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一部關于鄉(xiāng)村的詞典

曹文生，1982年生于河南杞縣，現(xiàn)客居陜西洛川，喜歡在文字里尋找生活的溫度，作品散見《奔流》《藝品》《延安文學》《北京詩人》《河南詩人》《陜西詩歌》《詩歌雜志》等雜志，多篇隨筆發(fā)表于《華商報》

樹，是一部關于鄉(xiāng)村的厚重詞典，或者說，是生活中一個沉重的大詞。每一片葉子、每一條枝蔓，都是對豫東風俗或者鄉(xiāng)間文化的注釋。

一些樹，是豫東原的土著居民，早于我的先祖占據(jù)這一片沃土，它真正把腳下的這片土地，當成自己的故鄉(xiāng)，從不背叛。這比我們這些出走的游民，更加值得贊美。

柳樹：無心插柳柳成蔭

說起柳樹，我不禁想起陶潛的詩句：“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边@具有田園氣息的柳樹，是屬于魏晉風流的柳樹，與豫東原上的風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母親從小就告訴我豫東原的諱忌：“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間不栽呱噠手（楊樹）?！狈孔拥暮竺媸遣辉试S栽柳樹的，何來的榆柳蔭后檐？這樣的美景只能出現(xiàn)在五柳先生的文字里。再說，家鄉(xiāng)的茅屋多是三間，沒有東西廂房，這就讓陶淵明詩歌中的意境只屬于江南。

柳樹，在平原上書寫著自己的傳記。折柳送別，那是屬于灞橋的柳枝，而豫東原的柳樹，是鄉(xiāng)村另類的歌謠，孩子們將柳枝白色的筋骨抽出，然后吹出流水般的柳笛聲，最好再有幾個放牛的牧童，一下子把中原的意境打開。

其實，豫東原上的柳樹與生活休戚相關，柳條編成的籃子占據(jù)生活的中心：割草、裝糞。柳木是豫東原上好的木頭，集市上全是柳木案板，用這些木質(zhì)的風物，填充了廚房貧瘠的內(nèi)心，在簡約的廚房內(nèi)，藏有柳木耐用的風骨。

柳樹在此地，是一個報春的窗口，無論在陰間或陽間，都能嗅到柳木的氣息。在豫東原的風俗里，柳樹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在遼闊的大地上，唯有柳樹能接近墳地，并占領那里。入土為安之日，孝子們手舉靈幡，那靈幡其實就是在柳木的身段上，粘上白色的紙條，讓鄉(xiāng)俗的文化沾上柳木之氣。哀終人散，只留下那一截柳枝，孤獨地陪伴著荒墳。沒想到，這一插，竟然讓柳樹煥發(fā)新意，墳地上滿是柳影。這些習俗暗合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諺語。

榆樹：榆木疙瘩的本性

喜歡榆木疙瘩的稱呼，這榆木疙瘩的諢名，與鄉(xiāng)村的習性是如此地契合，它們不偷奸、不?；?，用榆木疙瘩的本性立足中原。其實，榆木疙瘩，卻因為這種弊端因禍得福，因為無用而躲過斧頭的寒光，這讓我想起莊子筆下樹木的逍遙姿態(tài)。榆木，在鄉(xiāng)村的身體上前行，清凈無欲。

榆木，是鄉(xiāng)村的恩人。這思想從小通過祖母的嘴，進入我干凈的內(nèi)心。榆樹是鄉(xiāng)間天然的糧食，只有它最了解豫東原爐火的味道，什么樣的莊稼秸稈最剛烈，什么樣的莊稼秸稈最纏綿，它最為知曉。那些年，祖母總是順著榆木的氣息走進灶臺，一把面、一把鮮嫩的榆葉，把中原腹地上的苦難趕走。榆樹，是尊貴的，可以說是鄉(xiāng)村的救命糧，青黃不接的三月，榆樹的葉子、榆錢、榆樹皮皆能充饑，整個豫東平原的大地上，只剩下榆木白亮亮的樹干，這陰森森的白骨，在風中吶喊。

看到許多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像我一樣在城市里格格不入，便會想起榆木疙瘩的本性?！澳郎Ｓ芡?，為霞尚滿天”，這暮年有志向的樹木，也許是想回歸故鄉(xiāng)吧。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回歸故鄉(xiāng)再大的志向了。

棗樹：文化里的尊者

“人言百果中，唯棗凡且鄙。皮皴似龜手，葉小如鼠耳。胡為不自知，生花此園里。”這樣的詩句分明帶有種族歧視的色彩，這棗樹，為何就不受這中唐大文豪的待見呢？可能是因為白居易不了解棗樹的秉性吧，或者說白居易忘記了“此地米貴，不易居”的出身，這以貌取人的詩人，哪里知道棗樹是鄉(xiāng)村里的貴人呢？

倒是出身魯鎮(zhèn)的魯迅，最了解棗樹的風骨，不自卑，不抗拒。“院里的外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我喜歡這樣的句子，將棗樹的孤獨，赤裸裸地描寫了出來，從寥寥數(shù)語可以看出，魯迅是棗樹的知音。

棗樹有刺，開黃花，平凡至極，但是它卻是豫東原尊貴的帝王，每年年關，家家戶戶便會將棗子洗凈，女人在柳木的案板上，捏出出彩的面花，有鳥、有花、有草木，然后將紅棗嵌入其中，形成了豫東原獨有的面食——棗花。這不起眼的棗花，會準時地敲開長輩的大門，如果你進入豫東原長輩的茅屋，沒有攜帶棗花，便會犯了鄉(xiāng)間的大忌，你的無知，便會在三里五村流傳開來。

