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產的經濟學與政治學①

芭芭拉·哈里斯- 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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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產的經濟學與政治學①

芭芭拉·哈里斯- 懷特

①本文由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農政與發(fā)展”系列講座第36講的錄音整理而來。講座的英文主題為：“The Economics and Politics of Petty Production”。錄音由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汪淳玉副教授整理與翻譯，翻譯稿由博士生王維整理。

芭芭拉·哈里斯-懷特(Barbara Harriss-White)，英國牛津大學區(qū)域研究所與沃爾夫森學院教授，英國社會科學院院士。生于1946年，獲英國劍橋大學博士學位。曾先后任職于英國劍橋大學南亞研究中心、倫敦海外發(fā)展所、倫敦衛(wèi)生與熱帶醫(yī)學學院。她曾是牛津大學發(fā)展研究研究生項目創(chuàng)始人兼主任、伊麗莎白女皇機構(現(xiàn)為國際發(fā)展系)主任、當代印度研究研究生項目主任(創(chuàng)立者)以及區(qū)域研究所當代南亞研究項目創(chuàng)始人兼主任。其研究興趣先后從農業(yè)市場經濟學，轉向印度社會規(guī)制下的資本主義經濟和公司資本；從市場導致的營養(yǎng)不良，逐漸轉向貧困、性別偏見與性別關系、健康與殘障、窮困與種姓歧視。她對南印度地區(qū)的農政變遷頗有研究，并自1972年來一直對該地區(qū)一個集鎮(zhèn)的經濟進行跟蹤研究。目前主要致力于對政治生態(tài)學和能源消費與利用體制的探究。已經撰寫、主編或合編出版了40余部著作，發(fā)表學術論文200余篇。其代表性作品包括《全球化與不安全感》《印度研究集》《面向21世紀的印度農村》《鄉(xiāng)村商業(yè)資本：西孟加拉邦的農業(yè)市場》《發(fā)展的比較政治經濟學：非洲與南亞》等。

“一種生產方式的持續(xù)存在并不一定意味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相反，它可能意味著變化的力量與抵抗變化的力量達到了某種平衡。所以，某些看似靜止不變、沒有發(fā)展也沒有轉型的事物，其實可能包含了矛盾的力量。小生產正是如此，它具有一種內在的能力，能夠抵抗多個市場的剝削關系?！?/p>

我今天要講的是關于印度的一個很有爭議的話題——小生產(petty production)的政治經濟學。我所謂的“小生產”既簡單又復雜，通常是一個人或一個家庭的生意，但又千姿百態(tài)。小生產者可能是安裝電視衛(wèi)星天線的小公司、出售手機的店鋪或小磨米廠的經營者，也可能是金匠、黃包車夫、清潔工人或種植水稻的農民。小生產的一端是受制于放貸人、貌似獨立實為雇工的手工業(yè)者，另一端則無比接近于中等程度的資本主義生產形式。然而，這些小生產者之間實現(xiàn)流動的可能性很小。為了研究印度小生產的政治經濟學，我將采用我的同事加文·威廉姆斯(Gavin Williams)在1976年研究非洲農民的分析框架*參見Williams,Gavin. There is no theory of petit-bourgeois politics. 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 1976(6):84-89。。為此，我將首先總結加文關于非洲農民及其政治的觀點，然后將他的分析框架應用于今天的南亞地區(qū)。

一、加文的非洲農民分析框架

(一)非洲的農民及其政治

40年前，非洲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是清一色的農民。農業(yè)經常被其他經濟部門所壓制，農民也經常被其他社會階級所剝削，并被視為從事不發(fā)達生產的落后的人，因此幾乎所有研究農民的人傾向于將農民視作一個即將煙消云散的階級。加文·威廉姆斯是少數(shù)幾個對此持異議的學者之一。在他看來，農民自身有其獨特的生產邏輯，即他們的薪水和利潤混在一起，并不完全融入市場經濟，而且可以在境遇變差時隨時退回到自給自足的生產形式，所以農民雖臣屬于國家或其他社會階級，但他們能夠在資本主義經濟中幸存下來，并且就像蟑螂一樣，幾乎是殺不死的。加文還指出，小農經濟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農民的勞動力可以低價出售，甚至比資本主義的雇傭工人更為廉價。當然，無論是財富還是雇傭勞動本身，都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二者都能與小農的生產形式相容。此外，加文認為，在小農社會，列寧主義所說的分化將會被諸如外出務工、再分配的義務等反向力量所抵消，農民可以通過辛勤勞作和自我剝削，通過追求生產最大化而不是利潤最大化，來戰(zhàn)勝新技術、種植園和合作社。這種農民的獨立性和自主性正是國家發(fā)展的困境和必須消除的障礙，于是20世紀70年代有大量文獻指出，要控制農民的獨立性，就必須控制交換關系；如果交換只能通過一種渠道進行，且這一渠道卻緊緊掌握在國家手中時，農民自主性的喪失便指日可待。

