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梵
蘇陽想不通,為什么總有人想了解他的言行?他住的地方簡陋無比,在一幢單身漢合住的樓上,百葉窗是屋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從窗口朝下看,到處是亂堆的垃圾,和隨風(fēng)飄飛的塑料袋。唯一一塊養(yǎng)眼的草坪,離他也有五百米。那里的草被修剪過,草坪旁邊有一條路,路邊長著茂密的兩排梧桐。平時,他喜歡買書,一個子兒也沒存下。他不打算往上爬,只想這輩子把頭埋在書里。這也是他為什么要買百葉窗。他喜歡百葉窗把屋里的光線過濾到半明半暗,甚至令他恍惚,好讓他把陋室,當(dāng)作飛進(jìn)書中世界的飛行艙。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的,他相貌平平,個子矮小,智商不高,基本不招女人喜歡,但他想不通,為什么總有人孜孜不倦地收集他的材料。
記憶中,收集他材料的事,始于他的童年。他住在一個荒僻的小鎮(zhèn),那條上學(xué)的土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他的班主任態(tài)度粗魯,喜歡體罰。他早已被打慣了,早已習(xí)慣了藤條抽打手掌的那種刺痛,留在手掌的藤印,一般要幾天才消失。有一次,班主任打完幾個調(diào)皮蛋的手,突然一改往日的神情(往日他總是笑著再挖苦一番),苦著臉說,你們要是再皮,可就不歸我管了,要是落到校長手上,就會給你們記過處分,那可是要記到檔案里的,懂嗎?幾個調(diào)皮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不知老師在說什么。班主任急得朝講臺猛抽一記藤條,啪的一聲,令幾個調(diào)皮蛋登時挺直了脊背。
“你們幾個真是糊涂蛋,我罰你們,只會對你們好,打在手上的印兒,幾天就沒了,不會跟你們一輩子。要是叫校長罰你們,她才懶得打,只會拿筆往檔案上記,那你們就慘了,那個污點會跟你們一輩子,你們就是到深山老林,它也會跟著……”
說來也怪,蘇陽不怕打,但怕嚇唬,班主任苦著臉說的這番話,令他犯的小過小錯數(shù)量銳減。小學(xué)四年級時,班主任開始要他們填表。發(fā)表的那天,班主任的臉僵得像門牌,他心事沉沉地說:“你們回去跟父母商量下,成分一欄能填自耕農(nóng)的,就不要填富農(nóng),能填富農(nóng)的,就不要填地主,能填城市貧民的,就不要填商人……”最后,班主任鄭重其事地宣布,這張表是要進(jìn)檔案的,務(wù)必認(rèn)真填寫,不可草率馬虎。
那晚,他拿著表格與父親商量時,感覺脊背嗖嗖發(fā)冷。他屏住呼吸,沮喪地聽父親說他家過去是地主。父親說話吞吞吐吐,不時用咳嗽來掩飾尷尬?!熬筒荒芴钭愿r(nóng)嗎?”他心有不甘地問父親?!安恍邪?,我們家雇了不少佃農(nóng)。”“那填富農(nóng)呢?”“恐怕也不行,我們家沒人會種地,富農(nóng)要自己種地,忙不過來才雇人手。”他縮起身子,不再吱聲,只好硬著頭皮去填那張該死的表。一邊填,一邊覺得身體開始冒汗,腦袋漸漸變得滾燙,昏昏欲睡。當(dāng)天晚上,他夢見檔案中的那塊污點——地主成分——變成了一塊污跡斑斑的布料,被他母親裁剪成外套,讓他穿著去上學(xué)。恰逢校長召開全校大會,他被選中代表改邪歸正的差生上臺發(fā)言。站到臺上的那一刻,他后悔不迭,只見臺下那些死不悔改的差生早已樂翻了天,他們一邊指著他身上那件辱沒家族的衣服,一邊嘴里發(fā)出各種怪叫。他聽著臺下的那片恥笑聲,驀地嚇醒了……
