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正民
跨文化研究與巴赫金的對話思想
程正民
照我理解,跨文化就是文化的對話,跨文化研究就是文化對話的研究。在這方面,巴赫金關于文化對話性的思想(文化的整體性和多元性、文化的主體性、文化的互動性、文化的邊緣性和開放性、文化的創(chuàng)新性),關于人文科學和文化研究方法論的思想(理解、外位性),為我們開展跨文化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值得認真加以梳理和研究。
巴赫金(1895—1975)是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他的研究涉及哲學、倫理學、人類學、民俗學、語言學、符號學和文藝學、美學多個領域,具有豐富的多面性和很強的原創(chuàng)性,對20世紀思想文化界有巨大的震撼力。
我國對巴赫金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開始是關注他的復調(diào)理論,繼而關注他的狂歡化理論,最后才抓住對話理論。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才逐漸體悟到復調(diào)理論和狂歡化理論的背后和深處是巴赫金畢生追求并為之付出重大代價的對話精神、對話理論,認識到不理解對話就談不上真正的理解復調(diào)和狂歡。對話精神正是巴赫金哲學思想和美學思想的根基,是巴赫金思想最有魅力和最具震撼力的精華所在。
在巴赫金看來,對話是人類重要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狀態(tài),它滲透到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他認為生活的本質(zhì)是對話,思想的本質(zhì)是對話,語言的本質(zhì)是對話,文學藝術的本質(zhì)是對話,文化的本質(zhì)也是對話。
生活的本質(zhì)是對話。他指出,“生活就其本質(zhì)說是對話的:提問、聆聽、應答、贊同等等,人是整個地以其全部生活參與到這一對話之中的,包括眼睛、嘴巴、雙手、心靈、整個軀體、行為。他以整個身心投入話語之中,這個對話則進到人類生活的對話網(wǎng)絡里,參與到國際的研討中。”①[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87頁。在另一處他又談,“生活中一切全是對話,也就是對話性的對立”②[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8頁。,“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jié)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③[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0頁。。巴赫金關于生活的本質(zhì)的思想是他對人和人的存在方式的根本理解,是他對現(xiàn)實的人的存在的深刻理解。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是獨
思想的本質(zhì)是對話。他指出,“思想就其本質(zhì)來說是對話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恰恰把思想看作是不同意識不同聲音間演出的生動條件,這樣來進行觀察和藝術描繪。思想、意識、一切受到意識光照的人的生活(因而是與思想多少有些關聯(lián)的生活,本質(zhì)上都是對話性——這一藝術發(fā)現(xiàn)使他成為偉大的思想藝術家)”①[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5頁。。為什么說思想的本質(zhì)是對話?巴赫金認為思想不是主觀的個人心理的產(chǎn)物,不是生活在個人意識之中,思想的真正生存領域是在同別人思想發(fā)生重要的對話的關系之中,人的想法要成為真正的思想必須是在同他人另一種思想的積極交往之中。思想只有在對話中才能獲得活力,才能不斷生成和發(fā)展。思想如果只生活在個人的意識之中,拒絕同別人對話,把自己凝固起來,把自己樹為絕對的權威,那么這種思想肯定會走向僵化,甚至走向死亡。