接下來，加文轉而論述了農民的政治。他認為非洲農民的政治十分獨特，一方面，農民仍在為那些剝削和壓迫他們的制度效力；但另一方面，外部推行的發(fā)展也會引起他們的反抗。如果非洲的殖民政府或后殖民政府和本地當權者沆瀣一氣，例如試圖強加沉重的稅收和徭役，愚蠢地更改水澆地的用途，或是實行荒誕不經的農業(yè)規(guī)定時，農民也會運用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所謂的“弱者的武器”來對抗那些和政府勾結的上層階級。在加文看來，盡管這些反抗并沒有取得成效，但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農民對市場和政府的依賴。最后，加文認為，中國模式或者毛澤東的道路更適合非洲農民的政治。對20世紀70年代那些研究農民政治的西方學者而言，“毛主義”(Maoism)通常被解讀為“農業(yè)優(yōu)先政策”(agriculture-first policy)，即發(fā)展的目標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基本需求，政府應著力發(fā)展?jié)M足消費需求的輕工業(yè)，而不是滿足生產需求的重工業(yè)。加文認為這一政策讓農民和現(xiàn)代國家的互動成為可能，從而產生了一種特別的農民政治，即農民不僅可以反抗，而且從長期來看農民政治還有融入國家政治的可能。

(二)對加文·威廉姆斯觀點的評論

加文的觀點招致了特里·拜爾斯(Terry Byres)和亨利·伯恩斯坦(Henry Bernstein)等多方學者的批判。首先，加文堅稱，“農民作為一個階級能夠保留下來”，拜爾斯和伯恩斯坦二人將這個觀點指責為“本質主義”(essentialism)，認為考察非洲農民更好的方式，是去了解代際再生產與不同社會關系和社會形式之間是如何實現(xiàn)連接的。其次，加文認為，“農民對資本是有用的，因為他們比資本雇傭的勞動力更為低廉”，拜爾斯和伯恩斯坦將其批評為“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認為我們更應該去考察社會階級之間的斗爭過程，并探究農民再生產的條件是如何被資本本身所形塑的。第三，加文將農民放在首位的做法，還被指責為“民粹主義”(populism)，反對者認為，長期工業(yè)化政策的乘數(shù)效應將遠遠大于短期的農業(yè)優(yōu)先政策的乘數(shù)效應，所以農民必須從屬于工業(yè)，國家必須工業(yè)化，哪怕是血淋淋的農業(yè)工業(yè)化。

二、印度的小生產者

20世紀70年代，人們普遍認為，發(fā)展將會偏向資本的一極，整個社會將會分化為資本和勞動力。但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發(fā)問，發(fā)展中國家真的出現(xiàn)了這樣極化的階級嗎？這是一場宏大的討論，我希望自己的演講能為這場討論作點貢獻。

印度的諸多社會事實告訴我們，社會并不是向著資本的那一極發(fā)展，而是轉型為小商品生產。西方的學術文獻中有十多個不同的名詞來描述這種生產形式，如自雇就業(yè)(self-employment)、自營企業(yè)(own-account enterprise)、小規(guī)模生產(small-scale production)、家戶或家庭企業(yè)(household or family enterprise)、村辦企業(yè)或小部門(cottage industry or the tiny sector)等，由此說明人們對如何看待這種生產形式尚無定論。我們所要談論的小生產都是一個人或是一個家庭的生產，可能是做生意，也可能從事生產或提供服務，它既代表資本，又代表勞動力，因此它是資本和勞動力這一彼此矛盾的階級立場的結合。在印度，卷入市場流通和市場交換可能并不會形成極化的階級，而是會形成無數(shù)這種形式的資本。

小商品生產在印度的農業(yè)和非農經濟部門都相當盛行，且千姿百態(tài)，無所不及。小生產可能會嵌入其他生產過程之中，成為某一經濟部門中的一個序列，例如，大多數(shù)的大米種植都是以極小的家庭企業(yè)作為生產單位，而大米一旦售出，就會進入中等或較大規(guī)模的資本體系中。小生產也可能自成一體，主導著某一個行業(yè)，例如，在印度部分地區(qū)，水果、蔬菜的生產和流通完全由小生產者掌控。此外，小生產還可能與其他生產形式共生共存，例如，在制衣業(yè)中雇傭勞動和小生產并行不悖。

有一次我在倫敦演講時，亨利·伯恩斯坦曾提出一個反饋意見，“這種小生產形式難道沒有地區(qū)上的差異嗎？”今天，剛好伯恩斯坦也在講座現(xiàn)場，我將對這個問題做一點回應，盡管可能不完全貼切。實踐經驗表明，不同等級的人在不同地區(qū)自我雇傭的可能性確實有所不同。分布在印度西部的設籍種姓(scheduled castes)，主要是由賤民和被剝奪了種姓的人構成，盡管他們往往是人數(shù)最少、最不打眼的群體，但卻在商業(yè)領域中大展拳腳、游刃有余；而大部分生活在印度東北部的阿迪凡西斯(Adivasis)族人，卻在當?shù)氐纳虡I(yè)領域中表現(xiàn)平平，任憑為數(shù)不多的外來的馬爾瓦爾人(Marwaris)把持商場。東北部的貿易對外來者來說是自由開放的，所以如果那些在印度大陸西部生活的、處于最底層的賤民能自由進入其市場，那么他們的成功將會指日可待。當然，印度不同社會群體從事小規(guī)模生產的地理分布是一個很大的課題，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的。

