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的紳權
——讀《討粵匪檄》后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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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而復得的紳權
——讀《討粵匪檄》后的思考

⊙常璐［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寧波315211］

摘要：《討粵匪檄》是曾國藩于湖南衡陽誓師前發(fā)布的一道檄文，被看作南方士紳階層為抵御太平軍的自救宣言。清朝紳權經(jīng)歷了喪失、回歸到高漲的過程，筆者認為《討粵匪檄》是紳權失而復得過程中的重要節(jié)點與標志，而曾國藩的“衛(wèi)道”立場，反對異質(zhì)文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沖擊符合儒生的根本利益，并且符合儒士“外王”的政治抱負，因而獲得了擁護。另外，筆者將從該檄文內(nèi)容入手，探究士紳如何影響社會輿論，指出其對輿論導向的重要作用以及文化權力穩(wěn)固導致紳權向軍事與政治領域的滲透。

關鍵詞：《討粵匪檄》 士紳權力失而復得太平天國運動

《討粵匪檄》是曾國藩1854年2月25日為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于湖南衡陽誓師前發(fā)布的一道檄文，這道檄文被看作南方士紳階層為抵御太平軍的自救宣言，筆者認為《討粵匪檄》同時也是南方士紳重新獲取權力并且不斷膨脹的標志，是封建社會皇權與紳權此消彼長過程中的又一個節(jié)點。

吳晗在《皇權與紳權》一書中指出歷史上皇權與紳權的關系大體上經(jīng)歷了“從共存到共治，降而為奴”的演變歷程，即漢唐時期的共存到兩宋五代的共治，最后走向元明清主奴關系①，這是對漫長封建王朝中皇權與紳權關系的宏觀總結。筆者從《討粵匪檄》的文字背后發(fā)現(xiàn)了南方士紳所喪失的權力與地位的重新獲得，最直觀的莫過于文化權力，隨之而來的是政治、軍事權力，這成為道咸以降南方士紳權力全面高漲的重要標志。

一、清代士紳權力的變化

清初朝廷對江南士紳采取了嚴厲的打壓政策。清軍入關伊始，為了穩(wěn)固政權、擴大地盤，采取懷柔政策，籠絡人心。待大軍揮師江南后，大局已定，在攝政王多爾袞的建議下，清廷采取區(qū)別于北方的強硬政策，剃發(fā)、圈地的強制推行引發(fā)了江南士紳群體的強烈反抗，江南各地士紳紛紛舉事，但均遭到清軍的殘酷鎮(zhèn)壓，士紳的反抗行為也遭致清廷當權者的記恨，后繼的滿洲權貴繼續(xù)奉行打壓江南士紳的政策。政治上排斥中樞機構中的南人，順治十七年，清廷規(guī)定“戶部司官不用蘇松常鎮(zhèn)杭嘉湖人”②。經(jīng)濟上進一步加強江南賦稅，搜刮江南財富。康、雍、乾三朝對江南士紳恩威并用，一方面籠絡南人為朝廷所用，另一方面實施文字獄，在思想上嚴厲地鉗制士人，依然重點打擊南方士人。在這種緊張的文化氛圍下，知識分子越來越脫離現(xiàn)實生活，埋頭考據(jù)、政風渾噩、士風麻木、學風衰敗。清朝釜底抽薪式的統(tǒng)治政策從根本上打擊了南方士紳群體，黜革了其社會地位和聲望。在這種情況下，南方士紳的言論權被無形剝奪，著書立說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清廷的政策也是滿洲貴族為防范漢人的設計。

江南士紳在清代專制皇權的統(tǒng)治下度過了二百余年的沉寂時光，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使清王朝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這卻成為了士紳發(fā)展的契機。19世紀50至60年代太平天國運動興起，中國陷入內(nèi)憂外患的漩渦，而清政府組建的八旗軍、綠營軍腐敗不堪，戰(zhàn)斗力低下，不能抵御太平軍的進攻，于是統(tǒng)治者不得不發(fā)動士紳組織團練，抵御太平軍的襲擾，并且負責戰(zhàn)后地方重建，政府與士紳因政治形勢的變化進行了很好的互動與配合，這便造成江南士紳權力的回歸與高漲。

二、士紳擁護《討粵匪檄》的原因

儒家文化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它作為統(tǒng)治階級治理天下、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主要工具，在各個朝代屢試不爽。士大夫、士紳是儒家倫理價值觀的主要踐行者，他們一方面以“三綱五常”和“仁”“義”“理”“智”“信”的原則規(guī)范個人行為，使其合乎“禮”的要求；另一方面繼承發(fā)揚儒家倫理的道德思想，規(guī)范平民行為，這樣既可以維系社會和諧，又可以確保士人群體、知識分子在有序的等級社會中享有特權地位。