語言的本質(zhì)是對話。巴赫金把對話思想運用到語言領域,對語言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既批判以洪堡為代表的把語言局限于個人心理范疇的“個人主義的主觀主義”的語言學,也批判以索緒爾為代表的把語言看成是穩(wěn)定不變的體系的“抽象的客觀主義”的語言學。他強調(diào)語言在社會交往活動中的社會性,認為語言屬于社會活動,話語是雙方的行為,它取決于兩個方面,一是誰說的,二是對誰說的。他明確指出,“語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間的對話交際之中。對話交際才是語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處。語言的整個生命,不論是在哪一個運用領域里(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學、藝術等等),無不滲透著對話關系……這種對話關系存在于話語領域之中,因為話語就其本質(zhì)來說便具有對話的性質(zhì)?!雹冢鄱恚莅秃战穑ě?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2頁。
文學藝術的本質(zhì)是對話。巴赫金在《審美活動中的作者和主人公》中,提出審美活動是一種審美事件,它由作者和主人公構成,兩者在審美活動中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它們之間是一種對話關系。實際上審美事件的構成除了作者和主人公,還應當包括讀者,審美事件是作者、主人公和讀者的對話關系。所謂審美事件所體現(xiàn)的對話,按巴赫金的意見,又可以有三種對話關系:作家同前輩作家的對話;作家與同時代接受者的對話;作家同后代的對話。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是具有潛在的思想藝術價值的,它要“生活在長遠的時間里”,真正比在自己的時代更活躍更充實。
當然,巴赫金也認為文化的本質(zhì)是對話,他指出一個時代的文化是有區(qū)分的整體,文化是具有多樣性的;文化的互動和開放是文化發(fā)展的動力;文化所經(jīng)歷的最緊張、最有成效的生活是在文化的交界處和邊緣;文化對話的目的是文化的創(chuàng)新。
不論是哪個領域,巴赫金的對話思想強調(diào)的是主體性(對話的雙方都是獨立的,都有自己的價值)、對話性(對話是主體展現(xiàn)的形式,對話的雙方是互動的,是相互交鋒、相互作用的)、未完成性(存在就意味著對話,對話是開放的、未完成的,對話結(jié)束之時也是一切終結(jié)之日)。
為了深刻理解巴赫金的對話思想,還需要深入了解其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了解其歷史針對性。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實證主義在哲學中的蔓延和科技發(fā)展中機械論的影響,不少哲學家、思想家和作家都為哲學中失去人,美學中排除倫理、價值要求感到擔憂。巴赫金正是在這時開始對人和人的存在方式的思考。同時,巴赫金的對話也是針對他所生存年代俄羅斯現(xiàn)存制度對人的壓制。從他的學術著作中,我們可以強烈感受到一種對人的價值的尊重和人與人平等關系的追求,一種對專制的無聲抗議和深沉的人文關懷。
巴赫金把他的對話理論運用于文化領域,對文化的特性和發(fā)展規(guī)律,對文化的整體性和多樣性、文化的主體性、文化的互動性、文化的開放性和邊緣性以及文化的創(chuàng)新性,都做了深刻的、獨特的、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闡釋。巴赫金文化對話性思想是獨樹一幟的,是20世紀文化理論重大發(fā)展,它對于文化研究和跨文化研究都有重要的啟示。
文化的整體性和多樣性。巴赫金在談到文學和文化的關系時,特別強調(diào)不能脫離開一個時代完整的文化語境來研究文學,不應該把文學同其他文化割裂開來,他明確指出,“不把文學同文化隔離開來,而是力求在一個時代整個文化的有區(qū)分的統(tǒng)一體中來理解文學現(xiàn)象。”①[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白春仁、曉河、周啟超、潘月琴、黃玫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65頁。在這里,巴赫金提出一個重要的理論觀點,他認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是區(qū)分的統(tǒng)一體,也就是說一個時代的文化既是一個統(tǒng)一的也是多元、多樣的,既是完整的也是可以分割的,它是又合又分的。只講多元、分割,不講統(tǒng)一、整體,只講統(tǒng)一、整體,不講多元、分割,都是片面的。如何辯證地認識和對待這種辯證關系,是巴赫金關注的重要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
