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之
二十多年前,我家從古觀象臺對面的南牌坊18號院搬到了方莊小區(qū)芳古園。從平房搬到了樓房,冬天有暖氣,做飯有廚房,廚房有煤氣、上下水道,單元內(nèi)有衛(wèi)生間,真覺得一步上了天堂。沒住過平房的人不會知道住平房的滋味,尤其是北京老院子的小平房,所以,不會體會我說的“上了天堂”的心情。但在這“天堂”里住了幾個月之后,感覺這用水泥預制板搭建的天堂里聽不到笑聲,聽不到誰家的男人高興了吼的幾嗓子京戲,也聽不到鄰居教訓孩子不好好讀書的訓斥聲。靜靜的樓房,似乎誰家跟誰家也不認識,好像就只有我一家住在這里。這讓我又懷念起住平房大院的日子。
我原來住的地方全名是建國門內(nèi)南牌坊18號大院。屬于老北京人說的城墻根上的房子。舊社會,那里住的多是擺小攤的生意人、修東補西的工匠、肩挑背扛賣力氣的苦力,總之,“三教九流”多是窮人。平房,前面說的樓房設(shè)施這里是“應(yīng)有盡無”。室內(nèi)個子高的伸起胳膊能觸到棚頂,低矮。屋子里一年到頭見不到多少陽光,潮濕。有一次我生病,一位同事去看我。用他的話說,大白天進門,不開燈,摸不著方向。
其實,那個大院的“本質(zhì)”也并不是那么破舊。大家如果看過電影《鍋碗瓢盆交響曲》,對故事主角孫淳扮演的牛宏、牛琢磨的家一定會有印象,紅檐,灰瓦,中式的窗欞,房前房后半人高的紅花綠草,院中綠蔭如蓋的老槐樹,盛夏酷暑,蟬鳴不歇,一定會覺得這個環(huán)境古色古香,閑靜幽雅! 那就是我們居住的院子。但那是電影導演在院里選中的一套有味道的房子,又把搭建在屋前屋后的小棚子徹底拆光,露出的本來面目。這個樣子還是挺好看的,很有老北京的味道,但居家過日子就不行了,解決不了過日子的最基本要求?。”緛磉@些平房沒有暖氣,沒有煤氣,沒有上下水道,取暖靠煤爐,用水到院子角落里的水房去端,不論冬天下雪,夏天大雨,用一點水都得跑到院里的水房去。后來,條件改善,上面給各家配了煤氣罐,又給各家裝了上下水管,大家已經(jīng)很知足了。但這平房屋內(nèi)睡著人哪,不能放煤氣罐,太危險。自來水也不能通到屋里去,水滴到地上,太潮濕。只好在屋前搭起小棚子。為了不占別人家的地方,只好擋在自家的窗前,這樣屋內(nèi)光線就更少了。小棚子很簡陋,壘半截墻,再用幾塊破木板,幾塊油氈,蓋個頂,有兩三平米大。壘墻的磚全是半截的,是外面工地上人家不要的碎磚頭。把煤氣灶、上下水管都放到小棚子里。院子的空地被這些奇形怪狀的小棚子塞滿了,那形象可想而知。誰不愿意整潔好看呢?但整潔好看解決不了做飯的煤氣罐、飲用水的上下水道啊。那年頭,就是這樣的經(jīng)濟條件,有間房子住已經(jīng)很不錯了。所以,拍電影的一走,小棚子又恢復了原貌。
就是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卻讓我深深地懷戀。有人也許會說,進了“天堂”了,還抱怨,還說懷戀那破院子,有點矯情吧!
