徒弟汪光勝扮打手，報：“賣花女帶到！”洪海波聞言，轉(zhuǎn)身一亮相，袍子一端，整個身子趴在桌子上，立時兩眼一瞪，這一瞪，乖乖！就瞪出他的水平來了，兩只眼珠子像要暴出來了，汪光勝一時沒在意，突然看到師傅這個樣子，嚇呆了。媽耶！嚇得他當場跌坐在地上，三魂嚇掉兩魂半，當天夜里發(fā)高燒，半個月沒起床。

李老怕我不相信，補充說，這是真的。當年的老藝人都有各自看家的“絕招”，胡遐齡、王劍峰、胡玉庭都有“故事”呢，演員就應(yīng)該有這樣的“戲容”。在說到洪海波的行當時，李老告訴我一個信息說，洪海波行行熟，路路通。生、凈、丑、末都演。我說，他什么行當都演，為么事不演旦行？李老說，可能是他臉上有麻子吧。

臉上有麻子，算不得重要理由，也許是當時唱花旦的演員太多，沒給洪海波這個機會吧。

為了詳細了解洪海波的生平，將他的故事寫得更全面些。2008年元旦，我決定到洪海波家鄉(xiāng)潛山縣洪家茅屋做更深入的采訪。

打聽了好多人，才在潛山縣城外一個似乎是臨時的小車站里坐上了前往洪家茅屋的小客車。潛山離安慶近，我又起得早，交通又方便，雖然拐了兩部車，到了這個地方還是“早晨”，薄薄的冬霧還在村口迷漫著?，F(xiàn)在的莊稼人可以不起早了，大多兩、三層小樓房的大門還關(guān)著呢。我知道，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到北京、上海、廣東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盡是些老人孩子。孩子上學(xué)去了，而老人呢，因為沒事，干脆躺在被窩里享清福呢。過了一會兒，太陽出來了，霧散之后，我才看清，這里既有田地，也有山坡，山坡上栽有三三兩兩的松樹，那青青的針葉上，凝著厚厚的白霜；我足下的路邊有口水塘，快要干涸的樣子，枯黃的長草臥滿塘口，如同鋪了一層白黃色的地毯；塘邊站立的幾株垂柳，銀絲飄灑，顯示著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這是洪海波生長的地方。

斯人早逝，知道洪海波的人也就少了。

還好，快到中午了，我找到了幾個“知根知底”的人。

但愿他們不在“編故事”。

令我吃驚的是，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洪海波一生沒有娶過親，也就是沒有結(jié)過婚。我問為什么，他們又異口同聲地說因為窮嘛。

洪海波父母早就死了，也許在洪海波三四歲時就死了吧！到底多大父母親就死了，如今已無法考證，針對后來查到的洪海波八歲上學(xué)的情況后，他父親可能在他十幾歲時去世的。有一點是清楚的，他有弟兄二人，生有兩個侄兒，大侄子叫汪記，小侄子叫祿元。他有一個嫂嫂，人稱焰火奶奶，在洪海波五十歲時，嫂嫂去世，隨后兩個侄子也死了。后來與房侄洪賢臣住在一起，不久房侄也死了，他就孤身一人，孤居在縣城外東河街頭火神廟內(nèi)。解放后分了土地，死了由合作社出錢將他葬在洪家柳林老墳地上。

講得太“大概”了，我關(guān)心的是他人生中間那段“輝煌”的戲劇軌跡。

后來，我又三次到高河，兩次到潛山，問了一些同行老前輩，還翻了一些資料，這才將洪海波的藝術(shù)歷程梳理得有點頭緒。

洪海皮出生的年代，也是黃梅調(diào)盛行的年代，他家離戲窩子懷寧縣三橋只有十多里路，那時三橋有個“大四喜”的土京班長期在那一帶演出。那時，洪海波已經(jīng)十幾歲了，讀了三年書，認得不少字。在安慶印的黃梅調(diào)唱本也流傳不少到三橋一帶，他在上學(xué)時就已經(jīng)看了不少唱本。那時識字的人少，許多大伯、大媽、叔叔、嬸嬸們要海波讀唱本。一本讀完了，家里有唱本的人又拿出一本，海波人小，腦子好使，一本讀完了，這出戲大多也就記住了。這事被三橋的“大四喜”演員知道了，為了唱念和唱本一樣，經(jīng)常找海波去“校對”。一來二去，海波也就成了“戲班子里的人”。為了混口飯吃，海波經(jīng)常跟戲班子跑。看戲看多了，也多少摸準了臺上的門道，別人開玩笑說：“小子，今天跟我跑龍?zhí)装伞！毙『２^一歪，眼一睜：“跑就跑，我怕哪個??？”后來，跑龍?zhí)撞贿^癮了，有時還演演一些有名有姓的小角色呢。據(jù)說，洪海波十二、三歲時，他還在“新長春”京班里演過《宋江殺惜》中的張文遠呢。

