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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曲

    2016-01-18 22:35:53吳萬群
    雨花 2015年12期

    ■吳萬群

    1

    ——“2015年6月1日深夜11點(diǎn)多,載有458人的‘東方之星’客輪突遇龍卷風(fēng),在長江湖北監(jiān)利大馬洲水域翻沉……”

    湖北電視臺在第一時間播報了這條不幸的新聞。

    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在默喊著的同時,迅速打開其它城市電視頻道核實(shí):北京、江蘇、湖南、山東以及最權(quán)威的中央電視臺,幾乎是與此同時,播報了這一特大的不幸消息。

    沒錯,爺爺奶奶就在這個倒霉的客輪上。

    “哇——”我當(dāng)時就嚎啕大哭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同宿舍的學(xué)姐學(xué)妹們紛紛緊張地圍過來問個究竟!

    “我爺爺奶奶都是這個‘東方之星’客輪上的‘夕陽紅’老年旅游團(tuán)成員??!”

    “啊!怎么會這樣啊?”一個個伸直脖子仰天大哭。

    好像沒別的選擇似的,宿舍里哭成了一鍋粥。

    這是某名牌大學(xué)文學(xué)系的宿舍樓,上上下下住著二百多號女生,又趕在清晨洗漱時段,聽到這邊沒有節(jié)制的嗚嗚啦啦的哭泣,先是同層,然后整個樓的她們似乎不約而同聞風(fēng)而至。

    小小的宿舍被擠得水泄不通,走廊里也站滿了同學(xué)。大家問清情況后,表情嚴(yán)肅,心向遠(yuǎn)方,為我爺爺奶奶,不!為“東方之星”上的所有乘客祈禱。

    這時,我的手機(jī)又連續(xù)來電,先是爸爸的,后是媽媽的,接著就是姐姐的:“ 小妹,‘東方之星’客輪出事了,十萬火急!速赴湖北監(jiān)利,我們到那兒會面!”

    擦干眼淚,收拾行禮,立即請假——已經(jīng)用不著了,班主任老師就在跟前站著呢。然后,迅速乘上南下的特快列車,直奔監(jiān)利。

    列車上,心急如焚的我,手捧手機(jī),一個不漏地捕捉“東方之星”信息。

    ……

    今年,爺爺66歲,奶奶60歲。爺爺是個老軍人,這些年堅(jiān)持游泳鍛煉,落水自救的能力還是有的,可奶奶純屬小家碧玉,是個地地道道的旱鴨子,只怕是兇多吉少。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弊蛱焱盹垥r,我還在電話里追問爺爺奶奶在外玩得開不開心?這才過去多長時間啊,二位老人家的手機(jī)全部失聯(lián)。

    爺爺奶奶,你們現(xiàn)在在哪???孫女心里好怕好怕!

    爺爺是部隊(duì)里的離休干部,全家人心目中的威武之師。說心里話,讓我最佩服的當(dāng)數(shù)爺爺兩次“將愛情進(jìn)行到底”的經(jīng)歷,一直被軍地傳為佳話。

    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隨著列車風(fēng)馳電掣的節(jié)奏聲,我的思緒和情感完全穿越到那個火紅的年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傳誦著爺爺那個浪漫凄美、悲壯感人的愛情故事。

    2

    一九七一年。

    孟浩,也就是我的爺爺,是濟(jì)南軍區(qū)某部政治處正連職干事。

    這不,再過一天就是農(nóng)歷一九七二年的大年初一。一早,林政委令他立即執(zhí)行一項(xiàng)緊急任務(wù)——代表團(tuán)黨委去膠縣慰問在那居住的幾個離退休老干部。

    孟浩火急火燎。時間緊促,孟浩必須立即動身。因?yàn)槿绻谌R蕪縣城趕不上從泰安發(fā)往膠縣的過路車,完成任務(wù)就成了一句空話。讓孟浩意想不到的是,不光在萊蕪搭上從泰安發(fā)出的過路車,還并肩而坐一個頂著紅頭巾的年輕姑娘。

    姑娘叫肖麗,這是肖麗后來主動告訴孟浩的。

    不知咋了,行進(jìn)途中,肖麗越是側(cè)著身子望著窗外,孟浩越是忍不住瞟她一兩眼,可是心靈照相機(jī)無法對她的臉蛋進(jìn)行定格,一覽無余的卻是她頭上頂?shù)哪菞l紅頭巾,像是一團(tuán)火焰跳躍在青春孟浩的五線譜上。

    車廂滿載,人多暖和,加之顛簸,有人發(fā)出甜甜的鼾聲。突然,司機(jī)師傅按了一聲長長的喇叭,然后停車起身向大家動員說:“各位旅客,不要打瞌睡了,小心凍感冒了,一起抖抖精神樂呵樂呵,歡歡喜喜過大年吧!”接著他把話鋒一轉(zhuǎn),像長官似的,直接點(diǎn)名:“請親人解放軍先帶個頭,給大家唱支歌或講個革命故事,好不好!”

    客車正行駛在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山路上。

    車上就孟浩一個軍人,關(guān)鍵時候不能掉鏈子。在旅客們的熱烈掌聲中,他微笑著站了起來,向大家行了個軍禮。孟浩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支口琴,謙遜地說:“好的,為了活躍節(jié)日氣氛,下面我就為在座的各位旅客吹奏一首《我的祖國》,請多多指教!”

    這時肖麗也轉(zhuǎn)過身來,滿臉帶笑地仰望著孟浩。

    口琴獨(dú)奏是孟浩的拿手戲。你聽,《我的祖國》被他演奏得多么豪情滿懷——啊,像群山連綿的巍峨,像百花爭艷的婀娜,像早春田間的麥浪,像城市串流的風(fēng)景,像天上繁星的閃動。鏗鏘有力,抑揚(yáng)頓挫,聲情并茂,令人陶醉。頓時,車廂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下面,就請我身邊的這位姑娘唱首歌吧,大家說好不好啊?來,大家歡迎!”孟浩積極鼓動道。肖麗沒有推諉,把紅頭巾從頭上取下放在座位上,站起來向右甩了一下頭發(fā),落落大方地說:“好吧,向解放軍同志學(xué)習(xí),咱就唱一首‘沂蒙山小調(diào)’吧,算是向車上的各位旅客拜個早年!”肖麗用報幕員的聲調(diào),把“拜個早年”吐得格外清脆悅耳。車內(nèi)氣氛一下子就被她激活了?!霸圻€想邀請身邊這位解放軍同志用口琴伴奏?!彼矊⒘怂卉姟P惵曇籼鹛鸬?,特有粘性和煽動性。車內(nèi)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這種場合,孟浩哪怕吹破嘴皮子也絕不會退縮。接著,肖麗立馬按照孟浩吹的曲譜接了上去,一出口發(fā)音就準(zhǔn),字正腔圓—“人人那個都說哎 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 好風(fēng)光……”