其實,我的懷戀主要是因為那里的人,那里的鄰居,那里,整個大院不分彼此、互相關(guān)照的氣氛,那些簡陋的房子反倒不在視野里了。后來,我們雖然搬走了,但只要聽說原來住在大院的老鄰居誰生病了,還要趕回大院里去探望。
那些年,我們整個院子真是親如一家。誰家里有什么難事,誰家里來了客人,都能知道。誰家做了好吃的了,都會給鄰家的孩子送上一碗。見了面,張爺爺、崔奶奶、虎子媽、春兒爸,就像一家人。
住在大院里的那種安全感,今天想起來那真是朗朗乾坤,太平世界。院子里都是平房,門窗都很簡陋。門就是幾塊木板,門上方是木條隔開的四塊玻璃,不用說用腳踢,使大勁一推,門就會開的。但我們從來沒有擔心過安全。離開家,一把小鎖,一走一天。有時到胡同遠處的小雜貨鋪打個醬油、買個醋,不用鎖門,跟鄰居招呼一聲,抬腿就走。想一想,那時還真沒聽說誰家裝防盜門、防盜窗的,也沒聽說誰家丟了東西。后來,我家搬到方莊住時,墻是水泥的,門窗是鋁合金的,比平房安全百倍。就這樣,門,還要裝防盜鐵門;窗,還要裝防盜鋼窗。一樓裝了,二樓也裝,二樓裝了,三樓也要裝,四樓、五樓、六樓整座樓一裝到頂,真是固若金湯。站在窗前,透過防盜窗的鐵欄桿望出去,仿佛自己住在監(jiān)牢里,還有什么興致? 真是沒法說?。?/p>
想起南牌坊18號院的日子,一件件有意思的事就呈現(xiàn)在眼前。
我們剛搬到18號院的時候,冬天取暖,一年到頭做飯,都用蜂窩煤爐。每天早上把黑黑的蜂窩煤搬進去,晚上,把燒透了的灰白色蜂窩煤搬出來,也是十分不讓人高興的事。但更為惱火的是下了班,壓著的蜂窩煤火滅了。等再用炭煤把蜂窩煤引著了,著旺了,常常要一個小時。等吃上飯,不到8點,也得7點半,晚間新聞聯(lián)播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時,焦頭爛額,人困馬乏,還能干什么?還有什么心情讀書、學習?連電視都不想看了。后來,大家熟了,下班回家,看爐子滅了,就夾著一塊引火的炭煤,到鄰居家煤爐上去燒,把燒紅的炭煤放在自家的煤爐下,很快就可以把上面的煤燒紅、燒旺,省去不少時間??捎袝r,自己把炭煤引著了,鄰家的火卻被弄滅了,反過來他們又到我們家的旺火上燒炭。一來一往,說說笑笑,也就讓煩惱過去了。時間久了,就把家里的鑰匙放在白天有人在家的鄰家。他們總是估摸著我們下班快到家時,把煤爐上的蓋火拿掉,讓煤火著起來。我們一進家門,一股暖氣撲來。那股暖氣撲進心里,一種有人幫助、有人掛念的心情,一種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感情,讓你覺得這貧寒生活里的快樂,讓你總想著怎樣能幫助他們做點好事。這時,生活的拮據(jù)、住房的簡陋, 都已經(jīng)不是重要的了。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也得和大家說一說。那時候,上面防疫系統(tǒng)很重視環(huán)境和家庭衛(wèi)生,街道隔三岔五到家家戶戶查衛(wèi)生。我們18號院都是出版口出版社的家屬,是人民出版社、中華書局、商務(wù)印書館、人民文學這些單位的,都是比較年輕的職工,都很忙。早晨上班時,急急忙忙吃一口外面買來的豆?jié){、油條,下班一進屋,就忙著做飯、檢查孩子作業(yè),沒有時間收拾屋子。所以一說查衛(wèi)生的來了,便忙個手忙腳亂,都怕檢查不合格,影響全院的評比成績。后來大家想出個“高招”,由平常家里有老人,又十分整潔的幾戶人家作代表,查衛(wèi)生的來了,就查這幾家。