小生產是印度最普遍的生產形式，是印度經濟的脊梁，但也是阻礙印度全國市場形成的力量。拉馬錢德拉·古哈(Ramachandra Guha)曾說，“印度是世界上最復雜的國家。”印度既有巨型的跨國公司，也有龐大的工人階級，還有工會和有組織的勞工運動，但仍有53%～64%的工廠是小生產形式的、自營式的公司，它們甚至在國內市場上扮演著比大公司更為重要的角色。特別是1990年印度改革以來，自由化政策使眾多小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噴涌而出，小生產形式的廠商翻了一倍。然而，印度大部分企業(yè)并沒能通過積累而實現(xiàn)擴張，反而經歷了微型化(miniaturization)的過程，即小企業(yè)通過增殖而變多，而非通過積累而變大。相關數(shù)據(jù)顯示，現(xiàn)今95%以上的企業(yè)雇傭工人人數(shù)不足5人，平均雇傭工人的人數(shù)更從1990年的3人下降到了2005年的2.4人。此外，列寧主義所預期的農業(yè)領域的階級分化也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跡象，印度有多達75%～85%的農民僅靠小規(guī)模土地為生，生活難以為繼。據(jù)2005年國家無組織部門企業(yè)委員會(National Commission for Enterprises in the Unorganized Sector，簡稱為NCEUS)報告，77%的印度人每天收入不超過20盧比，也就是不足人民幣2塊錢。在這個意義上，小商品生產者往往還是食不果腹的窮人，不僅要對抗生存的文化規(guī)范，還需要對抗生存的生物規(guī)范。

總之，小商品生產并不簡單，所以在討論中我不想將其本質化，也不想將它歸結為同一的生產形式而使其成為一個統(tǒng)一體。它既可能與雇傭勞動相差無幾，也可能十分接近中等程度的資本主義，還可以與其他生產形式共存。

三、小生產的經濟學

(一)小生產的內在邏輯

接下來，我將運用加文·威廉姆斯關于非洲農民的研究框架來討論印度的小生產。首先我要考察的是小生產的內在邏輯，學術界與此相關的文獻眾多，而且觀點針鋒相對。第一種觀點將小生產描述為簡單的生產和再生產，即小生產進展緩慢，隨著時間流逝，其生產組織、規(guī)模和消費結構都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而且小生產者并不能獨自存活，倘若沒有市場交換，他們就不能實現(xiàn)再生產；他們產生的剩余價值也是不確定的，時有時無。亨利·伯恩斯坦還總結了小生產者在再生產過程中所受到的擠壓，比如，小生產者經常遭遇農業(yè)投入的價格上漲、農產品的價格不變甚至下降的艱難處境，從而導致他們獲得的利潤下降。

第二種觀點認為，小生產并不是一種獨立的生產形式，而只是一種雇傭勞動，一種變相的計薪工作，因為其勞動力在形式上還是被資本所左右，盡管它可能實際上并未完全屈從。這一觀點以印度的勞工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相關勞動法律和勞動經濟學作為支撐，是對小生產最常見、最正統(tǒng)的解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簡稱SOAS)的延斯·萊爾歇(Jens Lerche)根據(jù)小生產面臨的風險和資產規(guī)模對小生產進行了類型劃分，他認為小生產的分化將勢不可擋，它只不過是一種偽裝的獨立生產，一種戴著面具的雇傭勞動罷了。但若真是如此，小生產就意味著將雇傭勞動剝削而來的剩余價值直接用于再生產這種生產形式，只不過沒有通過勞動力市場罷了。

第三種觀點認為，小生產不是雇傭勞動，而是習慣于自我剝削的私營小公司。聯(lián)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World Food Programme，簡稱為WFP)就曾在40年前將小生產者稱為極為高效的企業(yè)家，而非雇傭工人。知名學者邁克爾·利普頓(Michael Lipton)詮釋了“農民的生產為何高效”，即資本的邏輯是，當勞動的回報與工資相等時，若再追加任何勞動，將會使其產生的邊際利潤低于工資所產生的邊際成本，于是資本將決定不再追加任何勞動投入；但小生產者的邏輯是追求生產的最大化，所以他們并不會就此停止工作，而是會工作到邊際利潤接近于零為止。當然，小生產的高效也可能意味著極度的自我剝削，而事實也正如此。對此，有政治經濟學家認為，這意味著資源從生產者流向了消費者，而不論消費者是誰，且小生產者的獲利遠遠低于資本控制下的勞工。當然，這一論點也存在諸多爭議。

第四種觀點認為，小生產者具有矛盾的階級地位，盡管在小生產的企業(yè)內部，資本和勞動力并不存在對立。印度政治經濟學家普勒姆·尚卡·賈(Prem Shankar Jha)表示，小生產者所獲得的利潤既不是對其勞動力的回報，也不是對他們自身作為資本家所承擔風險的獎賞，而是二者的集合，也因此不會有特別的政治動力促成階級的分化。所以，不同于延斯·萊爾歇對階級分化勢不可擋的樂觀預期，普勒姆·尚卡·賈認為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推動階級分化。

第五種觀點考察了小生產者所承受的多重剝削和壓迫，以及這種生產形式下的非經濟強制(non-economic coercion)。很顯然，雇傭工人在勞動力市場上被剝削，但獨立的小生產者為何也會處于被剝削的境地？這種剝削可能來自于租金，高利貸，還可能純粹是因為他是被剝奪了種姓的人，比如，如果他們是被放逐者或不可接觸的人，那么買進原材料時就要支付比普通人更高的價格，而在賣出產品時又不得不承受比其他商人更低的價格。據(jù)觀察，小生產者至少在上述三種非勞動力的市場上受到交換關系的盤剝。