巴赫金首先指出一個時代的文化是有區(qū)分的,是多元的。例如在中世紀有上層文化,有下層文化,有宣揚禁欲主義,宣揚世俗生活的罪惡,妄圖使現(xiàn)有制度神圣化、合法化和固定化的教會和官方文化,也有反對禁欲主義、反對等級制度、主張自由平等的民間文化。而不同文化的存在歸根到底又是由不同的社會制度,不同的生活條件決定的。他深刻指出,正是中世紀兩種生活存在產(chǎn)生了中世紀兩種思維體系和兩種文化。官方和教會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和交際形式,他們的宗教儀式,決定了官方文化冰冷僵化的嚴肅性;而民眾廣場和狂歡節(jié)中的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決定了民間文化自由平等的精神和充滿更新的創(chuàng)造精神,決定了民間文化自由、歡樂的音調(diào)。值得注意的是,巴赫金在談到一個時代文化的多元性和多樣性時,也指出一個時代的各種文化所占有地位及其價值也是不同的。在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多元文化中,他特別看重民間文化的地位和影響,高度重視民間文化給文學帶來的重大的和深刻的影響。他說,不了解民間詼諧文化就無法理解拉伯雷的怪誕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不了解民間狂歡文化就無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diào)小說。到了晚年,巴赫金更是大聲疾呼要人們重視強大而深刻的文化潮流,特別是底層的民間文化潮流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認為不能把一個時代的文學過程僅僅歸結(jié)為文學諸流派的表面斗爭,僅僅歸結(jié)為報刊的喧鬧,而要去揭示那些真正決定作家創(chuàng)作的強大而深刻的文化潮流(特別是底層的民間潮流)。只有如此,才能“深入到偉大作品的底蘊”②[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白春仁、曉河、周啟超、潘月琴、黃玫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65頁。。
一個時代的文化不僅是有區(qū)分的,是多樣多元的,而且是一個統(tǒng)一體,是一個整體。一個時代文化的整體性主要表現(xiàn)在各種文化的相互聯(lián)系,各種文化都有統(tǒng)一的時代精神和特色,往往又體現(xiàn)出人類共有的價值觀。以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為例,它雖然遍及意大利、德國、法國、西班牙和英國等國家,同時在多個國家中又分為上層文化和下層文化,但它們都體現(xiàn)了文藝復興文化統(tǒng)一的精神風貌,統(tǒng)一的價值追求,這就是主張以人為本和反對神權的人文精神。在19世紀俄羅斯的眾多作家、藝術家身上,我們都可以感受到反農(nóng)奴制的人道精神,感受到一種“銷魂而廣漠的哀愁”。在唐代文化中,也體現(xiàn)一種統(tǒng)一的“盛唐氣象”,一種開闊的胸懷和恢宏的氣度,一種進取、昂揚的精神。
更難得、更重要的是巴赫金還特別關注一個時代文化整體性、統(tǒng)一性和多樣性、多元性的關系。一個時期以來,我們在文化研究中先是強調(diào)整體性、統(tǒng)一性,忽視多樣性、多元性,后來又是只強調(diào)多樣性、多元性,又忽視整體性、統(tǒng)一性。實際上,任何具體文化領域都需要從文化整體性的聯(lián)系中確定自己的位置,顯示自己的特色和價值。就文學研究而言,原蘇聯(lián)過去的庸俗社會等只強調(diào)文學同社會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關系,忽視文學的特性,后來糾正這一弊端后又走過另一極端,是過分強調(diào)文學特性,而忽視文學同文化整體的關系,缺乏廣闊的文化視野。對此,巴赫金提出尖銳的批評,他認為“文學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脫離了那個時代整個文化的完整語境,是無法理解的”,他主張“力求在一個時代整個文化有區(qū)分的統(tǒng)一體中來理解文學現(xiàn)象。”①[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白春仁、曉河、周啟超、潘月琴、黃玫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65頁。說到底,巴赫金文化詩學的精義就在于此。
文化的互動性。巴赫金所說的文化對話性主要表現(xiàn)在文化的互動性和開放性,這里先講文化的互動性。它包括三個主要思想:文化互動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文化互動不僅是內(nèi)容層面,也是形式層面的;文化互動是文化發(fā)展的動力。
