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下的新桃舊符

王巨才

去濟南，不能不到歷下。

如果將濟南比作一朵盛開的睡蓮，歷下便是明媚嬌艷、蜂蝶縈縈的花蕊。

歷下的有名，不僅因這里薈萃了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等濟南諸多風(fēng)景名勝，也由于自古至今，眾多文人騷客為她留下了無以計數(shù)的名篇佳作。名勝，名城，名人，名作，交相輝映，歷下想不出名都難。

這次去歷下，因是隨團行動，所去景點大都未及細看，倒是幾處傳誦已久的楹聯(lián)，用相機拍了下來，過后仔細品讀，獲益頗多，也算不虛此行。

歷下楹聯(lián)最著名的當(dāng)數(shù)歷下亭的那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

亭在大明湖的湖心島上。從公園南門乘船進去，水天空茫，岸柳依依，右手一列長堤，四橋連通，花木蓊郁。導(dǎo)游說，那叫百花堤，亦稱“曾堤”，是唐代文學(xué)家曾鞏主政濟南時，組織民眾改造荒灘野地修筑而成；杭州西湖的蘇堤，便是蘇東坡來大明湖游歷后，回去仿照修建的。又說，曾鞏當(dāng)“市長”不到兩年，除修筑水門，治理水患，建造沿湖亭臺橋堤等惠民工程外，在打黑除惡，整頓社會秩序方面也卓有建樹。流風(fēng)所及，濟南的治安現(xiàn)在也是全國最好的……說話間，游船已至湖心島碼頭，上得岸來，猛然想起“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的詩句，遂對導(dǎo)游說，你講得好，凡是為造福民眾做過好事的人，我們就該永久感念和大力傳揚。

歷下亭始建于北魏，清代重建，為八柱八角、重檐寶頂式建筑，現(xiàn)以短墻長廊環(huán)護，自成一院。對聯(lián)即嵌于大門的兩邊，為清末碑學(xué)大家何紹基手筆，字跡高古，情采暢達。據(jù)查，對聯(lián)是從杜甫的詩句脫化而來。唐天寶四年（公元745年），杜甫去臨邑看望弟弟杜穎，途經(jīng)濟南時受到北海太守李邕款待。李是杜甫祖父杜審言的故交，見到已然名滿天下的這位晚輩，自然高興，特地邀集當(dāng)?shù)孛髟跉v下亭設(shè)宴歡聚。誠情所至，杜甫感觸殊深，遂寫了那首《陪李北海太守宴歷下亭》，其中的頷聯(lián)便是“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而何紹基書寫此聯(lián)，已是千年之后，他化用杜甫詩句，將“海右”變作“歷下”，巧妙地突顯好友陳景亮主持重修歷下亭的功績，妙手偶得，不著痕跡。賞讀是聯(lián)，古代文人間那種相親相敬的交誼，著實讓人感懷和向往。

如果說杜甫的詩句意在彰顯濟南的人文之盛，那么，劉鳳誥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則是對泉城景色的絕佳贊美。這副對聯(lián)的原作刻石，現(xiàn)置湖北岸鐵公（鐵鉉，明代殉節(jié)名臣）祠西門兩側(cè)。對聯(lián)的由來，《歷下文史資料》有精細介紹：嘉慶九年七月，時值荷花映碧，綠柳垂蔭，佛山聳翠，湖波蕩漾，山東巡撫鐵保偕同師友雅集于大明湖之小滄浪亭，面對湖光山色，良朋佳友，劉鳳誥感從中來，即席吟出此聯(lián)。鐵保聞之，連聲叫好，并趁興揮毫，為之書丹。劉鳳誥，字金門，江西才子，歷史學(xué)家，時任山東提督學(xué)政。鐵保，字冶亭，號梅庵，滿洲正黃旗人，以文章、書法見稱。其履職山東期間，曾有感于“各府州縣俱有專設(shè)書院，而濟南獨無”，遂辟出藩署司西邊的“江園”重建“濼源書院”。為“行遠而傳后”，又籌款四千金，“以為延師修脯，諸生膏火之費。”正所謂“將好事辦實，實事辦好”，其昌明文教謀慮之深，用力之實，堪供時下當(dāng)政諸公鏡鑒。

大明湖的人文古跡，值得一去的尚有紀念辛棄疾的稼軒祠和紀念曾鞏的南豐祠。其中稼軒祠的門聯(lián)“北宋一燈傳作者，南豐兩字屬先生”，寓揄揚于平實，表達了對這位文學(xué)巨匠崇高歷史地位的景仰與銘感。該祠又稱辛棄疾紀念館，館名由郭沫若先生題寫，懸于大門上方。另有一副對聯(lián)：“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也是郭老撰寫，字好，意思好，既形象狀寫辛詞豪放雄渾的風(fēng)格，又深情禮贊詞人的愛國情懷。而上下聯(lián)“東”字、“南”字兩次迭相出現(xiàn)與前后的對應(yīng)，工整妥帖，天衣無縫。在我看來，非郭老不能為，可稱千古知音，尤為湖山增色。

郭老留在歷下的墨跡，譽為上品的，另有趵突泉公園李清照紀念堂的題詠。且不說迎面那方筆力雄勁、激情迸發(fā)的“漱玉堂”匾額如何大氣磅礴，直抒胸臆，單是堂柱上筆酣墨飽、文采飛揚的一副楹聯(lián)，便足以引人凝神注目，反復(fù)品賞。上聯(lián)“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點明故居的方位及清雅環(huán)境，一個“深處”，恰與詞人孤高自處幽懷無寄的性情相吻合；下聯(lián)“漱玉集中金石錄里文采有后主遺風(fēng)”，則蘊含了對一代才女生平遭際的惋嘆，對其詩詞成就與婉約風(fēng)格的推重。字里行間，無不透出作者高深的學(xué)識和超逸的才調(diào)。由此，聯(lián)想到郭老對杜甫“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的評價，對蒲松齡“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的贊譽，我更愿意相信，郭沫若除在文學(xué)、史學(xué)、文字學(xué)等領(lǐng)域的卓遠成就外，僅就楹聯(lián)的創(chuàng)作與書寫，也足與任何古今名家比肩。以他多方面的建樹，稱之為一代文豪，絕非過譽。

濟南乃齊魯歷史文化名城，在各地城市建設(shè)不斷擴張、大拆大建的風(fēng)潮中，歷下的名勝古跡包括其中的名聯(lián)題刻能得到完好保護，這不能不算一大功德。

不僅如此，歷下人對楹聯(lián)的喜好自古已然，于今為盛。我們在老城區(qū)尋訪時，無論曲水亭街渠水兩岸的茶廳店鋪，還是王府池子街的小巷人家，門前都掛有紅底金字的木質(zhì)對聯(lián)。正所謂“千家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那琳瑯滿目、喜氣盈盈的楹聯(lián)，傳遞著古城源遠流長的文化氣脈，也渲染著人們安居樂業(yè)、“詩意棲居”的欣悅與向往。我突然又想到，《老殘游記》里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未必就盡善盡美，可不可以再加一句“遍地古跡”“隨處楹聯(lián)”呢？試想，少了那些古跡，那些楹聯(lián)，濟南還是濟南，歷下還是歷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