    肖麗每唱完一首,孟浩就得再吹一曲,輪流表演,全部包場,要不車上旅客的掌聲不答應(yīng)。

    車外北風(fēng)吼,車內(nèi)歌聲亮。這是一次歡樂的旅途。

    不經(jīng)意間,膠縣長途汽車站到了。

    過年車站不停運(yùn)。孟浩立即到售票口買了一張第二天返程的車票。出了候車室的門,一抬頭,咦,這不是肖麗嗎?是在等什么人吧?沒容孟浩多想,她走過來抿嘴一笑:“咱想去辦個事,能不能請你幫咱看一會兒包?”孟浩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她的那個大旅行包。

    孟浩心里想,就沖肖麗這甜甜的一笑,別說看包,哪怕扛個炸藥包都成。嘿嘿,美人一笑值千金嘛。

    不過十分鐘,肖麗就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了。孟浩這會兒不再當(dāng)“小偷”了,像看電影一樣,細(xì)細(xì)觀賞眼前的她——真像古詩里形容的那樣:“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边@時,他倆又深深的一個對視,啊,像焊花飛濺。一瞬間,從彼此的眸子里,讀出絲絲縷縷的甜蜜。

    心動歸心動,萬萬不能誤了出差的大事。就當(dāng)留一份美好記心里好了。

    孟浩和肖麗相互揮手,依依惜別。

    3

    傍晚,看望慰問完離退休老干部的孟浩,剛在車站附近一家小旅館住下,灰蒙蒙的天空就飄起了雪花。

    瑞雪兆豐年,好??!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在一陣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迎來了雪花紛飛的大年三十。

    通過檢票口,孟浩急急忙忙地上了車。昨天來的時候還滿滿一車旅客呢,今天怎么不見人影了?不,有一個,前排靠窗坐著呢。哇,紅頭巾姑娘!這也太巧了。再一打聽,原來肖麗和孟浩一樣,年禮送到就得把家還。不用問,他倆買的又是同一排座的車票,孟浩1號肖麗2號。不過,孟浩不好意思再和肖麗肩并肩坐了,當(dāng)即選臨近她的一排坐下。肖麗歪過頭,又和孟浩的眼神交匯到一起,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

    雪花依然在空氣里劃著弧線悠閑地跳著舞。

    客車蝸牛般地在雪地上爬行。即便這樣,好幾次“扭秧歌”差點(diǎn)滑進(jìn)路邊的深溝。這還不算,沒想到車子行駛到素有“山東屋脊”之稱的沂源縣境內(nèi)出毛病了。司機(jī)師傅當(dāng)即改變行車方向,說要找個就近的修理廠診斷一下。半個小時過去了,司機(jī)師傅也沒把車子鼓搗好。孟浩和肖麗簡直像坐在大冰箱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司機(jī)師傅終于向他倆實(shí)話實(shí)說:“看來這破車一時半會兒修不好了,這樣吧,前面不遠(yuǎn)的山腳下有戶看林子的人家,你倆先到那里去避一避,再呆在這里會被凍僵的,等咱把車子修好了就去叫你倆?!泵虾?、肖麗看著眼前趴窩的客車,無可奈何地向司機(jī)師傅點(diǎn)點(diǎn)頭。

    說走就走,動起來就不冷了。眼前天地一色,除看不清路還伸腳出溜滑。孟浩在前面探路,肖麗再踩著他的腳印向前走。遇到小坡小坎,孟浩就用右手拉著肖麗的左手前行。在孟浩的記憶里,大多時候是風(fēng)和雪交織在一起的,眼前這場雪因沒有風(fēng)的呼嘯而溫柔親切多了。瞧,雪花對肖麗還情有獨(dú)鐘呢,一朵又一朵地飄落在她的紅頭巾上,還有的像一只只小蝴蝶輕輕地立在她的眉睫上,于是,她總是微瞇著眼睛將它們輕輕拂去,有時還借此向孟浩投來神秘的一笑??此e手投足的輕柔,聽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孟浩想,自己曾經(jīng)的魂?duì)繅衾@也不過如此。

    突然,孟浩聽到身后的肖麗尖叫了一聲,再掉頭一看,只見肖麗坐在雪地上咧嘴呢,非常痛苦的表情。一問,原來是不小心扭了右腳起不來了。她的目光掛著乞求。孟浩走過去背對著她蹲了下來,她不好意思地趴到孟浩那寬闊的背上。

    肖麗是小巧玲瓏的那種,孟浩背她就像背“稻草人”似的。但在雪地上行走一段之后,感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越發(fā)像那鬼片里的“妖精”,把個孟浩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好在孟浩每呼吸一口都能從她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對,是鼓勁的香。孟浩今生是第一次背大姑娘,觸電的那種酥麻不時在心中蕩漾。

    自從昨天姑娘進(jìn)入孟浩的視野后,孟浩就感覺自己的活力、激情大增。猶如一堆火炭,風(fēng)兒一吹,那紅紅的火苗就熊熊燃起。光顧著背肖麗向前大步走了,卻一時放松了對腳下的警惕。孟浩原以為前面百把米的路是平整的,不曾想猛然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原來右腳絆到雪下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了。頓時,鮮血像紅蚯蚓一樣,從孟浩右褲腳里面爬出來了,點(diǎn)點(diǎn)滴滴灑落在雪地上,好像初放的一朵朵紅臘梅。

    肖麗問:“怎么啦?”

    孟浩答:“被絆腳石絆了一下,不礙事!”

