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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的手槍(外一篇)

      2016-01-14 05:51:01丁小村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三爺四合院男孩子

      1933年的手槍被裝進一只提箱里,從它進入南部山區(qū)時,它就注定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從此沉入歷史,消失在平靜之中。

      60年以后,我坐在南部縣地方志辦我那間辦公室里,接待了一個來自省城的人,他自稱是個作家。我差點兒把他當(dāng)成一個文物販子,那種人總希望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擁有一兩件寶物的傻蛋??墒俏夷菚r正年輕,是心里藏不住事兒的那種人,我在神游1933年的過程中,碰觸到一些閃爍的火花,我希望全世界都能看到。那會兒如果有人來跟我侃1933年,我會給他泡上一壺?zé)岵瑁膫€通宵的。

      我從前沒見過作家,我覺得作家都是喜歡空想的,跟我們搞歷史的是兩碼子事。有時候,作家是歷史的天敵,比如《三國演義》對《三國志》的傷害。不過我喜歡看小說。只有在小說的世界里,我才可以從歷史一絲不茍的氣氛里逃出來,像個快樂的孩子那樣自由。我對作家說,當(dāng)作家可是讓人羨慕的事兒。

      作家說,搞文學(xué)是件苦差使啊,為了寫個小說,我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得記很多筆記,撕很多稿紙呢。

      我心里說,別玩深沉了。我這樣想著就笑出聲來,說,嗨,我還以為小說就是瞎編著玩兒呢。

      作家正色說道,我們搞文學(xué)的也要忠實于歷史啊。我要寫一部史詩,1933年南部革命的史詩。

      我知道作家直奔他的主題來了。

      那么你想從我這里知道些什么呢?

      方語倫,大多數(shù)史料上說他于1933年冬從南部失蹤,據(jù)說可能是被土匪殺害,你怎么看?

      誰殺害的?具體時間?確切地點?1933年至少有大大小小10多股土匪在南部地區(qū)活動。

      你是有另外的看法?難道他不是被土匪殺害的?

      我不知道是誰殺害了他,但肯定不是土匪。

      據(jù)說烈士的遺孀還在世?

      是的,不過她后來改嫁了,連姓名也改掉了,我們地方志辦的老于以前曾奉命去采訪過一次。

      她說什么沒有?

      沒有提供什么新鮮的東西,她說的跟史料上一樣,1933年冬天,一個風(fēng)清月明的晚上,方語倫帶著他的手槍走出家門,從此消失了。

      手槍?

      是手槍。

      有沒有人見過?

      沒有,見過的人大概都死了。

      手槍也從世界上消失了?

      當(dāng)然,和他本人一樣。

      也就是說,他在這個世界上連任何痕跡都沒留下?

      方語倫是個很有才氣的人,他寫過一首歌,叫《窮人歌》,前些年還有老人會唱它。

      我見過,在一本南部紅色歌謠選本上。

      還有一頂禮帽,你可以到我們文博館去看看。

      一頂禮帽?

      一頂禮帽,1933年早春,方語倫戴著這頂禮帽,穿著一襲長褂回到祝村,他的老家。

      像個商人。

      不是,是教書先生。

      哦,我忘了,他是省立師范的學(xué)生,曾任教于固州中學(xué)。

      他回南部時,擔(dān)任固州南區(qū)特委書記。

      他是回南部創(chuàng)建一支軍隊吧?

      他首先得創(chuàng)辦一所學(xué)校,以此作為掩護。

      可是他太急躁了,結(jié)果失敗了。

      不是他急躁,他過低估計了一個人。

      誰?

      祝三爺,他的岳丈。

      就是救了他的命,供他讀書的那個鄉(xiāng)紳地主?

      是,他不但送他讀書,還把女兒淑貞嫁給了他,他們?nèi)齻€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

      三個?除了他們夫妻,還有誰?

