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植物對話的三種方式

周粥粥

秋葉似乎在一夜之間都變了顏色。

那些透亮的紅楓葉在雪后變得深沉濕潤，銀杏葉則被沖刷掉污塵顯得分外明媚，偶爾起一陣風(fēng)，便像金蝴蝶似的飛舞起來，碧桃的葉子還烏油油地綠著，金銀木的葉子早就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滿樹的紅果子，妖嬈又可愛。

沒有人會比此時更關(guān)注這些植物。就連那些匆匆上班的行人，在瞧見被積雪覆蓋的轎車上落入的槐樹葉莖時，也要驚訝地說上一句：“真逗哇，像是白地毯上長了一株株的草”！這便是自然永恒的魅力。而在這自然中，又屬植物與人最近，又最遠(yuǎn)。

說它近，是它圍繞著人們的生活，成為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份薯條、一碗南瓜粥，都從另外一個角度提醒著我們植物的意義。而說它遠(yuǎn)，是因為我們對如此親密的它們，十分陌生。殊不知它們也有記憶，也自遠(yuǎn)古敘說著無盡的故事。作家沈葦則把這件事說得更賦有深意，在《植物傳奇》里，他用堅硬的口吻說道：“當(dāng)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p>

行

我在18歲離開西北之前，認(rèn)識的植物寥寥。路邊的野草、田中的作物、家中陽臺的盆栽，都是些尋常的植物。腳下的苦丁、薺菜、狗尾巴草，房檐的蒿草、瓦松，這些滿世界都有的東西，有什么有趣呢？

像所有見識短淺的姑娘一樣，在抵達北京后，我被釣魚臺的銀杏、香山的紅葉、頤和園的王蓮一次次驚詫。再之后，每抵達一個陌生的地方，最先讓人記住的便是來自植物的種種氣息與形態(tài)。譬如在初秋初至蘇州，滿城的桂花香，讓人迷醉。那幽幽的香氣，盈盈裊裊，像帶著城市的記憶向我們走來。再譬如，到了南京，眼睛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是梧桐高聳的枝桿、闊大的葉子。如果是個大晴天，那陽光透過葉子漏下來，斑斑駁駁，仿佛也寫滿了密密匝匝的金陵故事。

詩人安歌也是如此，在一次次的旅行中，在與植物的相遇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未知的世界。在她的《植物記》中，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在海南，這個中國南方的省份，課本上所說的生物多樣性的特點被植物表現(xiàn)地淋漓盡致。單說提起來讓人垂涎欲滴的水果就有椰子、芒果、蓮霧、榴蓮等。而像橡膠樹、猴面包樹、龍血樹、桫欏、粗榧等，則讓人好奇萬分。就拿猴面包樹這種原產(chǎn)地非洲和南美的植物來說，在海南也有它的身影。

少年時，讀《小王子》，里面猴面包樹的種子非?？膳?，“要是清除的太晚，它會占據(jù)整個星球，它的根系也會鉆透整個星球。小王子要不停地清掃”。于是執(zhí)拗地認(rèn)為它不過是故事里的杜撰，直到我在非洲南部津巴布韋的第二大城市布拉瓦約看到它那有趣的模樣，我才驚訝于造物的神奇。圓潤豐滿且高聳的樹干上，俏立著疏朗的枝椏，上面的葉子短而濃密。這種集憨胖與靈活姿態(tài)于一體的感覺完美地呈現(xiàn)在一顆樹上，著實令人贊嘆。

非洲人把猴面包樹看做是神木，它樹蔭龐大，果實豐碩，葉片又有很多醫(yī)療功效。尤其是它的果實，多籽且形似大面包，是猴子和狒狒的最愛，它也因此而得名猴面包樹。關(guān)于它的傳說則充滿了自由與抗?fàn)幍牧α俊捎诓宦爮纳系鄣陌才?，?dāng)猴面包樹想要自己選擇安家在熱帶草原時，至高無上的上帝憤怒了，他將它便連根拔起，扔在草原上，結(jié)果，猴面包就變成了一種奇特的“倒栽樹”。今天，這種“倒栽”已經(jīng)成為那里特有的風(fēng)景。

在安歌看來，猴面包樹無論從長相上，還是從可以活5000多歲的壽命上，都接近于莊子所謂的不才之“大智”，“人類的壽命和它相比，幾近于朝生暮死”。它對著人類幾乎完全可以說出“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之類的話以示高明。就是這樣，一顆樹，用它的生命姿態(tài)，來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自身的姿態(tài)。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對話呢？

記

還記得有一年的假期里，和母親去郊外散步。滿眼的玉米田，風(fēng)吹過來，嘩啦啦地響個不停。另一片地里，則是低矮的豆子。黃昏的日光鋪散開來，借助相機可調(diào)節(jié)的焦距，甚至能看到玉米及豆子莖稈上的絨毛！

母親拽下我的相機，讓我用眼睛看。我不情愿地拿開相機，卻發(fā)現(xiàn)此時，遠(yuǎn)方的云、近處的農(nóng)田、還有田壟上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都沐浴在這溫暖地落日余暉里，泛著光芒，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遼闊，仿佛我們倆也不是闖入者，而是這自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個瞬間，我似乎領(lǐng)悟到一些什么。之后，當(dāng)我再一次被自然與人震撼到的時候，我才知道，當(dāng)我們的眼睛越來越被相機、手機所替代的時候，我們與自然的關(guān)系也變得更為疏遠(yuǎn)。而與自然的對話，也會顯得相當(dāng)困難。