    4

    孟浩敲了看林子人家院子的門,走出來的是一位老大娘。大娘見孟浩背著一個頭頂紅頭巾的姑娘,特別是看到孟浩右褲腳和鞋子上的鮮血,“哎喲哎喲”的心疼。大娘立即把孟浩領(lǐng)進(jìn)屋子,示意他把肖麗放到炕上。孟浩真的累壞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定定神,孟浩向大娘說明來龍去脈,懇請老人家提供方便。大娘笑呵呵地說:“瞧你說的,解放軍和老百姓是一家,咱想請你們還請不來呢?!边@下大娘忙得不亦樂乎。

    據(jù)大娘講,當(dāng)年她在當(dāng)?shù)厥莻€很出名的戰(zhàn)地女民兵,在前線孟良崮救護(hù)過多名解放軍傷員。肖麗這點(diǎn)小傷,經(jīng)她一浴二揉三貼,立馬能站起來走動了。孟浩眼前一亮,原來“女華佗”就在這大山深處啊。這時,肖麗一改先前的柔弱,還用命令的口氣讓孟浩坐下來,不由分說地蹲下來幫孟浩脫鞋挽起右褲腳。哦,原來孟浩的傷在右腳腕上,已經(jīng)血肉模糊。孟浩卻不在乎地說:“掛點(diǎn)‘小花’,算不了什么?!毙愄ь^滿含深情地看了孟浩一眼,便小心翼翼地為他洗傷口。那份輕柔就像一把小小的刷子,刷得孟浩心里頭癢癢的。大娘邊在孟浩傷口上撒藥粉邊風(fēng)趣地說:“巧了,全傷在右腳上,成雙對兒?!?/p>

    看著大娘和肖麗配合默契的樣子,孟浩心里頭一熱:啊,大娘就像自己的親娘,肖麗就像他剛領(lǐng)進(jìn)門的新媳婦,好溫馨的一家人?。〈饲榇司?,恍如夢中。可不么,“又娶媳婦又過年”,孟浩心里樂開了花。

    窗外雪花飄,屋內(nèi)爐火紅。

    晚飯后,大娘又端來小棗、山楂、板栗、花生讓孟浩和肖麗品嘗。三人圍著火爐拉家常式的守歲。當(dāng)孟浩提到大娘家人時,老人家說自己的老伴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在外工作的兒子想把她接過去一起生活,但心里頭一直不舍扔下大山里的老伴。這時,肖麗向孟浩使了個眼色,悄悄地說:“過年了,說點(diǎn)開心事兒?!比缓笥痔岣呱らT道:“對了,你給大娘吹口琴聽吧!就吹‘沂蒙山小調(diào)’。”大娘喜上眉梢:“那感情好!”

    夜深人靜,雪花紛飛,大山腳下,林中小屋,一曲“沂蒙山小調(diào)”,那是怎樣的風(fēng)花雪月。孟浩吹琴,肖麗哼唱。大娘聽了一遍不過癮,讓他倆又吹又唱重復(fù)了好幾遍?!敖褚菇K于把‘沂蒙山小調(diào)’聽‘飽’了?!贝竽锓浅s幸地說。

    不知司機(jī)師傅現(xiàn)在何處?客車修好了沒有?大娘說:“大年三十晚上,哪家鋪?zhàn)硬魂P(guān)門上鎖過大年啊。不要說找不到修理工,就是找到也未必有人肯修?!辈患?,老婆孩子熱炕頭,山里人熱熱鬧鬧過大年呢。

    大娘把炕燒得熱乎乎的。等不到司機(jī)師傅,便打算洗洗休息了。孟浩想,大娘家就一個火炕,不會三人全睡在上面吧?大娘看出他的心思,說:“對的,全在上面睡,暖和?!卑??把孟浩和肖麗嚇了一大跳。大娘又笑呵呵地說:“不過,咱睡中間做分界線,以防你二人犯規(guī)?!睕]想到大娘如此幽默。大娘說完想想也好笑,誰說“老不管少事”,這大過年的說句笑話多好。

    肖麗催孟浩先睡。一提到睡覺這個敏感的字眼,簡直把孟浩全身的睡細(xì)胞全調(diào)動起來了,頓時哈欠連天。經(jīng)大娘允許,孟浩提前睡下了。這種環(huán)境,除了脫下外套,基本是整穿整睡。孟浩頭朝外腳朝里,像時刻準(zhǔn)備緊急集合似的。心中無邪,躺下即呼。沒錯,吃頭豬,不如打個呼。

    孟浩睡了一會兒又醒了。睜開惺忪的雙眼,看大娘緊挨著自己也和衣躺下了。咦,肖麗呢?他輕輕地扭頭找。噢,她在火爐前坐著呢。眼前,紅紅的爐火映著她的臉蛋兒,猶如出水芙蓉,美到人的骨髓里。再定睛一看,原來肖麗正在幫自己烘濕了的鞋子。見此動人一幕,孟浩感覺渾身的血直往頭頂上涌。這時,肖麗好像發(fā)覺到什么,慢慢站起來朝孟浩這邊張望。不知她要干嗎?是擔(dān)心吵醒孟浩呢?還是要幫孟浩把被子蓋好?孟浩微瞇著眼,輕輕地調(diào)整呼吸,裝作依然熟睡的樣子,心卻像鳥兒一樣,要從喉嚨里飛出來。孟浩倒真的希望肖麗這會兒走過來,但她站在原地向孟浩這邊張望了一會兒,又慢慢地坐下了。于是,孟浩又偷偷地睜開雙眼,繼續(xù)欣賞她守著火爐烘鞋。她嘴角掛著微微的笑容,一副無比幸福的模樣。

    孟浩有點(diǎn)沉不住氣了,便有意翻了一個側(cè)身,想考驗(yàn)考驗(yàn)肖麗的反應(yīng)。本想輕輕表示一下即可,但還是用大了勁,一伸胳膊將挎包撥到了炕下,只聽“哐啷”一聲,感覺口琴掉出來了。大娘聽見后,身子動彈了一下。肖麗見此笑了,說了句:“老大不小的了,睡覺還這么不老實(shí)?!毙惖囊慌e一動,始終被孟浩暗藏的兩個“攝像頭”盯著。這時,肖麗又慢慢地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拿她那床被子橫蓋在孟浩和大娘的被子上面。然后,撿起孟浩的挎包和口琴。她把挎包擺回原處,把口琴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兒,又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后嫣然一笑。

    幸福時光似白駒過隙。這個夜晚,孟浩的心如同蘸糖葫蘆的鍋?zhàn)?,始終沸騰著滾滾的糖漿。

    5

    “咚咚!咚咚!”接著就聽到司機(jī)師傅的喊門聲。孟浩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跑出去開門。

    “車子修好了,咱們可以回家過年了?!毙愒谖堇锔吲d地喊著。司機(jī)師傅說:“不是車子修好了,是車站領(lǐng)導(dǎo)親自帶車專門來接咱們的?!泵虾萍拥卣f:“這才叫領(lǐng)導(dǎo)‘雪中送炭’呢?!?/p>

    山村傳來一陣長長的鞭炮聲,像是專門為他們送行似的。

    大娘送他們到門外,聽得出肖麗在輕輕地哽咽。孟浩、肖麗走出老遠(yuǎn)轉(zhuǎn)過身子,仍隱隱約約地看到老人家向他們揮手。啊,大娘的身影在他倆心中變得越來越高大,簡直就是一座巍巍的沂蒙山!

