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龍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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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集》題材內(nèi)容再認識
楊景龍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摘要:情詞在《花間集》里占有壓倒的比重,雖然是不爭的事實,但其它類別的詞作,諸如邊塞題材、隱逸題材、懷古題材、宗教題材、南粵風土、農(nóng)村風光、科舉取士等,也都多少不同地進入了《花間集》題材攝取的視域,并得到了相當出色的表現(xiàn),值得讀者予以特別的關注。
關鍵詞:《花間集》; 題材內(nèi)容;再認識
如果五百首《花間》詞僅只在男女情愛的小天地里打轉的話,那么其所表現(xiàn)的題材領域確實太過狹窄。愛情雖然是文學藝術的永恒主題,但畢竟遠不是生活的全部,因此不應該也不可能成為文學藝術表現(xiàn)的全部內(nèi)容。說《花間集》是女性和愛情的世界,只是言其大略。情詞在《花間集》里占有壓倒的比重,雖然是不爭的事實,但其它類別的詞作,諸如邊塞題材、隱逸題材、懷古題材、宗教題材、南粵風土、農(nóng)村風光、科舉取士等,也都多少不同地進入了《花間集》題材攝取的視閾,在《花間》詞人靈妙的筆下,得到了相當出色的表現(xiàn),值得讀《花間》情詞可能產(chǎn)生“審美疲勞”的讀者,予以特別的關注。
一、邊塞詞
例之唐代邊塞詩,這一題材類別包含描寫邊塞風光,戰(zhàn)爭生活,表現(xiàn)戍邊將士的愛國情感和英雄精神,抒發(fā)征人思婦兩地相思之情等方面。按這個標準比照《花間》詞,計有溫庭筠的《定西番》“漢使昔年別離”、“細雨曉鶯春晚”,《遐方怨》“憑繡檻”,《蕃女怨》“萬枝香雪開已遍”、“磧南沙上驚雁起”,《訴衷情》“鶯語花舞”,韋莊《木蘭花》“獨上小樓春欲暮”,牛嶠《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河滿子》“紅粉樓前月照”,顧夐《遐方怨》“簾影細”,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定西番》“雞鹿山前游騎”、“帝子枕前秋夜”,毛文錫《醉花間》“休相問”等十五首作品,屬于邊塞詞性質。這些詞不排除詠題調(diào)的因素,詞人們也未必有過邊塞生活的實際體驗,大都屬于模擬邊塞詩文本的“互文性”寫作。但像溫庭筠《蕃女怨》“磧南沙上驚雁起”、牛嶠《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定西番》“雞鹿山前游騎”諸作,意象、風格、情調(diào)與唐代邊塞詩幾無差別,藝術水平還是相當高的。
戍邊征戰(zhàn)之事,征人思婦之情,在邊塞詩中已是司空見慣,將其引入詞中,則有著拓展題材領域、增富美感風格的特殊意義。牛嶠《定西番》寫征人鄉(xiāng)愁: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 鄉(xiāng)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shù)聲嗚咽。雪漫漫。
上下片分別使用望月思鄉(xiāng)、遠望當歸的原型模式,描寫邊關月夜、拂曉的荒寒之景,抒發(fā)征人苦寒思鄉(xiāng)之情,仿佛“盛唐諸公《塞下曲》”*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三徐士俊評語。。孫光憲《酒泉子》其一:
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路。馬蕭蕭,人去去。隴云愁。 香貂舊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綺羅心,魂夢隔。上高樓。
