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夢澤
在網(wǎng)絡(luò)傳媒迅猛發(fā)展的今天,周夢園做出了一個特別驚人的決定,辦報紙。
周夢園70后,現(xiàn)年43歲,男,漢族,大專學(xué)歷,畢業(yè)于省城大學(xué)經(jīng)濟系對外公共關(guān)系專業(yè),人生際遇的問題沒機會對外公關(guān),放逐原籍,忽悠就是二十年。
周夢園寒窗期間,曾在學(xué)生會就職,當過兩年的《南大星火報》副主編,主抓“校園采風”欄目。時至今日,他都堅持認為,如果不是這個欄目辦得好,《南大星火報》不可能實現(xiàn)發(fā)行量500份的水準。前幾年回母校參加校友會,他還特意向留校的老同學(xué)打探這份報紙的現(xiàn)狀,得到的回應(yīng)稱,該報早已停辦多年,于是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如此說來,周夢園打算辦報紙不應(yīng)是突然決定,而是潛伏在心中二十年的一個夢想或曰情結(jié),他要把星火傳遞下去。
這事始發(fā)于一次酒會。周夢園的一個中學(xué)班主任的兒子結(jié)婚,請他過去,可能是社會地位的緣故,他被安置在一個雅間里。這間房內(nèi)皆是本地名流士紳,卻一個也不認識,說起來都是同門師兄弟,于是還算融洽熱鬧。
酒至半酣,人跑了一半,剩下的多是貪杯之人,話題就變得遼闊。談到了往昔之清貧,追憶了少年之頑劣,萬般感慨之后就說到了現(xiàn)在與將來。周夢園不想談現(xiàn)狀,并非他現(xiàn)狀不好,是別的因素,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對話。
年齡居長的李哥問:“夢園是做哪行的?在哪里發(fā)財???”
周夢園附身跟對方碰杯:“談不上發(fā)財,哈哈,談不上!兄弟我是做食品的,小生意?!?/p>
“食品?具體呢?”
“具體……肉食,肉食品生產(chǎn)加工?!敝軌魣@迅速反問道,“李哥呢?李哥在哪里高就?”
李哥倨傲道:“高就免談!衙門里吃糧聽差罷了,比不上你們哦!”
于是旁邊就有人注釋說:“李哥是郭書記的秘書,市里的大紅人??!”
周夢園心知此人絕非吾類,就虔誠不語了。
李哥見慣了虔誠,便露出幾分矜持道:“以后兄弟們有需要我?guī)兔Φ?,就支?yīng)一聲,幫得成幫不成我都會力所能及哦!誰讓咱是同鄉(xiāng)同窗呢?”
眾人就說:“怎么會幫不成呢?李哥還能有幫不成的事!哈哈!”
李哥轉(zhuǎn)移了話題,談起了時政:“眼下習總書記倡導(dǎo)中國夢,我以為這是件好事,往大里說,這事關(guān)一個民族的崛起,往小里說,我們中國人多少年不提夢想了哦!滿腦子都是錢錢錢,誰還記得自己當初的夢想哦!”
眾人皆點頭稱是。
“是啊是??!”周夢園也很有感觸。
李哥偏過臉來問:“夢園,就說你吧,你年輕時候的夢想是啥?還記得清不?”
周夢園思忖道:“我就記得小時候老師讓寫篇作文,我的理想,我記得好像是說到了21世紀,實現(xiàn)四化,我就開著飛船去火星送貨?!?/p>
有人大笑:“好像我也這么寫過!”
李哥也笑:“這個太天真,需要時代做背景,我以為的夢想應(yīng)該很現(xiàn)實,又不那么庸俗。”
周夢園心頭一怔,就正兒八經(jīng)地說:“其實要說夢想,誰沒有呢?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有一個,可惜沒機會實現(xiàn)啊,夢想總被現(xiàn)實給強奸了……”
“哎,你大學(xué)哪里?”有人插話問?!澳洗?,經(jīng)濟系?!薄拔乙材洗蟮模∥沂?5哲學(xué)?!?/p>
李哥一擺手:“你讓他接著說,說完。”
周夢園顯得有了幾分羞澀,清清喉嚨說:“其實也算不得啥夢想,也就是個小心愿,我啊……一直想辦份報紙,我對文字工作有心思。”
眾人都言不由衷地喝彩:“這個還真不庸俗!沒準兒還來得及實現(xiàn)!”
李哥凝重道:“我看有點兒難度,辦報紙需要審批,而且刊號已經(jīng)收縮了,除非你印點兒內(nèi)部流通的,要么就是純商業(yè)廣告式的,類似傳單,反正你不能公開賣,要不然肯定有人管你!這事我是無能為力哦?!?/p>
這等于是給周夢園的夢想判了死刑,酒桌上就默哀了幾秒鐘。幾秒鐘之后,有個老實巴交的人忽然開口了:“這事我倒是能幫你?!?h3>二
周夢園把期望投向那個人。那個人也是四十來歲,戴個茶色眼鏡,眉頭因為常年緊鎖可能從來不笑,衣裝還算考究但是顯然落伍,后背有點兒駝,聲音也喑啞,一副備受生活摧殘的樣子。
此人緩緩道:“我手里有份報紙,可以交給你來做,你聽說過《礫城日報》嗎?”
“當然聽說過!”周夢園努力回想了一下,剛進屋的時候曾轉(zhuǎn)圈做過介紹,這位仁兄好像是在宣傳部工作,對!就是宣傳部,但是想不起叫啥來了,于是又說:“太聽說過了!您在宣傳部就是主管這個的吧?”
“算是吧。”此人小心翼翼克制著傷感情緒說:“我就是《礫城日報》的主編,我姓楊?!?/p>
周夢園來了情緒,慌忙起身給對方斟滿酒,態(tài)度十分恭敬。關(guān)于《礫城日報》他確實是知道的,作為本地唯一的報紙誰人不知?但是也只是知道,并沒看過。也不能說絕對沒看過,有次買烤地瓜,小販就用一片報紙當做包裝遞給了他,吃地瓜的時候斗大的“礫城日報”字樣映入眼簾,著實有印象。周夢園此刻自然不能因為烤地瓜的包裝物而輕視這份報紙,縱使是《紐約時報》也會被當作墊屁股的東西不是嗎?于是他越發(fā)恭敬地先自干了一杯。
可能是被周夢園的恭敬所迷惑,楊主編竟然笑了,咧了咧嘴,眉頭依舊緊鎖道:“我看周老板也是名校畢業(yè),文人風骨,這份夢想很是讓人欽佩的,如果是酒后隨便說說,咱們就算認識一場,要是當真想做,咱們今日可算得上緣分了?!?/p>
“老楊啊,你們這報紙是不是弄不下去了?按理說財政是給撥款的哦!”李哥眼睛看著楊主編,卻更像是在提醒臉紅脖子粗的周夢園。
老楊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正要哼哼兩句,周夢園卻道:“楊主編!怎么可能是酒后隨便說說,今天當著各位的面我把年輕時候的夢想交代了,而且今日絕對和你是緣分,怎么會不當真啊?”
李哥見局勢變得有趣,也就不再搭腔,點上一支煙笑瞇瞇瞅著對面的一個人。那人也笑瞇瞇。
楊主編鼓足勇氣說:“咱們都是同鄉(xiāng)同窗,有話不妨都擺在桌面上,《礫城日報》確實是窮途末路了,想必不用我說各位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這是現(xiàn)實,誰也不能回避?!?/p>
周夢園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認真說道:“楊主編您就直說吧,辦報紙這事真的是我心里放不下的一件大事,二十年了放不下!要是咱們能合作,辦好了皆大歡喜,我也算完成了一件心愿,要是辦不好,我自然是才疏學(xué)淺愿賭服輸啊!”
“何止是完成一件心愿!辦好了的話,周老板簡直就是功德無量??!”有人一旁鼓舞道。
“是這樣,嗯……”楊主編反倒有些騎虎難下的勁頭,支吾道:“報社呢本來是有財政扶持的,可咱畢竟是小報,影響力不能說沒有,可也不那么大,這么些年來也沒少為地方政府做宣傳,為百姓傳播有益信息,只是最近幾年傳統(tǒng)媒體開始下滑了,廣告收入也非常有限了,確實有時候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當然這肯定與我本人的工作能力有一定關(guān)系吧,特別是年初,宣傳部搞了政府網(wǎng)站,財政扶持就跑了一半,日子就更難了?!?/p>
“哦!原來是錢的問題!”周夢園點點頭,“楊主編,您告訴我該怎么合作吧,是讓我全盤收購還是雙方各占一半的比例?”
楊主編尷尬道:“全盤轉(zhuǎn)讓的話當然不行,畢竟那是國家單位政府喉舌,各占一半嘛也不可行,報社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本來就是清水衙門,養(yǎng)人的單位嘛。”
“哦!我懂了!”周夢園好奇地問,“可我就想不出還能怎么合作呢?”
楊主編異常靦腆道:“只有一個辦法,看周老板覺得合不合適……報社聘請周老板來做名譽社長,這是對外來說,對內(nèi)呢,周老板其實就是新東家新主子,一切都聽周老板的安排——哦不!頭版還要保留,畢竟是要見官的,其他的版面可以交給周老板決策,只要內(nèi)容不反動就行了。”
“可以呀,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幫報社養(yǎng)人,開支……”
“多少人?”
“社長是宣傳部長兼著的,這個不用養(yǎng),逢年過節(jié)意思意思就行,嘿嘿……副社長呢已經(jīng)調(diào)到網(wǎng)站去了,也不用養(yǎng)了,下面就是我,我也不用養(yǎng)??!真不用!再下面就是書記,她不怎么露面,可能也要調(diào)走,暫且不用考慮,要是再派新的來,咱們再說,應(yīng)該也不用養(yǎng)……”
“還有呢?”
“副書記現(xiàn)在兼著辦公室主任,工資都是半份發(fā),加起來也算一個整份,也不算負擔,副主編和以下就難了……”
周夢園連連點頭,覺得局面越來越好,給老楊點了支煙遞過去:“楊主編您接著說,以后都是一家人,我也好先多了解一下咱們的家底。”
“副主編一名,責編一名,記者三名,財務(wù)兩個,排版校對美編以前是三個現(xiàn)在走了兩個,都是一個人來做,傳達室和發(fā)行科合并了,也是一個人,還有就是司機一個?!睏钪骶幮牢康溃澳茏叩亩甲吡耍F(xiàn)在是非常精簡的隊伍。”
“整好十個人?。 敝軌魣@掐指一算,心中有了底,于是說,“應(yīng)該不是問題!一個月三萬塊錢差不多了吧?”
“足夠!足夠!”楊主編連連點頭,然后又喪權(quán)辱國地說,“本來呢還有個廣告部,有三個人,但是現(xiàn)在也沒啥可做的,又不來上班,周老板是生意人懂得不養(yǎng)閑人的道理,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明天上任,我今天回去就把他們開了!”
周夢園本來還想婉拒一把,畢竟臨陣之前斬殺大將是不吉利的事,但是立刻又理性地想,假如全盤接收的話,畢竟負擔增大,而且也顯不出自己初來乍到的威嚴,不如順水推舟,于是轉(zhuǎn)移話題說:“老楊啊!別的不說了,都聽你的!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咱們以后還要同舟共濟對不對?這件事就算敲定了!來來來,干杯干杯!”
李哥吆喝一聲:“來來來!一起干杯,咱們大伙兒一起預(yù)祝他倆合作愉快!報社復(fù)興!”
稀里嘩啦一通喝,老楊就架不住了,感覺頭重腳輕,但是他曉得趁熱打鐵的人間道理,就忽然起身雙手平端滿滿一杯酒敬周夢園:“周老板!夢園兄!想不到今天得遇你這樣一位知音啊!我楊茂才果然是三生有幸!《礫城日報》大難關(guān)頭也是得遇貴人相助啊!”
此刻在周夢園眼里,老楊就是另外一個自己,辦了一輩子《礫城日報》,只不過路子走窄了,當然這也不能全怪他,怪就怪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吧,所以既然老天如此安排這次的邂逅,那么就有義務(wù)拯救這位“另一個自己”。
李哥有事,提出先走一步。
周夢園就送到飯店門外,還幫李哥拉開車門。拉開之后,感覺自己挺卑賤的,于是正色道:“李哥你給我個意見吧,你說我今天這事兒行得通不?”
“通!怎么行不通?”李哥邁腿上車,回頭又說,“有錢就花唄!哪個夢想不是靠錢撐起來的?你要是愛好踢球也得先買個球不是?”
周夢園連連點頭,非常認可,他扶住車門又笑瞇瞇地問:“李哥,你方才問了我的夢想,那你的夢想是啥呢?能說出來聽聽不?”
李哥從容地一笑:“這個暫時保密,等咱們下次有緣相聚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p>
索要了李哥的電話,回到房間,已經(jīng)空無一人,周夢園就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抄起勺子開始喝湯,也顧不得形象。
此時此刻,楊茂才正在廁所打電話,他一邊狂野地撒尿一邊豪邁地講:“小趙啊!我告訴你,你給我聽好了!咱們找到財主啦!估計從下個月起工資就全有保證啦!”