    車站領(lǐng)導(dǎo)帶的是吉普車,車轱轆上還加了防滑鏈,跑起來特快。坐在車上的孟浩和肖麗,心情比車外飛舞的雪花還要得意。但走著走著,孟浩突然發(fā)覺少了什么,對了,肖麗的紅頭巾呢?不會忘在大娘家吧?不好直接詢問肖麗,可一想到馬上就要和肖麗分別了,心里頭的車外雪花又變得亂蓬蓬的了,一時難以梳理出個頭緒。

    萊蕪城的燈火,由遠(yuǎn)而近向車子撲過來了,接著就聽到市區(qū)零點(diǎn)噼噼啪啪辭舊迎新的鞭炮聲。孟浩想,這個時候,要是肖麗把紅頭巾拿出來揮舞幾下該多好啊!

    通向部隊(duì)營房的路口說到就到了,孟浩必須要在這里下車。這時的他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呀,忘記打聽姑娘的聯(lián)系地址了??墒?,現(xiàn)在當(dāng)著他人,又怎么向肖麗問這要那呢?便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該死的馬大哈?!?/p>

    孟浩下車后揮手向肖麗告別。借著路燈,孟浩發(fā)覺肖麗的眼里也含著淚花。帶車領(lǐng)導(dǎo)心知肚明,當(dāng)即表態(tài):“放心吧,咱們會把姑娘送到家的?!泵虾屏⒓聪蜻@位領(lǐng)導(dǎo)鞠躬感謝。

    車子走了,肖麗走了,紅頭巾也不見了。孟浩的心情糟糕透了,像打了一場敗仗似的。到了宿舍,孟浩狠狠地把自己扔到床上,扯過被子蒙頭大睡。這一夜,孟浩的夢里沒有別的,依然飄舞著肖麗的那條紅頭巾。

    營房內(nèi)外,迎新鞭炮彼此起伏。孟浩隨手拉開窗簾,天亮了,雪停了。哦,不能再睡了,得起床去給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們拜年。

    愛,是奇跡,是恩澤,就像從天而降的甘露。

    孟浩翻身下床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是的,從右褲腳里面露出一段紅的。再拉開一看,啊,正是肖麗的那條紅頭巾!

    孟浩小心翼翼地解下紅頭巾。此時,奇跡再次發(fā)生,只見一張紙片雪花般地滑落在地。

    孟浩迫不及待地?fù)炱?,一行雋秀的小字立即映入眼簾:“我叫肖麗,是泰安東岳百貨大樓的營業(yè)員?!?/p>

    孟浩激動地蹦了起來,大聲歡呼:“大年初一,我就遇上大喜事啦!萬歲,一九七二!”

    人逢喜事,豈止是精神爽,還浮想聯(lián)翩呢:“千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千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不知道肖麗是不是我千千萬人之中,千千萬年之中不早不晚,恰好碰到的那個人?孟浩在心里堅(jiān)決地說:“是!絕對是!”

    從此,孟浩和肖麗的情愛熱度出現(xiàn)了拐點(diǎn)。

    6

    “鴻雁傳書”,浪漫的詩意?!耙娮秩缫娒妗保钱?dāng)時交流情感的最佳選擇。孟浩經(jīng)常伏案給心中的她寫信抒發(fā)情懷,肖麗也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在潔雅的素箋上烙下對他純美的思戀。

    頻繁的書信像火爐般迅速升溫著孟浩和肖麗的感情。肖麗在信中說:“我愛鋼鐵長城,我愛親人解放軍!”言外之意,她已經(jīng)愛上了孟浩。孟浩不甘示弱,用錄音機(jī)把自己吹得最好的幾首口琴曲和“愛情宣言”錄成音寄給肖麗。肖麗當(dāng)即回信說:“那就把我的紅頭巾和你的口琴曲,堪稱“金曲”,作為我倆的愛情見證吧?!边€叮囑孟浩說:“親愛的,當(dāng)你看到紅頭巾舞動時,那正是我肖麗向你說,我愛你!”打那,為了感受那份“我愛你”,孟浩不止一次偷偷地把紅頭巾掛起來隨風(fēng)飄舞。

    愛情不來打擾孟浩,孟浩就是一杯清水,肖麗的出現(xiàn),特別是她那赤誠的愛戀,如同這杯清水中點(diǎn)入一滴紅墨水,立刻通體紅遍,鮮艷起來,沸騰起來。

    孟浩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愛情需要百分之百的忠誠,如果愛情是場奧運(yùn)會,我一定要拿百年好合的冠軍!

    但是,不知咋的,從四月二十二日起,孟浩先后給肖麗寫了三封信都石沉大海,不見回音。

    常言道,事不過三。難道她變卦了?不會!難道信弄丟了?不會!難道她家里出事了?更不可能!孟浩的心一下子被焦急、擔(dān)憂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領(lǐng)導(dǎo)看出了孟浩的情緒波動,特批三天假,讓他去泰安會她。

    ……

    車窗外,綠樹成蔭,麥浪滾滾。孟浩握著紅頭巾,心頭不時泛起陣陣漣漪 —— 肖麗還是那個水靈靈的模樣嗎?見面第一句話該說啥好呢?這次要不要去見她的父母……孟浩越想心里越雜亂無章,但轉(zhuǎn)念掂量掂量,又覺得都是好事噢。軍人嘛,沒有攻不破的堡壘。

    此時此刻,孟浩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飛到肖麗的身邊。車啊,能不能快點(diǎn)!再快點(diǎn)!

    親愛的肖麗,我來了!親愛的肖麗,我們又要見面了!親愛的肖麗,我太愛你了……孟浩除了興奮激動,還有幾分愛的瘋狂。

    下車后,孟浩顧不上多看一眼泰山風(fēng)光,唯一的心思就是快快見到心上人!

    泰安東岳百貨大樓已經(jīng)在眼前了。肖麗就在這座大樓里上班,多幸福??!走進(jìn)大樓后,怪呢,孟浩懷里“怦怦”地像有只小兔子搗亂。

    “不要難為情!”孟浩再次在心里為自己打氣。

    整一整軍容,孟浩大步走到柜臺前,向一位女營業(yè)員打聽肖麗。

    “你是她的什么人?”對方眼睛沒離開手上的活兒隨口問孟浩。

    孟浩說:“我是她的朋友,請你幫個忙向肖麗通報一下!”

    “朋友?”她抬頭一看,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她在班上不?”孟浩又急不可耐地問。

    對方神色有點(diǎn)緊張,吞吞吐吐地說:“你應(yīng)該知道的?。克?/p>

    “肖麗是不是很忙?只要她在就行,我等?!?/p>

    “不!……難道你……”

    “她最近怎么啦?請你快點(diǎn)告訴我!”