第六種觀點認為，小生產是馬克思所說的“傳統(tǒng)、父族和政治的混合物”(archaic, patriarchal and political admixtures)，這一觀點可以見于女性主義者和性別研究者所著的大量文獻。小生產是一種古老的交換和社會組織形式，很多人曾自信地認為它們必然會因現(xiàn)代性而消失，人們還普遍預言那些在20世紀50年代起過重要作用的種姓、性別、宗教等因素必然會隨現(xiàn)代性而煙消云散，例如，印度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瑞典經濟學家岡納·繆爾達爾(Gunnar Myrdal)等人都對市場擴張的趨勢抱有堅定而樂觀的信念。但最終結果卻并未如其所愿，因為這種混合物改頭換面之后，迎合了資本的利益。所以，小生產者不僅僅是經濟行動者，還是社會行動者，社會關系將影響到他們能夠獲得什么樣的機會、能做什么生意、能做多大生意、能在哪里做生意以及是否能夠獲得貸款等和生意有關的一切。

(二)小商品生產的社會關系及其外部關系

這種生產形式貌似簡單實則不然，它是如何生存下來并實現(xiàn)再生產的？在印度，為什么它會像蟑螂一樣，生命頑強且無處不在？為了解釋它的普遍性，我們需要考察小生產者所嵌入其中的社會關系及其外部關系。盡管小生產者被收編進了資本的全部商品關系之中，但如果時勢艱難，他們便可以全身而退，轉而從事養(yǎng)家糊口的生計活動。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它只是前資本主義的一種殘留物呢？德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家埃爾馬·阿爾特瓦特(Elmar Altvater)就將非正式經濟和不在政府調控范圍內的家庭企業(yè)都視為后備軍，認為它們是剩下的部分，起著規(guī)訓雇傭勞工的作用。但實際上，小生產的經濟形式要求的是較低的絕對收益和普遍不高的消費水平，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有利于增加其他經濟部門的利潤。

有些文獻考察了小生產為什么不能實現(xiàn)積累。一種觀點認為，小生產本身是前資本主義的殘留物或非資本主義的生產形式，從而限制了其實現(xiàn)積累的可能性。我認為這一論斷將小生產形式看作小農生產方式的表現(xiàn)，忽視了資本主義收編的多重邏輯，實際上這些小生產是為資本主義所收編，而不是前資本主義的衍生或殘留。此外，生活中還存在繼承、借貸、學徒制等多元的機制不斷在為小生產提供啟動資金。因此，“小生產是簡單再生產”的說法還需要進一步考證，因為它在家庭層面上是簡單再生產，但在社會層面上卻創(chuàng)造出了足夠的剩余，使其得以通過增殖而不是積累的方式實現(xiàn)再生產。

還有一些文獻考察的是農業(yè)為什么不能實現(xiàn)積累。對此，西方產生了兩大類文獻和理論。第一類文獻從經濟學的交易成本和信息成本出發(fā)，認為互鎖的合同讓處于臣屬地位的一方所能得到的利潤遠遠不如他們在完全競爭條件下所能得到的水平，印度的“分成租合約”(sharecropping contract)在某種程度上就相當于一種“就死協(xié)議”(modeled to death)。為了理解和解釋分成租合約的參與方為什么不能實現(xiàn)積累，學術界大概發(fā)明了15種不同的理論，但目前只有三種能被實踐加以佐證，而其余的只是理論構想而已。“分成租合約”在經濟學的語境下關注土地和勞動力這兩個要素，但在印度的農村還常常涉及到水、機器、種子、化肥、運輸，甚至還有維修和保養(yǎng)等復雜的內容，甚至可能存在四方合同或五方合同。毫無疑問，這些合同最終導致農民處于臣屬地位，而無法實現(xiàn)積累。此外，小生產者還處于一個不對等的支付體系中，他們在購買貨物時需要馬上付錢，而賣出后卻要等兩三個月才能拿到貨款，從而需要大量的流動資金，甚至不得不舉借外債，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生產成本，阻礙了其積累的進程。

第二類文獻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來考察制約農業(yè)實現(xiàn)積累的因素。這一類文獻并沒有過于關注合同，而是重點考察了小生產從屬于其他社會階級(尤其是商人和高利貸者)的模式。有學者指出，印度農民在壓迫性的商業(yè)化浪潮中別無選擇，在最急迫的時候，他們經常被迫賣掉生產資料、甚至賣掉農場還貸；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他們不得不又再次借款，高價購糧以度過難關，這種壓迫性的交換關系讓農民一再舉債，難有盈余，阻礙了他們實現(xiàn)積累的進程。還有一些學者認為，社會制度可能是小生產者積累的障礙。以性別關系為例，印度婦女是經濟發(fā)展的積極參與者，但她們幾乎沒有任何資產，因此不能獲得任何抵押貸款。在過去的五年中，我們所考察的那些印度社會最底層的、被剝奪了種姓的群體與婦女的處境如出一轍。

最后，我們還需要關注的是小生產者內在的能力。一種生產方式的持續(xù)存在并不一定意味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相反，它可能意味著變化的力量與抵抗變化的力量達到了某種平衡。所以，某些看似靜止不變、沒有發(fā)展也沒有轉型的事物，其實可能包含了矛盾的力量。小生產正是如此，它具有一種內在的能力，能夠抵抗多個市場的剝削關系，例如，小企業(yè)之間的無息借貸就可以看作是一種反抗，一種抵制剝削的能力。

