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喆
定安寺
■成 喆
一向很少去寺廟,也說不出特別的理由,大概是想著,又不是教徒,甚至連信仰這件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沒想到,好朋友臻臻回國第一件事,就約我陪她一起去郊區(qū)的定安寺。
臻臻出國已三年,可見著她時,她素淡著一張臉,沒擦粉也沒描眼,一件簡單的襯衫,手腕上繞著佛珠,跟她平時朋友圈里發(fā)的自拍照大相徑庭,就還是原來那個學(xué)生模樣。我打趣:“難道國外的教堂還沒有拜夠嗎,回來就巴巴地往這里跑。”臻臻面帶感慨的樣子:“那個拜,只是入鄉(xiāng)隨俗罷了,哪有這里的心安?!苯舆^了從杏黃色的墻里遞出來的三炷香,她拉著我向寺里走去。
進(jìn)到大雄寶殿,殿中的菩薩周身貼著金箔,盤腿坐著,低垂眉眼。臻臻慢慢拜下去,身體低低地伏著,頭貼著跪墊,掌心朝上攤開,像在訴說在大洋那邊一直沒有著落的心事。我只管站在一邊等,欣賞明黃色的院墻與點綴其間的樹木。臻臻拜畢,回頭見我站著,有些詫異:“你怎么不拜?”“我……不大信這些的?!蔽艺f著,卻莫名其妙覺得有些心虛?!安恍牛课矣浀媚氵@名字還是請和尚給起的呢。”
倒也是,我裝作認(rèn)輸?shù)匦π?。我奶奶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我的名字正是她向寺里大和尚求來的,小時候,逢到我生病、考試、出門或過生日,她也必定要到廟里去跟菩薩禱祝一番,請了各樣的平安牌或護(hù)身符回來,照奶奶的看法,從小到大,我就從沒有離開過佛神的護(hù)佑。但我對佛神大概還是無動于衷的,要不此刻,我為何不裝裝樣子、隨著臻臻同拜呢。
出了大殿,隱隱聽到前面?zhèn)鱽沓b的聲音,往前再上一段臺階,唱誦更響了,有些逼迫著耳膜,并非想象中的空靈或清心之音,仔細(xì)分辨,除了熟悉的江淮官話,還有各地的口音,有些香客顯然是遠(yuǎn)道而來。等到爬上臺階盡頭,我們才看清,原來在院中誦經(jīng)的大多數(shù)都是未入佛門的信眾,只有幾個領(lǐng)頭的是出家僧人。一路走往大殿,耳中刮過幾句“兒媳婦”“癌癥又復(fù)發(fā)了”等諸如此類的話?!拔铱雌兴_真是要忙不過來了。想來我奶奶,當(dāng)初也正是這樣來替我禱祝的,我奶奶的奶奶,一代一代都是這樣的。”我低聲跟臻臻耳語,大約這也正是我一直對佛教敬而遠(yuǎn)之的原因,臻臻臉上卻露出一絲羨慕而沉醉的表情:“多好啊,你仔細(xì)聽聽呢。我在外面老是想家,具體想什么也不曉得??蛇@會兒,我曉得了。”搖曳香火中的神像微抿嘴角,好像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我們繼續(xù)往里,去到一個布置很別致的殿里,殿頂上掛滿了荷花燈,是元宵節(jié)時由信眾們買來掛在上面的,燈下面用塑封起來的紙片上寫了信眾一家人的姓名和南無阿彌陀佛的字樣,殿兩側(cè)供奉的是十八羅漢,每一個下面都放了一塊跪墊。這下臻臻可有的拜了。我索性走到殿后面去,那里開了一排窗戶,能見到半邊天和隱在云霧里的小山峰。朱漆斑駁的窗頁最下端有一個小小鐵環(huán),窗框外側(cè)對應(yīng)著一個長長的鉤子,將鉤子穿進(jìn)鐵環(huán),便可將推開的窗戶固定住,不會被風(fēng)吹得忽開忽閉,這樣的機(jī)關(guān),在現(xiàn)代公寓里已經(jīng)找尋不見了,我也是小時候在奶奶家才看見有這樣的設(shè)計。也不知有多少信眾、香客或游人在這窗戶前站過,開關(guān)或把玩過這些窗扇,年深日久,窗臺上已經(jīng)被磨劃出了一個以鐵鉤長度為半徑的圓弧來。莫名地,我又想起了奶奶,如今的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早就連我也不認(rèn)識了,更不可能再出門來拜菩薩了。我在窗戶前站了許久,風(fēng)從窗戶口急速地吹過,吹得前殿花燈下的塑封紙片互相觸碰,嘩啦啦的,哀傷柔和,很好聽的聲音。臻臻在拜著。
我耐心地等臻臻拜完最后一個羅漢,和她一起慢慢走回到大殿,那里菩薩半隱在昏暗中,金身折射出微光。等里面的兩三位香客拜完離開,我動作有些別扭的,但也一本正經(jīng)也走到蒲團(tuán)上,伏下身去,從后面看我,大概正是臻臻剛才那虔誠投入的模樣。我久久地把腦門貼著蒲團(tuán),像在等待什么,心里似有所感,又似乎依然一片空白。
拜完起身,我訥訥地對臻臻解釋,“我是替奶奶拜的……” 臻臻卻連忙搖手,“不要說,說出來就不靈了?!薄拔也]有具體要祈求什么。”我急忙分辯,似乎想要強(qiáng)調(diào),我還是并不相信這些的。
臻臻卻是一副會然于心的樣子,“我跟你一樣啊。剛才雖然磕了幾個頭、上了幾炷香,其實也不是信什么,或是要具體地求什么。就是挺想拜一拜的,這么一來,心里好像就安心多了。”
我沒有再接話。這種朦朦朧朧、難以說清的中國式的敬畏傳統(tǒng),可能真的已經(jīng)深入到了我們的血液之中了吧,不管將來我們在哪里。
有兩位僧人走出來,一步步上了臺階,杏黃的僧袍隨著僧人的腳步擺動,金色的海水涌動,麥田一般的氣息撲面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