孫光憲學問淹博,閱歷豐富,留意文史,究心治亂,視野開闊,非一味醉心花間尊前者所可比方。緣此,他的詞取材廣泛,艷情之外,舉凡詠史懷古、邊塞征戰(zhàn)、田家生活、隱逸情趣、南土風物等,在其詞作中均有表現(xiàn)。此首邊塞詞,抒寫戰(zhàn)爭給人民生活和情感造成的痛苦。上片著眼征夫。起二句寫邊塞之景,荒漠無垠,陽關萬里,為《花間》小詞中罕見之壯闊境界。接寫征夫辭家赴敵,但見陽關道上馬鳴蕭蕭,征人怱怱,隴坂云霧慘淡,仿佛也為這人間慘別而生愁。下片轉寫思婦。換頭一句的“貂制戎衣”,為邊塞征人所穿,乃家中思婦所縫,這一句把內(nèi)地邊塞、征人思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昂Ю锇住?,是思婦懸想中的邊地酷寒景色,見其對征夫的懮念體貼。結三句寫夢繞魂牽的思婦,登樓憑眺遠方,紓解心中離憂。此詞七言、六言、五言、四言交互參差的句法,尤其是前后結的三言迭句,都有助于詞情的抒發(fā)。湯顯祖譽之為“三迭之《出塞曲》,而長短句之《吊古戰(zhàn)場文》也。再讀不禁鼻酸”*湯顯祖評《花間集》卷三。。他的《定西番》“雞祿山前游騎”,描寫邊關騎將的矯健身手,如一幀剪影,畫面感很強,異域色彩和戰(zhàn)爭氣氛濃郁。詞中特寫騎將弓開滿月、仰射飛鴻的颯爽英姿,見其性格豪邁,武藝高強。小詞一改《花間》綺靡香軟的格調(diào),抒寫一種奮發(fā)蹈厲的昂揚情懷,強烈的英雄氣質與浪漫的美感風格,有類盛唐邊塞詩。毛文錫《甘州遍》則正面描寫邊塞征戰(zhàn):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云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 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zhàn)馬血沾蹄。破蕃奚。鳳皇詔下,步步躡丹梯。
上片總寫邊地景色,視覺聽覺雙管齊下,一派肅殺悲涼之氣。下片具體描寫青冢之北、黑山以西的嚴酷環(huán)境和慘烈戰(zhàn)事,表現(xiàn)戍邊將士浴血奮戰(zhàn)、不怕犧牲的英勇精神。結以破敵立功,朝廷封賞,洋溢的喜氣與邊塞的殺氣,形成鮮明對比。這詞尾的一抹亮色,是征人的理想,也是“供奉內(nèi)廷”的需要。
總體上把握《花間》邊塞詞,有幾點需要注意:一是這些詞中處理的邊塞題材,形成的蒼茫意境和悲壯風格,是對《花間》詞境的突破,實屬難能可貴;二是這類詞影響下及宋詞的邊塞、戰(zhàn)爭題材寫作,在詞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三是《花間》詞人,生活在偏安一隅、花圍錦陣的西蜀小朝廷治下,多無邊塞生活的閱歷體驗,這類寫作皆是對前代邊塞詩意象、語匯、意境、風格的襲取,帶有程度不同的仿寫擬作的互文性質;四是《花間》詞人審美心理和價值取向的多面性,他們在某些時候也會產(chǎn)生對壯美境界和壯烈人生的向慕,于是邊塞詞寫作就成為他們這種需求的有效滿足方式;最后一點,說出可能稍顯刻薄,那就是本無雄圖遠略、經(jīng)營心力的偏安小朝廷,以及供職在這小朝廷里的士大夫文人,也需要一種哪怕虛幻的宏大功業(yè),來安慰自己,提振精神。如此說來,《花間集》中這類邊塞詞寫作,就帶有某種“意淫”的反諷意味。
二、懷古詞
韋莊《河傳》“何處煙雨”,薛昭蘊《浣溪沙》“傾國傾城恨有余”,毛文錫《柳含煙》“隋堤柳”,歐陽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和凝《臨江仙》“海棠香老春江晚”,孫光憲《河傳》“太平天子”、“柳拖金縷”,《后庭花》“景陽鍾動宮鶯囀”、“石城依舊空江國”,《思越人》“古臺平”、“渚蓮枯”,《楊柳枝》“萬株枯槁怨亡隋”,鹿虔扆《臨江仙》“金鎖重門荒苑靜”,毛熙震《臨江仙》“南齊天子寵嬋娟”,《后庭花》“鶯啼燕語芳菲節(jié)”,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等十六首詞,內(nèi)容上屬于詠史懷古性質。