小趙是報社美編,現(xiàn)在排版校對也都讓他一人干,工作量其實不算很大,卻也感覺累得臭死,早就心生去意。只是老楊手里始終攥著他去年的500塊錢年終獎,硬是不給,怕他跑了。
聽老楊這么一說,小趙立刻叮囑道:“老楊!你給我盯住他!要是放跑了,那我也跑!”
“放心吧!送上門的肥肉我還能讓他跑了?”老楊竟然又笑了,咧了咧嘴,眉頭依舊緊蹙,模樣相當凄苦。想到還沒留下周夢園的聯(lián)系電話,他提起褲子直奔雅間,破門一看,周夢園還在。
老楊激動不已:“夢園兄!啥都不說了,大男人金口玉言,我今天算是服了你了?!?/p>
周夢園也很激動:“茂才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咱們明天就開始啟動合作項目!”
“不急不急!”老楊善意提醒道,“你先回家跟嫂夫人商量商量,別鬧出啥誤解來,那就不愉快了,合作的事我等你信兒!”
周夢園想了一秒鐘,答道:“我媳婦都聽我的,應(yīng)該沒事兒!”
老楊看出對方臉上劃過了一絲猶豫,心里的不安瞬間放大,寬慰道:“能合作是好事,不能合作也沒啥,咱們當一輩子的哥們兒!”
周夢園趕緊說:“放心!我姓周的說到做到!我現(xiàn)在腦子里都開始構(gòu)思日報的改版嘞!咱倆以后就是好搭檔,等退休了再當一輩子的好哥們兒!”
老楊心頭一酸,握住對方的手。周夢園也如法炮制,兩個人的四只手就緊緊握在了一起。整個雅間變得空曠遼闊,一對兒瘦弱的男人惺惺相惜執(zhí)腕感慨,彼此的心跳都能聽見,一瞬間,就失去了語言,只有淚水緩緩滑落在對方的視線里……
楊茂才懷揣周夢園的名片,飄然回到家,路上不敢看,怕遺失在風中。他確實喝多了,諸多行為和思想不大受控制,他覺得特別誤事。索性摳著嗓子眼兒吐了一通,又喝了半碗醋,稍事寧靜。
書房里就坐,他取出名片端詳,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都不認識。好半天才破譯出一個“周”字,進而聯(lián)想到“夢園兄”,對!這家伙叫周夢園……
很晚的時候,老婆回家把他叫醒,老楊才恢復(fù)了神智,他大聲喝問:“我的那張名片呢?周夢園的名片!”
老婆說不知道哎,可能剛才給你收拾煙灰缸的時候當垃圾倒了吧。老楊沖到外面,蹲在垃圾箱旁上下亂翻,沒有。
再次審問老婆,老婆則改口說啥都沒看見,而且反問他是不是做夢了?老楊一下子陷入哀傷之中,可能真的是個夢。
吃罷晚飯,他眉頭緊鎖,神情木然,反復(fù)在腦海里篩電影,但是卻遇見了各種斷片兒,后來他篩出了一個橋段:廁所。
老楊迅速給小趙打電話:“我問你,我下午的時候是上廁所了吧?……啥?你怎么清楚?你怎么不清楚哇?!我明明記得去廁所了,還給你打電話了,我手機有通話記錄哇!……哈哈你想起來了,你小子……我就是想問你一下,我跟你說啥了,有沒有提到一個叫周夢園的家伙……沒有?怎么會沒有……我沒喝多!你才喝多了!我現(xiàn)在非常之清醒……財主?對吧!我是說過,沒錯沒錯!”
確認之后,心里踏實了一半,本地搞肉食品加工的周姓的大老板,應(yīng)該不難挖出來!
與之相比,周夢園則遭遇了另一種困境。沒有電話無所謂,整個礫城縣就這么一份報紙一家報社,不用打聽就能找上門,絕不會失聯(lián)。問題是,老婆能不能答應(yīng)?
喝酒時,他不是沒琢磨過這個問題,但是都覺得不是問題,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多少有些一廂情愿。
正糾結(jié),女兒周小盞回來了。
周夢園就問:“小盞,你媽啥時候回來啊?”
周小盞答:“她不是到張家口收羊去了?我估計三幾天的事吧?!?/p>
“哦!”周夢園沉思道,“咱家有《礫城日報》沒?”
“好像沒有!咱家怎么會有那玩意兒?”
“那勞你駕出去給我買一份?!?/p>
“你怎么不去啊?”
“我……我不舒服。”周夢園衰弱地說,“可能是鬧肚子?!?/p>
“好吧!”周小盞轉(zhuǎn)身走到門口,又說,“等我媽回來你跟她說,我還不想嫁人呢,別總是給我踅摸對象行不行?”
周夢園繼續(xù)衰弱地說:“行啊,你才18歲,結(jié)婚還早得很唉?!?/p>
看女兒走了,周夢園立刻翻箱倒柜尋找舊物。他當然沒啥不舒服的,也完全不是因為懶才喊女兒出去代勞,他是擔心在街上撞見楊茂才。已經(jīng)兩天了,他都不敢出門,總感覺老楊就蹲在門口呢。
翻騰了近一個鐘頭,周夢園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小心地把一個牛皮紙袋從柜底抽出,雙手端著放在案頭。如同上香一樣,點燃一支煙,抽了兩口,才緩慢打開這個紙袋。一份《南大星火報》就展現(xiàn)在了眼前。
周夢園仔細地看著,感覺特別親切,那些當初自己寫的文字依舊清晰可見,雖然文學(xué)性不高,透著稚嫩,但是句句扎實,書生意氣十足。周夢園好似穿越到了過去,重返箐箐校園。小報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校園采風欄目責編:夢園。
周夢園想,如果自己出任《礫城日報》的主編,還是繼續(xù)沿用這個筆名吧!也不知道當初那個“寒月”現(xiàn)在哪里了?她可是南大很出色的才女哎……
周小盞匆匆返回,吃驚道:“爸你怎么啦?你哭啥?”
周夢園如夢方醒,回到現(xiàn)實:“哦,沒事沒事!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晚啊?”
周小盞端詳著父親的表情,目光掃過桌面上那張小報,有些明白了:“爸,你是不是懷舊呢?”
“嗯……”周夢園不好意思地承認了,又破涕為笑說,“誰沒年輕過??!當年我上學(xué)的時候就像你這么大,狗屁不懂呢!”
周小盞心里不承認自己狗屁不懂,但是嘴上并不反駁,這份壓箱底的小報她早就翻看過,說實話,還湊合,但是里面那個“校園小幽默”半點兒意思都沒有,完全不逗樂,比現(xiàn)在手機里朋友圈轉(zhuǎn)發(fā)的那些差遠了,真不知道老爹當初笑點怎么那么低,看來大學(xué)生也就那么回事。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他們也曾傻乎乎的年輕過。她于是把話題返回到上一個問題:“你問我為啥回來得這么晚,我可要跟你詳細說說,咱們縣城就兩個報刊亭,我都去了,都沒你要的那個報紙,后來我就去舊書鋪搜,還是沒有,人家說了,這個報紙好多年沒見著了,我不罷休,就奔了同學(xué)家,他們家應(yīng)該有,上學(xué)的時候就經(jīng)常拿報紙包書皮兒,我一去果然有,就是不太新了,是上個月的……”
周夢園打斷道:“新舊不重要!有就行!”
周小盞就從包里拽出一份報紙,遞給父親:“我這么辛苦,你怎么獎勵我?”
周夢園目光落在報紙上,假裝思索道:“獎勵是應(yīng)該的,必須的……”
周小盞趁熱打鐵:“爸,我不想在咱家的廠子干了,我想出去闖闖!”
“你想去哪兒闖啊?”
“市里!我好幾個同學(xué)都進市里打工了,雖然掙錢不多,可是特見世面,開眼界!總憋在鄉(xiāng)下人都待土啦,爸,你上大學(xué)的時候不是還進省城了嘛,我又不跑那么遠,就進市里,坐小巴才一個鐘頭,隨時能回家?!?/p>
“咱們礫城也不算鄉(xiāng)下?。 敝軌魣@糾正道,“怎么說也叫城,還是不小的縣城,我聽說政府正在運作改為縣級市呢?!?/p>
周小盞不屑道:“土就是土,我同學(xué)說了,她們在市里都不敢提自己是礫城來的,因為城里人笑話,說——礫城人傻,饅頭一口吃倆!”
周夢園淺笑了一聲,用一種見慣了大千世界又能偏安一隅的曠世態(tài)度說:“既然怕城里人笑話,就不必去了嘛!再說礫城也不錯,我去過那么多地方,還是這么覺得?!?/p>
周小盞見父親的精神總游移在報紙上,有點兒擔憂,催促道:“別的我不管,我就想去開開眼界,你就說行不行吧?”
“行!怎么不行?我看行!”
“那你是通過了?”
“我通過,但是你媽能不能通過我不確定?!?/p>
“她肯定不干!”周小盞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說,“你通過就行啦!”
見女兒蹦跳著走了,周夢園也沒轉(zhuǎn)過彎來,我通過就行啦是啥意思?我能當家做主?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過幾天老婆回來了再商量吧。他把心思重新匯集到《礫城日報》上,仔細觀摩。
一個通宵過去,周夢園得出充分結(jié)論:辦《礫城日報》,靠譜!
首先,通過對比兩份報紙,《南大星火報》顯然太小兒科,版面小不說,還是單面印刷,就兩版。而《礫城日報》正規(guī)大氣,標準大開張,對折八個版。星火的報頭是南大副校長題詞,而日報是建國初期本省的省委書記親筆,當量就不一樣!就內(nèi)容上比較,星火是純粹的校園風青春派,太單一,而日報涵蓋了礫城縣的綜合風貌,新聞、短訊、時評、文化綜藝、人物報道、土特產(chǎn)推廣,太多太多。兩份報紙,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日報有改進的空間。頭版不動,二版是各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動態(tài),適當壓縮。三版是本地新聞,加入新鮮有趣的事物。四版是風土民情,可以撤掉,改為本地名人介紹。五版是讀書,也要撤掉,改為電影電視劇介紹,娛樂八卦。六版是電視節(jié)目表和天氣預(yù)報,換成旅游信息。七版是交易平臺,增加婚介鵲橋,反正婚姻也凈是交易。八版是廣告頁,目前是空白的,就中間一行字:您還在猶豫什么?廣告部期待您的垂詢……干嗎要空著呢?給錢就登嘛,開頭可以降價促銷嘛!比如報縫里的那些尋人尋物的小啟示,讓他們多出點兒錢,直接上整版!把電視節(jié)目表塞進報縫里去,一舉兩得!
再次,報紙需要發(fā)行量,也就是訂閱人數(shù)要保證,否則廣告起不到效果誰還來登呢?這一點一定要想出好辦法來,否則就是燒錢印廢紙,自娛自樂!聽說市里有家報紙也辦不下去了,就增加了一個周刊,刊登各種商家信息,最初是贈閱,慢慢的大家都需要了就開始買了,到最后竟然是周刊養(yǎng)活了日報,這就是一條可行之路??!
周夢園把自己的所有策劃都寫了出來,有數(shù)十條之多,越寫越覺得有希望,越寫越慷慨激昂。寫完了,朗讀了一遍,忍不住拍案叫好:“靠譜!”
接下來他恢復(fù)冷靜,考慮到兩個重要問題。
第一,自己投資報業(yè),該出任何職呢?老楊說可以讓他當名譽社長,這算得狗屁職務(wù)!明顯就是土大款的模樣!捫心自問,還是對主編一職心向往之的,可是老楊咋辦?想來想去,忽然想起還有一個副社長的缺兒,讓他去吧,對啊!
第二,自己每月掏出三萬塊,老婆能答應(yīng)嗎?尤其是起步階段,肯定是要先搭錢進去的,一年半載甭指望盈利,該怎么游說呢?
周夢園的這個肉食品公司其實不是他的,是他老丈人的岳父的。老丈人的岳父膝下無子,就一個瘸腿丫頭,還有一家牛羊養(yǎng)殖場,從改革開放初期就有了,規(guī)模不大,但是在本地也算有些實力。老丈人年輕的時候在養(yǎng)殖場看牲口,能干,且五官端正,就被瘸腿丫頭瞄上了。于是乎,達成一項交易。養(yǎng)殖場和瘸腿丫頭給了老丈人,其岳父又開了一家生肉加工廠。等到瘸腿丫頭生下女兒,也就是周夢園現(xiàn)在的老婆,老丈人的岳父已經(jīng)老的不成樣子了,拋下全部家業(yè)駕鶴西去。老丈人就把兩家廠子合并,用女兒的名字命名為:牡丹肉食品公司。
現(xiàn)如今,周夢園倒插門的經(jīng)歷和其老丈人如出一轍,但是又有所不同。不同的是他沒有實權(quán),雖然在名義上說他是總經(jīng)理,老婆是副的,那也只是面子工程,公司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還是要靠夫人做主。周夢園倒也不介意權(quán)力,因為他覺得費心費力,更沒啥意思,再怎么說自己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落草在肉食品廠當個撒手大爺也沒啥不好。
眼下,牡丹公司已經(jīng)開辟了新產(chǎn)業(yè),多了一家養(yǎng)雞場和一家熟肉加工廠。老丈人固守本源,主政牛羊養(yǎng)殖場。生肉加工由瘸腿老丫頭負責。周小盞和小叔周夢田管理養(yǎng)雞場。而周夢園的老婆主抓全局并監(jiān)管熟肉。周夢園啥都不管。
四個廠子總的來說還是很盈利的,財務(wù)也不分家,周夢園算過一筆賬,去年收入應(yīng)該超過400萬,平均月收入也就是30多萬,自己從中拿出十分之一應(yīng)該還說得過去,再怎么說自己也是總經(jīng)理啊,就這么著吧!