棗和花生，也會在嗩吶的掩蓋下，進入大紅的被子里。早生貴子的吉祥寓意躲在文化里，你不說，豫東原知道，新娘知道，新郎知道。

槐樹：豫東原的鄉(xiāng)愁

槐與“懷”同音，這是一種心懷大志的樹木，它想占領貧窮的豫東原。再說，豫東原太孤獨了，需要這樣結實的肉身，來填充茅屋的中空。你看，豫東原的門窗、架子車以及座椅都是槐樹木質(zhì)的。槐樹，是豫東原上一個豐滿的詞匯。

在豫東原上槐樹居多，這體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生活觀念。當時生活還不太富裕，各家的家具都是自己手工做的，追求的是實用性，因此槐樹結實的木質(zhì)結構，就成為農(nóng)家的首選。在這種思想的推動下，不能種莊稼的地方，以及家家戶戶的院落里，都栽上了這種樹，一到春天，這些樹都呈現(xiàn)出豐茂的色彩。

五月左右，槐花開始飄香，成為童年難以忘懷的記憶。直到現(xiàn)在，一提到槐花，不是浮現(xiàn)在腦海中，而是飄在鼻尖。這股淡淡的清香，成為我兒時入睡的催眠曲，村莊全都覆蓋在這白色的海洋里。這時候正是采蜜的最佳季節(jié)，采蜂人趕著蜂群駐扎了下來。短短的半個月，蜂蜜成為很多家庭桌上的佳品。遠望豫東平原，白色綿延不斷，到了落蕊時分，地上一片干白。

這槐樹太現(xiàn)實了，現(xiàn)實到鄉(xiāng)村骨頭的深處，以至于紀弦在《一片槐樹葉》中說道：“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最珍奇、最可寶貴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傷心、最使人流淚的一片，薄薄的、干的、淺灰黃色的槐樹葉。”這一片槐樹葉竟然最能代表鄉(xiāng)愁，這是別的樹木所無法替代的。

椿樹：鄉(xiāng)間的民謠

喜歡故鄉(xiāng)的童謠：“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我長長。你長粗了當檁子，我長長了當棟梁。”我不知道母親教給我這首歌謠時的神情，我想多半是莊重的，因為這是唯一一首屬于豫東原的民謠，里面充滿了對未來的期盼。

椿樹，分為兩種，香椿樹和臭椿樹。香椿樹雖然有一個“香”字，但那種怪味還是讓我無法忍受，偶然在書里閱讀過關于香椿樹的記載，才對它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原來，香椿樹又稱“貢椿”，那一刻，我才明白，這片黃嫩的葉子，竟然在皇宮的御房內(nèi)出現(xiàn)。驀然，我又想起了豫東原上的香椿樹，想起了香椿樹上的嫩芽。

香椿樹，讓豫東原多了飲食上的選擇，可以用鹽腌起來，等到冬天蔬菜緊缺時享用，也可入藥，成為中藥店里抽屜里的一味。

臭椿樹，古稱樗，葉片有臭味，很明顯，樗得名于“臭”，“椿”字又與“樗”字讀音相近，是“樗”字讀音發(fā)生變化后新造的字，所以這種“椿樹”，又叫“臭樹”或臭椿樹。這種樹在莊子的《逍遙游》里出現(xiàn)過：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鼻f子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這無用的椿樹，倒是逍遙地棲息在豫東原的土地上，因為臭味讓所有的樹木退避三舍。

誰也想不到，這種樹木上竟然會落下美麗的昆蟲，豫東的民間稱之為“蹦蹦猴”。我和孩子們常在樹下捉這種昆蟲，一下子按不住就嘣的一聲逃去了。我想，這可能是椿樹王的王妃吧，這院落中的椿樹，獨自稱王很久了。

最近幾年，椿樹上莫名地生出許多蠶來，葉子被吃光，地上落滿了糞便。鄉(xiāng)人很是不爽，一狠心，砍掉了這臭椿樹，于是鄉(xiāng)間的蹦蹦猴消失了，這鄉(xiāng)間里的民謠也消失了。

桐樹：悲情的引子

想起桐樹，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往事，一個叫做蔡邕的文人。一天，他一個人，坐在柴扉中，聽鄰居燒飯的爐膛內(nèi)，柴火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一躍而起，飛快地跑到鄰家的灶房內(nèi)，抓住那把燒焦的桐木往外猛拉，火星落了一地，也驚呆了那個樸素的鄰家少婦。從此之后，空氣里少了份桐木的燒焦氣息，文化里多了份音律，一把名琴流傳開來，美其名曰“焦尾琴”，彈出高山流水般的余韻。

桐樹，可能在骨子里與悲情有關。這美麗的女子蔡文姬，這名貴的焦尾琴，都沒能改變它悲劇的命運，凄涼的琴音一直在匈奴的草原上飄蕩著。

也許因為文姬的故事，在家鄉(xiāng)，桐樹并不受人待見的，它多作為棺木所用。也許，在人活著的時候，這桐木的身軀，就已經(jīng)被劈開而涂抹上暗紅的顏色，只等待閉目的那一刻才抬出來。棺木是擋寒的，是陰間的房子。

桐樹，只是豫東平原上的一個引子，能折射出鄉(xiāng)村深處的文化自卑。一棵桐樹，變成了丈量權力的標尺，村里的桐樹常被干部賣掉，居然沒人敢吭聲。

這樣的情景，在豫東原上太普遍了，官本位的意識開始侵蝕著鄉(xiāng)村這片凈土，溫暖的人情變得冷漠起來，村婦也變得溫順起來，缺乏了當初的那種痛快淋漓的野性。在豫東原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無法窺見鄉(xiāng)村的純樸。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