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錄 亞洲腹地：我們的精神地理

新疆丨沈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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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錄 亞洲腹地：我們的精神地理

新疆丨沈葦

摘 要：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片土地上的精神地理由那片土地上的人來呈現(xiàn)。精神地理是與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相呼應(yīng)的概念，卻是超越并提升二者的。它是一種地理氣象，更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人和地理融合后的一種氣質(zhì)與個性。本文主要講述了四部分內(nèi)容：四個故事；新疆，一個被誤讀和遮蔽的地方；《新疆詞典》《新疆詩章》和亞洲腹地的精神地理；頌揚苦悶與捍衛(wèi)熱情。

關(guān)鍵詞：新疆 亞洲腹地 精神地理

這個講座與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新疆有關(guān)，也與我新近出版的《新疆詞典》《新疆詩章》有關(guān)，但今天不是為這兩本書做廣告?！皝喼薷沟亍笔侵感陆恰昂禈O”，地球上離海洋最遠的地方，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稱塔里木盆地為“亞洲腹地”，而美國地理學(xué)家埃爾斯沃斯·亨廷頓在《亞洲的脈搏》一書中給了它另外一個命名——“亞洲心臟”，塔里木河就成了亞洲的心跳和脈搏。我們知道有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一說，那么，精神地理呢？我們擁有什么樣的精神地理？寫作者需要怎樣的精神地理？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片土地上的精神地理由那片土地上的人來呈現(xiàn)。精神地理是與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相呼應(yīng)的概念，卻是超越并提升二者的。我們對自然、地貌、風光、風土等關(guān)注較多，對人，對現(xiàn)實的人、此在的人、人的命運、人的掙扎、人的悲劇等則關(guān)注較少。也就是說，我們常常只留意、只看到一個地方風情和風景的表象，看不到人的內(nèi)心。

所以，我理解的“精神地理”，不僅是一種地理氣象，更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人和地理融合后的一種氣質(zhì)與個性。精神地理無疑與地方性、地域性、邊緣與邊疆等概念有關(guān)，也與現(xiàn)代性、當代性、時代性有關(guān)。精神地理由地域的人來呈現(xiàn)，也由每一個寫作者來創(chuàng)造。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創(chuàng)造了俄羅斯的精神地理，“爆炸文學(xué)”創(chuàng)造了拉丁美洲的精神地理，東歐文學(xué)創(chuàng)造了“第二個歐洲”的精神地理……換言之，精神地理就是一種與地域有關(guān)并超越地域的文學(xué)精神。

我對自己三十多年寫作生涯的評價是：失敗的小說寫作，持續(xù)的詩歌創(chuàng)作，還可能是一個額外的散文隨筆作家。此話如何理解？

我在浙江師范大學(xué)讀書時，寫了四年小說，到大四，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擅長講故事，小說寫得很失敗，然后改寫詩歌。從詩歌轉(zhuǎn)向小說的人很多，但從小說轉(zhuǎn)向詩歌的十分罕見，英國小說家哈代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就是寫《德伯家的苔絲》的那個哈代，晚年成為一個大詩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久，我在1988年去了新疆，四天三夜的火車。到了新疆，覺得不寫詩就有點白來了。群山草原、戈壁沙漠，缺少故事、細節(jié)、傳奇，卻有抒情資源。新疆的荒涼和燦爛，本身就是詩的直喻，一種啟示錄式的背景。所謂額外的散文隨筆作家，因我寫散文，是詩歌之外的額外收獲，寫了十年的《新疆詞典》就是明證。我寫了一些詩評，為新疆多民族文學(xué)寫了許多評論；還寫了十來個舞臺藝術(shù)劇本，演成的只有歌舞詩《阿嘎加依》和《刀郎》，其中《阿嘎加依》還是全國三十臺舞臺藝術(shù)精品，別的，都變成抽屜文學(xué)了。

一個不太會講故事的人，今天首先要講幾個小故事。這個講座分四個部分：《四個故事》《新疆，一個被誤讀和遮蔽的地方》《〈新疆詞典〉〈新疆詩章〉和亞洲腹地的精神地理》《頌揚苦悶與捍衛(wèi)熱情》。