一想到有人不斷收集他的材料,他就生起氣來。一到年終,他和同事都變得神情緊張,無一例外,都得填寫年終總結(jié)報告。每次填表前,書記會開會動員,口氣與他小學(xué)的班主任一模一樣。書記神情嚴(yán)峻,“不管你是大教授也好,小助教也好,務(wù)必要把填表當(dāng)回事,這張表是要進(jìn)檔案的,會終身跟著你們,務(wù)必認(rèn)真,不可馬虎……”蘇陽想不起來,他究竟填過多少張送進(jìn)檔案的表格:三好生表、入隊申請表、入團(tuán)申請表、家庭調(diào)查表、政治審查表、畢業(yè)鑒定表、人口調(diào)查表、升學(xué)表、轉(zhuǎn)學(xué)表、年終總結(jié)表、職稱表……
但是生活也有無常。自從教研室引進(jìn)來一個大教授(那人像個已經(jīng)退休的老人),不知為什么,此人瞄上了為人穩(wěn)重的蘇陽,總是主動和蘇陽搭腔。大教授三句不離“材料”二字,“材料頂頂重要,材料不備好,課都沒法講,材料不備足,研究沒法搞,材料這玩意兒啊,說起來可多可少,其實從來都不嫌多。比如,”大教授話鋒一轉(zhuǎn),說得蘇陽心驚肉跳起來,“就拿個人檔案來說吧,組織上會嫌檔案里的材料多嗎?從來不會。檔案就像雜食動物的胃,對什么都有好胃口,一切照單全收。不要以為檔案里光有你填的那些表,其實還有你不知道的材料,那些材料才頂頂關(guān)鍵,誰都不知道自己檔案里有沒有污點?如果以為光填好那些表,你就能有個好檔案,能通行無阻,說明你的腦袋還不夠聰明……”蘇陽嘿嘿笑了笑,承認(rèn)自己的腦袋是不夠聰明,但那些他不得而知的材料,一般由誰決定塞進(jìn)檔案呢?什么時候?什么理由?一想到始終有人暗中收集他的材料,他不只是生氣,也開始感到惴惴不安。
大教授露著得意的神情,但見蘇陽一直用求助的目光看著他,只好聳聳肩說,“嗨,鬼知道,反正有人專門收集?!?/p>
蘇陽晚上躺在床上,開始失眠。本來他覺得生活已經(jīng)給了他很多樂趣,工作之余,他只要翻開書就感到幸福。他讀書一向不挑剔,典型的雜食動物,因為沒有思想,他覺得每本書都挺有趣。有時,他也讀一點哲學(xué)書,但對老子出隱,或蘇格拉底暢飲鳩酒,更有興趣。自從聽完教授的那番嘮叨,他心里就變得很不是滋味——突然覺得沒了安全感。以前,哪怕班主任用藤條抽他的手掌,他也覺得有安全感,知道班主任不會把他的手打爛,不會去校長那里告狀。以前他很看重填表,覺得只要填好表,單位就會信任他,就會讓他享受置身集體的安全感……
那天晚上,窗外并沒有風(fēng)聲,但心頭的不安逼迫他起床,推開窗戶。路燈的澄黃光線像橘子皮,仿佛有一種清香??墒钱?dāng)他向遠(yuǎn)處眺望,橘子皮迅速變得灰蒙,仿佛被什么東西弄臟了——是啊,那就是把大家折磨得好苦的霧霾!鼎鼎大名的霧霾啊!教授說的那些神秘材料,就像眼前的霧霾,要阻止他看清他的世界。一旦看不清,人就不會感到安全,對吧?他對著敞開的窗戶,自言自語道。
失眠之夜,令他的思緒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移,他不再漫無目的地讀書,開始想從書中找到點什么。一天,他如獲至寶,從圖書館找到一本《敦煌藥方》,書里記載著東晉煉丹術(shù)士的一些偏方。書中一則偏方令他浮想聯(lián)翩,仿佛傳遞給他一種未知的強(qiáng)大力量。霎時間,無數(shù)的計劃如紛飛的蝴蝶,落到他的心頭。他愣著神琢磨半天,驀地知道該怎么辦了!是啊,一個計劃橫空誕生了!他仔細(xì)推敲著這個計劃,就像瞧著一只宋代汝窯瓷瓶,嘴里不由得發(fā)出贊嘆。
實施這個計劃需要做很多準(zhǔn)備,偏方中的每一味藥都要花時間尋找,他跑遍醫(yī)療器械商店,好歹配齊了稱量克數(shù)的藥秤、顯微鏡、微米微雕器械、上乘的藥罐等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他開始變得有點外向,走路也興奮起來。是啊,心里有事,言行難免走樣。他原本害怕填表,也不喜歡去院辦公室晃悠,但現(xiàn)在,他變得與過去相反,開始熱衷到院辦公室打探各種消息。院辦公室秘書總是面帶笑容,覺得這個書蟲坐在辦公室顯得多么格格不入啊。他總是抱著一本書蜷在沙發(fā)里,只要聽到有人談?wù)搶W(xué)校要布置什么工作,就像一只警覺的貓,立刻豎起耳朵。大概為了掩飾自己的心事,他常會故作輕松地問秘書:
“怎么?又要填表煩我們啦?”