    “她……她,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火災(zāi)……在半月前的一個凌晨。唉,她那么年輕……”

    “不可能?她怎么會遇到火災(zāi)呢?你是不是搞錯了?”

    “……咦,你手中拿的不就是肖麗最喜愛的那條紅頭巾嗎?”

    孟浩急眼了,拿著紅頭巾的手在顫抖。

    猶如晴天霹靂,原本幸福滿滿的孟浩一下子跌落萬丈深淵……

    接下來,孟浩像一具提線木偶那樣被一截截地拎了起來,拎到筆直又上到樓上的一個辦公室里。他面前像是來了好多人?公司工會主席就坐在對面。自從這位主席張口以后,目光就再也沒離開過孟浩??吹贸龅谝痪渥钪匾前阉贸珊脦捉卣f出來的:“是我們的工作被動……讓你知道肖麗的消息晚了……真的很對不起啊?!毕旅娴脑捑妥兊酶駝勇犃?,說肖麗是公司的團(tuán)支部書記,年年被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還是公司的重點(diǎn)培養(yǎng)對象,等等。

    一位年長的大姐是撲滅那場大火的見證人,話里話外仍拖著火星子。她說:“那天,大火被撲滅后,當(dāng)大家找到肖麗的時候,全被眼前的情景驚顫了,只見她臉向下背朝上的趴著,懷里緊緊地?fù)е呀?jīng)燒得面目全非的信件、書籍和錄音帶?!边@時工會主席把話接過去說:“書信和錄音帶肯定是你寄給她的;書是文秘方面的,可能是她購買準(zhǔn)備送給你的?!泵虾埔贿吜鳒I一邊點(diǎn)頭說是。

    這會兒,再看肖麗生前的那幾個好姐妹早就哭成了一團(tuán)。

    7

    ——抵達(dá)湖北監(jiān)利縣城后,我的血壓、心跳、呼吸全部暴升提速。

    小縣城的私家車和出租車紛紛系上為遇難者祈福的黃絲帶,近千輛轎車免費(fèi)供遇難者家屬和救援人員乘坐。在一個熱心志愿者的協(xié)助下,我很快地找到父母和姐姐下榻的賓館。

    我們?nèi)也恢挂淮蔚卣J(rèn)真查對并向有關(guān)人員打聽,在生還的14個人當(dāng)中,一直沒聽說有爺爺和奶奶的名字。在事實(shí)面前,我們不得不信:二位老人家已經(jīng)“駕鶴西歸”了。

    唉,事有巧合,6月8日正好是奶奶的60歲生日。聽媽媽說,這次爺爺陪同奶奶乘坐“東方之星”去重慶旅游,就是爺爺突發(fā)奇想送給奶奶60歲生日的“大禮包”,沒想到……

    奶奶的名字叫肖花,在學(xué)校讀書時的同學(xué)全叫她“?;ā?。肖花是肖麗的親妹妹,肖花比肖麗小三歲,比爺爺小六歲。

    肖花奶奶性格似水,用三個字來概括就是“大善人”。老子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jiān)強(qiáng)者莫之能勝?!彼哉f,奶奶又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本事的女人。

    爺爺孟浩和奶奶肖花的幸福結(jié)合,特別是當(dāng)初對于奶奶來說,可稱得上是一場“愛情攻堅(jiān)戰(zhàn)”。

    8

    事情還得接上講。

    肖麗走了,日子還要過下去。孟浩主動挑起肖家的生活重?fù)?dān),上敬二老,下幫肖花。

    星移斗轉(zhuǎn),日月如梭。

    兩年之后,孟浩由萊蕪駐軍的政治處調(diào)至泰安駐軍的政治部,官至營級,牽頭群眾工作,即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軍民關(guān)系。

    這時的肖花已經(jīng)在泰山東岳百貨大樓接替了姐姐的那份工作,干得也非常出色。

    平日里,孟浩最多兩個星期,甚至每個星期都要到肖家一次,打掃衛(wèi)生,挑水劈柴,推煤買糧,各種家務(wù)都干;重大節(jié)日,孟浩對肖家不是送錢就是送吃的喝的,非常細(xì)心周到;肖大爺肖大娘病了,孟浩肯定趕過來探望,再陪上半天,獻(xiàn)上一份愛心……對肖家來說,孟浩比親兒子親女婿還要親,街坊鄰居人見人夸。

    孟浩對肖花的關(guān)愛更是無微不至,給她買自行車上班,給她買新衣服過節(jié),給她買大蛋糕過生日,給她零用錢想買啥就買啥,是的,肖花在孟浩這里至高無上有求必應(yīng)。

    當(dāng)然,肖家對孟浩也相當(dāng)尊重愛戴——里里外外全靠孟浩撐門面,大事小事全聽孟浩拿主意,好吃好喝全給孟浩留一口……肖花對孟浩更是一口一個兵哥哥的稱呼。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日子長了,孟浩對二老無比的敬,孟浩對肖花真誠的幫,特別是孟浩那威風(fēng)凜凜英俊灑脫的軍人形象,早就連綿不斷地撞擊著肖花的心房。

    在孟浩的眼里,“單純”全部屬于肖花,和她相關(guān)的,完全是溫文爾雅、慢條斯理、善解人意。

    肖花對孟浩是由敬發(fā)展到愛的。夜深人靜的時候,肖花偷偷地想過,孟浩既然適合姐姐也同樣適合自己。現(xiàn)在肖麗姐姐不在了,自己完全可以去爭取。

    肖花愛孟浩,孟浩哪能覺察不出來,就連二老也一清二楚了。紙包不住火,更包不住情。孟浩想,自己的年齡比肖花大六歲,肖麗的音容笑貌還時常在眼前出現(xiàn),這個時候“想說愛你真的不容易”。

    “是不是愛情”。肖花因愛孟浩而愛上了這首流行歌曲:

    每一次 偷偷地看你

    太陽曬過你白色的襯衣

    聽海浪 安靜而動聽

    有間奏在我心里緩緩彈鋼琴

    我們有找不到原因又奇妙的默契

    你眼里也有同樣藏不住的孩子氣

    轉(zhuǎn)幾千公里才走到目的地

    旅程多美麗 因?yàn)槟阍谶@里

    ……

    肖花唱著唱著,真的把個上帝唱感動了,這不,上帝給予她恩澤,讓她和孟浩有了新的接觸機(jī)遇和空間。

    9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軍地時興植樹造林,不曾想孟浩所在的師政治部和東岳百貨大樓建立了軍民共建關(guān)系,孟浩和肖花正是軍地兩方青年人的牽頭人,還奉命在泰山坡上栽植了一塊百畝“青年友誼林”?!扒嗄暧颜x林”成了當(dāng)時軍地“學(xué)雷鋒見行動”的試驗(yàn)田,備受軍地領(lǐng)導(dǎo)和新聞媒體的關(guān)注。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肖花再次邀請孟浩去查看“青年友誼林”。他倆并肩前行在那條彎彎的山道上。肖花精神煥發(fā),情緒飽滿,而孟浩則顯得郁郁寡歡,話語不多。肖花問他怎么提不起精神,孟浩說工作加班累的,于是肖花靈機(jī)一動,脫口而出:“那我背你上山好了!”說罷就故意蹲下身來。呵呵,讓小妹背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兵哥哥上山,簡直天理難容。不過,肖花這一招特靈,把孟浩逗樂了。

    站在“青年友誼林”西側(cè)的一座小山頭上,肖花的心早已飛到了那棵小槐樹上。怪呢,那天在成堆的樹苗里面不知為什么會有一棵槐樹苗。肖花高興地拿著跑過來找孟浩,還選了一個相對平整處,孟浩挖坑、扶苗,肖花提水、澆灌。一陣忙活,他倆擦著額頭的汗水,還相視會心一笑。肖花問孟浩可知道這是什么樹?孟浩說不就是槐樹么?肖花“人小鬼大”,便蘸著水在孟浩手心里一筆一劃寫下了“槐”字,還說:“木中之鬼,老人都說這樹是有靈性的,所以七仙女和董永才會找它做媒人。”說完肖麗的臉上飛起一朵彩霞,抬頭深深地看了孟浩一眼,轉(zhuǎn)身跑了。

    正常情況下,槐樹要比其它樹長得慢,但孟浩和肖花一起栽植的槐樹像喝了營養(yǎng)液似的,噌噌地瘋長。孟浩一度懷疑肖花為它加小灶上的化肥,或者是她偷偷到花卉市場買了特效肥把它追出來的。不假,肖花把對孟浩的那份愛,全寄托在這棵小槐樹上了,它長得越高大越壯實(shí)她越開心。

    這時,部隊(duì)有了新情況——孟浩的所在部隊(duì)奉命換防了,一下子由泰山腳下搬到了幾百里外的黃河岸邊。分別時,孟浩一再提醒肖花不要為他過多地付出和堅(jiān)守,但肖花好像沒聽見也不想聽懂孟浩的話,后來幾乎每個星期給孟浩寫信,既報她的平安也問他的冷暖,還特別告訴孟浩:“槐,就是望懷的意思——她經(jīng)常站在槐樹下眺望遠(yuǎn)方的心上人,企盼與他共謀一輩子大事!”肖麗越是這樣癡情,孟浩的心越是不安,甚至備受折磨。

    一九七九年初,孟浩的所在部隊(duì)又突然接到緊急命令,這就是開赴南疆執(zhí)行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任務(wù)。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當(dāng)時,孟浩很清楚,上戰(zhàn)場就意味著犧牲。一旦到了前線有個三長兩短的,那怎么對得起肖花?更對不起她的父母和在那個世界的姐姐,得橫下心來和肖花割斷情絲。那天晚上,孟浩是流著淚把一封絕別信投進(jìn)信箱的。孟浩知道肖花讀到這封信的時候,除了忍受極大的痛苦之外,還會在心里狠狠地罵他是負(fù)心漢,記恨一輩子。其實(shí),在當(dāng)時的參戰(zhàn)部隊(duì)中,這樣的“負(fù)心漢”又豈止孟浩一個人。

    部隊(duì)要出征保家衛(wèi)國,駐地群眾掀起了擁軍熱潮,廣播電視里有聲有影。肖花沒收到信,即使收到也會這樣做,立即趕赴參戰(zhàn)部隊(duì)看望孟浩。這時孟浩已經(jīng)是這個部隊(duì)的政治處主任。參戰(zhàn)部隊(duì)思想動員是頭等大事,孟浩哪有時間更不可能答應(yīng)肖花的請求:“先辦婚事,后上前線!”

    正是那天晚上,孟浩告別了肖花,就隨大部隊(duì)向前線開進(jìn)了。

    肖花比誰都懂得“軍令如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道理,話是這么說,但她回到家里仍然無法釋放那份愛,結(jié)果大病了一場,可把父母嚇壞了。

    10

    到了前線,戰(zhàn)前練兵場、前沿陣地、貓耳洞在哪里,孟浩配合政委帶領(lǐng)政工干部就把思想政治工作做到哪里。在一次戰(zhàn)斗中,孟浩主動靠前做思想工作,還因掩護(hù)一位戰(zhàn)友而負(fù)了傷。后來,部隊(duì)打了大勝仗,孟浩立了一等功。

    在前線,孟浩給肖花父母寫了好幾封信,除了報平安還寄養(yǎng)老金,而對肖花則是在信中問個好。孟浩沒留通信地址,所以肖花也無法代表父母給他回信,更沒有機(jī)會和孟浩愛到深處。

    兩年后,參戰(zhàn)部隊(duì)凱旋歸來。當(dāng)時,“祖國在我心中”、“人民在我心中”、“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風(fēng)采”等宣傳口號和戰(zhàn)地歌曲傳遍全國響徹云霄。地方政府發(fā)動群眾把歡迎參戰(zhàn)部隊(duì)凱旋歸來推向了頂峰,但肖花沒到凱旋歸來的部隊(duì)駐地迎孟浩,這讓孟浩有點(diǎn)意外。是啊,除了兄妹情還有家國情呢。這是一個迷,孟浩有點(diǎn)不解。

    不久,在團(tuán)長政委的關(guān)心下,孟浩啟程到泰安看望二位老人家,當(dāng)然更想見的人是肖花。

    僅僅幾年時間,泰安舊貌變新顏。真正沒變的是泰山頂上那高入云端的電視塔??吹剿虾频难劬駶櫫?。當(dāng)初,他和肖花曾經(jīng)打過賭,看誰猜對這個電視塔的高度。后經(jīng)查資料,還是肖花猜的高度接近。由于事前有言在先,孟浩只好請肖花吃大餐。