四個故事

維吾爾阿?？说墓适隆０⑾？?，翻譯過來就是“癡迷者”的意思——對真主和愛情雙重癡迷的人。這是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游走群體，手搖薩巴依（一種樂器），乞討，歌唱，修行，有點像蘇菲、游方僧。我曾去過喀什附近的協(xié)合力村做田野調(diào)查，那個村里阿?？撕芏?，還有割禮師傅和賣草藥的，三個游走群體，都是游走天下的人，男人一成年就得離開村子，這是由于村里土地少造成的。這里講的是住在喀什吐曼河邊麻扎（墓地）里的兩位阿?？恕Ｋ麄兪呛门笥眩s定白天乞討回來的食物，晚上到了墓地要一起分享。那天，一位阿?？讼驏|去了，另一位向西去了。向東去的阿?？擞懙靡粋€馕餅回到墓地，但久等另一位阿?？瞬灰娀貋?，實在餓得不行，就把馕偷偷吃了。等那位阿?？丝帐侄鴼w時，這位阿?？巳隽酥e，說自己也沒討到食物。兩人便睡了。半夜里，偷吃了馕的阿?？耸植话玻y以入睡，當聽到他的朋友、另一位阿?？嗽趬衾锖梆I、叫苦，便悄悄起身，跳進吐曼河自殺了。

哈薩克牧民的故事。哈薩克是一個跨國民族，哈薩克斯坦有一千七百多萬，新疆有一百五十萬左右，他們生活的牧村叫阿吾勒。話說北疆一牧村的哈薩克人從未去過北京，有一位牧民，兒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終于陪著去了趟首都。等他回來，就成了全村的節(jié)日，如同英雄凱旋，大家圍著他，問這問那：北京怎么樣?。勘本┖脝?？天安門是啥樣子的??？這位牧民說，北京到處是高樓大廈，汽車多得很，像擁擠的羊群，霧霾天里分不清東南西北。說到后來，他輕嘆了口氣，說，北京好，好得很，但可惜啊，對我們這個地方來說，它太偏僻了。我很佩服這個牧民，覺得他非但幽默，而且很牛逼，牛逼得不行。

兵團人的故事。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屯墾戍邊，功勛卓著，現(xiàn)有人口近三百萬，主要是漢族。早期開發(fā)者很苦，住地窩子，在戈壁灘上開荒、種地、筑城，強體力勞動，許多人學(xué)會了邊走路邊睡覺，掉到坑里爬起來，繼續(xù)邊走路邊睡覺?！叭曜匀粸?zāi)害”時期，有百萬盲流走西口、進疆、討活命，他們唱一首歌謠：“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處處不養(yǎng)爺，爺?shù)綖豸斈尽！蔽业墓适轮v的是“中國長絨棉之父”陳順禮，他是湖南人，父親早逝，母親獨自拉扯他長大，他后來支邊到新疆兵團農(nóng)場，三十多年只回過老家一次，見過母親一面。后來他得了癌癥，臨終前想到這一點，我們的棉花專家一直在哭，用最后的力氣哭，在哭泣中死去。

瑞典修女的故事。瑞典和新疆、和中亞的緣分，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編年史中的一個誤會。書中說“瑞典人來自喀什噶爾”，后來被證明是錯誤的，但極大地激發(fā)了瑞典人對新疆的興趣。1894年，瑞典中亞傳教團將總部從高加索遷到了喀什噶爾，也就是喀什，團長是豪格伯格。后來來了一批瑞典探險家，最著名的是發(fā)現(xiàn)樓蘭的斯文·赫定和發(fā)現(xiàn)小河遺址的貝格曼。洛維莎·恩娃爾（1865—1935）是豪格伯格傳教團成員之一，一位女傳教士，1913年到新疆，曾在庫車、沙雅等地傳教二十二年。但她在穆斯林地區(qū)傳不動基督教，后來變成了一名“赤腳醫(yī)生”，背一個藥箱，東奔西走，為穆斯林看病，維吾爾人很喜歡她，把她視為自己人。現(xiàn)在庫車、沙雅那邊的老人還記得她，稱她為“圣母瑪利亞”，她住過的老房子不在了，種的樹還在。七十歲那年，1935年秋天，她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覺得自己死在新疆，死在異族有一種恐懼感，就逃離新疆，騎馬翻過天山到了塔什干，從塔什干坐火車到莫斯科，準備從莫斯科到瑞典去。后來她死在塔什干到莫斯科的火車上，葬在俄羅斯著名的新圣女公墓，就在王明墓旁邊。這位修女的故事很打動我，我為她寫過一首詩《無名修女傳》，如能為她寫個電影劇本，基督教修女，穆斯林民眾，佛教背景（龜茲千佛洞），可以融合三大宗教，拍成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大片，最好由中瑞合拍。