其中,薛昭蘊《浣溪沙》“傾國傾城恨有余”,韋莊《河傳》“何處煙雨”,歐陽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孫光憲《河傳》“太平天子”、《思越人》“古臺平”、“渚蓮枯”,鹿虔扆《臨江仙》“金鎖重門荒苑靜”,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幾首,堪稱佳作,藝術水平不低于唐代詠史懷古詩,影響下及宋人柳永《雙聲子》“晚天蕭索”、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同類詞作。
韋莊《河傳》以“何處煙雨”的凄迷之景,領起隋煬帝龍舟游幸江都的盛況。結句“古今愁”三字,勾連歷史與現(xiàn)實,“化實為空,以盛映衰”,抒發(fā)吊古傷今之意和興亡盛衰之感,與起句的煙雨凄迷之景相呼應。詞作感慨蒼涼,陳廷焯認為韋莊“《浣花集》中,此詞最有骨”(《云韶集》)。孫光憲《河傳》“天平天子”,亦詠煬帝開河南游、逸豫亡國的歷史,以為現(xiàn)實的戒鑒。全詞“妙在‘燒空’二字一轉,使上文花團錦簇,頓形消滅”,這種結構藝術,“蓋出自太白‘越王勾踐破吳歸’一詩”[1](167)。孫光憲《思越人》二首皆詠西施舊事,抒發(fā)思古幽情。尤其是第二首,描寫吳王宮苑蓮枯樹老、蕙死蘭愁,大似李賀詩中“荒國隳殿、丘壟莄莽”的敗落境界,其字面句法也是李賀式的。結二句用“風流傷心”概括西施舊事和吳宮舊地,進一步抒寫詞人懷古的銷魂感受。這種疏冷而又凄艷俊逸的詞筆,為孫光憲所獨有。鹿虔扆的《臨江仙》向推《花間集》中詠史名作: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詞抒亡國感傷。上片描寫秋日宮苑荒涼寂寞。從“金鎖、重門、綺窗、翠華、玉樓、歌吹”等宮庭意象群落上,猶能想象出當年的一派繁華景象。如今翠華一去無蹤,歌吹隨風飄逝,江山易代,人世已改,秋日宮苑荒寂之景的描寫中,含有深沉的興亡感慨。下片先以夜闌還照深宮的煙月之無知,襯出詞人的物是人非之感,月亮代表永恒的存在,閱盡滄桑,是人世盛衰的見證者。結三句移情于物,在詞人的眼中,含露的野塘藕花,依依相向,也似在感傷亡國,暗自飲泣。此詞寫法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借助景物描寫,抒發(fā)“國亡不仕”的詞人憑吊故國的《黍離》之悲,“但寫景物而情在其中”,可謂“善言情者”[2]。尤其是下片對自然意象“煙月”、“藕花”的比擬性描寫,同中見異,月亮無知而藕花有知,一以襯出詞人的有情,一以烘托詞人的有情,“各極其妙”,使詞情“感傷復感傷”*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卷二。,共同起到強化抒情的表現(xiàn)效果。歐陽烱《江城子》詠金陵六朝興亡,抒今昔盛衰的悲涼之感: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空有姑蘇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此詞感情極沉郁,表現(xiàn)上卻能蘊藉空靈,用晚日、岸草、落霞、逝水、明月,略加點染襯托,而不落得過實,說得過重,既臻于懷古之佳境,又無礙小詞之體段,允稱合作。李珣《巫山一段云》其二詠本調(diào):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水聲山色鎖妝樓。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由神女廟帶出細腰宮。“云雨朝暮”寫神女,“煙花春秋”寫宮人,而又互文見義,彼此映襯,見出襄王靈王,同一荒淫。而時序流轉,神人皆空,往事如煙,古今一慨。“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二句一結,意蘊曲折,“酸語不減楚些”*湯顯祖評《花間集》卷四。,令人低回。