楊茂才打一早起就堵心,先是找不到襪子,就一只,床上床下亂翻,發(fā)現(xiàn)了老婆的一只,這才明白過來。他蹬著破車子就出了胡同,駛上大街覺得車身沉重,才發(fā)現(xiàn)輪子癟了,繼續(xù)猛蹬。不斷有路人向他發(fā)出呼叫:沒氣了還蹬!
楊茂才心里暗罵:你才沒氣了呢!
吃早點的時候,他望著癟胎想,姓周的就是個騙子!這幾天發(fā)動報社的全體人員滿縣城的打聽,硬是沒下落,三個肉食品廠的老板有姓吳的姓鄭的姓王的,就是沒姓周的!這不是拿人開涮嘛!自己打電話問中學(xué)班主任,被告知已經(jīng)把姓周的號碼刪除了,因為那天坐雅間的人都隨了500元的禮,而姓周的才出了200元,太不像話。楊茂才心里一驚,想到自己只出了100元,肯定也遭刪除了,就匆忙掛了電話。再給李哥打,李哥說周夢園只要了自己的號碼,并沒留下他的。
楊茂才徹底絕望了。可當他推開辦公室的門之后,瞬間驚呆了,沙發(fā)上赫然坐著衣冠楚楚的周夢園!正在和小趙聊天,手里捧著一份日報。小趙見主編來了,就招呼說:“老楊!這人找你!”
楊茂才差點哽咽了,語無倫次道:“周……周老板!你怎么來了?哎呦!”
周夢園急忙起身:“楊主編早??!我也是剛到片刻之虞,你們這個地方還真不好找?!?/p>
楊茂才上前握手,同時朝小趙使眼色:“趕緊倒茶!”
小趙瞬間明白了,疾馳而去。
閑聊了幾句天氣,正要轉(zhuǎn)入正題,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楊茂才接到宣傳部長的指示,要他立刻過去說事兒,心里這個氣啊,好不容易盼來了活財神,把人家扔這兒就走,可別再飛了!
周夢園開口了:“楊主編要是有公務(wù)在身就先忙去,我等你就行?!?/p>
“哎呀!實在是太不周了,但是宣傳部長有請怎敢不去?這樣,委屈周老板先小坐片刻,我去去就來!”走到門口還不踏實,又說,“我馬上就回來,你一定等著我啊夢園兄!”
周夢園想起了什么,從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遞給老楊:“既然是部長有請,不如你順便把這個交給他過目,看看能批示不?茂才兄?!?/p>
老楊一看,喜上眉梢,連連說行行行,就快步走了。
宣傳部沒多遠,就在前樓。楊茂才興沖沖走進部長辦公室,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
部長見他來了,先是一笑說:“茂才啊,我待會兒還要進城開會,咱們就長話短說吧!”
“好好,您說?!?/p>
“兩件事,第一呢,日報是不是該適當調(diào)整一下了?你也知道咱們現(xiàn)在還要養(yǎng)著網(wǎng)站,開銷太大,縣里經(jīng)費有限唉!我的意思呢就是把現(xiàn)有的八個版改成四個版,日報改成周報,當然名字可以不用改,還叫日報,你說怎么樣?”
“也不是不行,但是……”
“沒有但是!”部長開始收拾皮包,穿外套,“第二呢,報社人員還是需要進一步壓縮,既然改成四版又是周報,等于工作量少了很多,根本不需要養(yǎng)那么多人嘛!沒編制的能撤就撤,對了,你那邊一共多少人現(xiàn)在?”
“十四個。”楊茂才故意多說了四個,包括三個廣告部的,也把即將調(diào)離的書記算進去了。
“這么多?!”部長很是吃驚的樣子說,“這怎么行?最多七個人!”
“七個人讓我們怎么工作!難不成讓我兼職收發(fā)室,讓牛書記去當記者?”
“具體怎么合理分工你們內(nèi)部商量,內(nèi)部消化,我就說這么多!”部長準備動身往外走,一眼瞅見老楊手里的文件就問,“你拿著什么呢?花錢的事別找我!”
老楊差點兒忘了周夢園的策劃書,趕緊呈送上前:“我正要跟領(lǐng)導(dǎo)匯報呢!我找到一個贊助商,日報有人出資了啊!”
“哦?”部長瞪大了眼,“這倒是想不到的事哎!”
楊茂才返回的路上走得很慢,腦子急速運轉(zhuǎn)。該怎么跟周夢園說呢?
方才部長仔細看了一遍策劃書,提出了批示:第一,同意由贊助商出資日報,但是不能作為社長或者主編,名譽社長可以考慮;第二,贊助商不得干涉日報的正常工作和新聞報道以及政治導(dǎo)向,但是可以考慮給他廣告版面的使用權(quán)利,收益要對半分成;第三,贊助商每月出資三萬元,其中的一萬要作為網(wǎng)站的扶持經(jīng)費,可以考慮把報社人員數(shù)量從七人提高到十人。
說實話,這三條都是可恥的,都是赤裸裸的索取,請問你給贊助商啥了?就一個廣告版面???那人家還不如直接買下版面做廣告呢,一個整版才收費500元,一個月下來才15000元,更何況你還想改成周報呢……娘唉!
跟周夢園交代的是讓他養(yǎng)十個人,這里面可不包括書記和自己啊,現(xiàn)在部長讓裁員到十個人,這等于是說還要在麻雀的五臟里再剔除兩個人出去啊……娘唉!
楊茂才在一棵樹下轉(zhuǎn)了幾圈,無計可施,丟下幾枚煙頭離去。剛到樓門口,手機響了,是李哥。
李哥問:“老楊啊,姓周的找你合作了沒,是不是放空炮了?”
“沒沒!人家今天就找上門來了,還帶著策劃書呢!可是我們部長給人家條件太苛刻,我真怕把姓周的膩歪跑了!”楊茂才簡單說了說情況。
李哥沉吟片刻道:“這個好說,我馬上給他打電話,就說姓周的是我老同學(xué),要給照顧!”
楊茂才連連叫好,也就不著急回去了,靠在一個垃圾箱上曬太陽。
大約十分鐘的光景,部長來電話了。
部長笑著說:“我在車上在路上,我忽然想了一下,咱們確實是對贊助商有點兒苛刻了哈!萬一人家甩手走人可咋辦啊,哈哈!”
“對??!我剛還琢磨呢,這點兒優(yōu)惠措施確實沒法打動人家啊,不知道領(lǐng)導(dǎo)還有啥指示?”
“我再給他追加兩條吧,第一呢,給他個名譽社長之外呢,再給他個實際點兒的角色,他不是有意辦報嘛,肯定是文藝老青年,有這個情結(jié),咱得適當滿足一下嘛!具體啥角色由你來想,反正又沒編制,就是個虛名吧!”
老楊點頭稱是,心想這就好說了。
“第二呢,報紙的銷售費都給他,廣告費咱也不要了,反正也沒有幾個錢,這樣顯得好說好聽!”
“領(lǐng)導(dǎo)英明??!”老楊激動不已。
“對了,還有,你看能不能讓他再多出點兒???他一企業(yè)家不差錢,三萬也是出五萬也是做,幫咱們把報社和網(wǎng)站全養(yǎng)了多好?”
“嗯……我只能試試看了,咱們也不能獅子張大口。”
“確實!咱也要考慮到對方的情況,商人畢竟是商人,重利!你就盡力而為吧!”
“等等別掛!我還有事匯報!”老楊尖叫道,“你讓我們裁員到十個人,這里面應(yīng)該不包括牛書記和我吧?”
“當然!”
“好的,我懂了!感謝領(lǐng)導(dǎo)!一路順風……”對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老楊幸福地繼續(xù)說道,“娘唉!”
進了屋,就瞅見牛書記和周夢園正熱烈聊天呢,老楊心覺有異。
牛書記通常不來單位,最近正在設(shè)法調(diào)離,怎么今天忽然出現(xiàn)了?而且聽他倆的最后一句談話內(nèi)容,顯然是牛書記要和周夢園大力合作的味道。
見主編來了,牛書記招呼說:“老楊,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牡丹公司的周總,打算出資報社呢!剛才聊了很多,基本算是定了?!?/p>
老楊想罵街,我請來的菩薩,怎么好像成了你找來的神仙?于是說:“夢園是我老同學(xué),我剛才找部長匯報這件事去了,已經(jīng)得到批示?!?/p>
“哦?這樣啊……”牛書記臉上漾出一絲尷尬,隨即說道,“領(lǐng)導(dǎo)怎么批示的?”
老楊給自己倒上一杯水,用力灌了下去,醞釀了一下才說:“領(lǐng)導(dǎo)給了如下批示,第一,報社聘請周總為名譽社長,同時兼任執(zhí)行主編。夢園啊,這個執(zhí)行主編就相當于我這個角色,因為你的關(guān)系沒掛在機關(guān),你懂的不?”
周夢園用力點點頭。
老楊心里踏實多了,繼續(xù)講:“第二,報社的銷售利潤和廣告收入都歸周總。夢園啊,咱也實話實說吧,這真沒幾個錢,但這也是一片心意,是希望合作的誠意,你懂的不?”
周夢園又點頭。
“第三,周總要負責養(yǎng)十個人,這也是咱們之前就約定好的哦!”說到這兒,老楊看了一眼牛書記,“本來部長給批了七個名額,我是好說歹說拿辭職當要挾才又多拿下三個?!?/p>
牛書記贊佩道:“太好了!那咱們這個班子以后就是十二個人唄,加上周總十三個,精兵簡政效率高!”
周夢園說:“其實再養(yǎng)幾個也不是大問題,不過既然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批示了,主編也都爭取了,咱就這么定了!”
老楊正等著他這句話呢,一拍巴掌道:“夢園兄是有情懷的人,不知道對網(wǎng)站有沒有興趣呢?這也是領(lǐng)導(dǎo)讓我問你的話?!?/p>
周夢園大約有些明白了:“領(lǐng)導(dǎo)是不是希望我多出點兒經(jīng)費啊?”
老楊有點兒害臊,拿眼去拽牛書記。
牛書記嘆氣道:“也是咱們縣太窮了,竟然連幾個文化人都養(yǎng)不起了?!?/p>
周夢園一拍大腿:“這樣吧!我再追加一萬!”
楊牛二人雀躍起來,異口同聲說:“妥了!”
周夢園也很興奮,拿茶杯和他們碰杯,歡聲笑語。
老楊怕夜長夢多,招呼小趙過來:“你去打份合同來,快!”
小趙已經(jīng)潛伏在門外探聽多時,聽到主編發(fā)話立刻答應(yīng)一聲奔向工作間。合同早就擬好了,從電腦里調(diào)出來,按照方才那些對話稍事修改,打印出來三份,原地站了十分鐘,這才過去交差。
主編、執(zhí)行主編、書記三個人每人一份,都認真看了看,就紛紛簽字蓋章。
簽約之后,周夢園表態(tài)說:“既然開始合作了,咱就照章辦事,我呢,先拿四萬塊錢過來,作為第一個月的經(jīng)費吧!”
老楊問:“啥時候入賬呢?”
“你說,今天也行明天也行,我都方便。”
“那就現(xiàn)在吧!”老楊招呼小趙,“你去陪著周老板……不!周主編去趟銀行,喊上財務(wù),再叫上傳達室老劉一塊兒去,人越多越好?!?/p>
周夢園一笑:“有兩人夠了。”
“可不行!現(xiàn)在取錢要小心,安全第一啊!”老楊非常認真地說。
等周夢園他們走了,牛書記笑道:“你還怕他跑了???”
“對??!我是真怕?。 ?/p>
牛書記又問:“這錢回來怎么分?你想好了沒?”
“還能怎么分啊?”老楊眉頭緊鎖道,“十個人的工資,就進去兩萬多,部長那邊還要一萬給網(wǎng)站,財務(wù)那邊還有一堆票沒報銷呢,光了!”
牛書記在家就是精打細算的好媳婦,這回不想調(diào)走了,就開始動心思,她凝神片刻說道:“我記得咱們還欠著印刷廠五千塊錢呢,周總出錢了總不能印不出報紙來吧?要不咱們先發(fā)一半工資?”
“不妥不妥!”老楊撓頭,“夢園再有錢那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掙來的,舍得投資報紙,那是一片情義,咱要是卡掉一半工資,肯定最后會傳到夢園耳朵里去,顯得咱們特別無情無義呀!新人新氣象,依我看,工資一分不少都發(fā)出去,讓大家也有了干勁兒,夢園以后投錢也會積極主動。”
“老楊你說的對,但是印刷廠那邊怎么打發(fā)?下周的報紙又怎么出來?”