(三)關于小商品生產的項目

關于小生產者的經濟學，我們還需要加以探討的第三個問題是，是否有針對小生產的發(fā)展項目？印度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學者普拉巴特·帕特奈克(Prabhat Patnaik)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一方面，過去20年來印度正式部門有記錄的工作數(shù)量并沒有增加，也就是說印度的經濟增長是一種“無就業(yè)的增長”(jobless growth)；另一方面，經濟之外的強制力量在印度無所不在，如社會制度的壓力、赤裸裸的暴力以及社會保障體系的缺失等因素擠壓了小生產生存的空間。安讓·查克拉巴蒂(Anjan Chakrabarti)、阿吉特·喬杜里(Ajit Chaudhury)和斯蒂芬·卡倫伯格(Stephen Cullenberg)2009年發(fā)表在《劍橋經濟學雜志》的一篇論文*參見Chakrabarti,Anjan, AjitChaudhury and StephenCullenberg. Global order and the new economic policy in India: the (post)colonial formation of the small-scale sector.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09(6): 1169-1186。中也同樣認為印度沒有針對小生產者的項目，但他們分析的角度有別于帕特奈克。在他們看來，小生產者這一群體被學者、規(guī)劃師、經濟精英還有政治精英視而不見，仿佛不存在一樣，從而成了“不可見的他者”，也因此沒有出現(xiàn)為其服務的項目。然而，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和卡利安·桑亞爾(Kalyan Sanyal)認為存在類似的項目，他們將印度整個非企業(yè)部門視作以非資本主義邏輯運作的需求經濟(needs economy)，認為這些小生產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政府在剝奪式積累(如攫取土地和資源)的過程中，通過轉移支付等方式對其給予了政治性的補償。

還有觀點認為，項目是存在的，只不過其目標是異化小生產者。20世紀90年代以來，印度的新自由主義改革關注食物流通體系，使得農業(yè)資本、農業(yè)企業(yè)以全新的規(guī)模入侵鄉(xiāng)村經濟，并在外國直接投資的助長下掃蕩了整個營銷體系，從而使其觸角延展到了零售業(yè)的終端。當龐大的資本占領市場、種植園農業(yè)不斷擴張、街頭兜售被不斷取締和摧毀時，印度的小生產遭遇了大規(guī)模的打擊。根據(jù)經濟普查，1990年，印度71%的企業(yè)是自營企業(yè)，2005年，這一比例已經下降到了65%?？梢哉f，過去二三十年來印度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就是一場對小生產者的大規(guī)模圍剿，所以我們不得不承認，印度的發(fā)展項目不勝枚舉，但卻是對小生產發(fā)起進攻的戰(zhàn)役。兩天前，我在北京“798藝術區(qū)”看到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圖繪了英勇的中國人民如何抵制特易購(Tesco)和沃爾瑪，這種抵制的言論在印度也相當盛行。

那么，印度到底有沒有針對小規(guī)模生產的發(fā)展項目呢？我們不妨先列舉一下印度開展過的多種名義的項目，例如，印度在2008年世界經濟危機爆發(fā)后設立了國家無組織部門企業(yè)委員會，并開展了一些針對無組織部門的項目。該委員會為獲得技術和資金而四處奔走，嘗試整合各部門的需求，并聯(lián)合其他非政府組織和社會運動的力量，試圖推動政府建立社會保障體系。此外，印度最近的五年規(guī)劃中還有一些包容性發(fā)展的項目，但它想要包容的是穆斯林、設籍種姓等被發(fā)展遺漏的少數(shù)民族，是一種社會項目，而不是真正的經濟項目，最終只招來了一片指責之聲。以上政府以各種名義開展的項目往往都是雜亂無章、偶然和不連續(xù)的，因此我認為印度并沒有針對小生產的項目。實際上我們看到的，甚至是摧毀小生產的項目，比如建立超市、美化城市、驅逐街頭商販等行動直接破壞了小生產的場所；政府在建立經濟特區(qū)的過程中，通過管理磋商或是流血沖突直接摧毀了農業(yè)小生產者。還有一些原本為了保護和促進小生產的發(fā)展干預項目或合作社最終卻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例如小額信貸項目因腐敗等現(xiàn)象的存在最終淪落為少數(shù)人追逐利潤的工具。此外，有一些項目容忍了小生產的存在，但也只不過是既沒有支持，亦沒有反對而已，如印度絕大多數(shù)城鎮(zhèn)都設有當?shù)卣芾淼氖袌?，允許那些社會地位低下的窮人自由地做些買賣。

最后，小生產還因為法律條文的意想不到的效果而得以延續(xù)。例如，印度《全國農村就業(yè)保障法》規(guī)定了最低工資，其數(shù)額一般高于自由市場上的勞動力價格。這意味著，在最低工資的基準線之下，小生產者將不會面臨來自雇傭工人的競爭。綜上，我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或許印度真的像帕沙·查特吉和蘇迪普塔·卡維拉吉(Sudipta Kaviraj)多年前所總結的那樣，經歷過一場被動的資產階級革命，但我認為這場革命創(chuàng)造出的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社會，而且沒有什么發(fā)展項目在為其服務。

四、小生產的政治學

接下來我將探討的是小生產的政治學，即印度的小生產者參與政治的方式。第一種觀點認為，小生產者是資本，而不是雇傭勞動力。然而，關于行會或協(xié)會以及農民運動的相關研究表明，小生產者確實被納入了資本的陣營，但他們很快就被忽視了，“歡迎加入我們協(xié)會！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投票，可以和我們一起抗議。但對不起，我們不會顧及你的利益?！崩?，對小生產者十分緊要，又讓他們萬分頭疼的原料價格問題，就一直被印度這些組織視而不見。