唱戲很辛苦，一年四季，今天唱這個鎮(zhèn)，明天演那個縣，吃不定餐，居無定所。當時有句針對戲班子的順口溜：“一年四季忙，四處打流浪，三百六十日，吃不到半年糧，冬天無被褥，夏天沒蚊帳，天天滾稻草，睡不到半張床。”因年紀小，戲班跑遠了，海波也就留在村里了。沒了戲班子，村里一上子冷清了下來，一些好事的就叫海波邊讀唱本邊做動作，讀著讀著唱著唱著，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海波的嗓音洪亮高亢，非常好聽。唱戲是洪家茅屋人最大的樂趣，特別是夏天，家里沒有電風扇，人們都喜歡搬張涼床在外面乘涼。每天吃過晚飯后，人們就眾星捧月似地起著哄，要海波唱黃梅調(diào)，于是，海波一手打鐃鈸，一手掛牙板，同時伸腿扭腰地唱起黃梅調(diào)來。時間長了，海波逐漸成了本村的戲劇“明星”，深受觀眾喜歡。有一天，靈感來了，他邀了三、五個喜歡唱戲的人在堂軒里唱起“堂會”來（那時他感覺如同小孩搭小鍋）。這一來，一發(fā)而不可收，洪海波是越唱越上癮，觀眾是越看越喜歡。不知不覺中，凡做壽的、辦喜事的都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請洪海波唱戲?；蕷v上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洪海波一天天地長大了。到十八歲，洪海波就邀上十幾個人，有了簡單的服裝、道具、化妝，還配有鑼鼓，在懷寧縣夏家大茅屋正式拉起了一個草臺班。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成員有：夏鏡枝（老生）、夏登雅（小生）、夏登記（花旦）、夏鳳三（老生）、謝察記（花臉）、謝殿之（正旦）等。這時的洪海波也學(xué)著正式戲班子的樣子，給自己起了個“洪金水”的藝名，于是這個草臺班就命名為“洪金水班子”。他們先在本縣和懷寧縣演出，隨后跑遍了桐城、太湖、宿松、望江和舒城、廬江等地。凡演過的地方，觀眾都稱他為黃梅戲祖宗。同行們尊稱他為“洪好佬”。洪海波的戲之所以廣受觀眾歡迎，那是因為他隨嘴可以編詞，隨時變換唱腔，一出戲想演多長就演多長，他的戲風趣、幽默、活潑、好看。觀眾看他的戲“都看瘋了”，那么，洪海波在臺上為什么可以隨嘴編詞呢？

不知是洪海波身子單薄，還是其它原因，他一直很少干農(nóng)田活，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一有空閑他也是捧著一本書讀呀念呀，有時靈感來了，還搞起“創(chuàng)作”，寫點小詩。認得字，還能寫詩，這樣的文化人，在當時的戲班子里可算得上是個大大的人才。而洪海波又是個眼高的人，一般的水詞入不了他的法眼，淺顯的、不通的、粗俗的，他拿起毛筆就在毛邊紙上改將起來。那時的戲文基本上不是專業(yè)編劇編的，大多是藝人們見到或聽到了一件什么稀罕事，打個提綱，上臺就隨口唱起來。故事不好的，觀眾不喜歡的，下次就不唱了，就把它丟掉。故事打動人的，觀眾喜歡的，下次還唱?？诳谙鄠?，每傳一個演員，這個演員又即興對它改編一下，有效果的臺詞就保留，沒效果的臺詞又丟掉。因那時的演員十有八九都沒有什么文化，不管他們怎么唱，那些唱詞道白都沒有什么文采，這樣，到了文化人洪海波手里，他必須給這些戲安上一些唐詩宋詞什么的。據(jù)說，現(xiàn)在黃梅戲老三十六本戲的千家詩句，都是洪海波安上的。《山伯訪友》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對唱：“對對金絲水面游，搖頭擺尾不上鉤?？斓犊硵嗄仙街瘢灢坏浇瘀検牟恍?。”看看，這意境，這文采，還有這韻腳，是不是上了檔次？跟當代的專業(yè)編劇水平不相上下呢？《剪發(fā)記》中張子房唱的“云淡風輕近午天……”《血掌記》中林又安唱的“一為遷客去長沙……”是不是給沒有什么文化的觀眾們上了一堂詩文課？后來，凡經(jīng)過洪海波唱過的戲詞，都抄錄成唱本廣為流傳，并被頌為“洪好佬的真詞”。這些真詞誰也別想挑剔，更不敢改寫。當時，洪海波對藝術(shù)的認真勁是出了名的，他對演員要求特別嚴格，若有一個字唱錯，一個動作不對，到了后臺，他都要一一地指出來。這樣，班子里的人都怕他，唯恐把詞唱錯了。比洪海波小十一歲的胡玉庭在他二十八歲時在潛山跟洪海波唱過戲，他非常佩服洪海波，并且繼承了他的嚴肅認真的作風，他和洪海波一樣也是個戲簍子，他“句句實在，字字頂真?！睆奈枧_到銀幕的《天仙配》就是根據(jù)他的口述改編的。