這四個故事講的是新疆這片土地上的人，或者曾在新疆客居過的人，而不只是美麗的風景、濃郁的風情或者某種天方夜譚般的想象與神奇。第一個阿希克的故事，講的是信譽、良心、內(nèi)疚和羞恥感。第二個哈薩克牧民的故事，牧民樸素而幽默的表達，是對“邊緣—中心”論的一次顛覆，使人想起以色列小說家阿摩司·奧茲的一句話：“你身在哪兒，哪兒就是世界中心?！笨磥恚叛蛉撕头拍廖淖值娜?，是異曲同工的兄弟。第三個“長絨棉之父”的故事，講的是故鄉(xiāng)與親情、思鄉(xiāng)與還鄉(xiāng)，移民失去第一故鄉(xiāng)。第四個瑞典修女的故事，講的是熱愛與融入、隔閡與逃離。這位修女一方面融入了新疆，在異鄉(xiāng)建設(shè)故鄉(xiāng)，但她的“上帝之國”沒建起來，心里面無疑交織著一種巨大的陌生感和疏離感。我對新疆的體驗也是很復(fù)雜的，一方面待了二十七年，感到自己已融入這個地方，變成了他鄉(xiāng)的本土主義者了；但另一方面，心里面還是有非常大的困擾、困惑，親近感和陌生感同在，可能這種困擾就是繼續(xù)寫作的一個動力吧。

這些故事里有人，有人的狀態(tài)、人的言行、人的命運，是“人的新疆”“另一個新疆”，構(gòu)成一種多民族融匯的“精神地理”。在新疆，我們需要看到的是人，而不是這個民族那個民族。所以，現(xiàn)在的文學(xué)，首要一點是學(xué)會以人的方式說話，而非僅僅是以民族的方式。民族的方式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文學(xué)是人學(xué)，而不是民族學(xué)、地理學(xué)或別的什么學(xué)。如果文學(xué)不是“人學(xué)”，“世界文學(xué)”這個概念也不會存在。因此，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和漢族的民族主義，是同樣需要警惕的。

新疆，一個被誤讀和遮蔽的地方

“7·5”之后，新疆正處于一個艱難時期。國家歷來有塞防、海防之說，現(xiàn)在的塞防就是治疆。治疆難，但更大的艱難在人的內(nèi)心?，F(xiàn)實的情況是，新疆被誤讀、被遮蔽。我以為主要有以下原因：

新疆已被風情主義和風景主義遮蔽了。首先，新疆的自我表述出了問題，沒有把自己表達好。以前用“魅力新疆”，我到網(wǎng)上一查，全國從省區(qū)、地市到縣市、鄉(xiāng)鎮(zhèn)、行政村、村民小組，有三百多個魅力地方，等于什么都沒說。“7·5”后用了“最美的是我們新疆”，明知發(fā)生了悲劇、慘劇，還這樣去表述，是打腫臉充胖子，起不到好效果，世上哪有什么地方是“最美”的?，F(xiàn)在用“大美新疆”，好是好，卻早被青海搶走了。而旅游者作為外來者對新疆的描述，不外乎歌舞之鄉(xiāng)啊，瓜果之鄉(xiāng)啊，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啊，邊疆處處賽江南啊，等等，都是印象式的，只觸及了新疆的一點皮毛。所以有人說得好，“旅游就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去”，尤其要到別人可能還沒活膩的邊疆、邊地去，因為那里好玩啊。我們現(xiàn)在有了點錢，進入了“全民旅游”時代，可以無限地消費遠方了。還有歷史的原因，從以前的荒遠之地，到上個世紀初發(fā)現(xiàn)樓蘭后的西部探險熱，再到新世紀以來中國最具魅力的旅游目的地之一，新疆正在經(jīng)歷一個被審美化、被消費化的過程。它是一個被“看”的對象，這個被觀賞的對象，它的主體性并未足夠顯現(xiàn)。我現(xiàn)在在使用“西部”“西部文學(xué)”“西部詩人”等概念時，都為它們打上了引號，目的是解構(gòu)它們，然后，才能建構(gòu)。我不承認自己是“西部詩人”，只是一個此時此刻生活在西部的詩人；我也不想寫出范式化的“西部詩”，只想寫出幾首好詩、或者幾行好詩。這就涉及了寫作的問題，目前大量的人文地理寫作（我指的是那種寄生性寫作），包括我們的宣傳方式，常常在加劇這種遮蔽。需要一問：我們的文學(xué)，觸及了這片土地的真實與真相了嗎？我的《安魂曲》是觸及到了一點，但只是以詩的方式，還遠遠不夠。