      還有一個人,叫李富貴,也是祝三爺養(yǎng)大的,他是祝三爺?shù)牧x子。他后來參加了革命軍隊,并且改了名,叫李展,你可能在一些回憶錄上見過這個名字的。

      這很有意思,一個義子,一個女婿,最終都背叛了他。

      連他的女兒也背叛了他。淑貞在方語倫失蹤后不久,只身一人逃到了固州城。多年以后她改名為李一惠,與李展生活在一座南方城市里。1944年,老地主祝三爺被一個過路的國軍排長擊斃,因為他拒絕這位排長和他的部下進駐他家的祠堂。他被胡亂掩埋在祝村后邊的山腳底下,再沒有人去看過他,現(xiàn)在大概連墳都找不到了。

      你說淑貞與李展結(jié)了婚?

      是的,她不叫淑貞,叫李一惠。

      為什么所有的史料上都沒有說這些?

      因為它們看上去毫無意義。

      我記得史料上些的是,方語倫是在新婚期間只身到北平去求學(xué)的。

      那時他17歲,剛剛結(jié)婚三個月。

      他的岳丈祝三爺愿意嗎?

      他是偷偷出走的,連他的新婚妻子也不知道。

      那么,1933年春天,他回到祝村,怎么面對他的岳丈和妻子?

      他衣冠楚楚,風(fēng)度翩翩,看上去像是學(xué)成歸來,這是喜事。

      他只在北平讀過兩年書,并且在那里參加了進步學(xué)生組織,后來回到固州,在固州中學(xué)任教兩年。

      是這樣,固州特委決定創(chuàng)建一支軍隊,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方語倫,并且任命他為南區(qū)特委書記;即將創(chuàng)建的軍隊被命名為“三三支隊”,方語倫將是未來的三三支隊的隊長。

      可他只是個書生。

      所以他喜愛那支手槍。

      又提到了那支手槍。

      手槍很重要,在歷史中。固州特委書記把一支手槍交給方語倫說,你現(xiàn)在就一個人,一條槍;你得把這一個人變成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你得把這一支槍變成一千條槍,一萬條槍。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

      這支嶄新的手槍給他了豪氣。

      他帶著槍回了祝村,他的老家?

      回到老家,他才能如魚得水。

      可他并沒有成功。

      是,方語倫準(zhǔn)備在那年初冬發(fā)動一次武裝暴動,但事前叛徒出賣了計劃,方語倫組織的骨干分子有的被抓,有的被殺,還有的僥幸逃走。方語倫得到他岳丈祝三爺?shù)膸椭氵^了抓捕。

      后來就失蹤了?

      創(chuàng)建軍隊的活動被迫終止了。由于暴露了身份,方語倫只好逃走。據(jù)說祝三爺派人把他秘密送往固州,但從此后他就消失了。

      方語倫出什么事了?失蹤這個詞兒太含混了。

      我也正是對這個有興趣。我在這個地方志辦工作了好幾年了,就這個事兒我覺得有趣。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我有些設(shè)想。

      設(shè)想?

      是設(shè)想。像你們小說家的構(gòu)思或者想象,想象一個故事的發(fā)生和發(fā)展。

      設(shè)想歷史的本來面目?

      你有沒有覺得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兒?

      說說你的設(shè)想。

      1933年初冬的一個晚上,祝三爺派一個人送方語倫去固州。那天晚上他們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山區(qū)的小道上。方語倫雖說是個書生,可他從小就生活在山區(qū),也是腳步如飛,他們的衣褲擦在小道兩邊的樹枝草莖上,發(fā)出嗽嗽的響聲。他的手始終握著那支手槍。他們穿行在斑駁的月色中,漸漸進入了大山的陰影。方語倫身后的人腳力很強,緊跟著方語倫,一步也不拉下。他們行到固江邊時,明月正上中天,四周一片慘白。方語倫身后的人舉手一擊,正中他的頭部。于是方語倫握著他的手槍倒了下去。那個人干凈利落地解決了方語倫。他翻過方語倫的身體,從方語倫的手中抽出了那支手槍,插進自己腰間。他把方語倫拖到江水邊。撲的一聲,方語倫掉進江中,擊碎了水面薄薄的一層月光。那個人看著水面平靜下去,才拔出插在自己腰間的手槍,月色下這手槍閃爍著亮斑。那個人把槍拋起來又接住,覺得它蠻有分量的。他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但并沒有打響它。周圍一片寧靜,沒有響聲的槍握在掌中,讓他感到有些沉重。他把玩了一會兒槍,一揚手,那槍飛向江心,沉沉地落入水中,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然后我們聽到,在1933年初冬的月色中,一陣輕快的口哨聲響起來,輕快的口哨聲劃破了山林的寂寞。