時間隨著武場的鑼鼓和演員唱出的黃梅調(diào)旋律逝去，俯仰之間，洪海波已到春秋鼎盛之年。這時的洪海波正當壯年啊，他安分守己，愛藝成癖；沒有從師，到處訪友；刻苦鉆研，自學(xué)成才。他長年寄身竹籬茅舍，怡然自樂。據(jù)資料載：因他品格高尚，技術(shù)驚人，同行們都尊重他。因此，他桃李滿天下，在安慶地區(qū)各縣都有他的徒弟，潛山縣劇團、懷寧縣劇團的老生演員賈金堂、郝季球，黃梅戲名花臉夏登記都是他的得意門生。程根保、左世和、查文艷、胡遐齡，這些在黃梅戲舞臺上曾領(lǐng)一代風騷的好演員都或多或少地跟他學(xué)過戲，受過他的影響。

洪海波徒弟多，戲迷更多。在他中年時更是盛況空前。他每到一地演出，沒有十天半月是走不掉的。那時候，只要他來唱戲，哪怕秧苗打在田里，農(nóng)民們也要跑去把戲看完了再回來插田。有些超級“粉絲”干脆跟班遠出，好長時間才歸家。后來形成這么一條不成文的“戲規(guī)”：無論是外地來潛山演出的黃梅戲班，還是大京班，首先都去拜訪洪好佬，請他看戲指點，并送他一股帳作為贈禮。

洪海波唱得好是有口皆碑的，除了旦角沒演過外，戲曲中的什么行當他都演過。他在演《黑先生討學(xué)俸》、《羅帕記》、《血掌記》等戲里的丑角時，滑稽的表現(xiàn)讓所有的觀眾捧腹大笑。他最拿手的是老生，有“活吳天壽”之稱。金美林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講了這么一個小故事：“舊社會把黃梅戲叫著花鼓淫戲，偽政府經(jīng)常禁演抓人。有一次，洪海波在本縣城外梅河演出《烏金記》，演到吳天壽鬧堂時，觀眾多次喝彩，這時，人叢中縣保安隊正要上臺抓他，當即被人制止了。原來，潛山偽縣長王建伍帶了保安隊是來抓戲的，他早就聽說洪海波是個唱戲的好佬，今日一見，確實演得好，一下子被迷住了，不但不抓，反賞大洋三塊……”由此可見，洪海波的戲好到什么份上。

洪海波因戲生威，在戲班里的地位是很高的，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他總是談笑風生，平易近人。他為人樂善好施，常常濟困扶危。有一次，另一個黃梅戲班里的唱小生的演員回家奔喪，路過潛山。見他困難，洪海波拿出存在箱子底下的一點錢周濟了這個小生，讓他回家體體面面地安葬了父親。像這樣的例子很多，洪海波常說：“見了臺口到了家，天下的唱戲人都是一家人?！本瓦@樣，同行窮友中欠他錢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與人錢財從不記帳，他常調(diào)侃說：“我沒老婆，也沒兒子，光身一個。存錢做么事？”因此，時間長了，就忘記了，借他錢的人也不用還錢了。現(xiàn)在，當?shù)氐淖迦诉€說他是：“江湖客，好老爹，拋錢不數(shù)，不顧家，一生掙錢無數(shù)，老來手中無存?！蓖泄伯a(chǎn)黨的福，他死了，是合作社將他安葬的。

我沒到洪家柳林老墳地上去看黃梅戲先賢洪海波先生，在回安慶的路上，我想，當他得知黃梅戲后來者們還記得他，還念他為黃梅戲做出的那份貢獻，他也會在這塊土地上含笑長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