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綁鋼筋的女人

這時候，天還黑著，黑女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向上走。樓梯是毛坯，梯道上散亂著碎磚頭和一些未來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有時候一腳下去踩在磚頭疙瘩上，弄不好腳腕就扭了，有時候一腳踩下去，“撲哧”一下，水泥面面濺上來，濺到眼睛里，殺得眼睛生疼，半晌睜不開。黑女認(rèn)為自己還是要小心一些，一個女人家不比男人，男人就是再臟再邋遢那是男人，女人總是要干凈利索一些才對。但這一條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把自己弄傷了，把自己弄傷了就不能干活兒了，不能干活兒了就掙不下工錢了，她算了算，從春上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掙下一萬幾了，雖然還沒發(fā)到手上，可在包工頭李春生的本本上記著哩，也在自己的肋條骨上穿著哩，跑不了。每每想到自己已經(jīng)掙下一萬幾了，黑女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頭兒，她走樓梯，一級一級，一圈兒一圈兒，上了一層又一層，她都不覺得累，反而很愉快，就像前頭有好事情在等著她，可她明明知道前頭沒有好事情在等她，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家，有啥好事情會等她呢？反而是上到樓頂就開始綁鋼筋，一圪蹴就是一長天，毒日頭底下，踩在滾燙的鋼筋網(wǎng)上，手拿鐵鉤，穿到鐵絲里，一繞一個，一繞一個，就那樣綁，一刻不停地綁。

梯道里很黑，間或有工地的照明燈從敞口的窗戶照進(jìn)來，她的眼前就亮一下，接著便又是黑暗。夏天不比別的季節(jié)，日頭太毒，在毫無遮掩的樓頂綁鋼筋，日頭毒哇哇的能把人曬死，曬不死也要把人曬脫一層皮。要想出活兒，就得趁日頭還沒出來這一會兒，等到日頭烤人的時候，活兒已經(jīng)干下了，底下就是手頭上慢一點(diǎn)兒，心里也坐住底了，一天下來心都不慌了。但是，這人間的生活總是疙里疙瘩的，比如說地里的麥子在等著人割，遲了麥粒就會揚(yáng)到地里去，收不起來了。可是眼前樓頂綁鋼筋的活兒還要幾天才能結(jié)束，她想，就再耐個三兩天吧，咱北山里的氣候涼，麥子通常要比山下遲個十天八天，工地上的活兒完了正好趕上回去割麥子?？墒墙泻谂睦锛m結(jié)不開的是，醫(yī)院把永平的手術(shù)也正好安排在下星期，手術(shù)不等人，地里的麥子也不等人，這就把黑女熬煎下了，咋辦哩嘛？她只有一個身子，不像孫悟空那樣有七十二變化，能分出幾個身子來。再說，錢呢？永平動手術(shù)，少說也得幾萬，可她從春上到現(xiàn)在才掙下一萬幾，況且這一萬幾眼前還只當(dāng)是在鏡子里照著哩。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不找它它就會來找你，等到事情擠成疙瘩的時候，人就不知道該咋辦了，就亂了手腳。想起永平，黑女心里就窩著一口氣出不來，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家好好的害啥病，就算你害病有理可你啥時候不能害，偏偏趕在這五黃六月天正忙時候睡在床上起不來，就這你還有功了，一大早還拿話打擊人。黑女說的是，今天天不明一起床，她就叫永平厲害了一頓，她那時候手上端著一個尿盆，一出門誰知道門口放著一把板凳，把她絆了一下，手里的尿盆就咣里咣當(dāng)摔了出去，永平在床上聽見了就惡聲惡氣噘罵她：“你急下那死呀你，有野漢子在外頭等你哩，你快去呀！”這時候黑女就很委屈，心里就沒好氣，就在心里噘罵她男人：“你咋不早早死了哩，你早早死了才好哩，我才高興哩！”可是罵歸罵，她知道自己男人心情不好，永平是個能干的男人，偏偏害腿疼，疼起來不能走路，醫(yī)院說要動手術(shù)，因此上，活兒就不能干了，永平心里發(fā)急上火，脾氣就暴躁。黑女理解男人，不和男人一般計(jì)較，因?yàn)椋瑹o論如何，一家人的日子還得靠男人，男人是天，女人才是地，不管世事咋變，這一條永遠(yuǎn)變不了，黑女是這樣認(rèn)為的。