      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只知道那支1933年的手槍,就那樣消失了,比方語倫本身消失得更干凈。我是個考古愛好者,我只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那支手槍了。

      那么怎么可以知道有那么一支手槍呢?任何資料上都不曾提到過。

      是的,因為見過它的人,都不在人世了。當(dāng)年固州特委開會的幾個人后來都犧牲了,就是在那次會議上,決定派方語倫回南部創(chuàng)建軍隊的。

      那么你對手槍的設(shè)想難道不是玄想嗎?

      不,我這里搞到了一段訪問記錄,它是對淑貞采訪的原始記錄。

      訪問者:方語倫烈士是在什么時候后南部的?

      淑貞: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三月吧,我記得是櫻桃有黃豆大的時候。

      訪問者:他帶什么東西了?

      淑貞:一只箱子,我沒看見裝的什么。有一次他從里面取銀洋時,我看見有個黑亮東西,后來我想,可能是支手槍。

      訪問者:這些東西后來怎么樣了?

      淑貞:有一套衣服一回來就取出來了,箱子后來送人了,其它的東西我也沒見過。

      訪問者:他跟您談過那些事嗎,比如創(chuàng)建三三支隊的事?

      淑貞:他很少說起,只說如果他有什么事,讓我回娘家去住。

      訪問者:您有沒有保存他什么東西?

      淑貞:原來有頂禮帽,他一回來就掛在墻上,后來我到了固州,就隨身帶上了。1943年在邊區(qū),送給一個同鄉(xiāng)了。

      訪問者:您還記得那個同鄉(xiāng)嗎?

      淑貞:他叫×××,據(jù)說好像是住在××市吧。

      很有意思的訪問,那頂禮帽找到了嗎?

      找到了,它居然被保存了下來,的確是個奇跡。它現(xiàn)在被當(dāng)作文物,珍藏在我們文博館革命文物室里。

      真是方語倫戴過的那頂禮帽嗎?

      是吧,一頂普通的帽子,那個時候商人、知識分子、鄉(xiāng)紳,都戴這種帽子的,就像我們在電影中看到那樣。

      它有什么意義呢?

      是個象征,一個人的象征。當(dāng)這個人從世間消失,總回留下一點兒象征的。你不覺得,我們本身就是生活在象征里嗎?

      你們搞歷史應(yīng)該是只重視具體的事物的。

      并非如此。高祖劉邦在長安以東建立了一座市鎮(zhèn),街市布局和他老家的那座市鎮(zhèn)一模一樣。這座新豐鎮(zhèn)難道真是個具體的市鎮(zhèn)嗎?不,不是。它是個象征,老家的象征。他需要生活在老家,生活在象征里。當(dāng)現(xiàn)實成為陳跡,成為糞土?xí)r,只有象征是永恒的。一座城池,一塊墓碑,一頂禮帽,它們浮出歷史水面,意義是一樣的。

      這些對歷史重要嗎?

      大概是吧,它們使歷史活潑起來,小說家有沒有注意到呢?