上述詠史懷古詞出現(xiàn)在《花間集》里,說明《花間》詞人并沒有完全忘記現(xiàn)實,古代士人究心治亂、憂念天下的傳統(tǒng),在頻繁出入于歌宴舞席的《花間》詞人身上,還能依稀看到。歷史意識是一種理性意識和憂患意識,它維系著《花間》詞人愛河戲水而不至于沉淪滅頂。當然,我們在給予這些詞作以較高評價的同時,也應該看到,畢竟是《花間集》里的詠史懷古詞,所以沾染《花間》艷色在所不免,孫光憲《河傳》其二很能說明問題,詞寫煬帝荒淫導致中原鼎沸、天下大亂的嚴重后果,煬帝身死國亡,社稷無主,詞意本甚沉痛。卻忽然嵌入“桃葉”一句晉人艷事,“襞花箋”四句綺辭艷語。一首懷古詞,結以艷情,正見《花間》本色。
三、南粵風土詞
包括歐陽烱《南鄉(xiāng)子》八首,李珣《南鄉(xiāng)子》十首,加上毛文錫《中興樂》“豆蔻花繁煙艷深”、孫光憲《菩薩蠻》“青巖碧洞經(jīng)朝雨”、《八拍蠻》“孔雀尾拖金線長”三首,共計二十一首。在“采麗競繁”的《花間》詞林,以歐陽烱、李珣《南鄉(xiāng)子》為代表的南粵風土詞,用樸素清新的筆調(diào)描寫南粵風光,是兩組有著特殊認識和審美價值的作品。組詞中的地名意象如“越南、南中、越王臺、采香洞”等,動植物意象如“孔雀、大象、猩猩、珍珠、紅豆、荔枝、荳蔻、桄榔、椰子”等,在古典詩詞意象系列里較少出現(xiàn),富有鮮明的南粵地域特色,洋溢著濃郁的異域情調(diào),讀之新人耳目。如歐陽烱的《南鄉(xiāng)子》其三:
岸遠沙平。日斜歸路晚霞明??兹缸詰z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
詞寫孔雀“顧影自憐”的細節(jié),生動地表現(xiàn)了孔雀這種禽鳥的個性神態(tài),頗富情趣。同時也寫出了南粵土人和野生動物相安一處、友好睦鄰的原始親和關系,民風之良善淳樸,不難從中想見。李珣的《南鄉(xiāng)子》之十四、孫光憲的《八拍蠻》也寫到孔雀,似都不及此首寫得成功。歐陽炯《南鄉(xiāng)子》其二:
畫舸停橈。槿花籬外竹橫橋。水上游人沙上女?;仡櫋Pχ赴沤读掷镒?。
此首描寫游人與土著少女的偶遇,表現(xiàn)南土人物風情,樸野艷麗,明媚如畫。畫舸、槿籬、竹橋,是一幅南土村野小景?!爱嬼础鄙系摹坝稳恕睘榉笔⒌拈然ê蜋M斜的竹橋,這動人的村景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停船觀賞起來。岸邊沙灘上,適有土著少女,大約是在浣衣拾貝吧,而與游人有了一番嬉笑問答?!吧成吓钡摹盎仡櫋?,應是先被“水上游人”的驀然闖入和搭訕驚走,然后又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游人”——這與日夕相對的鄉(xiāng)里男子似乎有些不同的異鄉(xiāng)男子?!靶χ赴沤读掷镒 ?,當是回答“游人”的問詢,也是土著少女的自我介紹兼作邀請,當真當假,只在疑似之間。詞中少女形象天真質樸,語言友善熱情,嬌羞中有幾分大膽好奇,率真中隱約著含蓄黠慧,與《花間》艷詞中見慣了的“綺怨”的香閨女子,的確判然有別。他的《南鄉(xiāng)子》其六:
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微雨后。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
攝取南粵土人收取紅豆的勞動場景。先從“南中”風光入手,岸上桄榔葉暗,水邊蓼花紅艷,自然環(huán)境的地域特色鮮明。繼寫岸邊人家雨后從事的日常勞動,“紅豆生南國”,這種收取紅豆的勞動內(nèi)容,也是富有南國地域特色的。南國多雨,雨洗紅豆色澤愈加紅艷,與摘取紅豆的“纖纖素手”相映相襯,紅豆愈顯紅潤,而素手更覺白皙,畫面色彩頗為動人。“至極清麗”,當即指此而言。所謂“入宋不可復得”*鍾本《花間集》評語。,原因當是宋人歡場情詞,已無此自然本色,鄉(xiāng)土真淳。再看李珣的《南鄉(xiāng)子》其三:
歸路近,扣舷歌。采真珠處水風多。曲岸小橋山月過。煙深鎻。荳蔻花垂千萬朵。
詞寫采珠晚歸。比之采蓮,采珠是更富于南中地方色彩的勞動。吹著水風,沐著煙月,穿過荳蔻萬朵的曲岸小橋,扁舟棹歌、悠然歸來的情景,洋溢著收獲的歡樂氣息。詞里的荳蔻花和珍珠,都是南中特有的地域風物意象。再如李珣的《南鄉(xiāng)子》其十,表現(xiàn)的男女愛情方式很有風俗畫意味:
相見處,晚晴天。刺桐花下越臺前。暗里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
詞作染有鮮明的地域、民俗色彩。越王臺前的刺桐花下,一對男女乍見生情,少女暗里回眸,頻送秋波,“目成”之后,贈以翠羽。自己則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騎象先過河那邊等待去了。這里所寫南粵地方青年男女的愛情,既不同于《花間》文人的狹邪艷遇,也沒有中土那么多的禮教束縛,它健康而又樸實,含蓄而又大膽。尤其是那位騎象約會的少女形象,在古典詩詞中實屬絕無僅有。
歐陽烱和李珣這兩組“皆紀嶺海風土,語義與《竹枝》為近”的《南鄉(xiāng)子》組詞[3],俞陛云先生稱其“為詞家特開新采”,唐圭璋先生評曰“開《花間集》之新境”,都肯定了它們拓寬《花間》詞題材領域的功勞。歐陽烱一方面在《花間集序》中煽揚“宮體倡風”,寫作艷詞;同時又有《南鄉(xiāng)子》這樣的詠寫南粵風土民俗之詞。這說明《花間》詞人的美感趣味和《花間》詞作的取材范圍,還是相當寬泛的,并不僅僅局限于艷情一隅。
四、隱逸詞
《花間集》里,還有八首吟詠江湖漁樂的隱逸題材詞作,它們是和凝的《漁父》“白芷汀寒立鷺鷥”,顧夐的《漁歌子》“曉風清”,孫光憲的《漁歌子》“草芊芊”、“泛流螢”,李珣的《漁歌子》“楚山青”、“荻花秋”、“柳垂絲”、“九疑山”。李珣的《南鄉(xiāng)子》“云帶雨”一首,也可視同隱逸詞。孫光憲的兩首《漁歌子》,寫江湖月夜泛舟之樂,表達詞人遺落世務、瀟灑出塵之想,閑適疏曠,論者嘆賞其“竟奪了張志和、張季鷹坐位,忒覺狠些”*湯顯祖評《花間集》卷四。。看他的《漁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邊草色連波漲。沿蓼岸,泊楓汀,天際玉輪初上。 扣舷歌,聯(lián)極望。槳聲伊軋知何向。黃鵠叫,白鷗眠,誰似儂家疎曠。
一輪皓月從天際升起,照臨岸邊草色和水上波光。如此美好的湖光月色,讓漁父情不自禁地蕩舟湖上,賞玩水月之美。“知何向”三字,見出漁父信舟而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湖光月色,無非美景,娛目賞心,是處皆可,這種無目的而合目的的狀態(tài),正是審美陶醉的美妙境界?!稘O歌子》其二亦頗佳妙:
泛流螢,明又滅。夜涼水冷東灣闊。風浩浩,笛寥寥,萬頃金波澄澈。 杜若洲,香郁烈。一聲宿雁霜時節(jié)。經(jīng)霅水,過松江,盡屬儂家日月。
上片描寫湖上夜景,泛舟東灣,夜涼水冷,流螢明滅,迎著浩蕩的長風,吹奏清越的漁笛,但見萬頃金波滉漾,一片水月空明。“萬頃”句承接“東灣闊”,展示空闊浩大的境界,宋張孝祥《念奴嬌》詞句“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所寫境界與之相似。下片寫夜晚行舟,抒漁隱之樂。月夜江湖的自然美景,令漁父陶醉,他索性蕩起雙槳,“經(jīng)霅水,過松江”,聆聽著棲宿江湖的嘹唳雁聲,呼吸著江風吹送的杜若香氣,欣賞著江湖秋夜的清幽風景,享受著那份俗世難得的自在快樂,感覺心曠神怡,樂哉猗歟。
李珣四首《漁歌子》,皆“緣題自抒胸境,灑然高逸”[1](P213),當作于“蜀亡不仕”以后??此摹稘O歌子》其一:
楚山青,湘水淥。春風澹蕩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漁艇棹歌相續(xù)。 信浮沉,無管束。釣回乘月歸灣曲。酒盈樽,云滿屋。不見人間榮辱。