黑女出來干活兒，只要想起永平的腿，綁鋼筋的時候手就亂抖，走路的時候腳下就絆扯。還真就是這樣準(zhǔn)，在上到第幾層樓的時候，她的小腿在一截鋼筋頭上掛了一下，這一掛就把褲子掛扯了一道口子，小腿外側(cè)的肉就火辣辣的疼。她顧不上看，也看不見，她估摸著是掛破皮了，滲血了。她眼冒金星，在樓道里站了一小會兒，等疼痛過去，又朝上走，樓蓋到十五層了，她這是上到第幾層了？她忘記了，剛才一疼，疼忘了。

還是上到頂了，上到頂就開始綁鋼筋，她蹲在密密匝匝的鋼筋網(wǎng)上，手拿一把鐵絲鉤子，把尖頭插進(jìn)鐵絲里，一繞一個，一繞一個，就那樣綁。干這樣的活兒，女人并不比男人差，主要是要吃苦，還要熬得住時間，還要頂?shù)米★L(fēng)吹日曬。還有一點(diǎn)，夾在男人堆里干活兒，諸般事情都得小心點(diǎn)兒，弄不好就會吃點(diǎn)兒小虧，叫人家占了便宜走。沒有那樣的事，永平還挖苦打擊她，說外頭有野男人等著她哩，說她每日里急下那死呀！要是有那樣的事，永平還不得把她給吃了？想到這里，黑女就偷偷笑開了，就想起工地上打雜的老張來。老張是包工頭李春生的娘家門前舅，這些年一直跟著李春生，受著李春生的照護(hù)，說是李春生照護(hù)他，其實(shí)是他給李春生扛長工，工地上所有的細(xì)細(xì)碎碎，李春生操不到的心都由他來操。老張高大得像一架瘦駱駝，一頭雜毛，還是個豁牙子嘴，想起來就叫人覺得寒磣。老張一輩子沒見過女人，見了女人眼就發(fā)光，可是他又不像油光水滑的李春生能說會道，會團(tuán)哄人。他不會。他只會蹲在樓角陰暗處看女人，女人下樓梯解手或者干啥時，他藏不住，慌了，一下子躥出來，把人嚇個半死，質(zhì)問他你要干啥，老張就咧開一張豁牙嘴嘿嘿笑著說，我不干啥，我就是看看，我看看還不行嗎？這個死老張！

就綁，黑女蹲在鋼筋網(wǎng)上，高處的燈光照耀著她，她兩只手不停地動作著，她專注地做著這件事情。在一個時間里，她想起了花叢中飛舞的蜜蜂，蜜蜂嗡嗡嗡地飛著，忙著采蜜，那一會兒，黑女就覺得自己是一只蜜蜂，每天天不明就出來采蜜，黑夜里回去，把采下的蜜帶回去，給一家人的日子增加點(diǎn)兒甜蜜。在又一個時間里，黑女看見自己白發(fā)蒼蒼的娘親，娘親坐在院子里縫補(bǔ)衣裳，她瞅見娘親拿針在頭發(fā)上抿一抿，扎進(jìn)布衣里，再從另一面把針抽出來，就那樣一針一線，一上一下的縫，從春縫到冬，從白縫到黑，娘把密密的日子縫進(jìn)布衣里，把一生的艱辛縫進(jìn)日子里。黑女綁鋼筋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在縫衣裳，她是在給大樓縫衣裳，那固定鋼筋的道道鐵絲就是她一針一線納出的針腳，針腳密實(shí)了，衣裳才會結(jié)實(shí)，才能遮風(fēng)擋雨，才耐年歲。