      你的說法我不敢茍同。我感興趣的只是方語倫如何從一個鄉(xiāng)村書生變成了一個革命志士,他革命的經(jīng)歷是如何的,他犧牲時的情景如何……不過我覺得你說的那些很有意思,你的設(shè)想,關(guān)于一頂禮帽,一支手槍。

      手槍只是厚厚的歷史帷幕上的一個小小的裂口,它很容易被忽略,因為我們透過它,也許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你不能期望穿過那個小小的裂縫,抵達它幽暗的深處。

      不過我們總得發(fā)現(xiàn)些什么。

      我是想那樣。我對那支槍懷有很多興趣,它太吸引人了,就像偵探片里的一個重要的道具,仿佛沒有了它,一切都將不存在。

      你是說,那也是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是另一種歷史。當(dāng)那支手槍被一只拿筆的手握在掌中時,它能預(yù)測到自己的命運嗎?

      方語倫帶著這支手槍回老家,有什么用呢?它不是一只老鼠,可以繁衍出一大堆子子孫孫的。

      一支槍對于時代來說,什么用也沒有。對于方語倫來說,也只是個象征:革命。就這樣。

      革命的形式吧?

      是。投筆從戎,是把筆換成了槍。對于方語倫的時代,筆是何等的軟??;只有槍,它是硬的。方語倫需要它。這是這個書生的人生轉(zhuǎn)折。

      可是他失敗了。失敗得毫無聲息。如果你的設(shè)想是真的——我被你的設(shè)想吸引住——我一直在想,那個人是誰?方語倫的岳父,祝三爺知道嗎?知道你設(shè)想的那個情節(jié)嗎?

      他應(yīng)該知道。實際上他對方語倫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一些資料說,方語倫策劃暴動的失敗,很可能是祝三爺派人告的密。

      是不是可以設(shè)想,是祝三爺讓方語倫從那個世界上消失的?

      祝三爺是鄉(xiāng)間的一個高人,他不會那么做的,但方語倫的失蹤,卻是他意料中的事。

      是那個人自己愿意那么做?

      當(dāng)然。所以祝三爺派他去送方語倫,送方語倫走向歷史幽暗的深處。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其實歷史是由許多偶然構(gòu)成的,我設(shè)想一個可以解答這個問題的情景,可是我總不能使它完整些。

      他是埋藏在時間深處的一個重要人物?

      當(dāng)然。我常想著另外一個情景:1934年,一個由山民組成的小分隊越過莽莽群山,到紅軍那里去求援。他們得到了武器和糧食,并且有三個紅軍戰(zhàn)士護送他們回去;在歸途中,這個小分隊的山民全部反水,殺害了三個紅軍戰(zhàn)士,分了糧食,把槍彈交給了政府。

      這是個慘烈的情景。

      這也是偶然,被歷史深埋的偶然,并且扎根在歷史深處。

      你是說,那個人為了那支手槍殺害了方語倫?

      他根本不是為了那支手槍。這和那個小分隊反水不一樣,相同的是它們都是偶然。

      祝三爺正好利用了這個偶然?

      對了。祝三爺把握了這個偶然,但是他不能把握所有的偶然,就像他不能阻止自己死于偶然,他不能阻止一個暴怒的國軍排長向他開槍。

      他了解那個人?

      是啊,你想那個人是誰?

      李展?

      他叫李富貴。一次土匪劫掠中,有兩個孩子失去了家。他們一個叫李富貴,一個方語倫,大慈大悲的祝三爺收養(yǎng)了他們。他們在祝三爺家和他的親生女兒一塊兒長大。他們都不錯,可是祝三爺更喜歡方語倫,讓他習(xí)文,并把女兒許給了他;他也不冷落李富貴,讓他學(xué)武,像對待親兒子一樣,讓他跟自己形影不離。

      可他沒想到方語倫會走得很遠。

      是啊,新婚期間只身出走,四年以后又返回家鄉(xiāng),這回連祝三爺也琢磨不透了。

      于是就靜觀其變?