    出租司機(jī)把孟浩送到泰山腳下。他得先去看看那片“青年友誼林”。現(xiàn)如今這里已經(jīng)成了旅游景點(diǎn)。好在孟浩路熟,沿著臺階拾級而上。不一會兒,他就找到當(dāng)年和肖花常站的那個小山頭,??!眼前這一大片林子,正是當(dāng)年自己和肖花帶隊(duì)栽植的“青年友誼林”。過去的小樹苗,現(xiàn)在都長成大樹了,像一隊(duì)隊(duì)整齊的士兵,正接受著孟浩的檢閱。孟浩走上前去,撫摸它們的身軀,心中感慨萬端。突然,孟浩眼前一亮:槐樹!槐樹!今天終于又見到了你!抬頭仰望,好家伙,枝繁葉茂,樹冠如云,像一把大傘屹立于林子中間。圍著槐樹,孟浩走了一圈又一圈,時而摸摸,時而抱抱,興奮不已。樹在人未老,仍有滿腔情。孟浩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當(dāng)初他和肖花共同栽植這棵槐樹的情景。

    可能是孟浩的行為有點(diǎn)反常,一位好奇的護(hù)林老人走了過來,他說:“這幾年,除了發(fā)現(xiàn)你這么超乎常規(guī)的喜愛這棵槐樹外,還有一個人對這棵槐樹也是情有獨(dú)鐘,愛護(hù)它就像愛護(hù)自己的生命一樣?!泵虾票牬罅搜劬?,驚訝地問:“???這人是誰?”護(hù)林老人說:“是泰安東岳百貨大樓的團(tuán)支部書記,姓肖?!薄鞍?,是肖花小妹!”孟浩差點(diǎn)從心里喊出來。護(hù)林老人又道:“這幾年,她經(jīng)常來這里為這棵槐樹整枝除蚜滅螨,你看這棵槐樹青枝綠葉挺拔粗壯,樹干上沒有一個蟲窩眼兒,全是她精心護(hù)理的功勞。還有,這個星期,她不知咋了,天天來這里,有時一天來好幾次,好像在等人?”

    孟浩完全被震撼了,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大喊了一聲:“肖花,我的好妹妹!”孟浩慚愧地面向肖花所在單位的方向一鞠躬。他在心里還喃喃地說:肖花,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在“青年友誼林”尋找到當(dāng)年我們一起栽植的槐樹了,還聆聽了護(hù)林老人講你愛這棵樹的故事,每句話每個字都深深地打動著我……肖花,你說得好,槐,就是望懷的意思?,F(xiàn)在的我就站在槐樹下,期盼你快點(diǎn)來到,好一起共謀人生大事!

    肖花,你現(xiàn)在在哪?

    11

    “氣球!氣球!誰在林子里放氣球?”

    “氣球下面掛的是紅旗嗎?”護(hù)林老人又問孟浩。

    “不是紅旗!那是紅頭巾!”孟浩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說著就向放氣球的地方奔去。

    不出所料,正是肖花放的氣球,而且每個氣球下面都掛著一條紅頭巾,每條紅頭巾上面都用黃粉筆寫著“熱烈歡迎戰(zhàn)斗英雄孟浩凱旋歸來!”孟浩見此情景,感動道:“我說嘛,唯有小妹才能構(gòu)思出如此浪漫的創(chuàng)意!好!好!”

    護(hù)林老人一看這情況,掉頭就走。他看明白了,“閑人免進(jìn)”!

    “肖花,謝謝你在這里放氣球迎我!”

    “誰說我在這里迎你的?我有那資格嗎?我高攀得上嗎?豈敢讓你這位大英雄抬舉?”

    “呵呵!兩年不見,小妹對哥意見不小???”

    “不敢!從來不敢!”

    “小妹不要生氣,哥不是來了嘛?!?/p>

    “沒人請你來……如果你不來……我們真的結(jié)束了……好在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毙せㄗ兊谜Z無倫次。

    “聽說你在這里等了一個星期?”

    肖花喃喃地說:“何止是一個星期……”

    孟浩一想,哎呀,錯!但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是啊,肖花等他追他何止一個星期。孟浩臉一紅,算是責(zé)備了自己。

    肖花怕搞出節(jié)外生枝,立即見好就收了。但她是有條件的,得需孟浩走近她疼疼她。于是,蹲下來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把頭埋在膝蓋里“嗚嗚”地哭了,一副“斷腸春色在江南”的樣子。

    在前線打了大勝仗的孟浩,卻在肖花這里當(dāng)了俘虜。女人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淚。孟浩走上前伏下身子,伸手接過肖花手中牽著的氣球和紅頭巾,又隨即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遞給肖花,肖花先是搖頭不接,當(dāng)她偷看到這手帕就是自己過去送給孟浩的,便“噗哧”一聲笑了,又順勢張開雙臂摟住了孟浩的脖子,緊緊的!

    一會兒,肖花又陡然放開了雙手,伸手就去掀孟浩的軍裝,想對孟浩的槍傷看個究竟。但孟浩沒讓她掀開,問肖花怎么知道這件事的。肖花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時,孟浩立即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顆雪亮的子彈頭,笑著對肖花說:“呵呵,你瞧睢,那天就是這個小東西,突然惡狠狠地向我飛來,剛想在我胸前鉆孔就被我逮個正著,我大喊一聲:‘小子哪里逃’!說時遲那時快,一伸手就把它從我的皮肉里揪出來了。這小東西生氣地說:‘你把我揪出來干嗎?’我哈哈大笑道:‘干嗎?把你小子揪出來帶回家讓小妹玩!’”說著,孟浩順勢掰開肖花的右手,把這顆雪亮的子彈頭放到她的手掌心。

    肖花接過子彈頭看了一眼,然后也夸張地大喊道:“哎呀,兵哥哥,這小子沒死,還有體溫呢,至少60度!”

    孟浩聽后哈哈大笑,隨手抱起肖花并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

    孟浩提出快點(diǎn)回家見見老人。肖花直說:“不行,不行嘛,你得再給我獨(dú)奏兩首口琴曲!”

    “行,但這個得回家辦,因?yàn)榭谇贈]裝在身上,吹不了。”

    肖花從孟浩懷里掙脫出來,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長方形盒子,笑瞇瞇地說:“這是我買的口琴,送給你的,就拿它吹吧!”

    孟浩接過來,打開外包裝,拿出雪亮的口琴,然后兩手捧起,放在兩唇間像拉鋸子似的,隨即發(fā)出“do(哆)、re(唻)、mi(咪)、fa(法)、sol(梭)、la(拉)、xi(西)”。

    肖花甜蜜地望著孟浩的眼睛,似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先吹一首‘十五的月亮’,再吹一首‘我們的生活比蜜甜’。”

    孟浩吹奏一首“十五的月亮”,又吹奏一首“我們的生活比蜜甜”,兩首曲子一氣呵成,把個肖花聽得情深深甜蜜蜜,簡直“今夕不知何夕”。

    孟浩說:“下面再送小妹一首‘解放軍進(jìn)行曲’!請小妹踩著節(jié)奏,跟著哥哥大膽地向家走!”