“這樣吧,給網(wǎng)站五千,就說這個月先這樣了,下個月再給全額,反正他們憑空拿了五千也該知足了!”
“也行也行……”
工夫不大,周夢園提款回來了,身邊簇擁著七八個人,看得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挺興奮的。報社全體人員齊聚辦公室,有說有笑歡天喜地。老楊感慨,小半年沒見誰有笑模樣了。
已近中午,周夢園提出要請大伙吃頓飯,好好認識一下,于是,又是一片歡天喜地。老楊又感慨,一年多沒聚餐了,看來周夢園的出現(xiàn)真的拯救了報社啊,一個人的力量有時候就是這樣強大。
周夢園新買的寶馬五系,裝了六個人,報社有輛破吉普,硬塞進去七個,滿載著歡聲笑語殺奔飯店。
推杯換盞之際,周夢園手機響了,是老婆。他跑到外面接聽。老婆問:“你取了四萬塊錢做啥?”
周夢園腦子一顫,就想起來那張銀行卡是用老婆手機備注的,她一定是接到取款的通知短信了,于是說:“沒啥沒啥,你啥時候回來呀?”
“四萬塊錢干嗎用了?你趕緊說,我這邊陪人喝酒呢!是不是家里出事了,老人住院了?”
“沒有沒有!”周夢園趕忙安撫,“怎么可能啊,你別瞎想!”
“趕緊說!”
“我……我先不告訴你,反正是好事,等你回來就知道啦!”
“還和我捉迷藏啊你!”老婆語氣緩和多了,“那行,等我回來再說。”
“你啥時候回來???”
“還得幾天!行了,不說了!”
周夢園長出了一口氣,心想,下期的報紙趕緊出來吧,到時候拿給她看,也好有個交代。
回到主位,周夢園就問:“咱們的報紙啥時候能出來,是不是考慮一下我那份策劃書?”
老楊剛夾起的丸子應(yīng)聲落地,慌忙拿紙巾擦拭濺到褲子上的油漬。
周夢園又說:“剛才路上楊主編說,日報要改成周報,這個我沒意見,以咱們現(xiàn)在的人力物力做好一份周報也是好事,但是我希望能夠適當調(diào)整欄目結(jié)構(gòu),與時俱進嘛!”
“是是是!”老楊咬牙切齒道,“這件事咱們要好好商量一下,畢竟周主編新來乍到,很多情況應(yīng)該還不甚了解,策劃書我看了,都很好,但是咱們也要務(wù)實,群策群力,既要讓領(lǐng)導(dǎo)滿意,又要讓群眾開心,對吧?我還忘了通知大家,今天部長找我談話,提出來要把日報改成四版,節(jié)省開支,這顯然又是一項新挑戰(zhàn),我們也要努力想辦法,如何改,怎么改,這些都不是一句話就能敲定的,對吧?周主編提出的很多想法都不錯,至少我覺得不錯,改版方案是大事,一旦確定就決定了報紙的走向,再要改就麻煩了,對吧?所以我的意見是不要急,咱們好好策劃一下,揚長避短,精益求精,才能舊貌換新顏嘛!書記你說是不是?”
牛書記表示同意:“老楊的意見應(yīng)該是綜合了領(lǐng)導(dǎo)指示又代表了大家的想法,我贊成!”
周夢園思忖道:“八版改成四版,這件事是我沒料到的,這樣一來很多好的欄目就不能上馬了,按理說日報改周報就已經(jīng)非常壓縮了……”
“其實一直是周報,都很長時間了?!毙≮w插嘴說,“過去領(lǐng)導(dǎo)也不過問,說白了也不缺咱們這份報紙看?!?/p>
周夢園不語,他深知如果只有四版的話,那么行政就占去了一半,自己設(shè)想的那么多好點子豈不是糟踐了?他不甘心地瞅著老楊,期待能有突破。但老楊卻回避著他的目光。
大家默默地夾菜,希望有人結(jié)束這個話題。
牛書記突然尖叫一聲:“呀!有了!咱們可以出個晚報嘛!也是四版,全由周主編負責,晚報靈活性大,群眾也會喜歡,領(lǐng)導(dǎo)也不會有意見,兩全其美了!”
周夢園半信半疑地瞅著老楊。老楊皺眉思考片刻,用力點了點頭。
于是乎,酒會重新有了活力,周夢園情緒急劇高漲,不停地述說自己的晚報理念,大家隨他怎么說,都紛紛點頭。
次日,周夢園帶著新版策劃書來到報社,發(fā)現(xiàn)同事們早就到齊了,而且還給自己騰出來一間屋子,門板上貼著打印紙,上書:執(zhí)行主編室。
老楊不好意思地說:“周主編,這個門鎖頭壞了,還沒來得及換,等有了新鑰匙再給你哦!”
周夢園點點頭,知道大伙用心了。推門進去,有張桌子挺眼熟,好像是辦公室里老楊的那張,桌子上還有臺電腦,再有就是簡單的辦公家具,都不配套,估計是各個科室的貢品。
小趙說:“電腦有點兒卡,但是還能用,這是咱這兒最好的一臺,回頭我再把網(wǎng)線接過來。”
周夢園擺手:“我可不想搞特殊化,差不多就行了,大伙兒拿我當同事最好,我也放松,咱們齊心合力把晚報盡快搞出來才是重要的。”
于是開了個會,會議由牛書記主持,由周夢園主講,晚報大體框架就敲定了。
周一到周三是采風組稿期,周四周五采編定版,周六印刷,周日發(fā)行,如此一來,每周一領(lǐng)導(dǎo)的桌面上就會擺放出新一期的《礫城日報》和《礫城晚報》了。日報由老楊負責,晚報由周夢園負責,分工明確。
晚報頭版為礫城新聞,突出商業(yè)性。二版為礫城人物和娛樂新聞,人物專欄每期推出一位,古今中外,天涯海角,只要跟礫城沾邊的都算。娛樂新聞要密切關(guān)注最新動態(tài),力爭“不土”。三版為交易平臺,房屋買賣、租賃中介、二手車、婚介、土產(chǎn)統(tǒng)統(tǒng)納入。四版為廣告,第一期就是牡丹公司牛羊養(yǎng)殖場。
如此來看,晚報就是集合了商業(yè)、娛樂、文化、信息于一體的大雜燴,但是顯然更具觀賞性。
周夢園還特別強調(diào)了第二版的名字,叫做“文化采風”,第三版的名字,不要叫“交易平臺”,而改為“礫城星火”。
周夢園最后打聽日報的發(fā)行量,老楊竟然也不清楚,把傳達室兼發(fā)行科的老劉喊來,一問才知,只有500份,其中498份是免費贈閱給縣鄉(xiāng)各機關(guān)單位的,只有兩份是花錢訂閱。這本是挺悲哀的消息,但是周夢園卻很有情緒,第一呢,他是聯(lián)想到《南大星火報》的500份,這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緣分!第二呢,他是好奇那兩份都是誰在堅持訂閱。
據(jù)老劉交代,其一呢,是海外訂閱,可能是原籍礫城的華僑,其二呢,是個退休老教師,這都是最忠實的讀者。
老楊特別感慨:“想當年,日報的訂閱數(shù)是一千多戶??!”
周夢園也特別感慨:“這兩個老讀者一定要取得聯(lián)系!國外的就不說了,咱們贈送晚報給他,如果他想寫點啥,咱也給他登報!而這個老教師,咱們一定要去登門采訪!”
兩天之后,得到反饋消息。海外的那個不是華僑,而是一個研究機構(gòu),全球的所有報紙他們都收。老教師確實堅持訂閱,明年的報費都交了,可惜的是他沒能活過今年。
周夢園聽完之后感到很泄氣,但又一想,自己主抓的是晚報啊,一定要超越日報!并作出決策給自己打氣: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1000份!
這一天是周五,周夢園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飯了,也不看電視,滿腦子都是晚報晚報,明天就要印刷了,特別的期待。
前天還讓記者去了牛羊養(yǎng)殖場,采訪自己的岳父,聽說老頭兒特別激動,瞬間告別方言且語無倫次。周夢園不想提前點破這事,他要等報紙送到岳父手里的時候,岳父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
一個整版的廣告,效果圖已經(jīng)看過了,非常滿意,岳父站在牛羊前面的照片,配合碩大的“牡丹肉食品公司第一牛羊養(yǎng)殖場”的文字,絕對震撼!下面還有詳細介紹、業(yè)務(wù)電話等等。這是史無前例的!
正憧憬,有人拍門。周夢園只好趿拉著拖鞋去開。玄關(guān)啟處,王牡丹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面前。
王牡丹天不怕地不怕,在廠子里更是風風火火,人高馬大不說,脾氣比男人還暴。以前在生肉廠主事的時候,兩膀一交有千鈞之力,二三百斤的生豬一抄手就能掀翻了,一鉚勁就能吊起來。面若重棗聲若洪鐘,各種不讓須眉,無論從外觀到內(nèi)心,都是毫不含糊的女強人,且她頭腦很靈,嘴皮子特厲害,要不然現(xiàn)在怎么能專門跑業(yè)務(wù)?從這點上,周夢園遠遠不及??芍軌魣@也有優(yōu)勢,有文憑懂文化,一切合同字據(jù)都能及時發(fā)現(xiàn)破綻漏洞,防患于未然,單憑這一點就能勝任法律顧問這一角色。此外,他還能勝任丈夫這一角色,王牡丹雖說性情生猛,可是最怕老公灌銷魂湯,周夢園會溫柔地講話,一聽就渾身酥麻心里刺癢,能讓王牡丹的口氣也變得呢喃起來,當然這是在某些特殊時段。
兩人剛認識的時候,王牡丹的芳心就被征服了,周夢園斯文、干凈、體面,這樣的男人全礫城找不見,非他不嫁!而當初的周夢園就是個落魄書生,畢業(yè)回鄉(xiāng)連份如意的工作都找不到,若不是王牡丹垂青,恐怕這輩子都趕不上楊茂才呢。所以說,人在特別慘的時候也并非一無是處,往往會展現(xiàn)出自身的最佳特質(zhì),或曰本真。
但是夫妻久了,周夢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經(jīng)歷過愛情,更不懂女人,每當路上看到豐乳肥臀的異性,都會忍不住觀望許久。王牡丹別看體態(tài)龐然,卻十分缺乏女性特征,乳房不止小且?guī)缀鯖]有,屁股與腰連成一片且根本沒型還硬的像鋼鍋。許多夜里,周夢園夢中蘇醒,茫然地注視著老婆,都會猶豫一小下,確認身邊躺著的不是一個男人,確認之后越發(fā)茫然,只好扭過身接著睡。
此刻,王牡丹深夜歸家,著實讓周夢園始料未及,愣了片刻竟然無動于衷。
“老公!”
周夢園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牡丹?你怎么回來啦?”
王牡丹大步闖了進來,拋下行李笑道:“是不是特別驚喜?”
“是的?。 敝軌魣@心虛地笑笑。
“憋死我了!”王牡丹沖進廁所,吆喝著問,“咱閨女呢?”
“小盞???她還沒回來?!?/p>
須臾,王牡丹提著褲子閃出一張大臉,笑呵呵道:“要不要趁她還沒回來,先來一下?”
周夢園最近晝夜顛倒忙于晚報,根本沒啥欲望,可是妻子既然提出來了,如果直接推辭,那就不自然了嘛!于是溫和地建議道:“我看還是等小盞回來睡了之后吧,萬一正撞上多影響情緒?再說閨女都成年了,啥都懂了,再背地里笑話咱這老夫老妻的咋辦?”
聽丈夫語氣柔潤,王牡丹更是來了勁頭,身形一晃就竄到周夢園面前,雙臂一搖,已然將對方橫抱起來,大步流星送進臥室。
周夢園叮囑著:“慢點兒,你看你急的?!?/p>
不消一刻,王牡丹就像拆禮物一樣把周夢園剝了個精光,然后開始飛快地脫自己的衣服。周夢園打起精神想,只要她不提那四萬塊就好了。
王牡丹用業(yè)績展示作為前戲,嘀咕道:“我這次去張家口挺順,一口氣拿下100多只好羊,才花了四萬塊!估計五年之后這批羊就能變成500只,加工一下就變成50萬!”
“不錯不錯,你快點兒吧?!?/p>
“對了,你那四萬塊花在哪兒了?”
“沒啥事,待會兒再說。”
“不行!待會兒我就忘了,你現(xiàn)在就說!”
周夢園眼看躲不開了,就撒謊道:“借出去了,一個朋友。”
“叫啥?”
“嗯……楊茂才?!?/p>
“楊茂才?報社那個楊茂才?”
“你認識的人可真多!”
“他怎么會和你是老同學(xué)?”
“嗨!前一陣我去參加一個婚宴,我倆坐一塊兒了,一論才知道我倆是一個班主任,不過不是一屆?!?/p>
“酒桌上認識沒幾天的叔伯同學(xué),你就借錢出去?”
“老楊人挺老實的?!?/p>
“屁!要不是他兒子老勾搭咱們小盞,我還不急著給閨女介紹對象呢!”
“你這么早給孩子安排婚事,合適嗎?這都什么時代了,戀愛自由?。∠氘敵跻皇恰?/p>
“你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先把借錢的事給我說清楚,他借錢干嗎用?”