      送走方語倫后,祝三爺?shù)呐畠菏缲懱拥焦讨荩龔哪莾罕疾ǖ搅搜影?。幾年以后,李富貴也展轉(zhuǎn)成為一名八路軍班長。以后他們結(jié)了婚。

      就是李展和李一惠?

      是不是有些像小說?

      黑夜來臨,只有星星閃爍,像彈孔……我想那支1933年的手槍就是。

      不是黑夜,是歷史幽暗的深處。

      薄荷糖

      老人像是睡著了。身體在躺椅上舒展開來,從他那單薄瘦弱但卻修長的身體可以看出,年輕時他有副不錯的身胚。

      院子很小,是小小的四合院,如今就是在這樣的小城市里,這種四合院也難得見到了。陽光從屋檐上邊灑落下來,大部分的光都打在小天井里的芭蕉葉子上,芭蕉闊大的葉子被陽光照著,呈現(xiàn)出一種嬌嫩的色澤,整個葉片都是半透明的,葉脈像是兒童皮膚上的血管,從蔥綠的葉面上顯現(xiàn)出來。老人的身體剛好擺放在一片伸出來的芭蕉葉子下邊,被芭蕉葉子過濾了的陽光柔和地涂抹在他臉上,似乎連他臉上的棱角和皺紋也變得柔和起來了。

      老人的茶缸就放在躺椅旁邊的地上,有只螞蟻已經(jīng)悄悄爬到茶缸上去了,大概那里邊的茶水已經(jīng)涼了。如果不是蓋著蓋子,那只螞蟻興許會掉到杯子里邊去的。螞蟻似乎很愚蠢,只管往上爬,不知道自己走過去的地方就是個致命的陷阱。螞蟻為什么會朝上爬?這只茶缸實在太臟了,污垢堆積在它的身上,就像一些天然的階梯一樣,螞蟻大概誤以為這只茶缸就是一堆土或是一塊磚了。

      另一只螞蟻則沿著鞋一直攀到老人的褲腿上。這只螞蟻爬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跑到老人的袖子上去了。它經(jīng)過了老人青筋突出褶皺擁擠的手腕,然后攀上老人的袖子。而老人對此似乎毫無知覺。那只茶缸上的螞蟻最后也跑到老人身上來了,后來又有幾只螞蟻參加了這種冒險的攀爬。

      這個院子里邊住了好幾家人。這種老房子里邊常常住著好幾家人。從前人們在一生中最大的事業(yè)就是造房子,造一院子房子,然后繁衍生息出一大堆兒女,來住這四合院。小縣城里的四合院經(jīng)過時代的變遷,大多易了主,并不是原來造屋置家的主人的后代。好多四合院里住的人家就并非有著血緣關(guān)系。四合院里的人家有的敗落了,有的發(fā)家了,于是就各自修各自的房子……最后四合院就失卻了原來的格局,變得參差錯落,高低不齊?,F(xiàn)在像這樣的整齊勻稱的四合院,在縣城里你已經(jīng)找不出幾家了。

      每天都有破土動工的樓房,它們像是老樹新枝一樣從老城區(qū)里邊冒出來,代表了城市的新氣象。在這種飛速行進的步伐中,老式四合院顯得遲鈍滯重,不合時宜。

      老人每天就這樣舒展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地打著盹,跟這古老的四合院一起享受最后的悠閑時光。

      能住在自己的先人修建的四合院里,是種幸運。您或許有些疑惑。您應(yīng)該知道這個四合院里出過本地的名人,他們后來在外邊都混得不錯。在更大的城市里生出了一大堆兒女,過著令小縣城人羨慕的生活。您或許在報紙上電視上見到過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名字令這陳舊的四合院有了光彩,也使這四合院能夠保留下來,使造屋者的后代依然能夠享受先人的遺澤。

      老人躺了很久,直到這院子里的孩子們放學(xué)回來。他們老遠在院子外邊巷子里吵吵嚷嚷時,老人的眼睛就睜開了。孩子們一路說著,笑著,他們的時光是令人羨慕的,似乎永遠充滿了快樂。

      孩子們進了院子。他們總是看著他們這個爺爺躺在那把椅子上。他們肯定有些奇怪,一個人總是這么躺在椅子上,多沒意思,一個人為什么要像塊石頭那樣紋絲不動地躺在那里?