我們院的石家,兩位老人都已退休,也只有五六十歲,身體好,愛整潔。孩子都大了,很知道幫家里干活,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還有陳家。陳阿姨早年在機關(guān)工作,為了照顧家,照顧孩子和丈夫,把工作辭了。家有四個女兒,個個秀氣文雅,知書達理。先生是北京印刷業(yè)著名專家。陳阿姨把家收拾得窗明幾凈,雖住在大雜院,但屋里是另一番境界。你進去都不忍心坐下,生怕弄亂了人家的屋子。還有侯大爺家,侯阿姨生性好強,把家里收拾得舒舒服服。查衛(wèi)生的來了,我們這些雙職工就把家門一鎖,街道負責人把上級檢查衛(wèi)生的人往這幾家一引,我們年年被評為衛(wèi)生標兵大院。當然,我們也都念他們的好,感謝他們,休息的時候打掃院子,清理公共環(huán)境,我們都盡量多用力。他們家里收拾得那么整潔,也帶動了我們。星期天、節(jié)假日的時候,大家就拿出時間,徹底清理家里的衛(wèi)生,拆洗被褥,不能辜負他們給我們得來的衛(wèi)生標兵院紅旗。
還有一件讓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事是給孩子吃藥。我兒子三四歲時,扁桃體愛發(fā)炎,一弄就是化膿性的,一燒就是39℃、40℃,臉燒得紅紅的,頭耷拉著,好嚇人??!西藥不見效 ,只好改用中藥。那苦苦的湯藥,哪個孩子愛吃?盡管加了不少的白糖、蜂蜜,想喂進去也難。三四歲的孩子本來是沒有多大力氣的,何況高燒幾天了,但一聞到那藥味,便緊緊閉著嘴,用力咬著牙,勁兒卻老大,兩個人根本喂不進去。特別是早晨,一邊是高燒不退,藥喂不進去,生怕燒壞了孩子的大腦;一邊是急著上班,很怕遲到影響工作,急得火冒三丈,滿屋亂轉(zhuǎn)。每到這時,左鄰右舍的“救兵”就到了。李阿姨抱著孩子的頭,崔阿姨哄著孩子張嘴,我勁兒大抱住孩子不讓他反抗亂動。姥姥卻在旁邊監(jiān)督我們,嚷嚷著可別嚇著孩子,可別弄破孩子的嘴……那情景真是一場“世界大戰(zhàn)”。好歹把藥灌進去了,我提著包,蹬上車,便往單位急馳。至今我都念著李阿姨、崔阿姨的好。只有我兒子,到現(xiàn)在還記著我怎么死抱著他,急了怎么打他,說我兇神惡煞。
當我回憶起我在18號大院居住時的這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時,眼前便浮現(xiàn)著那些熟悉的面孔,想回到那個年月、那個環(huán)境,我多想再去住那大院、平房,過那鄰里相近、相親的日子?。∥叶嘞氚烟梢畏旁诖蠡睒湎?,躺在上面,一邊看書一邊聽蟬的歡快鳴叫??!只要那平房有暖氣、有煤氣、有上下水道……我永遠也不想搬走。但中國人這么多,房子不往高里建,都是四合院,鋪的攤子越來越大,哪里有那么多土地呢?這個道理我也懂。可是,和煦溫暖的鄰里之風,相幫相助的鄰里之情,如今何處可尋呢?
據(jù)老鄰居告訴我,大牌坊18號院也拆得只剩幾間房了。剩那幾間房沒拆的也空著,沒人住了,等著拆呢。只是我耳朵里還回響著大院里的笑聲、孩子的念書聲、大人教訓孩子的呵斥聲,小兩口的吵架聲,還伴著飄過來的誰家紅燒肉和炸帶魚的香味兒,總讓我神往。陳阿姨、李阿姨、崔阿姨、侯大爺、張奶奶,鄰居們都搬到哪里去住了呢?他們?nèi)兆舆^得好嗎?身體還健康嗎?
南牌坊18號大院,它將永遠珍藏在我心中。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