第二種觀點認為，小生產者是雇傭勞動力。印度受過教育的人士認為，以雇傭勞動力的身份爭取正當權利是小生產者表達政治意愿的主要形式，但現(xiàn)實中仍然存在一些尖銳的矛盾。例如，在印度的勞工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相關勞動法律中，不僅雇傭工人、小生產者被當作雇傭勞動力，而且雇工人數(shù)在5人以下的企業(yè)主和工廠主也被囊括在內。于是，在法律框架內，剝削者和被剝削者被劃歸為一類，而這對小生產者來說，意味著他們被直接剝奪了公民權。因為印度的小生產者如果要以工人的身份立案，就必須指出誰是他的雇主，但很顯然，相關的法律規(guī)定使得小生產者找不到雇主，除非他們有一個類似于雇主的、主要為他們提供資金的放貸人，方能就工作條件向法庭提起訴訟。如果我們從微觀層面進行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偽裝的雇傭工人被剝奪公民權的現(xiàn)象相當嚴重。此外，在小生產者被納入工會，而不是自我雇傭聯(lián)盟的地方，印度政府的政治傾向是反對任何針對生產條件的政治煽動，而現(xiàn)實也是如此，小生產者通常只會為了生產條件之外的權利與印度政府抗爭。在大部分情況下，印度工人組織起來僅僅是為了食物、教育、社會保障權利等有利于勞動力再生產的條件，但卻放棄了為改善其工作條件而組織起來進行反抗的可能性。

當然，小生產者會有一些自己的組織，如引人注目的自雇婦女協(xié)會(Self-Employed Women’s Association，簡稱SEWA)。它是印度目前唯一一個跨越了80個行業(yè)、成功組織了100萬名自我雇傭的婦女的組織，其四重目標是工作安全、收入安全、糧食安全和社會保障，但它和工會一樣，只和政府而不是雇主談判。這個組織相當獨特，既是工會又是銀行，提供健康保險和養(yǎng)老金；它是一個合作社，可以提供培訓；它是掮客，可以提供住所和商業(yè)便利；它有一個研發(fā)部門，一個生態(tài)旅游公司和衛(wèi)生服務站；它還能提供照料兒童和法律方面的服務；在組織外部，它還與多個非政府組織、小額信貸組織保持聯(lián)系。當然，這個組織之所以如此強大，還得益于國際網絡的支持和捐助。而要獲取海外資金的支持，又反過來要求它變得十分龐大，所以要復制它的模式極為困難。

毛主義者的運動是印度小生產者表達自身意愿的另一種政治途徑。印度28個邦中有20個受到了毛主義的影響，但國內卻幾乎沒有毛主義的經濟項目。印度的毛主義將農業(yè)診斷為半封建主義，但若真是如此，那么毛主義者就卷入了一場消耗戰(zhàn)，一場包圍城鎮(zhèn)的戰(zhàn)爭，而不是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階級陣線；相反，如果將農業(yè)看作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那么統(tǒng)一的階級陣線是有可能建立的，并將帶來革命性的后果。所以我認為將印度農業(yè)診斷為半封建主義這一觀點有誤導性，是毛主義的一個重要咒語。

五、總結

不同于20世紀70年代的非洲農民，南亞的小生產沒有其獨特的政治，不存在其必須采用的、獨特的單一生產邏輯或交換關系，也從未形成過政黨；小生產者不會竭其一生的商業(yè)生涯去實現(xiàn)更先進的積累方式，但他們的足跡遍布各個行業(yè)，還以轉包合同的形式出現(xiàn)在印度技術發(fā)達的部門里。我認為，小生產注定要繼續(xù)，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小生產正處于向產業(yè)工人過渡的時期。實際上，我們應該把它看作是現(xiàn)代企業(yè)，哪怕它看上去并不像，這也正是我們要接受“小生產也是現(xiàn)代的”這一觀點的為難之處。

正如中國的農業(y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釋放勞動力，使每年大約2 000萬人離開土地、進入勞動力市場一樣，印度也有著大量受教育程度低下、自我雇傭的勞動力，這似乎意味著印度同樣具備生產上的比較優(yōu)勢。但考慮到印度存在“無就業(yè)的增長”的現(xiàn)實，如果印度真像中國一樣從農村釋放出大量勞動力，那他們又將如何被城市部門所吸收呢？如何才能拆除那些制約資本積累的障礙呢？我認為，印度的設計師和規(guī)劃者們應該對此做認真的思考。只要這些問題得不到解決，只要小生產一直是印度經濟的核心，印度就會一直只是一個重要的國家，而不會崛起為像中國那樣的大國。

問：印度存在一個強大的、處于上升態(tài)勢的資產階級，他們并不想與小生產者為伍，所以小生產者似乎是被剩下的一個群體，一個資本主義國家不想要的群體，而這或許就是小生產沒能被主流經濟形式收編或吸納的原因。我的問題是，從您的經驗研究來看，印度的這些小生產者是否可能轉型為真正的資本家？