“7·5”之后內(nèi)地人對新疆有誤讀和偏見?！?·5”后一個月，我去西寧參加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遇到北京一位著名詩人，名字我不說了，一見我的面，故作驚訝：啊，沈葦，你還活著？他的反應(yīng)很真實，我不生氣，因為在他眼里，在許多人眼里，新疆人應(yīng)該都死光了，至少是烏魯木齊人都死光了。出了暴恐事件，就認為每一個新疆人都有暴恐嫌疑，這也是認知上的偏見和荒謬?，F(xiàn)在我去其他省份，常遇到有人問我新疆安不安全的問題。我告訴他們，新疆的安全程度，類似坐飛機，可能你連續(xù)坐幾十年、幾百年都沒問題，但說掉下來就掉下來了。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所以我要告訴大家，新疆是安全的。但飛機要掉下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是天災(zāi)人禍，不可抗拒。許多人對新疆缺乏了解和理解，存在誤讀、誤會，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將新疆視為“麻煩”的同義詞，情感上加以緊急刪除；二是暴恐事件頻發(fā)，日常性被遮蔽，“暴力的唯一性”被放大了?！?·5”那年我去過以色列，去之前有些嘀咕，安不安全啊，那里可有人彈啊。到了以色列，看到的是一片和平景象。在耶穌出生的村莊拿撒勒，一位希伯來詩人舉辦朗誦會，一位巴勒斯坦老奶奶帶一對雙胞胎孫女來參加。在特拉維夫，有人告訴我，五年共發(fā)生過兩起人彈。我一聽，不可能吧，感到經(jīng)常在發(fā)生，至少幾個月發(fā)生一起吧。這是我們從外部來看、來猜測的，新聞和現(xiàn)代傳媒，把“暴力的唯一性”放大了，真實的“日常性”、文學(xué)能夠描述的“日常性”，我們卻看不到?，F(xiàn)在，新疆與其他省份之間有隔閡，有相互的不了解，新疆人和其他省份的人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吵架、對罵。沒有告慰，沒有感同身受，沒有一體同悲，這造成了新疆的“孤獨”。許多人已不敢去新疆了，我覺得大可不必。想想看，五十多個民族、兩千多萬民眾還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吃飯睡覺、上班工作、種地放羊、談情說愛、生兒育女……這種日常性更為真實，是不可顛覆的。這種不可顛覆，就像天山、昆侖不可顛覆一樣。請問，誰能顛覆天山、昆侖？

新疆內(nèi)部的、人與人之間的“泛敏感化”。20世紀90年代，我在《新疆政協(xié)報》當記者，報紙要改名，提出過“天山時報”“昆侖時報”“中亞時報”等。大家覺得，天山、昆侖太老套了，“中亞時報”不錯，準備要用，但馬上有人說，這個名字聽上去有點像“東突斯坦”的機關(guān)報。問題就嚴重了，就用不成了，后來就用了“亞洲中心時報”，還是我取的報名。飲食，最能代表民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可以說是最民族團結(jié)的，但也有點敏感化了。“7·5”剛過那幾年，有的漢族人拒絕吃維族人的馕，即使沒有狹隘民族意識的人，也會拒絕一段時間。當漢族人不去維族人開的清真館子，回族館子就受益了，生意變得異常火爆。在某些穆斯林那邊，還有一個“泛清真化”問題，食物、水、服飾、日常用具等，都要看看是不是清真的。我的“7·5”組詩《安魂曲》中有一首《馕》，寫到了馕是如何變得“敏感化”的：