儒家學說在經(jīng)過西周孔丘的最初創(chuàng)立，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獨尊地位的確立，到宋明理學的發(fā)展以及明清理學經(jīng)世思潮的興起后體系更趨完善，地位更加無可撼動，最終形成了中國獨特的倫理型文化。在倫理型社會中，人倫義理作為評判事務的普遍標準，“禮”成為評判是非的唯一準則，“三綱五?！备巧钊肴诵?，在儒家道統(tǒng)的規(guī)范下，文化與政治融為一體，掌握文化權力就相當于享有政治權力，因而文化權威是不允許挑戰(zhàn)的。清代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中說“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③，足以說明封建倫理型文化的威力之大。維護儒家文化的獨尊地位，使“仁”與“禮”的原則深入人心，這樣，人們既無造反的必要，又無造反的意識，社會就可以長治久安。然而，道咸以降的社會并不太平，清政府陷入內(nèi)憂外患的困境。西方的堅船利炮嚴重威脅著清王朝的統(tǒng)治，伴隨而至的異質(zhì)文化與儒學傳統(tǒng)激烈碰撞，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基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在文化沖突面前，大部分士紳選擇抑制西學，對于西方基督教及其傳教士更為抵觸，各地教案頻發(fā)也加深了中西文化間的芥蒂，士紳群起而攻之。此時，洪秀全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吸取西方基督教教義，強調(diào)神天上帝的獨尊地位，公然貶低儒學創(chuàng)始人孔子，猛烈抨擊封建社會綱常名教的主流價值觀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然而，在封建社會中，異質(zhì)文化對倫理型文化地位的挑戰(zhàn)相當于對士紳群體文化權力的撼動，是對士紳特權地位的威脅。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已為一般士紳所不容，更何況太平天國挑起“斬妖誅邪”的旗號，以武裝形式與清王朝對抗，這與儒士一直以來信奉的“忠君”“治平”理念相違背，于情于理他們都會擔負起維護道統(tǒng)、保君衛(wèi)國的社會責任。士紳的社會責任意識是儒學規(guī)范的內(nèi)在體現(xiàn)。

“內(nèi)圣外王”是儒學精神的總體概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屬內(nèi)圣范疇，內(nèi)圣即通過自身的內(nèi)在修養(yǎng)成為圣賢；“齊家”“治國”“平天下”屬外王范疇，外王即是在內(nèi)在修養(yǎng)的基礎上參與社會活動，推行王道。因此，積極“入世”，在社會中貢獻一份力量，有所作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是儒生普遍擁有的理想抱負。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一文中抒發(fā)了自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理想抱負，這是其在儒學精神下對個人“內(nèi)圣外王”的詮釋?？鬃釉唬骸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儒士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和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使他們一旦遭遇局勢變化和社會危機時便會挺身而出。在危機局勢面前，清政府放松了對南方士紳的思想控制，南方士紳的言論和著書立說活動漸趨活躍，以魏源的《海國圖志》、馮桂芬的《校廬抗議》等書的問世為代表，士紳重新獲得了文化權力。在這一時期經(jīng)世致用思潮再度復興，儒士實現(xiàn)“治平”的政治理想契機到來了，曾國藩作為理學經(jīng)世派代表發(fā)布《討粵匪檄》使士紳言論重新占據(jù)主導地位，引導公共輿論走向，號召天下讀書人共同“衛(wèi)道”，當然，只有儒教地位穩(wěn)固，他們的特權才能得以保證與延續(xù)。

三、紳權的回歸與高漲

（一）《討粵匪檄》中士紳對公共輿論的主導作用

太平天國的平等觀是最不為士紳階層所接受的。太平天國1853年頒布的《天朝田畝制度》中的內(nèi)容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綱常名教、尊卑有序的社會秩序相違背。信奉基督之人皆為兄弟姊妹，建立圣庫制度，其所設計的社會藍圖是“務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④的理想社會。面對如此反封建綱領，維護地主階級利益的曾國藩回擊道：“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圣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浄烁`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也。盡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賈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雹萘硗?，曾國藩揭發(fā)太平天國虛假的平等觀，挑撥其內(nèi)部關系，有意擴大太平軍內(nèi)部的地域隔閡，謂其：“粵匪自處于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也?！雹拊鴩凇队懟浄讼分袑μ教靽奈幕^同樣給予了批判。太平天國在擴大革命影響的過程中制造了一場文化浩劫。洪秀全曾明令：“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⑦太平軍“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溷隨手拋，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⑧；“所陷之處，凡學宮正殿兩廡木主亦俱毀棄殆盡，任意作踐，或堆軍火，或為馬廄，江寧學宮則改為宰夫衙，以璧水圜橋之地為椎牛屠狗之場”⑨。此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蔑視行為引起士紳的極度痛恨。于是，曾國藩號召天下讀書者，共同衛(wèi)護名教，認為其所作所為“豈獨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從民族國家和傳統(tǒng)文化雙重視角斥責其大逆不道的行為。