答：小生產者并不是被“剩下”的階級，而是社會經濟中的大多數(shù)，只是像我們這樣的學者把他們視為“剩下的”而已。我呼吁大家重新考察“小生產”這一概念，因為眾多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它是印度最為常見的生產形式。所以，事實是印度的富人沒有被吸納，因為小生產者才是主流。其實，問題不在于如何成為主流，這些在傳統(tǒng)上被命名、在社會上被排斥的群體從來都是主流，只是無論從理論分析還是發(fā)展項目來看，他們都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而已。你提到小生產者是資產階級不需要的群體，這點我在演講中并未涉及。但如果你像韋伯那樣根據(jù)消費和生活方式來定義“資產階級”的話，那么他們無疑是需要小生產者的。華爾街金融危機后，我們在考察印度南部的城市貧民窟時發(fā)現(xiàn)，中產階級無時無刻不被小生產者包圍，他們需要小生產者為其種植蔬菜、花卉，提供洗衣熨衣、販賣小吃、補鞋等多種多樣的服務，而這些需求則為低收入的小生產者帶來了重要的乘數(shù)效應，所以中產階級和小生產者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盡管如此，小生產者往往無法實現(xiàn)資本的積累和擴張，而只能在數(shù)量上實現(xiàn)增殖，對此，我們必須將它視為一個發(fā)展問題認真對待。

你還問及印度的小生產如何向資本主義道路過渡的問題。其實印度的小生產早已被完全整合進資本的循環(huán)和流動過程中了。印度有些左翼人士認為，我所描繪的小生產者其實都是勞動者，保護并鞏固勞工的權利才是印度政治的關鍵議題，但實際上印度只有3%的工人加入了有組織的聯(lián)盟，這意味著勞工的組織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更不用說將小生產者面臨的問題放到勞工運動中去解決了。如果要試圖回答小生產者如何能夠擺脫束縛并實現(xiàn)積累，我的答案是，小生產者通往資本主義的道路狹窄而稀少。盡管媒體上曾對那些出身于貧民窟的印度富豪大肆宣傳，但那只不過是鳳毛麟角的幾個例外罷了。小生產者的轉型需要技術、基礎設施和信貸，這說起來是非常容易的，但這些東西早在50年前就被加以言說，而至今仍未帶來任何改變。所以，到底要如何消除對這種生產形式的束縛，讓小生產者能夠實現(xiàn)積累和擴張而不是單純地繁衍其數(shù)量，還有待進一步探索。

問：您認為小生產者有能力應對很多限制條件，但這是一種能力，還是因為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如果他們有這樣的能力，為什么卻不能擺脫困境呢？

答：零利率的借貸以及在面臨壓力時家庭之間的各種互助和交換，是小生產者用以應對各種限制條件的策略，這當然也可以被理解為別無選擇、絕處逢生。事實上，這種問題從沒有被拷問，因為它并沒有被重視，所以非常感謝你提出了這個很有趣的問題，而我本人對此并沒有答案，而且我認為不止我一個人沒有答案，因為學術界目前對小生產者的抵抗的研究接近于一片空白。最近，在印度安得拉邦(Andhra Pradesh)發(fā)生了小型信貸公司之間的競爭悲劇，導致了多重無法償還的債務，并引發(fā)了愈演愈烈的自殺事件。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場悲劇還與政府未能及時拯救這些家庭有關(小生產者在勞工運動中向政府請愿獲得幫助，是一直以來這些問題得到解決的辦法)，導致他們必須通過自己的行動來應對這場嚴重的危機。

問：小農邏輯通常與“小農能夠生產供自己消費的糧食”這一事實有關，并且它還可以拓展為農耕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農耕生態(tài)學等更為重要的概念。我的問題是，小農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超越一般小商品生產的邏輯，成為非農業(yè)的小生產者？

答：非農業(yè)經濟，顧名思義，并非是以生存為目的。非農的生產者(可能除了回收處理廢品等類似的小生產者之外)，往往和大自然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也因此和農業(yè)的長期性、風險性、低回報等特征并無關聯(lián)。那么，小農生產的特殊邏輯是否能夠被帶到非農業(yè)經濟中呢？綜合以前的文獻來看，我認為，除了“追求生產最大化，而不是利潤最大化”這一邏輯或許可以適用于非農業(yè)經濟之外，其他邏輯似乎不太可能。

問：你在講座快結束時所得出的結論讓我陷入沉思，你是否是說如果印度大部分小商品生產者所受到的限制得以解除，那么印度在經濟意義上就能成為一個強國？如果小生產者進行積累的限制被解除了，我們是否就能看到階級分化的過程？

答：關于印度是否能真正成為一個強國，或許需要在國際關系方面具備相當能力的人才能夠回答。目前印度絕大多數(shù)人口還掙扎在溫飽線上，所以印度的強大只不過是一個扭曲了的形象罷了。如果小生產擴張的種種限制條件被解除了，那么階級分化就將是必然的。實際上，印度的資本主義已經發(fā)展了幾個世紀。然而，盡管不同形式的資本對印度持續(xù)地滲透，大規(guī)模私人部門也不斷發(fā)育壯大，但印度的經濟主要還是靠這種小生產形式而得以支撐。這意味著印度的左翼和右翼人士都需要縝密地思考，到底什么是阻礙了小生產進行分化的始作俑者。

問：小生產者沒有形成任何政黨，這是不是因為小生產類別太多或層級太多，使他們很難形成共同的價值觀？

答：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但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據(jù)我所知，印度沒有小生產者的政黨，小生產者的政治被整合進了形形色色的經濟政治之中，比如小生產者作為資本涉足了商會和農民運動，作為勞動力加入了工會及其組織的斗爭，或者自身形成了類似于自雇婦女協(xié)會的組織，甚至可能卷入了毛主義者的聯(lián)盟。小生產者沒有被整合進政黨政治，是否是因為他們缺乏某種共同的價值觀，我無法做出判斷，但即便是在同一政黨內部，針對同一議題也可能存在完全迥異的立場，例如，1980年，我在實地研究過程中訪談了某些政黨的政治家，發(fā)現(xiàn)其黨派內部就某些特定問題的立場的差異，甚至超過了不同政黨之間的分歧。