美國藝術(shù)家、教育家和環(huán)保學(xué)者克萊爾，用文字和繪畫給大自然書寫了不少日記。在她那本十分有趣的《筆記大自然》里，我們一不小心，便會受了她的“蠱惑”，握起筆，紀(jì)錄下令人激動的大自然。從1978年開始，布萊爾就用筆來給大自然記筆記，盡管沒有畫室，但她依然用日記保持與那個比我們?nèi)粘Ｉ罟妍惖枚嗟氖挛铩募静粩喔娴囊巴馐澜纭g的平衡。

我們似乎都一樣，大學(xué)畢業(yè)后，擠進都市這樣一個欲望的圍城。那些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自然的記憶，似乎只源自故鄉(xiāng)或童年。而當(dāng)我提起筆，試圖描繪下自己的所見時，也仿佛對浮華和鉛塵進行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清洗。楓樹和銀杏的葉子的影子，在早晨和下午會有多大差距呢？如果我們抬頭向上看，脈絡(luò)和正面又有何不同？如果一只鳥落在枝頭，會不會顯得不平衡？

當(dāng)我開始嘗試記錄和繪畫時，那些觀察過的關(guān)于植物的記憶，似乎都會一一地跑出來，向我敘說當(dāng)時的樣子。而這恰是我與他們對話的方式。這對話是安靜的，就只有我們和植物，此時沒有堵車、沒有隔壁裝修的嘈雜、沒有駕照還沒通過的焦躁。這又像是一趟新的旅程，總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書寫、繪畫，都是一種記憶的重現(xiàn)。記錄下的是植物的形態(tài)、樣貌，重現(xiàn)的是我們彼時的心境，所思所悟。

思

《博物志》的作者朱尓?勒納爾認(rèn)為：人類至少可以從一株樹身上學(xué)到三種美德：一、抬頭仰看天空;二、學(xué)會佇立不動;三、懂得怎樣一聲不吭。沒有比這更魅惑人的說法了。人注定是遷徙和流動的生物，在一株樹、一顆植物身上，我們學(xué)到的美德，遠(yuǎn)不止于此。

香妃，這個源自我們童年記憶《還珠格格》里香氣襲人的女子，用香味來征服皇帝和世界，也用香味來征服我們的記憶和想象。而這香味究竟是什么？在《植物傳奇》里，沈葦告訴了我們答案。

有一天，皇帝問香妃有什么心愿。她說：“我渴望聞一種樹的香氣——它長著銀色的葉子，金色的果子?！边@便是沙棗樹了。沙棗有著濃郁而熱烈的花香，在干旱、貧瘠與荒涼的沙漠里，它令人陶醉而暈眩，有一種攝魂奪魄的魔力。香妃用沙棗花浸泡過的泉水沐浴，身上散發(fā)出讓皇帝癡迷的香味便不讓人奇怪了。皇帝火速派人前往喀什，找到了沙棗樹，并將它帶回宮里種在花園里。當(dāng)沙棗樹開花時，飄來沁人心脾的芳香，香妃仿佛看到了遙遠(yuǎn)西部久別的親人，臉上有了笑顏。

沙棗樹，便是這位西域美人思鄉(xiāng)的所在。對我們遠(yuǎn)離故土的人來說，當(dāng)你想到故鄉(xiāng)時，第一個印入腦海的是什么植物呢？對于我，不是沙棗樹，是苜蓿，那種一栽種就成片成片的紫花苜蓿。

這里，我不會去講述張騫出使西域?qū)さ煤寡獙汃R，同時帶回用于飼養(yǎng)寶馬的紫花苜蓿的故事。這聽起來就和香妃的故事一樣傳奇。

在西北干旱的塬地上，沒有什么會比苜蓿更值得農(nóng)人青睞。這主要被作為牧草的植物，在貧瘠年代，幾乎可以作為一家人的口糧。趁著還沒入秋，初次收割完的苜蓿長出的新芽，嫩嫩的，充滿清新的香氣。把這嫩芽輕輕地掐下，煮面條時撒上那么幾顆?；蛘咧苯右运鼮橹髁希枭蠘O少量的面粉、花椒粉，上鍋蒸熟。一開鍋，這滋味，不知道比菜園子的菜要好吃上幾倍。這何嘗不是家鄉(xiāng)的味道，不是童年的記憶呢？

在古人的詩文中，“苜蓿盤”是用來喻指士大夫的清貧生活的?！败俎１P中，老瓦盆邊，樂于貧賤，燈火對床眠”的生活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今天的我們，物質(zhì)生活極大富足，生活充滿種種欲望和需求。當(dāng)我們與植物展開對話的時候，它們教會我們懂得知足，懂得隨遇而安，懂得陽光雨露之外，皆是身外之物。

城市生活不時讓人浮躁，但所幸，城市依舊能夠與自然獲得某種神秘的共生。在這里，植物原地不動，卻對世界有著足夠的洞察。經(jīng)常和它們聊聊天吧，不需要回到故土，甚至不需要走出家門，抬眼看看桌上的那棵仙人球，你也許就能聽到它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陳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