然而，比起對清王朝政權的威脅而言，曾國藩更多的是將太平天國運動視為對名教的挑戰(zhàn)，將話題延伸到更加敏感的地方，使這篇檄文的發(fā)布收到極好的效果。一方面，檄文圍繞“離經(jīng)叛道”這個核心，使曾國藩在號召天下士人時擺脫太平天國所作《奉天討胡檄》中夷夏之辨的立場，始終站在“衛(wèi)道”的制高點指斥太平天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逆，喚起天下讀書人的義憤之情，此可謂其高明之處。曾國藩這樣號召天下士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只雪被辱之憾?！雹庵麣v史學家蕭一山認為：“其喚起人民同仇敵愾之心，殊非淺鮮。蓋我國人講倫常，尊孔孟，為數(shù)千年社會上之基礎，一旦為洪氏破壞，人民之驚疑痛恨當何如乎？國藩即借此激發(fā)之，則人民或素抱民族大義以同情洪氏者，亦將視天主為邪教而仇視之矣?！?蕭一山另外說過：“國藩之興師，并非為區(qū)區(qū)一朝一家而效忠，實為擁護中國數(shù)千年固有之名教，其影響之大，可想見也?！绷硪环矫?，曾國藩將太平天國運動歸咎于西方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將內(nèi)亂上升到外患的層面，曾國藩號召士人奮起抵御太平天國運動，說道：“秦烙經(jīng)籍而儒生積怨憤以覆其國，今以天主教橫行中國，儒生或漠然不以關慮，斯亦廉恥道喪者也”?，加深了士紳對西方宗教傳播的排斥，喚起士紳“衛(wèi)道護統(tǒng)”的民族意識，巧妙避免了“夷夏之辨”的話語體系，從而掌握了話語的主動權，影響了社會輿論，這也成為后來教案頻發(fā)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紳權向軍事與政治領域的擴張

士紳重獲文化權力后必然將勢力向其他領域滲透，軍事與政治權的獲得是其權力擴張的標志。《討粵匪檄》發(fā)布后，曾國藩成功動員了南方士紳儒士加入抵御太平軍的隊伍，他們積極承擔起維護綱常名教的責任。曾國藩是湘軍的創(chuàng)始人，士兵主要由封建儒生組成，將領多由當?shù)厥考潛?，此種軍隊構成必然使中央政府的軍事權威下移，“從而造成‘士紳武化’（熊志勇語）和‘地方軍事化’（孔飛力語）的現(xiàn)象”?。士紳獲得地方軍權后，便打破了過去紳權與皇權的平衡關系，皇權對紳權的制約力下降，并且更加依賴士紳維系地方社會秩序。擁有地方武裝的士紳階層愈加掌控話語權力，在文化權與軍事權的相互支撐下，政治權力得到了保證。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后，紳權全面高漲，無論是建設半官方基層組織的社學、社倉與義倉，還是在民間基層組織的籌辦中，如成立義莊、善會、善堂，士紳都扮演著重要角色，發(fā)揮著關鍵作用。

四、結語

清初，滿洲貴族采取壓制漢人尤其是南方士紳的政策，士紳的權力與地位相比前代明顯下降，康、雍、乾三朝文字獄的實施進一步壓縮了士紳的言論自由，士紳喪失了原本的文化權力，地位進一步淪陷。道咸以降，清政府面臨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以拜上帝教為教義的太平天國運動威脅了清政權，而清廷原本的武裝力量不足以鎮(zhèn)壓內(nèi)亂，在此危機局面下被迫發(fā)動地方士紳組建武裝力量。曾國藩作為理學經(jīng)世派代表，以“衛(wèi)道”為立場發(fā)布《討粵匪檄》，指斥太平天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民族國家的叛逆。由于儒士在科舉制度下自小習讀儒家文化，“三綱五常”“內(nèi)圣外王”的思想根深蒂固，“以天下為己任”成為儒士的價值標準。在此情況下，《討粵匪檄》一經(jīng)發(fā)布便得到廣大士紳的擁護，曾國藩動員儒士進行“衛(wèi)道”斗爭反對太平天國運動取得了勝利。在此過程中，儒士喪失的文化權力回歸，軍事權、政治權的擴大打破了傳統(tǒng)皇權與紳權的平衡，士紳成為清末地方自治的主要力量?！队懟浄讼肥菙U大紳權的契機，控制了輿論的走向，將戰(zhàn)爭由傳統(tǒng)農(nóng)民起義上升為西方宗教的入侵?？梢哉f，這是紳權回歸與高漲的標志，是打破封建社會中皇權與紳權平衡關系的重要節(jié)點。

①吳晗、費孝通：《皇權與紳權》，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頁。

② 《清世祖實錄》卷135，順治十七年五月壬申，第1044頁。

③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8頁。

④⑦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一），神州國光社1952年版，第321頁，第313頁。

⑤⑥⑩楊鄧編：《中國近代史參考資料》（第1集），讀書出版社1947年版，第217頁，第217頁，第218頁。

⑧⑨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四），神州國光社1952年版，第735頁，第326—327頁。

?蕭一山：《清代通史》（三），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3—104頁。

?劉小楓主編：《道與言——華夏文化與基督文化相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59頁。

?徐茂明：《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1368—1911）》，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94頁。

作者：常璐，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助教，研究方向：專門史。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