樓房很高，站在樓頂，像站在半天云里，有時候一陣風(fēng)刮來，人就暈一下，人身子搖晃一下，覺得是樓房在搖晃。黑女是個心事綿密的女人，她站得高看得遠(yuǎn)，往往是在夕陽西下時，這個時辰的人好像愛抒情，看著城里密密匝匝立著的樓群，樓群被西半天的紅霞染成金黃，她就很激動。她弄不明白城里咋會蓋下這么多的樓房，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么多的樓房該有多少人來住才能住滿呀？還有，蓋這么多樓房那得多少錢往里填，那錢都是從哪里來的？黑女弄不懂這個問題，就老是在心里頭盤算，她有時候也會用類比法來比較，她想在鄉(xiāng)下，一家人蓋一個小小的飯棚雞舍豬圈啥的都把人愁死了，不是這樣?xùn)|西不湊手，就是那樣?xùn)|西沒有，半年一年價在那里擱著，就是蓋不起來?，F(xiàn)在想想還是人缺錢手短，要是像城里的老板錢堆在那里，就不愁蓋不起了，但黑女仍是弄不明白錢是從哪里來的，咋會有那么多的錢集中在城里，莫非是城里人個個都會印錢？黑女每每想到這里就想到頭了，往下就不知道該咋想了。

黑女想歸想，手上卻不停，這時候日頭還沒有出來，半空中的空氣涼爽，正是出好活兒的時候，黑女蹲在鋼筋網(wǎng)上，綁。她穿著長衣長褲，頭上頂著一頂橘黃色安全帽，要是單從后身看，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女人。鋼筋是幾天前在樓底下的切割機(jī)上切割好搬上來的，然后由她們這些人按規(guī)定一根一根編織成網(wǎng)，一開始黑女不會編鋼筋，她看見那密密麻麻的鋼筋網(wǎng)眼睛發(fā)花，尤其是在毒日頭底下，手一抓住鋼筋都燙手，戴手套都不行，一批鋼筋編下來手就燙出水泡來?，F(xiàn)在黑女覺得自己的手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的手了，而成了鋼筋彎成的爪子，抓住鋼筋一下就帶過來，完全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包工頭李春生因此很看得起黑女，就是鋼筋編好用水泥車澆注水泥的時候，也找些活兒派給黑女，叫黑女不閑著。人家李春生是好心，目的是想叫黑女多掙點(diǎn)兒錢。李春生有心情的時候，會到他們這些人租住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趕上飯時也端起飯碗吃上一口，也沒啥好的，無非是雞蛋干面饃饃菜一類的家常便飯，只有在過節(jié)時才吃一頓肉或者包頓餃子，李春生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趕上了就吃一口。

李春生對黑女好，工地上干活兒的人都知道，就說人家李春生對黑女有想法。李春生表面看去是個油光水滑的人，工人們背后就說人家風(fēng)流，愛在外頭拈花惹草。黑女才不管別人咋議論哩，黑女想自己都是四十幾快五十的人了，人家李春生才四十出頭，哪里肯把花花心思用在她身上。人家李春生是了解她家情況，比如說眼前對她來講就是個坎。男人看腿要花錢吧？閨女要是考上大學(xué)要花錢吧？兒子訂婚要花錢吧？現(xiàn)在的女方，訂婚的首要條件是看男方在城里有沒有房子。城里的房子好是好，可是價錢也好，一套房子下來幾十萬，有幾個鄉(xiāng)下人能買得起？都是在觀望，買房子的愿望成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其實(shí)別人看不透，人家李春生比猴都精，人家是指望你們這些人給人家掙錢哩，你們有活兒干人家才有錢掙，人家不對工人好些能行嗎？黑女那日黑夜回去，一上床就叫永平摁住了，永平害腿疼，弄不成事情，倆人在被窩里說風(fēng)流話，黑女就把別人說的閑話對永平學(xué)了。永平聽了很不以為然，永平說那是李春生眼睛瞎了，就算李春生眼睛瞎了也摸不到你身上，你瞧瞧你哪里還有女人味氣，黑得掉到煤堆里找不見，身上皮肉粗糙得像老柿樹皮，胳膊腿硬得像鋼筋，扳都扳不過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diǎn)兒軟和氣，也只有我這樣的人不嫌棄你，是個男人看你都像是看一轱轆兒木頭。