在研究文化互動、文化對話時,巴赫金特別關注民間文化、下層文化和上層文化的互動關系。以往我們更多研究民間文化對上層文化的影響,巴赫金認為這種影響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民間文化為文人文化提供養(yǎng)分,反過來文人文化對整個民族文化,其中包括民間文化也是一個大的提升。他以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民間詼諧文化同正宗文化的關系深刻證明這個問題。在文藝復興時期,整整一千年積淀起來的非官方的民間詼諧文化、狂歡文化闖入了正宗文學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領域之中,并使之充滿創(chuàng)造力,這種作用表現(xiàn)在狂歡化文化對狂歡體裁形成的作用,更主要的表現(xiàn)在民間狂歡文化所形成的狂歡式的世界感受(自由平等的精神、交替更新的創(chuàng)造精神)對文藝復興世界觀的影響。正如巴赫金所說的,“在狂歡式世界感受的基礎上,還逐漸形成各種復雜形式的文藝復興世界觀,透過狂歡式的世界感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那一時代人道主義者所理解的古希臘羅馬文化?!雹冢鄱恚莅秃战穑ě?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1頁。這里所指的民間狂歡式世界感受對文藝復興世界觀的影響,對文藝復興文學藝術的影響,主要在于“使人回到人自身”,在于對人的尊重,在于弘揚一種人道主義精神和生氣勃勃的創(chuàng)造精神。反過來講,在巴赫金看來,千年積淀起來的民間文化、民間詼諧文化也受到文藝復興時期人文精神的影響,本身也得到提升,也產(chǎn)生重要變化。這種變化,巴赫金認為表現(xiàn)在“它的全民、激進性、自由不羈、清醒和物質(zhì)性已從自身近乎自發(fā)的存在階段,轉(zhuǎn)向藝術自覺和堅定性的階段,換言之,中世紀的詼諧在其發(fā)展的文藝復興階段已成為新的時代的自由的、批判的歷史意識的表現(xiàn)”①[俄]巴赫金(М.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4—85頁。,這里說的是中世紀的民間文化在文藝復興先進人文思想光照下,逐漸由感性的自發(fā)狀態(tài)上升為自覺的狀態(tài),并成為文藝復興時代精神和歷史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
巴赫金關于上下層文化互動的思想,應當說是揭示了文化發(fā)展的重要現(xiàn)象和重要規(guī)律。多種文化的互動,在我國多個時期文化和文學發(fā)展中都可以看到。在中國古代,我們看到了民間故事、民間說書對文學經(jīng)典《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形成的作用,也可以看到這些文學經(jīng)典走進民間,對整個民族文化、民間文化的提升作用。談到“五四”時期,鐘敬文先生認為,“五四”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不是全盤否定的,它打擊得更嚴厲的是上層文化。它對民族的通俗文化和下層文化,卻是保護和提倡的。在他看來,“五四”時期對中層(市民文化)和下層文化(民間文化)的保護和提倡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是起促進作用的,其中包括提倡白話文;贊揚口承文學,創(chuàng)辦《歌謠》周刊;提高俗文學(通俗小說、戲曲)的地位;進行作為民族文化的民間風俗風尚的勘察等。他認為這些活動所提倡的反封建的民主精神同“五四”新文化活動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同民間文化對文藝復興運動的支持一樣,當年弘揚傳統(tǒng)的中、下層文化也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大支持。
從巴赫金到鐘敬文,他們關于文化轉(zhuǎn)型期下層文化和上層文化互動的思想在當下仍有現(xiàn)實意義。今天我們面臨文化轉(zhuǎn)型,當代文化出現(xiàn)了眾聲喧嘩的局面,有主流文化有非主流文化,有精英文化有大眾文化,有雅文化有俗文化,多種文化如何在互動中發(fā)展,上層文化如何從下層文化中吸收營養(yǎng),下層文化如何在上層文化影響下得到提升、特別是新文化的形成如何得到下層文化的激活和支持,我們都可以從他們的論述中得到有益的啟示。