買馕的人買回兩個馕/走到家屬院門口/被傳達室老大爺臭罵一頓

買馕的人與賣馕的人四目躲閃/手腳慌亂，像是做了一筆/見不得人的生意

現(xiàn)在，買馕的人/站在威嚴的傳達室老大爺面前/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接受一位長輩劈頭蓋臉的臭罵

他滿臉羞愧，抱著兩個無辜的馕/恨不得立馬鉆到地下

“泛敏感化”造成了民族隔絕，造成了烏魯木齊的南城北城（耶路撒冷化），造成了大量漢人特別是流動人口的撤離，南疆撤離的更多。當民族與民族之間喪失對話和交流的時候，剩下的只有冷漠、躲閃、隔閡，到嚴重的時候，就成為愛德華·薩義德批評過以巴的“互為人質(zhì)”“互為地獄”。我們現(xiàn)在講“一帶一路”，將絲綢之路這一“地理神話”轉(zhuǎn)化為“國家敘事”，是宏偉的戰(zhàn)略構(gòu)想，代表了一種新思維、新視野。但是當一只馕、一個名字，甚至一條路都變得異常敏感和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時候，對話和交流就受到了梗阻。“脫敏”問題不解決，陷入進一步的“泛敏感化”，“一帶一路”在新疆就會遇到最大障礙。這是個大問題?，F(xiàn)在，盡管有了“一帶一路”戰(zhàn)略構(gòu)想，新疆的情況仍不容樂觀。新疆問題有其特殊性和復(fù)雜性，它已變成一個悖論，呈現(xiàn)出開放時代的“密閉”和“孤獨”，存在太多的“人為邊境”。

寫作需要突破這種“泛敏感化”，這種民族與民族、人與人之間的邊界。寫作者僅僅體驗自我是不夠的，還要體驗他人；僅僅體驗同族的情感是不夠的，還要體驗異族之心。今年我寫了一組《鳥市詩》（“鳥市”是烏魯木齊的戲稱和別稱），其中有一首《寒冷融化內(nèi)心的冰雪》：

黃昏的二道橋格外陰郁/從車站到大巴扎的路格外漫長/穿過異族人群，我趕赴/一位異族朋友的晚宴/“異族”這個詞是誰發(fā)明的？/至少不是鳥市的新辭藻、新花樣/似乎也不是格魯吉亞屠夫的專利/但當他說到“民族團結(jié)”時/同時從牙縫蹦出“互為異族”/想到今晚異族朋友也會喝醉/一邊落淚一邊彈琴、唱歌/想到世上異族像我同族/一樣的奔忙生計/一樣的牢騷滿腹/一樣的孤單寂寞/一樣的生老病死/我在內(nèi)心捂熱“異族”一詞/并把它輕輕挪開、放下/希望它滾得越遠越好/是的，只要絕望還沒把我擊垮/寒冷，有時也能融化/內(nèi)心的冰雪

這是現(xiàn)實層面上的新疆，當然還有自然、歷史、文化、文明等層面上的。關(guān)于新疆，我有過幾個表述，譬如“一席自然的、風情的、文明的盛宴”（《新疆盛宴》），“美的自治區(qū)”，“以天山為書脊打開的一冊經(jīng)典”，“啟示錄式的背景”，“大地的原典和心經(jīng)”……我一直在修正自己的表達，這與認知的變化和深入有關(guān)?！靶陆磉_”對每一個寫作者來說，就是一種個人表達。

漢語的象形很有意思，我覺得“畺”和“疆”是為新疆專造的：三山兩盆，持弓守土。何為新疆？新疆是西：西域、西極、西陲、西部、西疆。對于中國古人來說，西是天邊的事情、遠方的事情。而對于佛教徒，西是西方極樂世界，是天上的事情?！兑捉?jīng)》上說：西從金、從澤，金生水，水生木，木生土……這個土就是我們珍貴的疆土。《易經(jīng)》上還說，西從秋、從羊、從口，分別指的是西部的肅殺性、游牧與漂泊，以及歌詠般的感性色彩。下面是我去年寫的短詩《疆》：