永平的話是無心說的，卻是叫黑女很傷心，想想自己也是一個女兒身，干的卻是牛馬活兒。自從前年永平用三輪車把一家拉到城里來，她才知道城里女人和鄉(xiāng)下女人的區(qū)別。走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看見人家城里女人穿金戴銀，衣著光鮮，細(xì)皮嫩肉，走起路來風(fēng)吹楊柳一般?？墒?，看看她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女人，個個把自己裹得像口破布袋一樣，粗腰粗腿，說話呱呱的像老鴰子叫。人家城里女人都是在機(jī)關(guān)里坐著，她們這些女人卻是在工地上干粗活兒，在大街上掃大街，有的甚至在撿垃圾。凈干些低人一等的事情，走到哪里都叫人瞧不起。黑女是有了日月的女人，有了日月的女人早就被日月磨出來了，在城里已經(jīng)能夠把握住自己不去眼紅別人。但盡管如此，也有失去平衡的時候，心里頭產(chǎn)生出巨大的反差，就會短時間難過上一陣子。比如有一天，黑女就想起她做閨女的時候。她生在大山里頭，大山重重疊疊，別說到縣城，就是到鎮(zhèn)上，也要翻好幾架山，走幾十里路。她還是七歲那年跟著爹娘去趕過一次會，那次爹給她發(fā)了五毛錢，她把錢攥在手里，直到趕會回來錢還在手心里緊緊攥著，都攥出水兒來了，不是她舍不得花，實(shí)在是她把眼看花了，不知道買啥好。還有一回，她從鎮(zhèn)上回來，走得熟熟的山路不知道咋就摸迷了，摸到半夜才摸回去，回去就病倒了，是嚇病的，那次娘還請神婆安置了一番，才算把她的魂招回來。再后來，她就出嫁了，像許多山里姐妹一樣，從后山嫁到了前山，前山還是山。而后她就給人家生兒育女，有了一份屬于自己的日月。

日頭說出來就出來了，黑女脊背上開始發(fā)熱，她抬頭瞅瞅，見天藍(lán)得透明，天上連一片云彩都沒有，她知道接下來的時光就不好過了，她們要在毒日頭底下曬一上午，直到吃晌午飯時。黑女并不怕曬，黑女想這就快到麥天了，麥天咋樣？人還不是在毒日頭底下曬著？誰還給你打把傘不成？黑女知道人都是自己嬌氣自己，除非你是生在人家那有錢家庭，如果你身為農(nóng)家婦女，天生下來就是一個受字，因此上黑女并不怕受罪。她一邊綁著鋼筋，一邊盤算著麥天的事情。她一家四口人種了四畝麥，都是山坡坡上的塊塊地，收割機(jī)進(jìn)不去，年年都要拿鐮割。往年永平腿不疼的時候，倆人割幾畝麥也不算啥，可是永平害腿疼，算是指望不上了，不但指望不上，按醫(yī)院排的手術(shù)時間掐算，正好是在麥天。這可咋辦？永平動完手術(shù)，還不得在醫(yī)院養(yǎng)幾天，誰來伺候？閨女指望不上，閨女要上考場，不能分心，就是把閨女?dāng)R在醫(yī)院，她一個閨女家也伺候不了一個大男人，盡管這個大男人是她親爹也不行?？磥淼綍r候，醫(yī)院只有叫兒子去。兒子倒是懂事能干，在家里能頂一個人使喚，可是兒子和他爹像是前世冤家今世仇人，倆人一說話就擰脖筋，真不知道把倆冤家放一塊兒是啥樣子，可是也只能這樣安排。唉，到時候再說吧。黑女這樣想，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這是黑女慣說的一句話。

割麥的事情算是安置順了，接下來是錢的事情，永平動手術(shù)咋說也得三四萬塊，她現(xiàn)在賬上有一萬幾，那么剩下的錢咋安排呢？黑女一邊干活，一邊在心里頭算計(jì)，窮人家的日子離不開算計(jì)。黑女一家人的收入是這樣的，工地上的收入是一部分，家里的牛賣了是一部分，再就是進(jìn)山里捋連翹，秋天還有幾樹核桃能見幾個錢，除此而外再沒啥了。問題是，眼前牛價錢上不去，總不能賠著賣。捋連翹倒是能馬上見現(xiàn)，收連翹籽的二道販子就在村里住著，坐地就收走了?？墒寝圻B翹是季節(jié)活兒，到了那個季節(jié)才有，連翹成熟的時候，正好是在永平動手術(shù)之后，趕不上。核桃收入就更靠后了，山里面氣候涼，今年又是閏月，過了八月十五還要差不多一個月核桃才能灌滿油哩。才能打。打下還要弄回去，擱些日子，叫它利皮，利皮了，還得把皮化掉，化掉皮后，核桃還得清洗干凈，還得曬幾天，才能出售。哪樣都是工夫，哪樣都離不開人。黑女想著想著，不敢朝下想了，日子要糊里糊涂的過，過一天是三晌，過日子不敢太清醒，太清醒人就要受罪。