文化的開放性。巴赫金在解釋一個時代各種文化的互動關系之時,特別指出要把文化看成是一個開放的統(tǒng)一體。從共時的角度看,要在同別人文化的對話和交流中,顯示出自文化的深厚底蘊,同時雙方的文化都得到豐富和發(fā)展。從歷時的角度看,要把文化放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放在“長遠時間”里,在同未來時代的對話中,揭示其蘊藏著的巨大潛能。巴赫金所說的文化開放性有宏大的視野,既有橫向的開放,又有縱向的開放,既指向當代,也指向未來。從歷時的角度看,巴赫金提出把文化放在長遠的時間里,向多個時代開放,在開放和對話中,不斷揭示其蘊藏著的巨大潛能。巴赫金說:“文學作品要打破自己時代的界限而生活在世世代代之中,既生活在長遠的時間里(大時代里),而且往往是(偉大作品則永遠是)比自己當代更活躍更充實?!雹冢鄱恚莅秃战穑ě?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65頁。這就是說各種文學作品和文化仿佛超越自己的時代,在自己身后的生存過程中不斷充實新的意義。我們經(jīng)常所說的“說不盡的莎士比亞”指的就是這種現(xiàn)象。關于文學作品和文化現(xiàn)象的生命力和潛能問題,巴赫金是把它作為一種文化開放和文化對話來加以理解的。在他看來,任何一部文學作品,任何一種文化現(xiàn)象都存在一種對話關系,都要同不同時代開放和對話,要同前代對話,同本世代對話,同時同后代對話。能夠活在長久的時間里。除了它有現(xiàn)實的內(nèi)容,還在于它有潛在的內(nèi)容。前者是已經(jīng)被同時代人理解和關注的內(nèi)容,后者是潛藏其中后來被同時代人揭示的內(nèi)容,它要隨著時代的推移,不斷被激活,不斷被揭示。
文化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新性。主體性是文化對話的前提問題和立場問題。所謂前提就是必須承認文化對話是兩個主體而不是只有一個主體,對話雙方的文化都是平等的,都是有其價值的,都應當受到尊重。所謂立場就是在文化對話中要保持自己文化的主體性,要堅持自己的主體立場。巴赫金認為,以往在文化交流和文化對話中,存在一種片面的、也是錯誤的觀念,就是為了理解別人的文化,似乎應當融于其中。他指出,“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不排斥自身,不排斥自己在時間中占的位置,不摒棄自己的文化,也不要忘記任何東西?!雹伲鄱恚莅秃战穑ě?М.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70頁。
在相當一個時期,我們在同外國文化交流中就是缺乏對話精神、缺乏主體性。新中國成立后在政治上我們向原蘇聯(lián)“一邊倒”,文化上也是倡導以其為師,在文化學術領域,在文學藝術領域,完全照搬原蘇聯(lián)的一套,缺乏自己獨立的看法,缺乏主體意識,根本談不上文化對話,也就不可能有自己文化的發(fā)展,改革開放后,我們向西方文化開放,引進了西方有價值的文化,促進文化的發(fā)展,但也存在硬搬硬套,缺乏分析和辨別,缺乏與其展開對話的傾向。在這個問題上,老一輩學者是有清醒的認識的,在堅持文化主體性問題上,鐘敬文先生同巴赫金完全一致。在中國民俗學的建設中,他多次反復強調(diào)要有強烈的主體性,指出中國民俗學是世界民俗學一個獨立的組成部分,而不是別人學術的附庸。②鐘敬文:《建立中國民俗學派》,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頁。
要在對話中進行創(chuàng)新,建立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文化,要在資料的掌握和深入研究方面下大功夫。文化對話、文化交流不等于介紹對方的文化,而是要有自己獨立見解。真正的中國聲音應當是在研究的基礎上有自己獨特的發(fā)現(xiàn),自己獨特的見解。鐘敬文先生作為一個具有國際聲譽的民俗學家,他在狂歡文化研究問題上,并沒有簡單搬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而是在巴赫金的啟發(fā)下,結(jié)合中國狂歡文化的實際,做出自己獨特的闡釋和理論概括,如他發(fā)表的論文《略談巴赫金文學狂歡化思想》③鐘敬文:《建立中國民俗學派》,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52—158頁。。他晚年明確提出建立中國民俗學派,中國學派的旗幟就是學術自覺的旗幟,學術獨立的旗幟,學術創(chuàng)新的旗幟,這也是跨文化對話的真正旨歸。
[責任編輯:馮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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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5-0020-06
程正民,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立的存在,都有獨立的價值,人的存在和差異應當受到尊重和關懷,有了這個前提才有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