1.住在弓上/住在土里/住在高山和盆地//大隱隱于疆

2.持弓守土者/身旁的/疆/丟盔卸甲者/天邊的/畺

3.弓上的月光/土里的流亡/三山兩盆的雪和沙//斯人噓嘆/恰在咫尺天涯

《新疆詞典》《新疆詩章》和亞洲腹地的精神地理

新版《新疆詩章》最近由中國出版集團中譯出版社出版（2009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過初版），精選了1990年至2015年新疆題材詩作七十七首，并把第十三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演講稿《當我寫下一行詩》作為“代后記”。有人將《新疆詩章》和《新疆詞典》《新疆盛宴——亞洲腹地自助之旅》稱為我的跨文體“新疆三部曲”。

這里主要談?wù)劇缎陆~典》。這本書寫了十年，是我十年的積累。2014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增訂版與2005年的舊版相比，變化很大，淘汰了原書的三分之一，補寫了四十多篇，形成現(xiàn)在的一百一十一個詞條。

我對詞典式寫作很感興趣。20世紀90年代初，讀到美國作家安比羅斯·比爾斯的《魔鬼詞典》（又名《憤世者詞典》）時，就很受啟發(fā)，從此便有了寫“詞典式散文”的愿望。后來讀到米洛拉德·帕維奇的詞典體小說《哈扎爾辭典》、福樓拜的《庸見詞典》、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自傳《米沃什詞典》等，都對我有較大影響。詞典體散文，一方面容納性大，形式雜糅，文體交錯，具備多重視角，有助于呈現(xiàn)新疆的廣博與深厚、豐富與多元；另一方面，它的互文性和跨文體色彩，接近我詩歌中追求的“綜合抒情”和“混血之詩”，能把現(xiàn)代學(xué)科中的“超文本”概念有效地引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是對散文的一次解放。有人認為：“詞典式散文寫作，既是向古代筆記的致敬，更是一種對古希臘哲人以降的片斷寫作的繼承?！?/p>

《新疆詞典》有一百一十一個詞條，涉及人文、歷史、地理、人物、動植物等廣泛的領(lǐng)域，并將散文、隨筆、札記、童話、日記、書信、傳記、劇本、散文詩、傳奇故事、田野調(diào)查、微敘事等十多種文體納入此書。舊版采用的是主觀排序，而增訂版采用漢語拼音的英文排序，如A下面的“阿拜”等，B下面的“巴扎”等，C下面的“塵?！钡龋幣鸥逦?，更像一本“詞典”，便于讀者查找、隨性閱讀。你可以挑感興趣的詞條先看，也可以翻到哪兒就看到哪兒；可以從前往后看，也可以從后往前看。這樣，也帶來了多種閱讀的方式。

《新疆詞典》是一部多義的、開放式的“詞典”。也許一百個讀者會有一百種讀法和理解。有朋友說《新疆詞典》是“一本可以無限寫下去的書”，或許再過十年，我還會進行一次大的修訂。我還在想，以后能不能寫一部純虛構(gòu)的《新疆詞典》，就像卡爾維諾《隱形城市》中的那種寫法，或者一部講故事的《新疆詞典》，類似《一千零一夜》。這樣一想，“新疆詞典”的未來就有了各種可能。

今年“花地文學(xué)榜”評選，《新疆詞典》和《沈葦詩選》都進入提名了，一看我有兩本，就把《新疆詞典》拿掉了，結(jié)果是《沈葦詩選》獲了獎。頒獎典禮前，《羊城晚報》的記者問了我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新疆詞典》無疑是你最重要的散文集，為什么會開始用散文書寫新疆，且耗時十多年之久？你曾寫道：‘詩人們紛紛去寫散文了，就像少女轉(zhuǎn)眼成了中年婦女，身上出現(xiàn)了太多的贅肉、脂肪，骨質(zhì)也有點疏松。十個字能寫好的東西非要用一百個字去說。這是饒舌主義和稀釋學(xué)的一次大勝利。’你對散文的看法是否有發(fā)生一些變化？”

我的回答是：“如此看來，通過《新疆詞典》的寫作，我完成了對自己的一次超級‘反諷’。我不是‘文體優(yōu)劣論’者，但在任何場合，我從不回避自己是一位詩人。詩歌之外的寫作，如散文、評論、舞臺藝術(shù)、旅游手冊等，既‘不務(wù)正業(yè)’，又是額外的補償和獎賞。既然是‘不務(wù)正業(yè)’，就沒有什么負擔，可以寫得自由自在一些。我寫散文，不和其他散文家們?nèi)ケ?，只和自己的詩歌去較真。我也不想成為‘專業(yè)’的散文家。散文在我，是詩的延伸?！?/p>