如果秘書回答:“還早呢,你別擔(dān)心?!彼缓糜媒┯驳男?,來掩飾內(nèi)心的失望。說來也怪,他過去不喜歡填表時,填表的事一直頻頻找他,如同夏天那趕也趕不走的蚊子。眼下,因為久久沒有填表,他倒變得失魂落魄起來。心里越盼著填表,填表的事倒越像遠(yuǎn)親,根本懶得來拜訪他。一天,他依舊夾著書去院辦公室,準(zhǔn)備守株待兔,沒想到剛進(jìn)門,秘書就朝他嚷嚷起來,“咦?你來得正好,把你們教研室的表都拿去吧,是家庭情況調(diào)查表,要放進(jìn)個人檔案的。”大概是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簡直高興得手足無措,不由自主在屋里亂轉(zhuǎn)悠起來。
“你這是怎么啦?”秘書不懂他為什么不停轉(zhuǎn)圈子。
“噢,沒,沒什么,我,我是想問什么時候交表?”
“明天交!”
“太好了!”他差點把手中的書,扔到天花板上。沒等秘書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夾著那沓表格,一溜煙沖出了辦公室。
這些天,他已經(jīng)練得一手秘密的技藝。每天晚上,他都操持那套微米微雕器械,練習(xí)雕刻白紙。通過顯微鏡打量薄薄的白紙,白紙竟像斷崖一樣厚實,足夠他在白紙斷層上雕刻出各種洞穴。
填表的消息,就像一聲進(jìn)攻號令,令他緊張地忙碌起來。按照預(yù)案,第一步當(dāng)然是填表,哪怕要填的內(nèi)容平淡無奇,引不起他的興趣,但一個字也不能填錯。第二步是在表上雕刻洞穴,他得非常細(xì)心。他選擇離表格邊緣不遠(yuǎn)處,鑿了一個肉眼看不見的洞,接著在洞的斷面,開始雕刻洞穴。由于技藝的長進(jìn),雕刻在白紙斷面上的洞穴,已有房屋的形貌。洞穴里有兩間相通的屋,一間緊靠洞口,另一間隱在洞穴深處,當(dāng)然,他沒忘雕刻從紙面進(jìn)入洞穴的通道。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是去廚房點火熬藥。他實在失敗不起啊,所以,一步不離地守在灶臺跟前,為了防止藥的氣味提前對他產(chǎn)生作用,他戴上了防霧霾用的N95口罩。
藥熬得很成功,湯色淳厚透亮。他用微微有點發(fā)抖的手,把藥湯灌進(jìn)水壺。干完所有的活兒,他覺得渾身像散了架,呆呆地坐著歇了好半天。他想給自己一點時間,用來下最后的決心。他也想到了可能的可怕后果,這一步一旦邁出,就再也無法挽回,他的命運(yùn)就不再由自己掌控,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他來到窗前,望著戶外幽靈一般的霧霾,不由得振作起來,不再害怕了。是啊,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就如同用被子蒙著頭過日子,他已經(jīng)無法忍受了。晚上九點時,他主意已定,帶上水壺和填好的表格,出了宿舍,直奔辦公室。
這是他第一次晚上九點多進(jìn)辦公室。如他所料,里面空無一人,只見手電筒的光束所照之處都蒙著一層灰塵,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霉味。進(jìn)了門,他并沒有開燈。等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便坐在黑暗中先飲下那壺藥湯,接著像喝醉酒一樣,開始脫衣服。他一邊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著什么,一邊把衣服、鞋子、襪子收進(jìn)桌柜里。按照古書上的說法,藥湯起作用尚需一個時辰,他利用這段時間做了幾件事。他撥通了大教授的電話,他實在想不出同事中還有誰跟他關(guān)系更近。
“喂?哦,是蘇陽呀,你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呀?”平時都是大教授沒完沒了地找蘇陽,今天他十分詫異蘇陽竟會主動找他。蘇陽開誠布公地說,有事想請大教授幫忙。
“沒問題,你盡管吩咐!”