此首上片描繪山青水綠、清麗野逸的湘楚風光,表達漁父的由衷熱愛之情。下片抒寫漁父任天而動、無拘無束的生活理想。漁父實為詞人化身,詞句表現(xiàn)了經(jīng)歷過仕途蹭蹬、故國淪亡等諸般坎坷磨難的詞人,了卻塵緣、不以“人間榮辱”為念的歸隱之志。再看他的《漁歌子》其三:
柳垂絲,花滿樹。鶯啼楚岸春天暮。棹輕舟,出深浦。緩唱漁歌歸去。 罷垂綸,還酌醑。孤村遙指云遮處。下長汀,臨淺渡。驚起一行沙鷺。
詞寫漁父晚歸情景。白描手法,清新明麗,通篇寫景,不著議論,因而更饒江湖漁樂之逸氣,幾可與張志和“斜風細雨不須歸”比美,允推同調(diào)四首之“尤佳”者。李珣組詞里的“漁父”,將醉鄉(xiāng)和白云鄉(xiāng)融合為一,在江湖中為自己覓得了避難逍遙之所。這里有“魚羹稻飯”可以療饑,有“滿架圖書”可以醫(yī)俗。漁父既已忘卻人間名利榮辱、是非曲直,身心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我解放,擺去物累,舒展自由。于是,九嶷三湘,云間月里,清琴寄情,綠酒助興,信流東西,烏有定止,無往而非快活之地也。其游戲人生、逍遙自放的旨趣,有著明顯的道家思想影響痕跡。這等高逸的行為方式、價值取向和生命境界,自非《花間》艷詞所能拘囿,故而瞿髯贊曰:“波斯估客醉巫山,一棹悠然泊水灣。唱到玄真漁父曲,數(shù)聲清越《出花間》”[4]。《花間集》里孫光憲、李珣等人這八首隱逸題材詞作,上承中唐張志和《漁父詞》,影響下及宋代朱敦儒、向子諲等人。
五、科舉詞等
唐五代科考,進士錄取名額很少,成進士極為不易?!叭巳四茉姟钡奶迫擞痔貏e看重“以詩賦取士”的進士科,而有“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說法。士子一旦中試,便如落萚成竹,奔波化龍,即刻被視為“一品白衫”[5]。《花間》詞里,也定格了新進士們“得意正當年”的“影像”。韋莊《喜遷鶯》“人洶洶”、“街鼓動”,和凝《小重山》“正是神經(jīng)爛漫時”,薛昭蘊《喜遷鶯》“殘蟾落”、“金門曉”、“清明節(jié)”等六詞,均寫科舉題材。如果放寬尺度,還可以加進和凝《柳枝》“鵲橋初就咽銀河”一首。綜合這些詞,內(nèi)容上涉及了禮部南院五更發(fā)榜、舉子看榜,成進士者杏園探花、曲江歡宴、跨馬游街,以及貴家女眷扎結彩樓、萬人空巷爭睹新進士風采等唐五代科舉故實。這些詞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一舉成名的新科進士們,那種抑制不住、難以形容的得意和快樂??v馬馳騁在京城大道上,恍惚登上天界,置身云霄?;乜粗械谇暗碾[居生活,感覺直如塵土一般微不足道?!靶萘w谷中鶯”,表現(xiàn)的就是唐五代時期士子們熱衷科名的普遍價值取向。
宗教題材也是《花間》詞中大宗,有近四十首作品,這類詞多染艷情色彩,實同《花間》情詞,僅有薛昭蘊《女冠子》“求仙去也”、鹿虔扆《女冠子》“步虛壇上”、李珣《女冠子》“星高月午”等三五首純寫女冠修道,不涉男女私情。上文談《花間》詞情愛泛化時已言及,此處不贅。以上幾類之外,《花間集》中尚有孫光憲的《風流子》值得拈出一看:
茅舍槿籬溪曲。雞犬自南自北。菰葉長,水葓開,門外春波漲淥。聽織。聲促。軋軋鳴梭穿屋。
詞寫田家風光,為《花間集》所僅見,也是詞史上第一首直接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作品。寫景如畫,風格樸素,語言清新,洋溢著濃郁的勞動生活氣息。其優(yōu)美動人的境界,仿佛“一小《桃花源記》”*鍾本《花間集》評語。。論者指出此詞“擴放《花間》詞境”的意義[1](P178),其影響下及宋代蘇辛等人的農(nóng)村題材詞作。