《新疆詞典》是我立體、多角度表達新疆的一次努力。文學(xué)要為我們熱愛的土地去蔽、復(fù)魅，還原一個真實的新疆，尋找“亞洲腹地的精神地理”?！缎陆~典》是“尋找”的產(chǎn)物，有人評價是“去地域化的地域性寫作”，但我還是在尋找一種“精神地理”，十年漫長的“尋找”。

概括來說，我理解的“亞洲腹地的精神地理”，是一種“正午精神”“正午氣質(zhì)”，也即加繆所說的“正午的思想”（地中海精神）。新疆位于古地中海（特提斯海）的邊緣。因為新疆文化“向西開放”的特征，我常常能感到西域與希臘、地中海乃至歐洲的某種隱約關(guān)聯(lián)。在消失的特提斯海邊，西與東、近與遠、過去與未來，都融匯成一個整體，一種正午的此在。我想起加繆對虛無的反抗，他說：“如果說，古希臘人制造了絕望與悲劇的概念，那總是通過美制造的……這是最崇高的悲劇，而不是像現(xiàn)代精神那樣，從丑惡與平庸出發(fā)制造絕望?！保ā吨蒙碛诳嚯y與陽光之間》，參見《新疆詞典》最后一個詞條“正午”）“亞洲腹地的精神地理”也好，“新疆精神”也好，如果存在，就是一種反抗虛無和死亡的精神。這是我通過《新疆詞典》的寫作想要表達的。

《新疆詞典》出版時沒有前言、后記，后來我用詩的方式補寫了：

前言

“世界的存在是為了成就一本書”/她愿意成為我的一本書嗎？/因為她已是大地的心經(jīng)和原典

后記

我找到愛她的111個理由/ 同時得到166萬平方公里的憂傷

頌揚苦悶與捍衛(wèi)熱情

獲第十三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時，《南方都市報》記者問我：“你現(xiàn)在寫詩可能會多一些使命感在里面嗎？”我的回答是：“使命感這個詞大了一點，更多的是憂慮，對人的一種憂慮吧，這么好的一個地方變成這個樣子了?！钡幢闳绱耍胰匀粓猿植灰獮橛H人和朋友過度焦慮，你焦慮的話就把一個負能量傳遞給他了。尤其不要為孩子、老人焦慮，要為他們祝福，你有一顆祝福之心，就會把一種好的東西傳遞給對方。看來，我們的寫作中，僅僅“以憂解憂”是不夠的，要超越焦慮、憂慮，去祝福、祈禱。詩歌在不祝福的時刻祝福，在反祝福的地方發(fā)出祝福之音。從祝福到祈禱，是詩歌要走的漫長的路。

或許有人理解這是在追求一種“美的東西”，但我想說，有時，表達不美的東西也是對美的一種找尋。除了美，還有至高的真和善，它們是存在的。最近一位南疆的畫家朋友給我看了“7·5”之后的畫作，很陰郁，很詭異，很猙獰，也很震撼。他說自己已“深刻反思”，“脫胎換骨”，我看了卻感到不安，在給他的郵件中引用了薇依的話：“直接與惡對應(yīng)的善，遠非高層次的善?！碑斈阒苯佑锚b獰來反抗另一種猙獰的時候，就降低和消解了內(nèi)心的真和善?，F(xiàn)代詩也有這個情況，有些作品變成了個人病例，留下太多的“妄言”和“咒語”。我不是在批評有些詩人，他們真把詩寫成病歷了，詩歌體的病歷。現(xiàn)代詩，掙扎、徘徊在“咒語”和“祈禱”之間，在尋找自己的正道和未來。