“辦報紙唄。”
“人家那是機關(guān)單位,用得著借錢辦報紙?你別蒙我,我差不多猜出來了!”
“那你就猜?!?/p>
“是不是你想辦報紙?讓楊茂才鼓動的?”
“也不能說是被鼓動……”
“呸!”
“你怎么打人啊……”
王牡丹性如烈火,容不得男人扯謊,更容不得男人背地里犯傻,剛才滿腔的裊裊春情轉(zhuǎn)瞬間變成刀斧般銳利的殺氣,她提起褲子,扎緊腰帶,光著膀子,指點著臥床拭淚的丈夫吼道:“你給我起來!把衣服穿好,到客廳里給我講清楚!”
此刻的周夢園遭到重挫,各種屈辱如同潮水般涌來,他尖叫道:“我就是不起來!”
王牡丹氣樂了:“行!那你就賴著別動,看你啥時候能夠崛起!小盞呢?怎么還不回來?”
“你不會……給她打個電話???”周夢園哽咽著建議道。
王牡丹點點頭,大步走出臥室。片刻,就聽見客廳里一聲怒吼。又片刻,那高大的身形又矗立在了周夢園的面前。
“小盞跑市里打工去了!她說是你同意的!”
“我不知道她去了??!她去幾天了?我最近太忙,竟然忘了她……”
“周夢園啊周夢園,你說你這個爹當?shù)?!趁我不在家這幾天,讓人拐帶著攘錢不說,閨女跑了好幾天你居然不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啪!一個耳光。
周夢園像個撥浪鼓一樣從床上翻滾在地,瞬間就懵了。想掙扎爬起來,結(jié)果又一個大耳刮子,立時把他抽軟了。王牡丹具備三個耳刮子扇昏一頭活豬的能力。此刻,周夢園死豬一樣側(cè)身成“比”字形躺在地上,眼睛里流淚,鼻子里流鼻涕,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只覺得頭暈眼黑雙頰灼熱,腦袋上如同纏著兩只電熨斗,卻也動彈不得,特別的不給勁。如今的周主編,任人擺布。
后來感覺自己被人拎著腳拖出去,拖進陽臺里。再后來感覺手腕子被束縛,俄頃,自個兒身不由己就站立起來,胳膊被拉得生疼,但是意識中又似乎身輕如燕……
天不亮,周小盞就搭早班車趕了回來。進屋一看,母親正在殺雞,眉宇間透著兇悍,小盞就明白了,直奔陽臺。
周夢園被吊在陽臺一端的一個鋼筋衣架栓上,鐘擺一樣搖動,見閨女來了,趕緊用腳丫子抵住后墻,靜止下來。
“爸,你再堅持一下,我讓我媽把你放下來?!?/p>
“我沒事,我都吊一宿了,中間還睡了一覺呢。”周夢園慘然一笑,一副看透生死的樣子。
小盞二話不說,邁入廳堂,對母親斥責道:“你就是這么對待自己老公的?你就是這么尊重知識分子的?這都第幾回了?你可真行!”
“我們倆的事你少管,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王牡丹對丈夫暴力,對閨女卻百般呵護,因為走了周夢園的基因,周小盞體態(tài)嬌小,溫柔可人,帶出去就會被人夸,特給自己爭光。于是王牡丹就仔細解釋道:“他居然不考慮你的安全,就放你進城,現(xiàn)在城里壞人太多了,他可真放心??!還有,他居然都不知道你走了,好幾天都沒覺出來,你說他腦子里想啥呢,他還是不是你的親爹?還有,他背著我辦報紙,一個快倒閉的報社他居然還往里砸錢,四萬塊錢啊,一百只羊啊,他一下就砸光了!你說他腦子里想啥呢?”
周小盞撇撇嘴:“在你眼里,羊比我爸重要?!?/p>
王牡丹搖頭:“那倒不至于,我就是氣他跟我扯謊耍心眼!”
“他那是怕你,才撒謊,再說辦報紙也是我爸喜歡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爺爺還喜歡耍錢呢,你怎么不說?男人能沒點兒愛好嗎?你掙錢不給自己男人花,你還想給誰花?”
王牡丹聽了一怔:“你就是能說,沒理都能讓你說出理來?!?/p>
周夢園已經(jīng)側(cè)耳傾聽多時,這個時候大聲呼喚道:“快放我下來!”
周夢園等不到面龐消腫就趕奔了印刷廠,他要用事實證明自己是可以挽回面子的。
然而印刷廠里冷冷清清,就兩個工人坐在門洞里抽煙。周夢園沒有聽到機器的轟鳴聲,心里的擔憂開始蔓延。
“我是晚報的,我們的報紙啥時候印出來?。俊?/p>
“今天不行,老板出去了。”一個工人懶洋洋地望著周夢園。
“干啥去了,啥時候回來?”
“要債去了,誰知道還回來不?!?/p>
周夢園十分懊喪,可又沒別的去處,就一屁股坐下,掏出煙分發(fā)。閑扯了個把鐘頭,一輛破自行車拐了過來,車上端坐的正是楊茂才。
老楊笑道:“到底是自己的娃,趕早就過來等著接生呢!”
周夢園起身,心情好轉(zhuǎn):“茂才兄周末也不休息呀!”
“平常也是休息的,可今天特殊嘛!”老楊一個魚躍,翻身跳下車,對那兩個工人吆喝,“給我找個氣管子!”
周夢園就說:“可惜來得不巧了,這兒的老板沒在,沒法印?!?/p>
“咱自己??!”老楊一笑,從容地邁步進了車間,反手推上電閘,機器們就開始轟轟起來。
周夢園又驚又喜:“你還會這個?”
“都是逼出來的?!?/p>
破車間里的印刷機都很古老,像是文物,讓周夢園感覺特別不真實又充滿玄幻色彩。老楊的笨手笨腳,在他眼里也變得如行云流水一般。
第一張晚報被吐了出來,套紅的字體讓周夢園手舞足蹈,他伸出脖子感嘆道:“好看!真好看!”
老楊這才注意到對方臉頰上的掌?。骸皦魣@兄,你這臉怎么回事?”
周夢園也不回避:“被揍的,媳婦?!?/p>
“哦……”老楊試探著問,“鬧矛盾了?”
“她知道了我辦報紙這事,嗨!女人啊,沒見識!”
老楊兔死狐悲道:“看來以后的合作難了……”
周夢園卻滿不在乎,談笑風生道:“這不算啥,經(jīng)過協(xié)商,她以后不再管我辦報的事了!哈哈!她有她的事業(yè),我有我的追求,互不干涉!”
老楊像被打了一針激素,揮起一只拳頭說:“妥了!”
最近兩天,通過秘密調(diào)查,老楊已經(jīng)掌握了周夢園的底細。牡丹肉食品公司的東家姓王不姓周,怪不得以前查不出來呢。礫城縣提起周夢園恐怕沒幾個知道,可是要提起王牡丹,則無人不曉。老楊自打知道他們原來就是兩口子這層關(guān)系之后,就開始寢食難安,生怕有朝一日被王牡丹找上門來,把報社砸了。
周夢園嘴上激昂,其實心里尚未解開惆悵。早上一家三口嚴肅磋商,本著和睦共處繼往開來的原則各自做出退讓,協(xié)議如下:
一、王牡丹不再反對周夢園辦報紙,但是也不會給予支持,日后資金缺口由周夢園個人解決。 二、周夢園有監(jiān)督女兒的義務(wù),不得未經(jīng)思考隨意發(fā)表諸如“我同意、我通過”這種能夠引發(fā)誤解的言論。三、周小盞可以不遵從王牡丹的婚戀安排,但是要以放棄進城務(wù)工為代價,重返養(yǎng)雞場。四、王牡丹有尊重配偶的義務(wù),不得再出現(xiàn)諸如毆打、謾罵、歧視等欺凌行為。五、三方中的任何一方,如果出現(xiàn)違背此協(xié)議精神的行為,那么以上4條可以立即視為無效。
周夢園詳加分析,這“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看似是友好協(xié)商的成果,也比較綏靖,其實核心利益還是倒向了王牡丹。丈夫不可以支配家庭財產(chǎn),女兒不可以離開身邊,只要王牡丹不揍他,他就得老老實實的監(jiān)管著女兒。她是不反對辦報紙了,可是沒錢就辦不下去,這是傻子都懂的道理。
周夢園可不是傻子,他望著剛出爐的晚報,愛恨交織。那張銀行卡,一共有十萬,是王牡丹留給他應(yīng)急用的,現(xiàn)在不管他了,也就是說還有六萬的辦報經(jīng)費,連三個月都堅持不住??!除非他首先單方撕毀條約,譬如偷偷挪用家庭存款,那么就會引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小盞再次進城、王牡丹逼婚、自己挨揍……
生活艱難??!
當然六萬也可以一分為二,堅持到第三個月,可那就等于要么不給網(wǎng)站援助了,要么不給報社員工全額工資了,這都是違背合同的事??!周夢園是不會為了暫時的困難毀壞自己的信譽的。再者,還有一個非常明確的事實擺在面前呢,就算硬扛到第三個月,那以后呢?做事業(yè)沒有長遠打算怎么行?
周夢園決定把對老婆的怨憤化作前進的動力,二十年的夢想都開始啟動了,你一個王牡丹才認識我十九年不是?
天無絕人之路,既然起錨了就要揚帆破浪!
周夢園提了一捆晚報,碼放在后備廂里,稍一思索就駕車朝牛羊養(yǎng)殖場駛?cè)?。進了院子,正瞅見老丈人和幾個閑人斗牌,骨牌摔得啪啪響,震得桌子上的鈔票亂抖。
周夢園下了車,笑瞇瞇湊合過去。幾個賭徒都認識他,可也只是用陌生的眼光掃了一眼就接著吆五喝六了。老丈人瞅見了,裝沒看見,對于這個女婿,他是一億個不待見。
別看都是倒插門的出身,可兩個男人存在本質(zhì)的區(qū)別。老丈人是把家業(yè)發(fā)揚光大了,屬于火箭的二級助推器。而周夢園呢,完全就是一個吃軟飯的行家里手,除了偶爾幫忙看看賬本改改合同,屁都不干,別說當助推器了,他連燃料都不算。要不是生下小盞,延續(xù)了肉品廠的母系脈絡(luò)格局,周夢園真的一無是處。
周夢園深知自己不受待見,也沒指望一出現(xiàn)就受到夾道歡迎,但是最起碼的客氣還是急需的,要不然大老遠跑來送報紙,也沒個話頭??!可偏偏就連這份最初級的客氣也得不到。
他圍著幾個人轉(zhuǎn)了一圈,咳嗽了兩聲,自言自語道:“今兒這天不賴,樹底下打牌也涼快哈!”沒人回應(yīng)。
“今天誰的手氣最好啊?”沒人回應(yīng)。
“誰贏了誰中午請客啊,我也不走了,呵呵!”沒人回應(yīng)。
“打牌真這么有意思啊?要不我也學(xué)學(xué)?!?/p>
“你干嗎來了?”老丈人翻起一只眼皮問道。
“不干嗎,沒事過來看看?!敝軌魣@趕緊補充說,“特意給您捎了點兒東西過來?!?/p>
“我啥也不缺,你甭惦記我!你要是真心惦記我,就想法再給我生個外孫子吧,現(xiàn)在不是說要放開二胎了嘛!”
周夢園嘿嘿一笑:“這個我也聽說了,可是呢牡丹不想生了?!?/p>
“你連這個主都做不了?”老丈人咂吧咂吧嘴,顯得特別不耐煩了。
周夢園覺得自己再待下去簡直就是活受罪,于是從背后亮出一份報紙,遞過去說,“您上報了!報紙我給您拿過來了。”
“哦?是嗎?”老丈人認真看了女婿一眼,卻并沒去接,兩手依舊握著牌說,“給我撂這兒吧!”
周夢園只好把報紙塞到對方輕微抬起的屁股下面,心里老大的郁悶,自己苦心孤詣的創(chuàng)刊號的首份,竟然被糟踐到如此下場!不過他馬上又想通了,對方畢竟不知道這份報紙的主編是我啊!他能夠把報紙壓在屁股下面,說明了他還是在乎的,怕待會兒找不到了嘛!
周夢園駕車離去,腦袋里有個聲音對自己教導(dǎo)道:一個紳士是不能夠和一個粗人談理想的,因為談完之后,粗人還是粗人,而紳士很容易變得不再紳士!
他反復(fù)玩味這句自己制造的話,后來不知不覺就笑出了聲。
第二站是生肉加工廠,瘸腿老丈母娘倒是挺客氣,老遠看見周夢園的車開過來,就一扭一扭地走出門房。
周夢園急忙跳下車,把一份晚報塞給她:“媽,我爸上報紙了,您快看!”
“你爸?”
“對……牡丹她爸。”
老太太表示懷疑,展開報紙一看,果然,就大聲招呼幫工們過來圍觀。
周夢園挺開心,在人群外圍不停地指點著大伙去留意某些細節(jié),但是沒人表示留意。
“以前只有礫城日報,現(xiàn)在有晚報啦!這份就是!”周夢園說。
“這老頭子笑的槽牙都出來啦!”