看來永平動手術(shù)的費(fèi)用還得找親戚鄰居借一點(diǎn)兒，娃他舅那里借點(diǎn)兒，娃他姑那里借點(diǎn)兒，再朝村人鄰家借點(diǎn)兒，大概就差不多了。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還賬，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借人家錢要緊著還人家才是，可是還不能一下就還完，還有閨女呢，還有兒子呢，閨女眼看著就要上考場，閨女在職高學(xué)美術(shù)，要是考上了咋辦？那還不得一疙瘩錢朝外拿，這錢從哪里抓挖？好在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了，能貸款，可是貸款是救你眼前急，過后你總是要還人家。不過也顧上了，走一步說一步，先把閨女打發(fā)走再說。那么，兒子呢？這個怨種，有事情從不跟他親爹老子打照面，就是磨嘰她一個人。前些日子趁工地上澆注水泥，她回家轉(zhuǎn)了一圈兒，兒子對她說：“媽，我談下了，人家要房子哩，你們啥時候給我在城里買房子哩？”兒子一句話，就像在她頭上敲了一悶棍，一下子就把她打暈在當(dāng)院，半晌才尋思過來。感情是兒子長大了，知道要媳婦了，這是在朝她要房子哩。那天她不知咋回答的兒子，但此刻在她頭腦里冒出的一句話竟是：“我去哪兒給你屙座房子出來？”這句話在她腦子里一冒出來，就像地里剛拱出來的一個芽頭被她趕緊掐滅了，這像一個做娘老子的人說的話嗎？

黑女忽然間就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了……

綿女來了。

綿女一上到樓頂就蹲在那里綁鋼筋，隔著幾步遠(yuǎn)，黑女能聽見綿女呼哧呼哧喘粗氣。綿女說來遲了，一早起來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好容易出了門就來遲了。綿女忽然撲哧一笑，“一早忙的人連一泡尿都沒工夫尿，夾了一路，上到樓上，說找個地方尿一泡，結(jié)果叫老張偷看了，我從磚頭窟窿里瞄見一雙賊眼呼呼冒火星，沒尿完就趕緊掂上褲子竄了。這個死老張，咋不死來，活個人干啥哩？”綿女一頭說一頭笑，像說一個和自己不相關(guān)的事情。黑女聽著綿女說，也跟著綿女哧哧笑，笑得很是曖昧和低級。黑女說“這下你可叫老張看走了?！本d女說，“看走就看走，一個黑窟窿早就沒人稀罕了，你還當(dāng)自己是黃花閨女？”倆人說到這里按說才剛開始，可是不知為啥就停住了，倆人有一會兒不說話，也不知道心里頭想些啥。

“黑女，你聽說了沒？”綿女忽然悄悄問她。

“聽說啥？”

“你沒感覺到這些天不一樣了？”

“啥不一樣了？”

“哎呀呀，你真把人急死了。啥不一樣了？人不一樣了，形勢也不一樣了。”

綿女的話叫黑女聽不懂，就不知道咋接話。綿女見黑女只顧干活不吭氣，就急了，說，“我不給你說了?！币活^說我不給你說了，卻又說開來：“你不見李春生這些天臉吊多長？我還聽說，蓋這樓的大老板走路了。”

“啥叫走路了？”

“哎呀呀，你真是個實(shí)疙瘩不透氣，走路了就是跑了，把錢卷上跑了。”

黑女這才明白過來點(diǎn)兒什么，手不由停下來，扭過臉問綿女：“你聽誰說哩？”

“也沒聽誰專門說，只是大家猜測哩，底下悄悄議論哩?！?/p>

黑女松一口氣，對綿女警告一般宣布：“我最討厭吃自己家飯管別人家事情的人了，好好干自己活兒，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p>