      最先進屋的是院子里最大的那個孩子,是個女孩子。她小心翼翼側(cè)著身子從老人旁邊繞過去。她似乎有些怕這個爺爺。她害怕他那眼睛,他的眼睛里的射出來的光有些陰冷,就像某種常年在陰濕的地方生活的動物的眼光。她膽小,總是見到這位爺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看得她覺得自己渾身發(fā)冷。她繞過那只茶缸,生怕一不小心踢翻了茶缸。事實上老人并沒有看她,老人早就知道第一個進院子來的是誰。老人把眼睛轉(zhuǎn)向了她后邊的孩子。

      第二個進院子的是個小些的男孩子。男孩子就不怎么在意老人的眼光,他大大咧咧地走過去??煲?jīng)過老人時,突然說:“哈,這么多螞蟻!”

      老人把目光對準(zhǔn)了他。他到底還是有些心下發(fā)虛,趕緊噤了聲,通通通有聲地走了過去。老人沒注意這男孩子說的話,把眼光變得柔和起來。

      接下來進來的是個最小的女孩兒。她剛才上學(xué)不久,一直羨慕哥哥姐姐能夠背著書包上學(xué),現(xiàn)在還沉浸在最初上學(xué)的新奇感中。她一直走得飛快,卻也趕不上哥哥姐姐,這會兒終于進了院子。小書包在身上不諧調(diào)地蕩來蕩去,人也是步履歪斜氣喘吁吁。她進了院子走路也沒慢下來,幾乎像是在路上一樣飛跑著,一腳就把老人的茶缸踢翻了,她腳底下突然被絆了一下,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

      女孩兒哇地一聲哭起來。

      老人從椅子上跳起來,跟剛才在躺椅上打盹的那樣兒判若兩人。您看他跳起來的樣子,就知道他年輕時有不錯的身手。

      實際上老人年輕時當(dāng)過兵,還混上了個連長。如果不是他剛好就在戰(zhàn)爭失敗的一方的話,他現(xiàn)在興許混得不錯的。這都不必說了。他離家時新婚的妻子就回了娘家住著,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之后,他孑然一身回到家鄉(xiāng),妻子不但把他的兒子帶大了,還把哥哥的兩個也遺孤帶大了。

      妻子的哥哥是為革命犧牲的,妻子的妹妹、還有她另外一個哥哥都到了大城市,這座四合院就成了他們家的了。這個革命之家的榮光使這個黯淡了的四合院能夠禁受得住時代的風(fēng)雨。

      現(xiàn)在那些被老妻拉扯大的孩子都成了家,老妻卻在隔膜中離開了他,仿佛要他來用余生償還他過去欠她的那些。

      兒子們都惦念著那個善良的女人。他們越是惦念她,越覺得他古怪,不可思議。這么說吧,幾十年來,不只是老妻的那兩個侄子,就是他自己的兒子也覺得他是個多余的人。

      現(xiàn)在老人扶起那個最小的女孩兒。她本來被哥哥姐姐撂在后邊,現(xiàn)在又被那只烏黑的茶缸絆了個跟頭,一邊委屈地哭,一邊用腳去踢那只滾在一邊的茶缸。

      女孩兒并不像那兩個大孩子那樣懼怕老人。她的兩只腳胡亂地踢蹬,有幾下踢在老人的腿上。老人沒有生氣,在女孩兒身上輕拍著撫慰著。女孩兒卻不依不饒,一邊哭鬧一邊踢蹬。

      老人在女孩兒面前顯出了極大的耐心。他從懷里摸出一大把水果糖,說:“乖乖,別哭,爺爺給你糖?!迸合胧墙?jīng)常得到爺爺?shù)奶牵蘼曅×诵?,腿還在空中踢蹬著。