“這是晚報的創(chuàng)刊號,你們看還是紅字印的呢!”周夢園說。
“旁邊這只羊是不是‘二嘎?”
“是‘二嘎,它還挺搶鏡頭!”周夢園跟著哈哈笑,心里卻覺得自己還不如‘二嘎吸引人。
周夢園留下幾份報紙,就借口走了。
路上,他考慮是否去第三站送報,養(yǎng)雞場都是自己人,效果應(yīng)該會理想些。可也很難說,畢竟小盞是因為自己辦報才失去“開眼界”的機會的,她會不會很抵觸這份報紙?會不會不屑一顧?而弟弟周夢田就是個吃貨,靠著雞場就天天吃雞吃蛋,吃膩了就鉆到管理員王燈屋子里打聽:“今天吃啥好東西哇?”這樣的家伙怎么會有心讀報?
說到王燈,也要介紹一下。這是雞場前年招來的兩口子,男的叫王燈,女的叫王燈媳婦,都是外省人,都話少,80后,連身份證也沒有。兩口子當管理員確實還是很賣力的,起早貪黑吃住都在雞場,而且是自己開墾了一小塊地種菜,從來不拿東家的一個雞蛋。勤快、聽話、忠誠、深沉,這樣的人確實難找,可周夢園總懷疑他倆是逃犯。
周夢園心里猶豫,車輪卻飛快地駛向了養(yǎng)雞場。王燈見了,急忙把院門拉開,等車開進來,又急忙把院門關(guān)上。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院子里還散養(yǎng)了幾只公雞,它們的工作是為數(shù)千只母雞提供心理安慰和繁殖后代,不過工作之余它們也熱愛自由,一有機會撒腿就跑,步履矯健連狗都攆不上。
既然第四站不會去了,周夢園決定在雞場解決午飯,他讓周夢田抓只雞交給王燈來燉,讓小盞出去買瓶酒。也只有在這里,周夢園才能充分體會到被人尊重的感覺。
吃了飯以后,周夢園要大家不要離席,然后取來五張報紙,人手一份。也不明挑更不暗示,關(guān)鍵是要看看這幾個人的反應(yīng)。
王燈媳婦首先發(fā)現(xiàn)了廣告頁上的巨幅照片,于是稱贊牡丹公司實力不凡,然后就不說話了。
周夢田對哥哥的老丈人全無感覺,眼珠子在“礫城星火”版面上翻滾信息。
小盞閱讀的很仔細,而且不像是裝出來的。
只有王燈低聲說道:“周老板原來是主編呀……”
周夢園心頭一熱,這個王燈不得了哎!竟然能發(fā)現(xiàn)最重要的細節(jié)。于是就問:“燈啊,你上過學(xué)沒?”
“高中?!?/p>
“沒考上大學(xué)吧?”
“考上了……家里不讓上?!?/p>
“為啥啊?”
“不為啥?!?/p>
“我懂了?!敝軌魣@明白,外省出來打工的,還能吃得住辛苦在養(yǎng)雞場干活兒,家里不定怎么窮呢!
星期一,楊主編和牛書記各穿了一件新衣去縣禮堂開會,回來之后就沒精打采的。報社里空空蕩蕩,所有的房間都沒人,這可真是怪了。兩人正犯嘀咕,周夢園從廁所里走了出來,還面帶微笑。
“周主編,咱們的人呢?”牛書記問。
“都撒出去了!你倆去開會走了之后,我搞了個動員會,讓大家伙兒每人背上100份晚報,沿街串巷去發(fā)散,只要是店鋪門臉就給一份?!?/p>
“白給?”
“嗯,白給”
牛書記瞅了瞅老楊,老楊卻點頭說:“這也是一條思路,與其賣不動,不如主動送,老百姓們也需要有個接受的過程。”
“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呢?”牛書記顯得萎靡不振。
周夢園說:“我的計劃是三到六個月,一旦商家們開始主動聯(lián)系咱們想登廣告消息了,就說明有成效了,咱再開始第二步?!?
“我認為可行?!崩蠗钫f。
周夢園又說:“第二步就是當商家開始出廣告費了之后,咱們用這個收入來增加印數(shù),繼續(xù)免費贈閱給大眾,直到贈閱數(shù)量已經(jīng)無法滿足需求的時候,咱們再開始正式銷售和訂閱發(fā)行,這就是第三步,我預(yù)計這個過程也要半年?!?/p>
“分三步走,我認為可行?!崩蠗钫f。
周夢園總結(jié)道:“所以說,最艱難的就是這頭三個月或者半年,只要挺過去這段,有了廣告收入之后局面就會好很多,而一年后開始銷售發(fā)行了,就算徹底成功了!”
“開頭確實難啊……”牛書記欲言又止道,“不過周主編的想法還是挺好的,很有章法?!?/p>
“嗯!我最近調(diào)查過了,目前縣城和大的鄉(xiāng)鎮(zhèn)內(nèi)有固定住戶和商鋪近十萬,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訂閱晚報的話,那么光報紙的純銷售利潤就是一萬塊,一個月就是四萬塊,如果再把廣告收入加上的話,還會翻倍,這樣的話我們不單可以自給自足,還能招兵買馬、更換辦公設(shè)施,甚至還能更換更好的辦公環(huán)境?。 敝軌魣@憧憬道。
“更好的辦公環(huán)境……”牛書記幾乎是苦笑著嘀咕。
“牛書記怎么啦?你想說啥你就說,咱們?nèi)齻€人是領(lǐng)導(dǎo)班子,有啥想法可以充分交流啊!”周夢園攤開雙手,做坦誠狀。
牛書記眼巴巴瞅著楊主編,希望由他開口講出來,可是對方卻用一種鼓勵的眼神回答了自己。
“到底出了啥事?”周夢園警覺起來。
一周時間飛快過去,報社里的人天天唉聲嘆氣,每天早上一上班,所有人都會把注意力先投給周主編,希望他能帶來不一樣的表情,可是啥也瞧不出來。周主編按時到崗,步履沉重,不茍言笑。
望著團隊斗志消沉,周夢園心里也是別扭,可又毫無辦法。
最近兩天,楊茂才的眉頭鎖得更死了,以前像個V,現(xiàn)在像W,讓人不敢驚擾。他把晚報第三期的清樣審閱了一遍,用力摔在桌子上。心里說,可惜啊可惜!眼看著晚報一期比一期辦得漂亮起來,咋就快要黃了呢!周夢園確實是有才的,更有號召力,可惜剛來還沒一個月,人心剛聚攏起來咋就要散伙了呢!難道老天爺非要亡我報社不成?
老楊朝對面呆若木雞的牛書記吆喝:“老牛,咱倆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咋樣?”
牛書記搖頭:“不去!轉(zhuǎn)也白轉(zhuǎn)。”
“你不去我去!”老楊悲壯地走了。
周夢園看看手表,到了下班的點兒,就側(cè)耳傾聽走廊里的動靜,等那些雜沓而無力的腳步聲都順著樓梯小了下去之后,他才慢慢騰騰走出房間。
上車之后,他接了一個電話,是老婆打來的,讓他晚上去參加一個酒會。
王牡丹在電話里說:“這個場子你必須來,因為新建養(yǎng)豬場要國土局批地,好不容易才把土地爺們聯(lián)系妥了,你是文化人會講話,現(xiàn)在又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所以你得來!”
這等于是讓周夢園做公關(guān),也和他當初所學(xué)對口,因此不管周夢園最近怎么郁悶,硬著頭皮也得去。于是他說:“嗯?!?/p>
按照王牡丹的事業(yè)規(guī)劃,這個養(yǎng)豬場早就該有了,可是遲遲拿不到地皮。這兩年沒事就往國土局跑,可是得到的回復(fù)都差不多:你這個項目太沒新意,政策上不會給傾斜,再者說你都有四個廠了,再給你批地整個礫城縣都快變成屠宰基地了,你應(yīng)該試試發(fā)展高新產(chǎn)業(yè)。
王牡丹對高新產(chǎn)業(yè)一無所知,也沒興致,反正不把豬場拿下來就是不行,她就讓閨女幫她上網(wǎng)查信息,于是找到一個新突破口:生態(tài)養(yǎng)豬場。
國土局的人也是沒脾氣了,撼山易撼牡丹難,畢竟人家申請的項目也符合政策扶持的范圍了,而且確實還有幾塊地閑著,再不給批就顯得有點兒那個,王牡丹這種人講理,因此決不能讓她據(jù)理力爭,要是逼急了,她敢到政府大院放牧。
王牡丹讓丈夫來助陣,其實有三點用意。第一呢,土地爺肯出來吃飯其實距離批地就不遠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由周夢園出面較為合適,怎么說也和政府部門沾點邊兒,沒準兒一搭咕就促成了呢?第二,豬場要是順利批下來,對周夢園在公司里的聲望是個提振,自己父母也會另眼相看些,怎么說也是自己男人,互相幫襯肯定沒錯。第三,近來夫妻關(guān)系明顯下滑,需要伺機黏合。
周夢園表現(xiàn)得還真不賴,酒席宴上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把氣氛烘托得挺熱烈,談到宣傳部說起李哥,熟得不能再熟了,后來自報家門是南大畢業(yè),居然和其中一位還攀上了老校友,就更親熱了。最后聊起在晚報當主編,沒承想大家都看過這份報,還都挺認可,周夢園就喝多了。
周夢園此來其實也有三點用意。第一呢,公司的事也是家事,既然是家庭成員當然責無旁貸。第二,老婆既然求助自己,那么日后也可以求助于她。第三,近來心情不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和老校友去廁所方便的時候,周夢園意外地獲得了一個信息。當年那個才女“寒月”就是他們班上的,而且還有聯(lián)系方式!
很多時候,你想去尋覓一個故人的最有效方式就是結(jié)交新朋友。
回家之后,王牡丹心情大好,決定以身相許??墒钦煞騾s神情恍惚,有氣無力。追問之下,周夢園只好道出原委。
王牡丹樂了:“你說你找了個狗屁報社,居然連窩都不保了,說吧,讓你們限期多久搬家?”
“還剩三天?!?/p>
“宣傳部也不管你們嗎?”
“不管,整個前樓都要翻新,都得搬到后樓,我們是給他們騰地方。”
“讓你們騰地方可也該有個說法吧?”
“沒說法,必須滾蛋。”
“沒給安置?讓你們怎么辦?”
“讓我們自己想辦法。”
“我看也好,你們都在家上班得了!”
“那不行!”周夢園認真地講,“我們這種情況和別的部門不同,報社是一個集體不能分散的工作!好多事都要當面商量,說了你也不懂!”
“嗯,好,我不懂,我就不問了。”
其實分散工作也不是沒考慮過,為此十三個人還搞了個最后的晚餐。但是商量來商量去還是不行,晚報初創(chuàng)階段正是群策群力的時候,光靠電話指揮怎么行?光靠蹬車子串門開會怎么行?全員聚集除了進飯館就只能奔公園了,這叫什么事??!況且,一旦在家辦公了,誰能保證不被家務(wù)纏身?誰能統(tǒng)一作息時間?你正想找他談策劃,他卻逛市場買菜去了,慢慢的人心也就散了。再者,如果有商家要上門洽談業(yè)務(wù)呢?門在哪兒?讓人家到家里來談?不像話嘛!還有那些家具設(shè)備文件資料瓶瓶罐罐,都抬誰家合適?報社的牌子掛誰家門口?
說到底,不能沒窩,否則大伙兒就沒歸屬感。
自從最后的晚餐之后,周夢園就深深體會到團隊凝聚力的重要性,誰都不想失去報社這個家?。∪擞袝r候就是這么奇怪,天天準時準點上班下班會覺得很枯燥單調(diào),可一旦退休了徹底不用去了就會忽然覺得很失落。自由都是相對的。
周夢園還總是想起晚餐中的一個細節(jié),牛書記說,以后大家就不用來上班了,等一年之后前樓好了他們搬走,到時候看看咱們這點兒人還能湊齊了不……這話說得大家眼淚汪汪的。
文化人有社會情懷,卻沒社會能量。作為十三個中唯一有能量的人,周夢園不能不當這個救世主??墒钱斁仁乐鹘^非易事,如今是誰有錢誰說了算,周夢園馬上就要面臨說了不算的地步了,他必須要讓大家明白這一點。
周夢園公開了自己的財務(wù)數(shù)據(jù)、家庭關(guān)系和夫妻狀況,這個時候決不能再藏著掖著了,否則別人就會說他有錢不出虎頭蛇尾。他告訴眾人,他會去想辦法,但是大伙兒也要一起想辦法。這話等于是宣布:只有等奇跡出現(xiàn)了。
牛書記說,網(wǎng)站已經(jīng)散伙回家了,以后不用再掏那一萬,周主編手頭這六萬可以再干兩個月,所以說這兩個月非常關(guān)鍵,所有人在家工作也要盡職盡責。道理是沒錯,可牛書記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如果就剩下兩個月的工資,誰還會盡職盡責呢?誰不是都要趁這兩個月去找工作呢?