其余還有毛文錫《浣溪沙》“七夕年年信不違”寫節(jié)令;毛文錫《酒泉子》“綠樹春深”,毛熙震《菩薩蠻》“繡簾高軸臨塘看”,寫時間生命意識;皇甫松《摘得新》二首、韋莊《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天仙子》“深夜歸來長酩酊”寫及時行樂,抒人生感慨;皇甫松《夢江南》“蘭燼落”、韋莊《清平樂》“春愁南陌”寫游子鄉(xiāng)愁;溫庭筠《酒泉子》“日映紗窗”、“楚女不歸”寫游女鄉(xiāng)思,具有創(chuàng)新性質;毛文錫《月宮春》“水精簾里桂花開”寫神話想象;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萬木芳”寫都市繁華,影響下及宋代柳永等人的都市詞;毛文錫《甘州遍》寫游春,旨歸于頌圣,也滲透到宋詞中的同類寫作;韋莊《河傳》“春晚,風暖”、“錦浦,春女”,寫游春賞景;溫庭筠《楊柳枝》“南內(nèi)墻東”、“館娃宮外”、“御柳如絲”,和凝《望梅花》“春草全無消息”,孫光憲《楊柳枝》“閶門風暖”、“有池有榭”、“根柢雖然”、“萬株枯槁”,《望梅花》“數(shù)枝開與短墻平”,李珣《酒泉子》“秋月嬋娟”,毛文錫《柳含煙》“河橋柳”、“章臺柳”、“御溝柳”,《接賢賓》“香韉鏤襜五花驄”,《喜遷鶯》“芳春景”,《贊成功》“海棠未坼”,張泌《臨江仙》“煙收湘渚秋江靜”、《河傳》“紅杏”,牛嶠《夢江南》“銜泥燕”,《柳枝》五首,皆為詠物之詞;皇甫松《浪淘沙》“灘頭細草接疎林”寫滄桑之感,“蠻歌豆蔻北人愁”寫北人旅愁;溫庭筠《更漏子》“背江樓,臨海月”,李珣《河傳》“去去,何處”,寫羈旅行役;溫庭筠《清平樂》“洛陽愁絕”,韋莊《上行杯》“芳草霸陵春岸”,孫光憲《浣溪沙》“蓼岸風多橘柚香”、《上行杯》“草草離亭鞍馬”、“離棹逡巡欲動”,牛嶠《江城子》“極浦煙消水鳥飛”,薛昭蘊《浣溪沙》“江館清秋纜客船”、“握手河橋柳似金”,寫故人送別;毛熙震《浣溪沙》“暮春黃鶯下砌前”,張泌《河瀆神》“古樹噪寒鴉”,張泌《南歌子》“柳色遮樓暗”,系純粹寫景;溫庭筠《荷葉杯》“一點露珠凝冷”、“鏡水夜來秋月”,皇甫松《竹枝》“菡萏香連十頃陂”寫采蓮少女;孫光憲《竹枝》“門前春水白蘋花”寫船家風俗等。以上約六十首詞作,雖某些篇子略沾艷色,但都算不上真正的情詞。
綜上各類,《花間集》中的非艷情詞計有一百二十首左右,接近《花間集》總首數(shù)的四分之一,這個比例已經(jīng)不算很小?!痘ㄩg》詞“題材狹窄”云者,看來也只能是相對而言了。由上面的簡單分類評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花間》詞的取材范圍,和歷代古典詩詞基本是一致的,并不顯得特別狹窄。我們不能囿于成見,戴著一副“有色”眼鏡去看《花間集》,而應該通過扎實具體的分析比量,實事求是地給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其實,真正有特殊價值、全新美感的作品,不一定非得占到多數(shù),比如開豪放詞風的東坡詞,真正能稱得上豪放的作品,在存詞總數(shù)三百五六十首的《東坡樂府》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二十首吧。但這并不影響豪放詞風的形成,并不影響東坡詞“自是一家”*蘇軾《與鮮于子駿書》,《蘇軾文集》卷五三。。因此,我們也就沒有必要斤斤于非艷情類詞作在《花間集》里的數(shù)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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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舟舵]
中圖分類號:I2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0238(2016)01-0074-06
[作者簡介]楊景龍(1962-),男,河南魯山人,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今詩學傳承研究、唐宋詞研究。
[基金項目]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中古文學文獻整理研究與理論闡釋”(2013-CXTD-02)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