“你可真糊涂，這牽扯到個人事情，你想哩嘛，咱從一開春干到現(xiàn)在，工錢還沒領(lǐng)一分哩吧？要是大老板走路了，工程撂下不要了，咱找誰要錢去，力不白出了？你要不信，一會兒下工你見李春生提提工錢的事，探探他是啥口氣？”

“他是啥口氣我咋知道？你咋不去探，叫我去探？”

“大家都說你去探才能探出真實(shí)情況來，誰叫你是李春生眼中的紅人哩?！?/p>

綿女的話帶著味氣，黑女懶得和她浪費(fèi)唾沫。她認(rèn)為事情哪有綿女說的那樣怕人，這么大個工程，哪能說撂下就撂下，你當(dāng)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哩。可是她還是存下心要問問李春生工錢啥時能發(fā)，她不管別人咋樣，她眼前確實(shí)是到了急用錢的時候，她干了活兒出了力，理應(yīng)得到報酬?？墒撬齽倓偮牼d女這么一說，本來就糾結(jié)成一疙瘩的心就更亂了，她不是沒聽過人們私下里悄悄議論。說是城里的房子蓋多了，老板和老板之間展開了爭奪戰(zhàn)，可是城里的人口是死的，能買得起城里房子的人也是死的，樓房蓋超了，自然就賣不出去，這是明情，沒有啥可說的?？蛇€有人這樣議論，說是習(xí)主席上臺以來，正在整頓干部，査貪污犯，一查就查出很多干部有幾十上百套房子，有些人還把房子買到了外國去。習(xí)主席就火了，一查就把那些干部嚇住了，本來想給七大姑八大姨多買幾套房子也不敢買了。說是干部們一不敢買，就指望那些有錢人了，可有錢人畢竟是有數(shù)的，況且有錢人也都有房子，房子形勢一不穩(wěn)也都不肯買了，最后剩下的就是那些老百姓，工人和農(nóng)民。這些人家家戶戶都需要房子，家家戶戶做夢都想在城里買房子，可是家家戶戶都買不起。黑女想，首先她就買不起，綿女也買不起，這是實(shí)情，沒必要藏著掖著，在當(dāng)今社會，窮雖然是件丟人事，可窮人多了，丟人又不是丟哪一家人，她不怕丟人，只是買不起房子還是買不起。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黑女一干就是一晌。紅日頭底下，曬得人都不知道熱了，人變成了野地里的樹和草，蔫是蔫，但曬不死，日頭一下去，過一夜，吸點(diǎn)兒水分，第二天又精神起來。再說啦，還有這樣一句話撐著哩：人是苦蟲，不干不行。誰叫你一家人要吃要喝哩？誰叫你生老病死閨女上學(xué)兒子娶媳婦哩？有本事你不要生兒育女過一家日子，像死老張那樣一個人吃飽了一家人不饑?？墒窃捠沁@樣說，老張的苦只有老張自己知道，他要是好過就不去偷瞅人家女人的屁股了。這個死老張！黑女就這樣一邊綁鋼筋一邊尋思著一些她不大理解的問題，就這樣熬到了晌午頭上。鋼筋倒是綁下了一大片，就像是娃兒寫下了一大篇作業(yè)，就像是在地里鋤了一大片草，黑女心里又高興又妥帖，照這樣速度，明天天黑前就能綁完，她就能安心回家去割麥子去了。可是黑女站不起來了，她起了幾起才從鋼筋網(wǎng)上站起來。她才知道長長一晌，從天不明到大晌午頭上，她一口水沒喝，一個屁沒放，蹲在那里一下也沒起來過。這一起來頭一暈差點(diǎn)兒栽倒，她趕緊閉上眼，就看見眼前血紅一片，就像是人泡在血水里。過了一會兒，就有無數(shù)亮晶晶的小星星在吱吱吱地冒，小星星就像傍晚的蠓蟲密密麻麻團(tuán)住她，等到小蠓蟲飛走了，她才睜開眼睛。才抬腿要走，兩條腿卻又變成了鋼筋，硬得不會打彎兒，走不了路了。她不得不活動自己的腿，試著抬一下彎一下，抬一下彎一下，像做廣播操，半晌，腿才漸漸有了知覺，勉強(qiáng)能直著腿挪開步子。