楊主編試圖替她力挽狂瀾,可是收效甚微。他說,周主編要去想辦法,我們每個人也要去想辦法,千萬不要輕易絕望,輕易放棄信念,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沒準兒就讓咱們給破解了呢!從明天起,本人就會四處尋找合適的辦公地點,說不定就能碰見又便宜又實用的房子呢!
眾人聽罷都紛紛點頭,可心里各個搖腦袋。明擺著,眼下力所能及可以幫周主編的方式只有兩條路:第一,大家都不要工資了,奉陪到底一年之后見分曉。第二,馬上散伙,讓他省六萬算了!
這話誰也說不出口。
周夢園心里想,還是錢的問題。
王牡丹問:“牛羊場、生肉廠、養(yǎng)雞場都上過報紙了,怎么就我這個熟肉廠不給上?”
“本想著第四期給你上的,可我們沒法辦下去了不是?”周夢園長吁短嘆,希望能引起老婆的惻隱之心。
“玩兒玩兒算了,生態(tài)養(yǎng)豬場還指望你去挑大梁呢。”
“我不去,我對和動物打交道沒興趣?!?/p>
“你這話就沒良心了,要不是和動物打交道,你從哪兒來的錢去砸報紙?”王牡丹頗有耐心地想拯救丈夫迷失的靈魂,于是說道,“我不怕你花錢,你說咱掙錢是干啥的?還不是讓你花的?你看你新買的寶馬,五十多萬,我心疼過沒?可為啥你花幾萬辦報紙我會上火?我那是心疼錢嗎?不!我那是心疼你!”
“你要真是心疼我,你就拉我一把!”周夢園撫摸著老婆的大手說,“報紙你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沒人說不好,對不?我這不全是愛好,還是事業(yè)?。∧憬o我一年的時間,就一年,到時候我讓你看看真正的周夢園!”
王牡丹不為所動,按照自己的邏輯繼續(xù)說:“我為啥說心疼你?因為你那不是愛好,你上大學(xué)時候辦的小報才是愛好,現(xiàn)在這個不是!真正的愛好是不該讓自己別扭的,要是它讓你難受讓你堵心讓你費力不討好,那能叫愛好嗎?”
周夢園瞅了老婆一眼,特別怕她忽然翻臉。
“也不叫事業(yè)!真正的事業(yè)不該是讓你去扶持別人,而是應(yīng)該讓別人來幫襯你,你就看看天底下那些有本事有成就的家伙,哪個不是想方設(shè)法使喚別人?我養(yǎng)十口豬,我把它們養(yǎng)肥了還能殺了賣肉,你養(yǎng)那十個大活人,又能怎么著?錢你掏,心你費,活你干,這叫哪門子的事業(yè)?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了,要是他們當中有誰說要跟你干到底,現(xiàn)在一分錢不拿,就看好你將來了,我王牡丹就真服氣了!我服你的氣!”
“你的道理或許對,但未必適合放我身上,我才起步,我不掏錢誰掏?我不費心誰費?我不干活誰干???你開養(yǎng)豬場是不是也要投資?是不是也要費心?是不是也要雇人?你就能當天盈利嗎?要是那些喂豬的當中,有誰說現(xiàn)在一分不拿就要跟你干到底,我也服你行不?”
王牡丹一時語塞,瞪著大眼珠子待了片刻,猛地掄起胳膊甩出一記耳光。
“你……”
“我就是心疼你!”王牡丹號啕大哭。
“心疼我也別自己打自己呀!”
“我心疼你……是怕你以后會委屈,會覺得后悔不值……”
“不就是辦一個報紙嘛!你讓我想想……”周夢園被老婆突如其來的舉動震撼了,報社里的各色煩惱頓時涌進內(nèi)心,他明明可以不這么累的!未來真的一片光明嗎?不好說!除了王牡丹誰還會用這樣自虐的手段來規(guī)勸自己啊,做人要懂得將心比心!周夢園似乎在一瞬間做出了終極決定,這個決定也讓他變得豪邁蒼涼起來:“我不辦了行不?不玩了!”
“咱這日子多好哇,你就不能好好生活嗎……”王牡丹抱住周夢園的腦袋使勁搖晃,眼淚嘩嘩地澆在他的臉上。
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今天的周主編氣色有異,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他讓牛書記把大家都召集到一塊兒,然后站在房間的一個墻角處,準備進行一次告別演說。來之前,他去了趟銀行,把那六萬塊錢都取了,打算作為遣散費發(fā)給同事們。這事,得到了王牡丹的首肯,她覺得丈夫這么做不單是為了面子,還有很大程度是發(fā)自同情心。
這兩天王牡丹的內(nèi)心也受到了種種沖擊,報紙偷偷看了好幾遍,挺像那么回事,而且父母也私下表明了態(tài)度,認為周夢園確實有點兒才,待在公司里無用武之地,受委屈了。粗人不等于不明事理,可以表面上歧視文化人,但心里還是認賬的,關(guān)鍵看你這文化人能不能成事兒。不能成事兒的文化人,一天到晚還牛氣哄哄的,誰會吃你這套?女兒那邊也反饋來了意見,小盞說辦報紙不靠譜,不是說辦得不好,而是這行業(yè)沒前途,網(wǎng)絡(luò)時代了,信息還是靠電腦手機傳的更快。王牡丹對網(wǎng)絡(luò)一無所知,但是對“時代”特別敏感,她懂得這東西是不可以抗衡的,必須順著走。所以說生態(tài)養(yǎng)豬場就是為周夢園量身定做的,也不為過。
可王牡丹又深知丈夫的脾性,這個男人沒啥脾氣,但是也不可以對其掉以輕心,這把年紀了,一旦開始追夢,就會一發(fā)不可收拾。窩囊半輩子了,想改頭換面很正常,他自己不是都嚷嚷著要崛起嗎,顯然是認準了這條道。與其暴力壓制,莫不如疏通引導(dǎo),讓他迎難而退。等他碰上南墻了,頭破血流,懂得掙錢不易了才能安心駐扎養(yǎng)豬場,方為上策。可她內(nèi)心又著實不想看到這一幕,周夢園很多時候像個孩子,離不開她的照顧,如今去了報社,等于是去了自己無法掌控的陌生領(lǐng)域,她的任何意見都會被對方視為“你不懂”,良言相勸不行,生拉硬拽也不行,好像除了眼睜睜看著他被現(xiàn)實打翻在地,就沒別的法子了。
周夢園肯辭職,這給了王牡丹非常大的感動,但愿他不會因此消沉。
周夢園用一種親切而凝重的口氣說:“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同事,今天我周夢園想向大家道一聲辛苦,再道一聲珍重!從明天開始,報社就要暫時休整了,前段時間里大家也都盡心盡力尋覓佳境,但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我們除了平靜面對,別無他策……”他瞅見女出納員開始擦眼淚,心頭不禁一陣酸澀,眼圈就紅了。
小趙大聲說:“周主編!您想帶大家去哪兒我們都跟著您!絕無二話!”
周夢園心如刀絞,就分了神:“我也沒啥辦法了,要說帶領(lǐng)大家去哪兒也羞于啟齒唉!除非……除非你們愿意去牡丹養(yǎng)雞場,那邊還有幾間房子能用?!?/p>
“我們愿意去!別說雞場,就是操場都行!大伙兒別分開就行啊!”
周夢園已經(jīng)亂了陣腳,忘了自己所來的目的,剛爬出泥坑又被堵進死胡同。他想定定神,梳理一下情緒,可是根本不可能,因為他已經(jīng)沖了過去,和很多人熱烈地擁抱了。
老楊道:“事不宜遲,今天就搬家吧!”
小盞猶豫是否向母親匯報這件事,她意識到自己的親爹瘋了。養(yǎng)雞場的牌子被挪到院子里,《礫城日報》社的銅牌被釘?shù)酱箝T上。
雞場里忽然出現(xiàn)了這么多戴眼鏡的人,讓那幾只公雞都跟著緊張起來。
周夢田開著送雞蛋的卡車整整忙活了一天,這才把報社的全部家當都拉了過來。眾人都挺累,周夢園過意不去,就讓王燈殺幾只雞給大家吃。
楊茂才長出了一口氣說:“雞場的環(huán)境雖然嘈雜了些,氣味也不是很理想,可畢竟咱們報社還在運轉(zhuǎn)?。拿魈炱?,大家要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上班,要懂得感恩,更要學(xué)會珍惜!”
眾人都說是。
回了家,周夢園像衛(wèi)星一樣保持距離環(huán)繞著老婆,但也沒能和王牡丹取得對話。他很想解釋一下,又覺得厚顏無恥。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宿,索性自我安慰道:睡吧,天都快亮了,還要工作呢不是?
光陰荏苒,六萬花干,雞場上空被陰云籠罩。
雞場里忽然出現(xiàn)了這么多戴眼鏡的人,讓那幾只公雞都跟著緊張起來
小趙是第一個提出辭職的,他對“三人小組”講,雞場這兩個月其實還是很快樂的,雖然身兼數(shù)職,工作也不是很累,但是他活得很壓抑,他實在不忍心看周主編犯難了,也不想看牛書記抑郁了,更不想看老楊那個眉頭了,所以他必須選擇離開!同時他推薦了繼任人選,王燈。
王燈不要工資,晚上沒事就把版面任務(wù)做了,全當娛樂。
小趙一走,其他人也開始動搖,有人經(jīng)常請假說家里有事,后來被人告發(fā)是在面試工作。牛書記本欲批評教育,轉(zhuǎn)念一想大家也都不易,干脆睜一眼閉一眼算了。沒幾天,走了一個記者。周夢園也不挽留,還送了一箱子雞蛋壯行。
小盞就接替了記者。
正當周夢園考慮讓弟弟接替司機的職務(wù)時,第一個客戶登門了。
這個客戶自稱是李哥介紹過來的,在縣城建一家最大的超市,開業(yè)在即需要各種宣傳。
周夢園又驚又喜,滿口答應(yīng)。在商榷廣告版面費用的時候,那人非常豪爽,同意整版五千,連包兩期。老楊聞訊趕來,推銷日報的版面,不料對方卻只肯出五百,僅做一期。詢問緣由,得到的答復(fù)說,晚報影響力大呀!
此后,晚報的廣告版再也沒有空閑過,甚至還有一個富二代以此炫富求婚,引來滿城的熱議。
周夢園就有了信心,三個月開始產(chǎn)生收益,這是計劃之中的,一切,都似乎在按部就班。
不止是廣告版,“礫城星火”版也開始慢慢有了進賬。各種中介、婚介、促銷的小廣告排隊待刊,螞蚱再小也是肉,都要!然后就是適當提價,商戶們也都認可。甚至到了第15期的時候,王牡丹居然找上門來,要給生態(tài)養(yǎng)豬場做廣告。周夢園臉上不動聲色,心里樂開了花。
但是依照規(guī)劃,第一年的廣告收入是用來擴大發(fā)行量的,報社還有七個人需要養(yǎng),每個月尚存兩萬的缺口。周夢園就下了決心,要賣車。
消息塞進二手車信息欄目,沒兩天,就有人找上門來要看車。周夢園這輛寶馬五系還不到半年,準新車,五十五萬辦清四十五萬出。周夢園的想法是把十萬還老婆,二十萬用來養(yǎng)報社一年,剩下的十五萬可以租一個像樣的辦公場所,還可以好好裝潢一下。一步到位,告別養(yǎng)雞場!等事業(yè)興旺了,再買輛新車不就ok啦?
買主對車況很滿意,想再殺殺價。周夢園本來就不懂交易,以為一口價合適就成交,正激烈地理論呢,老楊聞訊趕來。老楊說,千萬不要賣車,就算賣也要看行情。三言五語就把買主打發(fā)走了。
周主編為報社賣車這事讓大家很感動,紛紛表態(tài)愿意在雞場堅守下去,可周夢園心里已然打定主意,既然事業(yè)開始走上正軌,就該有模有樣。又熬了幾天,到了該發(fā)工資的關(guān)口,他坐不住了,找老楊商量。老楊說,既然你決心已下,那咱就賣!可是再聯(lián)系上個買主,人家不要了。老楊挺掛不住,就說自己有個表弟是做生意的,想換個充門面的車開,可以先去問問。
一天之后,老楊那邊有了回復(fù),他表弟手頭只有四十萬,賣就買,不賣就算了。周夢園一咬牙,賣!
周夢園特意等到第18期的時候留下了廣告頁,給晚報喬遷之喜做了整版的宣傳,十三人團隊還在新社門前合了影,一并登在報上。牛書記說,以前辭職的那三位,不知道看到照片會怎么想!