    肖花嬉皮笑臉地說:“不行!我送你口琴,你得送件禮物給我,否則不走!”

    對,要得的,但禮物放在包里寄存在火車站呢。怎么辦?這時,孟浩眼前一亮,計(jì)上心來:有了,就送她一條幸福的紅頭巾吧!于是,孟浩從肖花的氣球上解下一條紅頭巾,兩手捧著送到肖花面前,說:“借花獻(xiàn)佛,先請小妹收下,回去就立即補(bǔ)上,行不?”

    肖花說:“行,我的大英雄!”

    這時,孟浩抱起肖花就走,肖花害羞地說:“這樣不行,你得背著我走!”孟浩只好把她放下再背上。笑死人了,肖花一手牽著氣球,一手摟著孟浩的脖子,上路了。走著走著,肖花一語雙關(guān)地提醒道:“兵哥哥,當(dāng)心腳下石頭??!”孟潔說:“你個鬼丫頭,比你姐姐大大的壞!”接下來就是他倆甜蜜的笑聲在林子里像鳥兒一樣在歌唱。

    12

    孟浩到火車站取了寄存的包裹,然后帶著肖花打的回家。二位老人喜出望外,左鄰右舍也趕過來恭賀。孟浩先給肖花的父親呈上酒和煙,然后又給肖花的母親獻(xiàn)上兩件新衣裳。孟浩精心挑選給肖花吃的穿的用的幾乎“一網(wǎng)打盡”。他倆還一起請?jiān)谧泥従觽兂闊煶蕴呛炔?。小院子里一派喜氣洋洋?/p>

    那天晚飯后,全家人坐在一起,老母親樂哈哈地說:“孟浩啊,你都三十好幾了,肖花也早到了結(jié)婚年齡,你倆的婚事能辦就辦了吧?”

    這話最對肖花心愿,她笑嘻嘻地望著孟浩。老父親也坐在一邊笑呵呵地贊同。

    孟浩說:“謝謝二老關(guān)心和成全我和肖花的個人婚姻大事。從前線回來后,我就征求了遠(yuǎn)在江蘇的父母親大人的意見,他們也表示支持我和肖花的結(jié)合?!泵虾瞥了剂艘粫河终f:“不過,這件事我還想多征求一個人的意見?!?/p>

    “誰!”肖花最敏感,陡然緊張起來了。

    “是你的姐姐肖麗!我們幸福不能忘了她啊。因?yàn)槲乙郧坝羞^誓言‘非她不娶’,現(xiàn)如今我要和你結(jié)合了,得向她申請批準(zhǔn)!我相信肖麗在天之靈會成全我和你的幸福的。”

    孟浩的一席話是從心窩里頭掏出來的,把個肖花和二老說得連連點(diǎn)頭稱贊!

    翌日上午,孟浩和肖花來到肖麗的墳前。鏟土填墳,敬獻(xiàn)鮮花,擺上祭品。待一切準(zhǔn)備全滿意了,面向肖麗的墳,孟浩拉著肖花一起雙膝跪地——

    “肖麗,我來了,是來感謝你的,感謝你在天之靈保佑我,讓我在前線死里逃生安全回家!”

    “姐姐,我來了,是來感謝你的,感謝你讓我有機(jī)會相識孟浩哥哥,沒有他這些年的關(guān)照就沒有我和父母的幸福生活!”

    “肖麗,肖花是個好妹妹,這么多年真情待我,那怕是塊石頭也該融化了,所以我無法再拒絕了,今天向你請?jiān)竵砹?!?/p>

    “姐姐,孟浩愛你有多深,天地良心作證,我想把你對她的那份愛繼承下去,你說行不行?”

    “肖麗,你對我說過‘當(dāng)你看到紅頭巾舞動時,那正是我肖麗對你說‘我愛你’!現(xiàn)在紅頭巾就掛在你墳前的小松樹上,如果你在天有靈,同意我和肖花的結(jié)合,那就請你騰起一陣風(fēng)把紅頭巾舞動起來!”

    “好姐姐,請你顯顯靈!”

    長空一碧如洗,泰山萬簌俱寂。怎么會有風(fēng)呢?但是,恰恰就在此時,先是來了一陣微微的小風(fēng),把掛在小松樹上的紅頭巾吹起擺動了幾下,緊接著又突然從林中騰起一陣好大的風(fēng),把個紅頭巾吹得嘩啦啦地響。

    “??!孟浩,姐姐同意了!”

    “是啊,肖麗同意了!成全我倆了!”

    孟浩、肖花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立即向肖麗的墳連叩三個響頭!嘴里還連連地說:“謝謝肖麗!謝謝姐姐!”

    此時此刻,在孟浩肖花的眼前和心里,好像滿泰山松樹上全掛著幸福的紅頭巾,隨風(fēng)飄?。★h??!

    13

    ——父親代表我們?nèi)医邮芰薉NA血樣采集,然后由專家拿去與“東方之星”遇難者遺體進(jìn)行匹配。

    爺爺奶奶攜帶的旅游物品,我們在認(rèn)領(lǐng)現(xiàn)場一眼就看到了——原來有一條紅頭巾和一支口琴作證。

    那天,我們確認(rèn)了爺爺奶奶遺體信息無誤后,當(dāng)?shù)氐那嗌綒泝x館就安排了告別儀式?;鸹癄敔斈棠痰哪且豢蹋职?、媽媽、姐姐和我傷心極了,都哭成了淚人。

    在離開監(jiān)利縣城的頭一天晚上,媽媽提議到賓館外面走一走透透氣,爸爸表示同意,我和姐姐緊隨其后。當(dāng)走到玉沙廣場時,只見這里自發(fā)聚集數(shù)千名當(dāng)?shù)厝罕?,他們無論白發(fā)老人還是年輕人,紛紛手持點(diǎn)燃的蠟燭為“東方之星”游輪失事中遇難和失蹤的乘客祈福。我們聽到一個六、七歲的女童喊著:“媽媽我要祈福!”媽媽對孩子說:“表情嚴(yán)肅點(diǎn)祝福更深。”不遠(yuǎn)處,還有幾個小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將蠟燭圍成愛心形狀,雙手合十,寄托深深的祝福。

    廣場上,無數(shù)支燭光,照亮了天空,也照暖了我們?nèi)胰说男?!不,是照暖了所有遇難者親人的心!

    爺爺、奶奶,還有肖麗大姨,三位老人家?guī)е銈冃膼鄣募t頭巾、口琴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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