問：小商品生產者能在跨國資本最先進的部門里扎根(如IT行業(yè))，成為發(fā)達資本內在的一部分，那么，這一部分所占的比例到底有多大呢？

答：你的問題讓大家注意到小生產者在全球供應鏈和IT行業(yè)的整合問題，我無法確切地知悉小生產在發(fā)達資本內所占的比例，但我立刻聯(lián)想到不少以全球供應鏈為焦點的、涉及制衣業(yè)和金屬制品的研究。這些研究指出，全球供應鏈要么被生產商控制，要么隨著全球化的進程逐漸被需求的推動力所形塑，最終演變?yōu)橐再I方為動力，而非以賣方為中心。然而，我的博士生奧爾蘭達·魯思文(Orlanda Ruthven)的民族志研究表明，盡管供應鏈中的分包商和私人廠商已經完全被整合進了全球體系的生產過程，但他們仍將自己視為獨立的生產者，而非為資本榨取剩余價值而工作的勞動力，并高度認同其自主性及自我存在的價值。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作為自主的生產者被整合到全球商品市場的供應鏈中，還有些生產者就只是薪金工人。此外，我們還應該考察性別和種姓如何制約了生產領域，如何讓有些人獲得了機遇，卻讓另一些人無門可入，這些中國聽眾很難想象和切身體會的“軟制度”(soft institutions)正在成為印度巨大經濟機遇面前冷酷無情的調節(jié)器。我曾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對這個問題有所貢獻，但一直未能如愿。

問：微觀層面的性別關系會對小生產者造成何種影響？

答：我不確定能否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舉例說明。小額信貸項目極大地賦予婦女以權力，但在某些地方小額信貸機構可能已經越界了，它們發(fā)現(xiàn)利潤的誘惑無法抗拒，因此搖身一變成了銀行。它們開始將錢借給還不起的人，讓那些負債而不清楚自己無力償還的女性面臨災難，使得債務人和債權人都深陷危機之中。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女性被賦權了，但沒有證據(jù)表明她們能夠因此實現(xiàn)積累，也沒有證據(jù)表明她們就此能夠擺脫那些阻礙積累的交換關系，進而以小生產者的身份、以新的方式整合進既有的經濟體系中。

問：小生產者往往是賤民或被剝奪了種姓的人，所以或許我們應該在印度的種姓制度背景下來考察這個人群。我的問題是，小生產者如何在種姓制度的約束下實現(xiàn)向上流動呢？

答：種姓制度是一種社會地位體系，對職業(yè)進行了嚴格的區(qū)分和限制。正如尼赫魯、繆爾達爾等人所預言的那樣，職業(yè)的種姓分層界線開始變得模糊了，但這種模糊化僅僅發(fā)生在邊緣，而在經濟的核心部分，種姓的分野仍然明晰可見。舉個例子，在一個我研究了40年的小鎮(zhèn)上，70%的磨坊主屬于一個種姓，剩下的30%屬于另一個種姓，但這已經算是一種進步了?？傮w而言，職業(yè)的種姓分層仍然普遍存在于印度的絕大多數(shù)經濟領域中，即便是在那些已經現(xiàn)代化了的、或正在現(xiàn)代化的部門也同樣如此。有大量證據(jù)表明，在分層復雜且明顯的社會中，向上流動的機會極少。盡管有些企業(yè)家一開始出身平凡，卻最終富可敵國，例如阿茲姆·普雷姆吉(Azim Premji)最初以賣油起家，后來成為印度的IT大王，但這些飛黃騰達的案例恰恰只是極少數(shù)例外而已。通常的情況是，有些人可能最初沒有什么產業(yè)，奮斗許久后終于擁有了一家店面或某個家族生意，但最終不得不將這筆資產分給他的兒子們，于是又淪落到之前那樣捉襟見肘的境地。因此，小生產要實現(xiàn)向規(guī)模較大、有著相當數(shù)量雇傭工人(超過5人)的公司的過渡，在印度仍然舉步維艱，處處受限。

(責任編輯：陳世棟)

主持人：非常感謝芭芭拉教授的演講。她挑戰(zhàn)了政治經濟學中的宏大理論，質疑了關于社會變遷和農民命運的宏大敘事，為我們提供了非常不一樣的分析問題的視角。對那些天真地想去尋找一些社會問題的線性解決方案，或是解釋某些社會現(xiàn)象的宏大理論的人而言，芭芭拉的演講可能讓其大失所望了。因為她的演講說明，我們難以找到某一種宏大的理論或解釋。社會是真實的存在，但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在不同行動者的權力作用下總是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變化，如印度不同行動者之間的互動形成了各式各樣的項目，對小生產或打壓，或保護，或容忍。社會應當給不同的行動者以行使權力的空間——這是我從這次演講中學到的很重要的一點。

編者按：自2011年秋季學期始，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組織“農政與發(fā)展”系列講座，延請當代國內外著名學者圍繞中國與世界的“農政變遷”、“發(fā)展轉型”兩大主題闡發(fā)其卓越的研究與思考。這一系列講座包容社會科學研究的多個學科、多種分析視角、多類主題，對于全面認識與理解鄉(xiāng)土社會的歷史傳統(tǒng)、現(xiàn)實處境與未來前景，富有啟迪。本刊將陸續(xù)刊登這一系列講座的錄音整理稿，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