      老人把糖遞給女孩兒。那些螞蟻被老人抖落在地上了,它們驚慌失措地到處亂爬。它們肯定是被這些糖的氣味吸引住了,一群群到老人身上去尋找那些甜蜜的氣息。現(xiàn)在它們只好又回到地上,尋找著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甜蜜的氣息。

      老頭手上是些薄荷糖。薄荷糖是那種最普通的水果糖,女孩兒把糖抓在手里,放了一顆在嘴里,又立刻呸的一聲吐了出來。“不好吃,不好吃!”她一邊叫喊著,一邊狠勁兒地踢著老人的腿。

      女孩兒把那些糖全撒在地上。

      兩個大的孩子躲在窗子后邊看著哭鬧的女孩兒,看著老人,看著地下的糖。

      螞蟻們在這空隙爬向那些糖。它們一直在尋找那甜蜜誘人的氣味,現(xiàn)在它們終于接近了。

      老人放下女孩兒,女孩兒繼續(xù)在地上鬧著,老人一邊往自己屋里走一邊對女孩兒說:“乖,別哭,爺爺給你買好吃的糖。”老人進了屋,從床底下什么地方摸出一把零錢,然后出來,對女孩兒說:“走,跟爺爺走,爺爺給你買糖去?!?/p>

      女孩兒這才住了聲,讓爺爺從地上把她拉起來。

      他們出了院們。這會兒陽光已經(jīng)沒有了,芭蕉葉子被一絲漏進院里的風(fēng)吹拂著,闊大的葉片像蒲扇一樣輕輕地搖動著。院子里有點涼,年齡小一些的女孩子這才從屋子里走出來。他徑直走到那些糖跟前,他看見螞蟻們正像一群孩子一樣圍著那些糖,它們太小了,只能守著這些糖。

      男孩子把糖撿起來,剝了一塊喂進口里,很甜,還有一股薄荷的清爽氣息。這時最大的那個男孩子正站在門前看這個男孩子吃糖,男孩子朝她說:“是薄荷糖。”女孩子沒答話。男孩子遞給她一塊糖:“薄荷糖?!迸⒆咏恿诉@塊糖,喂進嘴里,說:“好甜,好涼。”

      這個爺爺不是他們的爺爺,他們知道。所以他們怕他,他們怕他的眼神。他們常常想,要是自己也有個能給他們薄荷糖吃的爺爺就好了。

      他們這樣想著時這個爺爺進來了。他手上牽著女孩兒,女孩兒手上拿著花花綠綠的糖塊。兩個大孩子想——肯定不是薄荷糖。女孩兒這會兒不想吃薄荷糖,她要吃別的,“她的”爺爺就得給她買去。

      爺爺似乎有很多的錢。這是肯定的。他可以買很多的糖。

      這讓那兩個孩子心里涌起復(fù)雜的感情。他們羨慕那個女孩兒,他們的妹妹,他們又有些嫉妒她。他們帶著她去上學(xué)的時候,這種復(fù)雜的感情就常常會占據(jù)他們小小的胸膛。

      又一天,老人照例躺在他的椅子上。他除了躺在椅子上之外,似乎就再沒有別的什么愛好了。他躺在椅子上的時候,很懶散很悠閑,像一個垂死的老人,你一點兒都看不出他年輕時也是當(dāng)過兵的。他有那樣的身手嗎?