“我明天要外出辦事,沒法親自交表,想麻煩你幫我代交。表就在我辦公桌上,你明天一進(jìn)辦公室就能看到……”他也支支吾吾說了擔(dān)心,擔(dān)心表會因為他明天不在學(xué)校漏交,“你知道的,我很看重放進(jìn)檔案里的表格……”
大教授覺得他小題大做,馬上用大笑聲打消他的憂心,“我當(dāng)是多大的事呢,這點事你就不用這么操心了,我明天一定幫你把表交了!你就睡個安穩(wěn)覺吧!”
掛上電話,蘇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只是他知道,今晚自己不會睡得太安穩(wěn)。漸漸地,他開始感到了藥力的作用,覺得屋里的東西慢慢變大,就像電影用快速鏡頭播放植物的生長,越長越高大。當(dāng)然,他也驚訝自己越變越小。他趁著自己還沒有小到爬不上桌子,趕緊爬到表格上,站著等候最后時刻的到來。
一小時過去,他腳下的表格變成了廣漠的白色平原,他仰頭朝上看,只見電腦、電話變成了超級摩天大樓,天花板遠(yuǎn)得像灰黑的夜空,從門縫射進(jìn)的燈光,宛如遙遠(yuǎn)地平線上的一線曙光。他花了五分鐘,才走到他雕刻的洞穴,他估算這段千米的距離只相當(dāng)紙上的兩厘米。洞穴里同樣有一股怪味,他嗅出是漂白粉和甲醛的氣味。他沿著狹長的斜道下到洞穴,覺得里面的環(huán)境簡直像毛坯房,到處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白色纖維碎屑。說來也怪,大概地平線上有那一線“曙光”的緣故,洞穴里并不漆黑,墻壁像月夜的薄薄云層,通體透著乳白色的亮光。他很高興自己的微雕技藝還算靠譜,洞穴固然談不上精致,至少功能還算齊全。
夜里,他完全睡不著。大約兩點多,他還受到了一次大驚嚇。他聽見整層紙就像有人對著木地板使勁跺腳,響起了咚咚、咚咚的大響聲。與此同時,他感到整層紙如地震一般上下震動。好在他早有準(zhǔn)備,拿出事先微雕好的攀爬裝備,登山鎬、繩索、地釘、地鏟等,讓自己慢慢沿著通道斜坡,攀爬到洞口。沒想到,剛一探頭,就見一個龐然大物朝他沖過來。他嚇得一失手,登山鎬滑進(jìn)了洞穴,與此同時,他也被紙的抖力甩下斜坡,被腰間的繩索吊在通道里。龐然大物像一陣臺風(fēng)從洞口掠過,瞬間造成洞口負(fù)壓,驀地又把他往上掀,使他頃刻間躍上了洞口。他的手一觸到洞口的纖維桿,就緊抓不放。待“臺風(fēng)”掀起的蒙蒙灰塵落定,他看清遠(yuǎn)處的龐然大物是一只蟑螂,足有三十層樓高,寬約數(shù)百米。只見它屁股朝著他,正一坨一坨拉屎。每坨屎都比他大許多,每每落在紙面上都引起輕微的震動。他原本打算溜出洞口,兜兜風(fēng),一旦發(fā)現(xiàn)洞外有蟑螂,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他的身體固然只有十來微米,但他估計蟑螂還是能察覺他的移動,他可不想成為蟑螂的美味夜宵。他松開手,悄悄解開腰間的繩索,然后猛地朝斜坡滾下去。他的身子最終撞到了白墻,但墻面的纖維桿像彈力棕繃,令他毫發(fā)無損。他順勢一滾,站了起來,慶幸回到了溫暖、安全的洞穴……
第二天上午,紙上已經(jīng)不見了蟑螂。他苦苦候在洞口,等著大教授的到來。天花板像陰天的天空一樣灰白明亮,電腦和電話上的灰塵,狀若氣球,每顆足有他身體這么大,居然懸空掛在電腦和電話壁上。大約十點左右,他聽見了一聲巨響,接著有一陣風(fēng)朝他刮來。躲過飛向他的一股灰塵,他望見房門大開,原來是大教授慢慢騰騰朝他的桌子走來。他欣喜若狂,懷著惡作劇的心理,向大教授拼命招手,大聲叫喊。說來也怪,他覺得自己的喊聲震天響,可是大教授根本沒聽見,他張牙舞爪地?fù)]動手臂,大教授也根本沒看見。末了他只好氣餒地放棄,靜靜看著大教授如何踐行昨晚的諾言。