果不其然,小趙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淚流滿面。周夢園說,歡迎隨時歸隊!王燈倒也通情達理,主動回了養(yǎng)雞場。周夢園覺得王燈識大體,值得重用,打算等團隊擴充的時候給他一個更好的差事,畢竟廣告部還沒重建。
周夢園想起一位恩人,李哥,這時候應(yīng)該聯(lián)絡(luò)一下了。打電話過去報喜,李哥也挺高興,約好有機會過來認門。
更讓他意外的是,老丈人先來認門了,還送來“馬到成功”的八駿圖匾。周夢園瞬間感覺二十年的恥辱終于洗雪。
又過了半年,晚報首次出現(xiàn)訂戶,且逐日激增,一個月時間竟然達到了兩千多戶。數(shù)字一公布,連老楊都蹦了起來,眉頭都蹦散了。周夢園感覺時機已然來臨,宣布提前進入第三步階段:晚報停止贈閱,每期印刷五千份,礫城縣所有的書店、報刊亭、小商店都要鋪開銷售,大的鄉(xiāng)鎮(zhèn)也要逐步推廣。王燈負責廣告部,還給他配了幾個兵。
結(jié)果還是令人滿意的,五千份報紙一周內(nèi)售出四千多,剩下的都贈給機關(guān)和養(yǎng)老院了。周夢園計算了一下,在經(jīng)歷了十一個半月的各種考驗之后,報社復(fù)興了!如今的團隊已經(jīng)擴充到近二十人,且終于可以不必自掏腰包,每月還有過萬的盈余。周夢園又計算了一下,就目前發(fā)展態(tài)勢來看,晚報在第二個年頭有望突破一萬的銷量,增加廣告版面之后收入可以再翻,這樣的話,自己每月將會有四萬左右的收入了!一年之后,寶馬車就開回來了。
周夢園這時候就想起一個人來,寒月,上回跟老校友吃飯的時候,對方好像提及了她,說她才離了婚,生活很是艱難。于是搜出號碼,打過去。寒月竟然還記得他!而且愿意過來幫他辦報!周夢園差點兒就叫出聲兒,興奮了一整天。
這天上午,李哥打來電話說快到縣城了,聽說夢園的報紙越辦越好,一定要吃他一頓。周夢園心里高興,問他想吃啥?李哥說,聽說你家的羊不錯,今天必須要殺一只。周夢園正在鄉(xiāng)鎮(zhèn)考察市場,留下王燈立刻往回返。路上打電話給老丈人,說有個貴客要到養(yǎng)殖場吃羊。老丈人說自己沒在廠子,去了隨便吃。
當周夢園興沖沖趕回來的時候,傻了,李哥把二嘎殺了。
二嘎是養(yǎng)殖場的老種羊,精力充沛年富力強,是鎮(zhèn)場之寶,可惜就是脾氣不好,見了生人就頂撞。本來李哥沒想吃它,可是一扭身的工夫就被二嘎盯上了,一頭撞過去,屁股就飛了。沒等工人護著,李哥就和同來的幾個朋友把二嘎撂倒了,上去就是一刀。
周夢園來遲一步,看到的是已被大卸八塊的二嘎,仔細一端詳,死的還挺痛苦。他不好意思說啥,心里挺別扭,這要是讓老丈人知道了,肯定氣個半死!
吃羊的時候,李哥才發(fā)現(xiàn)種羊不好吃,巨大的膻氣,就說去外面吃。周夢園也只好陪著。路上,李哥見東家氣色不好,就問:“周大主編這是怎么啦?咋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
周夢園只得如實講:“實不相瞞啊李哥,剛才你們殺的那只羊是我們場子里的種羊,一只頂十只唉!”
李哥思忖了一下,說:“這我們可就不懂了嘛,你說隨便殺我們就真隨便了,這樣吧,我賠你九只羊算了,你說個價!”
“那倒不必了!李哥你誤會了,我就是心疼那只羊不是心疼錢啊,那只羊叫二嘎,是我老丈人的命根子,我老丈人外號叫大嘎,呵呵……”
李哥點點頭:“這是我的不對了哦?!?/p>
客氣幾句,就到了飯館,周夢園重新打起精神陪客。
酒至半酣,周夢園就想起一件事來,問:“李哥啊,上次分別的時候你曾說過,等有緣再聚就告訴我,你還記得不?”
“啥?”李哥顯然忘了。
“夢想,你的夢想?。 ?/p>
“哦哦!我記得……”李哥稍一怔便答,“我的夢想就是幫人成事!”
周夢園有點兒失望,認為對方言不由衷,可又不好再問,直陪到酒席散了。送走客人上車,回來結(jié)賬,卻被告知李哥已經(jīng)買單了。周夢園心叫,糟了!立刻打電話過去,李哥不接了……這顯然是要劃清界限,以后就生分了唉!
下午就傳來噩耗,老丈人死了。起因是斗牌輸了不少,挺上火,回到養(yǎng)殖場一看二嘎被肢解了,急火攻心當場就昏了過去,等抬到醫(yī)院人早涼了。
葬禮辦得很體面,王牡丹表現(xiàn)得也很從容,沒有哭得那么山崩地裂。出殯燒紙的時候,她對著墓碑說:“爸你就踏實去吧,以后家里還有夢園扛著嘞……”
周夢園燒了一副骨牌,感覺王牡丹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回家的路上,夫妻倆走在人群最后,第一次手挽手肩并肩,交談的都是以后該怎么辦。有產(chǎn)業(yè)的人家辦喪事,產(chǎn)業(yè)越大悲傷越小。周夢園告訴老婆,報社已經(jīng)開始盈利,步入正軌,以后自己也會有時間幫她打理廠子了。
王牡丹不住點頭,憋了半天忽然說道:“小盞有了?!?/p>
“有啥了?”
“孩子,懷孕了!”
“???”周夢園站住,五臟俱顫地問,“哪個王八羔子的?”
“楊茂才的兒子。我也是才看出來,這兩天忙活喪事顧不上跟你說,可是你跟老楊關(guān)系好,為這事也沒法去跟人家翻臉唉!”
周夢園想吐血,可是吐不出來,小盞在他眼里始終就是個孩子啊,怎么快要當娘了呢?自己和老楊確實挺和睦,也算共患難,可是忽然要成為親家還是無法接受。
王牡丹反倒挺平靜,安撫丈夫說:“我當初生小盞的時候也這么大,女大不由爺嘛!剛才出殯的時候老楊也來了,我跟他交代了兩句,想娶我家閨女不難,先掏十萬彩禮過來再說!你說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周夢園郁郁道:“不過分!就他們家情況,十萬塊都懸!咱們也不圖彩禮,要的是這份尊嚴,不能因為把我們家閨女搞大了肚子就想省下!”
“老楊說他會盡快湊齊了送過來,還讓我先別告訴你,怕你跟閨女上火?!?
“我確實上火!”周夢園努力調(diào)節(jié)了一下氣息才說,“想不到咱們這份家業(yè)將來還是給了姓楊的了,也罷!”
走到家之后,兩腿酸疼,氣已消了一半,周夢園想了想,其實也沒啥不好接受的,這家公司從一開始就走的這個路線嘛,窮女婿倒插門,然后培養(yǎng)下一個窮女婿。
晚上睡不著,就去小盞房間探視。小盞也沒睡,坐在床上發(fā)呆,見父親來了,心里就明白了。
“爸,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我就是擔心你?!敝軌魣@深情地注視著女兒,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我挺好的,我也不想這樣……”小盞想了想又說,“爸,我要跟你說個事,本來不想說,現(xiàn)在覺得還是說出來的好?!?/p>
“你說?!?/p>
“他跟我說了,他家沒錢,他媽說連五萬都沒有,可他爸說有,讓我放心?!?/p>
“楊茂才湊十萬塊確實挺難?!?/p>
“你聽我說完……這是他爸私底下跟他說的,讓他別告訴我,可他不會瞞著我的,我現(xiàn)在也不會瞞著你,因為你跟他都是我在乎的人。”
周夢園挺好奇,點點頭等下文。
“你去年賣車不是賣給他表叔了嗎?賣了四十萬,其實不是四十萬是四十五萬,他爸中間抽了五萬……”
“啊?!”
“這事你我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告訴我媽??!”小盞叮囑著,“他爸這么干確實不好,等于是兩頭坑,可也是為了兒子好,等于也是為了我倆好,所以你別想太多,睜一眼閉一眼過去就行了?!?/p>
周夢園幾乎是云里霧里一般,想不到啊老楊,居然連這種齷齪事都干得出來啊你!不過女兒講的也對,父輩之間的錢財?shù)箒淼谷ィ€不是為了孩子?于是他就說:“行了!我聽你的,既然你把我當在乎的人,那我保證給你保密!”
次日一早,牛主任找他去開會,說老楊要傳達上級的重要精神。周夢園本不想見老楊,覺得尷尬別扭,盡管對方并不清楚這點。
老楊見人都湊齊了,就展開一份公文,瞅了周夢園一眼,緊皺雙眉道:“周主編,咱們的合同到期了,剛好一年,上面決定收回晚報的主辦權(quán),交由宣傳部來做,你自己看看吧……”
周夢園傻了,接過公文一看,寫得很明白,這種事老楊也不會胡編?!靶弊值募t頭文件,附件里還有一份合同,正是去年和報社簽的那個,合同期限明確標注為“一年”,后面寫的則是:協(xié)議期滿后,如無特殊情況發(fā)生,雙方可續(xù)約,本著互助互信的態(tài)度不必另行簽署。
周夢園意識到,自己這個執(zhí)行主編被“特殊情況”發(fā)生掉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震驚,但是都立刻接受了現(xiàn)實。牛書記表態(tài)說:“既然組織上做了決定,咱們也只能執(zhí)行,盡管這個決定對周主編個人來說顯得太不近人情了……他媽的!”
老楊擺手說:“不要意氣用事,事情擺明著是不公平不合理的,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的想法是,繼續(xù)讓周主編來主持晚報的工作,并按照適當?shù)臉藴蕘戆l(fā)放工資,工資標準不低于我,這個我會去爭取。”
小趙冷笑道:“這等于是讓東家變成雇工了!等于是讓養(yǎng)豬場的廠長變成喂豬的了!”
眾人紛紛開口亂罵。
周夢園只好收攏情緒,做出表態(tài):“辦報紙,是我的夢想,這一年來通過自己的努力還有大家的幫助,晚報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所以從這個層面上來講,我的夢想還是實現(xiàn)了,在此感謝大家了!眼下,不讓我辦了,那我就不辦,確實挺累的,雖然心有不舍……”
“周主編,你別哭?。 ?/p>
“不好意思,情緒有點兒失控”周夢園飛快抹去淚水,新的淚水卻又流淌出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說,“以后就別叫我周主編了,我還是去當周老板吧,去養(yǎng)豬!大家繼續(xù)努力吧,把晚報辦好,就算是對得起我了,我就說這么多,散會!”
散會之后,老楊私下找來問:“夢園兄,事前我打電話給李哥了,求他幫忙斡旋,可是他……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啊?”
周夢園想了想說:“可能是吧?!?/p>
老楊詫異道:“這不該?。 ?/p>
“確實不該!他跟我說他的夢想是幫人成事,現(xiàn)在想來,他是既可以幫人成事也能……”
“你的意思是說,是他把你給毀了?”老楊頗為認真地問道。
周夢園并不回答,反倒平靜地望著老楊的臉,那個眉頭熟悉又陌生。此刻,他忽然特別討厭對方。
報社把房屋退給了周夢園,重新搬回舊址。所有人都跟著過去了,只有王燈留下。
周夢園正在整理自己私人物品的時候,門外走進來一個人。他一眼望過去就知道是誰了——寒月!
寒月問周夢園:“請問這里是礫城晚報嗎?周主編在不在?”
周夢園愣了幾秒鐘,鼓足了勇氣才說:“晚報已經(jīng)停辦了,周主編也不知道去了哪兒?!?/p>
望著寒月離去的背影,周夢園心里特別凌亂,一屁股坐在桌子下面大口大口地抽煙,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王燈走來說:“周老板你別郁悶,這個報他們拿回去也好不了的,因為最多還能堅持一年,我在下面摸清了情況,很多住戶都是因為家里沒通網(wǎng)絡(luò)才選擇了訂報,今年開始網(wǎng)絡(luò)就要鋪開了,我看報社明年必倒!所以咱們不如轉(zhuǎn)行做網(wǎng)站……”
“他們好與不好都與我無關(guān)了,他們好,我不會嫉妒,他們不好,我也不會再憐憫,因為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周夢園喃喃道,“為了夢想我賠掉了一輛車而已,至少我還沒輸?shù)锰珣K,網(wǎng)站我沒興趣,因為不懂行,我還是去搞生態(tài)養(yǎng)豬場吧,唉!夢想?。 ?/p>
王燈說:“除了自己,誰又在乎你的夢想呢?”
周夢園想了想問:“王燈你有沒有啥夢想?我可以幫你一把?!?/p>
王燈一笑:“我本來就啥都沒有,一個老婆一個老板,老婆跟著我,我跟著你就行了,你人好?!?/p>
周夢園苦笑了一聲,他忽然回想起老婆的一段話。王牡丹說,我心疼你是怕你以后委屈,怕你會覺得后悔不值?,F(xiàn)在懂了。
王燈問:“你恨老楊不?”
周夢園答:“我不恨他,他不是也掉了眼淚了嘛,不管真的假的吧,反正意思到了,再說又不是他收走了晚報?!?/p>
王燈說:“我看就是他收走了,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怎么會知道晚報的收益這么大了?剛好合同一年到期,怎么會這么巧?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恨他?!?/p>
周夢園點頭又搖頭:“我就算恨他有啥用?我不是還要跟他做親家?”
王燈一笑:“如果我是你,我就要二胎!”
周夢園想了想,拿起電話打出去:“喂!我想給你唱首歌?。“ 档?,百花叢中最鮮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