      周末的時候老人就進了自己的屋子。這時候院子里來往的人比平日里多得多,老人沒辦法安閑地躺在椅子上了。他就把躺椅搬進自己的屋里,然后照樣躺在那上邊。有人從窗外走過的話,他的眼睛倏地就睜開了。那兩個大孩子打窗外走過的時候,常常忍不住要往里邊望,老人的目光剛好就跟他們的目光接上了。他們常常禁不住要打個寒戰(zhàn),老人的目光是警惕的,陰冷的,讓他們不敢看第二眼。

      男孩子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念頭:到老人的屋子里去偷點兒自己想要的東西??墒墙?jīng)過幾次跟老人的對視之后,他沒有那個膽量了。他甚至對老人住的那間房子也有些恐懼的感覺。那間屋子給人的感覺也是陰冷的,像是一只怪獸的巨口,隨時都可能一口把人吞進它的肚子里去。

      年紀(jì)小的女孩兒是老人親生兒子的女兒。老人從那天開始不再給她吃薄荷糖了,他給她吃另外一種糖。根據(jù)那個男孩子的猜想,這種糖肯定比薄荷糖還好吃。男孩子曾經(jīng)想從女孩兒那里要一顆來嘗嘗,女孩兒沒有給他。他只有在心中品味那糖了。

      男孩子沒能吃到糖,有些恨女孩兒。放學(xué)的時候他對她說:“你爺爺真臟,那糖上邊有螞蟻糞?!迸翰幌嘈?,從兜里掏了一塊糖給男孩子,說:“沒有螞蟻糞,沒有螞蟻糞,不信你看看,不信你嘗嘗?!?/p>

      男孩子接過那顆他很想嘗一口的糖,他仔細地看了看糖,把糖還給女孩兒,說:“你爺爺招螞蟻,螞蟻在糖上邊留下了好多糞。你爺爺真臟?!?/p>

      女孩兒當(dāng)時就扔了那顆糖,急得哭了起來。

      男孩子說:“你爺爺真臟,看看你爺爺那衣服、那茶缸,多臟。”男孩子像是在發(fā)泄對那個爺爺?shù)某鸷?,越說越兇:“你爺爺那么臟,他的糖肯定也臟,我不吃那糖?!?/p>

      女孩兒不再理男孩子。她也不再哭了,她現(xiàn)在也上了好長時間的學(xué)了,知道什么臟什么不臟。她是個講衛(wèi)生的孩子。她知道男孩子說的沒錯。她現(xiàn)在不能反對男孩子,只有把口袋里的糖都掏出來扔在地上,然后一個人往前邊跑去。

      男孩子卻從地上撿起那些糖。他拿了一顆,剝開糖紙,把彩色的糖紙小心地放進口袋里。然后他把那顆剝白生生的糖喂進口里,不錯,很甜,還有一股香味兒——“比薄荷糖好吃多了?!彼匝宰哉Z。

      女孩兒先跑回四合院里。老人仿佛就在那里等著她。眼睛睜開,手又往懷里掏。掏出的是一把花花綠綠的糖?!肮怨裕蕴?,不是薄荷糖。”老人對女孩兒說。

      女孩兒把那把糖撒在地上,說:“你臟,我不吃你那糖,我不吃你那糖,你那糖真臟?!?/p>

      老人本來要去拍拍孫女兒的身體,現(xiàn)在手突然就停在了空中。

      男孩子剛好就進了院門。他有些做賊心虛似的,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衣兜。

      他看見老人像僵住了似的的手,那只手停在空中,像一段黑乎乎的枯樹枝。他突然覺得有些冷。院子里的芭蕉葉子輕輕地搖動著蒲扇似的葉片。

      老人是躺在他那把椅子上離開人世的。當(dāng)時院子里的大人都不在家,他們回家時老人的身體像一段干枯的木頭一樣擺放在躺椅上。他的衣服上爬滿了螞蟻。螞蟻喜歡甜東西,他的懷里揣了許多的糖。

      老人死后這院子就開始大興土木了。仿佛他們都攢足了勁兒,只等老人一去世,他們就挖了芭蕉、平了天井、推了舊房,然后他們開始修三層的小樓。

      小樓不久后就從這里升起來,小城里的四合院又少了一個。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有二百多萬字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并被收入全國最佳小說年選。另著有詩集《簡單的詩》,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大秦嶺:清潔的家園》等?,F(xiàn)任職于陜西省漢中市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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