黑女把自己搬到梯道的陰涼處，她要好好歇上一氣，等到身上汗落完，再動身下樓?？缮砩虾鋈挥职l(fā)起冷來，從大熱天一下子就到了冬天，她就像是站在寒冷的陰暗地里一樣。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下走，冷不防，死老張一下子躥出來，嚇了她一跳。死老張蹲在一處樓道拐彎處，見她下來一下子站起來，這一回，她倒是見怪不怪了，也知道老張不會把她咋樣了。老張齜著豁牙嘴嘿嘿笑著，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嘴里走風(fēng)漏氣地說著你喝你喝。她覺得老張是好心，剛要伸手去接，冷不防綿女從后頭伸過手一下?lián)屃诉^去，當(dāng)著老張的面把那瓶礦泉水丟到一間敞口的屋子里。嘴里還不饒人，說老張你死了去吧，你活個人有啥味氣。綿女這樣對老張，黑女雖然覺得有些過頭，但看著老張丑陋惡心的樣子，又聯(lián)想起平時老張老鼠一般鬼鬼祟祟的行為，也就沒說什么。倆人一層一層朝下走，好一會兒，才像天女下凡一樣，從空中落到了地面上。

下到地面上，倆人就去找李春生。工地很大，到處都是水泥鋼筋堆起的山頭，還有天井似的深深的地基坑。倆人顧不上饑顧不上渴，一處一處找，最后在黑洞洞的地下車庫找見了李春生。她們是聽見李春生像唱歌兒一樣好聽的嗓音才找到李春生的。李春生是花樣的一個男人，就是在和人吵架的時候嗓音都像是唱歌，叫人聽了心里甜滋滋的怪舒服。果然李春生身邊圍著一大堆污皮花臉的工人，不用問，她倆也知道這些人是找李春生要工錢的，大概李春生已經(jīng)把他們團(tuán)哄好了，她倆來到跟前的時候，工人們正離開李春生朝外走。李春生就瞅見了她倆。和綿女一晌說的一樣，黑女瞅見李春生臉色果然不像往常好看，圓臉也變成了長臉。李春生說你倆不要說了，過幾天錢要下就給你們發(fā)了。說完抬腿就走，就像是躲她倆一樣。這多少叫黑女心里有些發(fā)涼，再加上綿女在她身后拿手推她，她就開口喊住了李春生。她說：“春生兄弟，我知道你難，可是從一春上到現(xiàn)在了，家里又要割麥，永平又要動手術(shù)……”李春生轉(zhuǎn)過臉來，忽然就變成了往常的李春生，臉色也變好看了，長臉也變圓了。李春生唱著說：“黑女姐，別的話你啥都不要說了，你干的活兒我都在眼里看著哩，你給我兩天時間，我就是去借去殺人放火搶銀行也要給你先弄點(diǎn)兒錢救急。好啦，快回去吃飯吧，干了一上午活兒了?！本d女冷不丁說還有我哩。李春生斜一眼綿女，像跟綿女有仇似的，沒說話，掉轉(zhuǎn)身匆匆走了，丟下她倆在那里消化剛才的話。綿女心里不平衡，綿女說：“憑啥說給你弄不給我弄，我咋啦？看人下菜碟哩！”但不管咋說，工錢沒拿到手上，就算李春生唱得再好聽，她們心里總歸是沒底，因此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綿女就發(fā)牢騷說：“下午不給他干了，咱們都罷工，把活兒給他撂在那里，叫他拿上錢來找咱們?！笨墒呛谂染d女老成，也少些綿女的尖酸刻薄，就說：“可不敢，咱們那幾個錢，和人家這么大的工程比起來算個啥，哪能說給人撂下就撂下?！本d女就說：“你來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是不干了。”黑女知道綿女說的是氣話，她比她還緊，還急著用錢哩，她屋里公公婆婆一對兒女加上她和男人，一家老小六張嘴張著要吃哩，不但要吃飯，公婆倆還都是藥罐子，一天三頓還要吃藥哩，她哪能說撂下就撂下，她還怕人家扣她工錢哩。

