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子

余顯斌

他輕聲說，他要講個故事。

睡在床上，他已臨近彌留前的回光返照了。兒子流著淚，勸道：“爹，你歇歇吧！”

他不，緩緩搖著頭，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那個籠子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個籠子的秘密嗎？今天不講，它──就真成了秘密。這事，也會讓爹遺憾終生的。”

兒子聽了，不敢再阻擋，默默坐下，傾聽起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著──

有個局長，很清廉，口碑也很好?？墒牵罱K，他沒抵擋住誘惑：一個建筑商，用一套單元房將他收買了。因為，這個局長的兒子要結婚，缺房子。

局長覺得這是雪中送炭，猶豫了一下，接受了。

作為回報，那個商人得到一項工程，可是不久，商人建造的樓房轟然倒塌，當時還在建造期，死傷很多工人。商人被判死刑，一直都緊閉著嘴，直到走上刑場，也沒吐露出局長受賄的事。那個局長，也因此躲過一劫。

兒子聽了，輕聲問道：“爹，你說的是誰啊？”

他張張嘴，指指自己，流出兩滴渾濁的淚。兒子睜大了眼，望著一生清白的他，仿佛不認識似的，許久問道：“是──你？”

他閉上眼，痛心地搖著頭，喃喃道：“爹該死??！”

他說，如果自己不收那套單元房，像過去一樣，對那個工程進行嚴格監(jiān)督，就不會發(fā)生樓房倒塌的事，也不會死人。那個商人，也不會犯上死罪，被拉上刑場。

他說：“爹以后一閉上眼，這些人就站在爹面前，血淋淋的?！鄙踔?，他告訴兒子，以后，自己不敢走近那套受賄的房子，一走進去，心里就有一種刀子劃過的感覺。此后的日子，他就一直生活在驚恐、痛苦和悔恨中，難以自拔。

兒子不解道：“爹，你講籠子的事啊！”

他點著頭，示意兒子拿來籠子。這是一個鳥籠，鋼絲做的，嚴嚴實實地鎖著?；\中，放著一個木雕小人，幾年來從未打開過。

過去，兒子一直不解，別人提著鳥籠，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一片鳥語花香，好聽，也好看。自己老爹怎么啦？退休之后不久，弄個鳥籠，里面竟然放著個木雕小人，神神秘秘的，很疹人。幾次，兒子問他原因，他都黑著臉說道：“別問?！?/p>

因此，兒子閉上嘴。兒子以為，老爹腦子出了問題，才這樣做的。

現(xiàn)在，謎底終于打開了。

木雕小人被拿出來，底座上雕著幾個小小的字。兒子拿起細看，隱隱約約竟是自己爹的名字，不由得顫聲問：“爹，為什么？”

他告訴兒子，雖然，自己逃脫了刑罰，可一直逃不過良心的懲罰?？勺约河譀]勇氣去自首，于是，就用一個木雕小人代替自己，關進籠中，猶如關進監(jiān)獄中一般，借以消解良心的譴責和內(nèi)心的恐懼、懺悔。

兒子看著這個木雕小人，一時目瞪口呆，額頭冷汗涔涔流出。

他突然睜大眼睛，顫抖著聲音嘶聲道：“兒啊，記住??！一步──走錯，負罪──終──生??！”

兒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猛地站起來，幾步走出病房，打開手機，撥通一個號碼，輕聲而堅定地道：“那錢，你趕快拿走，一切按程序辦?！?/p>

打完電話，兒子走進來時，他已閉上眼，停止了呼吸。

他的臉上卻帶著微笑，如一片夏日里潔凈的陽光，在淡淡盛開著，暈染著。

他退休之后，不久，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當官的兒子，總背著自己搞一些偷偷摸摸的動作，很擔心，想勸兒子，可知道人到此時，沉溺進去，大多是執(zhí)迷不悟的。

于是，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后，他想了這么個辦法。

他想，大概也只有這樣一個臨終的謊言，才能挽救兒子吧。

選自《新銳閱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