大教授的身體高聳入云,如同華山占據(jù)著半邊天。當(dāng)他俯下身子打量蘇陽的表格,蘇陽只覺得天上降下來灼熱的氣體,這氣體格外熏人,有菜味、酸味、咸味、甜味、氨氣味、茶葉味、酒味、奶味、稀飯味……蘇陽知道,這無所不包的氣體,應(yīng)該就是大教授的口臭,只是蘇陽變小之前,從沒覺得大教授的口臭會這么濃烈。他更沒想到,大教授會戴上老花鏡,仔細(xì)打量他的表格,邊看邊嘀咕什么。蘇陽特想聽清大教授嘀咕的內(nèi)容,但始終聽不清。大教授的嗓音,聽起來就像天上的一串雷霆,噼里啪啦,響成一片,每個字音都含混不清。起先,蘇陽以為是大教授嘟噥的緣故,沒把字音吐清。直到蘇陽跟著那張表一起動身,被大教授送到辦公室秘書手上,蘇陽才發(fā)現(xiàn),他也聽不清秘書在說什么。秘書的話音,過去一向以清晰、純真、動聽著稱,沒想到,蘇陽現(xiàn)在聽起來,如同天上有間彈棉花的作坊,聲音巨大、清脆,但聽不出有什么額外的含義。
為了防止表格輾轉(zhuǎn)途中,他被紙張的劇烈晃動甩出紙面,蘇陽始終呆在洞穴深處,直到洞外的一切響動聲,消失無蹤。待他再次走出洞口時,紙面已如大地一般靜止、堅實,無論他怎么跳躍、跺腳,它都紋絲不動。天空也變成了黃褐色,如同沙塵暴臨近時的天空。與辦公室的高遠(yuǎn)天空相比,眼下的黃褐色天空更像體育館的穹頂,只有百米高。他知道,這黃褐色的穹頂,就是大名鼎鼎的檔案袋,透著牛皮紙的色澤。他為最終進(jìn)入了自己的檔案袋激動不已,高興得又開始瞎轉(zhuǎn)悠,直到再次想起自己的使命。他返回洞穴,帶上登山鎬、繩索、地釘、地鏟等,來到數(shù)百米外的表格邊緣。他伸著頭朝下打量,簡直心驚肉跳、頭暈?zāi)垦?。絕壁之外是千米深淵,絕壁如同摩天大樓的斷面,只見層層疊疊的白色樓層,每層樓之間都有巨大的空隙,足夠他鉆進(jìn)鉆出。他嘖著舌頭數(shù)了數(shù),好家伙,足有百十來層!與其說這讓他忐忑不安,不如說更刺激了他。說干就干,他在崖邊釘好固定繩索用的地釘,朝斷崖放下繩索,套上登山用的裝備,深吸一口不怎么新鮮的空氣,便腳蹬第一層紙的斷面,開始朝第二層紙慢慢降下去……
當(dāng)他被繩索懸在半空,腦子竟飛快閃現(xiàn)出許多幻想。他想象自己每天讀一頁,大約三個多月就能讀完所有的檔案材料,到那時,他對自己在檔案中的形象,就已了若指掌。平時在生活中他顯得不太聰明,有點呆頭呆腦,但這一次,他竟想到了絕招——帶上了他微雕的鋒利地鏟。一旦遭遇對他不利的文字材料,他將毫不留情,用地鏟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鏟掉。他剛才已經(jīng)試過地鏟,用它對付紙面染了墨汁的纖維桿,綽綽有余。他只需鏟掉表面一層纖維桿,表格上的筆跡就會消失無蹤……當(dāng)然,他也清楚,每天閱讀一頁的工作量,有多么巨大,他每天得徒步走幾十公里,但他沒有被這樣的前景嚇倒。與弄清自己的歷史相比,他覺得吃任何苦都值得,與其活得混混沌沌、稀里糊涂,不如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腳蹬斷崖,視線簡直不敢朝下打量,心里驀地想起了大教授。是啊,若不是大教授費心點撥,他恐怕也不會有如此的神奇之旅。他突然覺得那個行為古怪的大教授,與他是同類,或者說,一丘之貉,他們都相信真相并非眼睛所見。這么想著時,他心里已油然升起一股熱辣辣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