每天晌午吃飯連休息，大概就是個倆鐘頭時間，晌午一過，黑女又回到了工地上，她拿眼瞅瞅，不見綿女，心想這人，說不來還真不來了。

又綁了一后晌鋼筋，下工的時候，黑女看見老張照常蹲在一處樓角里，見她下來，沒有像往常那樣一下站起來嚇?biāo)酪粋€人，這回老張是慢慢站起來，就像是做錯事情理虧一樣。老張駝著他一架瘦駱駝似的高大的身子骨，也不說話，把一個捆扎得緊邦邦的蛇皮袋舉到她面前。老張說：“大妹子，這是三萬塊錢，是我這幾年干活兒攢下的，我知道永平兄弟做手術(shù)急用錢，我就把它從銀行里取出來了?！焙谂疀]有明白過來老張是啥意思，但是她內(nèi)心已經(jīng)溜起了一股小風(fēng)，她像是站在家鄉(xiāng)有風(fēng)的嶺坡上，小風(fēng)吹拂得她身上戰(zhàn)戰(zhàn)栗栗的。老張又說：“大妹子，你是有一家日月的人，不像我沒有日月，這錢本是我攢著準(zhǔn)備養(yǎng)老的時候用的，可眼前我還能干，暫時用不著，你先拿去用吧?！焙谂@才明白過來，明白了老張的心意，她心里的小風(fēng)一下變成了風(fēng)暴，風(fēng)暴在她胸中激蕩沖撞，沖撞得她有些站不穩(wěn)。她一時不知道該咋樣對待老張。老張的話還在她耳邊響著：“大妹子，我計(jì)劃好了，麥天你回去割麥子，我去醫(yī)院伺候永平兄弟。我沒有地，我那地早幾年出來時就包給別人種去了。我一個人干在外頭吃在外頭，白天給工地上打雜，夜里在工地上守夜，日子過得也不賴?！?/p>

天已經(jīng)黑透了，黑女和老張站在黑暗的梯道里，黑女懷里緊緊摟著那個蛇皮袋，像是寒夜里摟著一個大火爐。她聽見老張胸膛里發(fā)出的粗烈烈的喘氣，聞見老張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牲口一般的熱氣，這使她聯(lián)想起村子里拴在樹下的騾馬氣味。她想老張接下來該有啥動作了吧？就像那日夜晚下工，老張?jiān)谔莸拦諒澨幰幌旅俺鰜頁ё∷Ｄ谴?，她本?yīng)該有所反抗的，比如說照老張的丑臉上挖下一把，再比如照老張臉上扇幾巴掌，可是她也許是被嚇著了，也許在心里原本存有可憐老張的念頭，她就沒有動，她等著老張動?？墒抢蠌埐坏珱]有動她，反而放開她蹲地上哭開來，老張一邊哭，一邊朝自己臉上扇巴掌，嘴里嘰嘰咕咕噘罵自己不是人，是畜生……這會兒黑女想，老張大概又要上演那天那一幕了，要是那樣她該咋樣對待這個牲口一樣的男人呢？是由著這個男人摟著她，親她，摸她，甚至……還是反抗他？踢他，抓他，打他，咬他？黑女拿不定主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咋辦。她就那樣站在黑暗的梯道里，像一棵樹長在山坡上，等著風(fēng)雨來侵犯她，揉搓她。她站在樓道里，懷里緊緊摟著那個疙里疙瘩的蛇皮袋，仿佛過了一年，等心里安靜下來時，黑女發(fā)現(xiàn)老張消失了，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黑暗的梯道里。

黑女開始朝樓下走，這時候黑女流淚了，她不知道她這淚是為老張流的，還是為她自己流的。

后來黑女就從空中下到了地面上，回去的路上，她看見城市的華燈已經(jīng)亮起，吃過夜飯的人們出來了，帶著酒足飯飽的樣子，享受著城市美好的夜景。黑女夾雜在紅紅綠綠的顏色中間，她頭上戴著的橘黃色安全帽很是顯眼，她朝著她租住的地方走去……

作者簡介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魯迅文學(xué)院短訓(xùn)班學(xué)員。曾在《北京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陽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張魚》《5#巷道》《麥前》《核桃成熟的季節(jié)》《日子在高處》等，其短篇小說《麥前》被《小說選刊》選載，《張魚》獲“陽光文學(xué)獎”，《掘墓》獲《河?xùn)|文學(xué)》2014年短篇小說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