從加繆的“正午的思想”和“反抗虛無”，我想到了最近讀過的對我有影響、有啟發(fā)的幾本書：八十三歲的米蘭·昆德拉寫的薄薄的小說《慶祝無意義》，約瑟夫·布羅茨基的《小于一》《悲傷與理智》，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的隨筆集《捍衛(wèi)熱情》（我主編的《西部》已連續(xù)三四年刊發(fā)他的專輯）。無意義、虛無感等，或許正是寫作的一個重要源泉，所以才有了米蘭·昆德拉所說的“慶祝無意義”。而布羅茨基的“小于一”，使人想起卡夫卡的話：“一個詩人比社會平均值還要小?！痹右蛩够M一步說：“詩人比‘沒有’還要少?！边@樣的“小”和“少”，這樣的認識與真諦，讓我們回到寫作的原點與起點。

人活在世上，常有一種切身體驗：感到自己是一個零，一種負存在，有時，生存變成了一個幽靈化過程。這不是我的絕望哲學(xué)，而是有一種震撼人的真實和真相在里面。我們需要面對這個真實、真相，就像西西弗斯面對一塊巨石一樣。你不面對，回避、逃避，就會被生活的巨石壓垮、壓死。

《頌揚苦悶》是布羅茨基在美國達特默斯學(xué)院1989年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聽上去他好像在對即將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們潑涼水，其實不然。他說：“當苦悶襲來，你們就沉湎于苦悶。讓那苦悶壓垮你們，你們干脆沉下去，一直沉到水底。就整體而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時你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法則，即你們越早沉到水底，便能越快浮到水面。”布羅茨基引用了弗羅斯特的詩句“目不轉(zhuǎn)睛地直面糟糕”，所以要歡迎苦悶，把全部的窗子打開迎接苦悶。而扎加耶夫斯基針對東歐文學(xué)中泛濫的“反諷”時說：“熱情與反諷，并非兩個對稱的概念。只有熱情才是我們文學(xué)建筑的基礎(chǔ)材料。反諷，當然不可缺少，但它只是后來的，是‘永遠的微調(diào)者’?！毕鄬τ诜粗S，加扎耶夫斯基站在“捍衛(wèi)熱情”一邊，這就意味著：對于存在，對于“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我們的適當態(tài)度是尊重，從而遠離那些慣以嘲諷貶低存在而贊美虛無的人。因此，“捍衛(wèi)熱情”在本質(zhì)上接近加繆意義的“反抗虛無”。經(jīng)由“慶祝無意義”“頌揚苦悶”去做到“捍衛(wèi)熱情”，寫作這個“新安泰”，在同時接觸大地、天空和人群時恢復(fù)了力量。這種熱情和力量，使我們保有一顆美善之心，永遠都在出發(fā)，踏上求真之路。

在新疆生活，我曾經(jīng)有一個夢想，希望成為西域三十六國隨便哪個小國的一名詩人。此刻，我更愿面對置身其中的現(xiàn)實：地域，時代，邊緣境遇，對潮流的旁觀，個人命運與他人命運的切身性和同一性，等等。文學(xué)是什么？文學(xué)是一種力量，因為文學(xué)改善我們內(nèi)心，進而改善語言的現(xiàn)實處境，是抵御種種野蠻裹挾，免于心靈碎片化、齏粉化的一種力量。在說出足夠的“不”之后，我們需要更加有力地說出“是”。不必說生活如此美好，或者何等糟糕，我只想說：經(jīng)過詩和文學(xué)打量、審視的人生，值得我們一過！

最后給大家朗讀一首 《沙》（2013）作為結(jié)束：

數(shù)一數(shù)沙吧/就像你在恒河做過的那樣/數(shù)一數(shù)大漠的浩瀚/數(shù)一數(shù)撒哈拉的魂靈/多么純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被自己放大，又歸于細小、寂靜/數(shù)一數(shù)沙吧/如果不是檉柳的提醒/空間已是時間/時間正在顯現(xiàn)紅海的地貌/西就是東，北就是南/埃及，就是印度/撒哈拉，就是塔里木/四個方向，匯聚成/此刻的一粒沙/你逃離家鄉(xiāng)/逃離一滴水的跟隨/卻被一粒沙占有/數(shù)一數(shù)沙吧，直到/沙從你眼中奪眶而出/沙在你心里流瀉不已……

本文為2015年12月6日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的演講稿

作 者： 沈葦，詩人，新疆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西部》雜志總編。著有詩集《在瞬間逗留》《高處的深淵》《我的塵土 我的坦途》《鄯善 鄯善》《新疆詩章》，評論集《正午的詩神》《柔巴依：塔樓上的晨光》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