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初秋,我受邀參加了一次有關民國文學的小型研討。座談中有一個話題是關于民國文人的筆記寫作,這是我關注也頗感興趣的領域,也曾一度想寫成文章。所謂民國文人筆記,主要寫作代表則有梁實秋、錢鍾書和周作人等名流,其文章相同之處便是均喜愛在文章中掉書袋子,但彼此之間卻有很大的差別。在我看來,梁實秋的筆記文章中,有著一種濃厚的文人情趣,錢鍾書的筆記體寫作則更多的是在文藝理論領域里的探險,而周作人的“夜讀抄”表面看來也是文人趣味的閑適與自得,實則是極大的不同。更深層來看,乃是周氏對于現(xiàn)代文明與知識譜系的個人解讀,隱藏在其中的還是一種別具意味的精神啟蒙,只不過他更愿意把這種寫作的動機隱藏在紙張的背面。1936年5月,美國記者斯諾詢問魯迅關于“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最優(yōu)秀雜文作家是誰”這個問題時,魯迅將周作人的文章排在第一位,這其實還是一種暗暗的內(nèi)心呼應。
關于周作人晚年大量因抄書而成的文章,其實是不能簡單地當作一種文體來看待的。周氏自己就曾要關閉“文學店”,足以表明他內(nèi)心的決絕。他與其兄魯迅的不同在于,魯迅選擇了站在前方進行“以筆為刀”式的激烈斗爭,而周作人則選擇了在“自己的園地”里以溫和的態(tài)度來與讀者促膝而談。對此,周作人曾經(jīng)多次引用英國思想家藹理斯(HAVELOCK ELLIS)的一段話:“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的使者,那宇宙的歷程即實現(xiàn)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nèi),如我們愿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LUCRETIUS)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樣,我們手持火把,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后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nèi),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里去?!睂τ谶@段引自藹理斯的話,周作人曾說:“我頂喜歡,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沉靜,堅忍,是自然的,科學的態(tài)度?!?/p>
如此看來,把周作人作為一個簡單的美文寫作者是不足道的。反之,周作人的文章之所以令人難以釋懷,成為近代以來中國文學的最大收獲之一,其內(nèi)在之中暗暗隱藏著的,正是這種“我們手持火把”的精神理想。周作人喜歡HAVELOCK ELLIS的這段話,似乎還有一個值得重視的細節(jié),便是其中強調(diào)的那份不求功利的超然心態(tài)。也就是將火把傳遞給“追上我們的人”,而自己“就隱沒到黑暗里去”。他曾有一篇文章名為《結緣豆》,也可以看作是對自己這種理想行為的一種補充,“煮豆撒以鹽而給人吃之,豈必要索厚償,來生以百豆報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見時好生看待,不至悵悵來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復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讀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以,今人之所能留贈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這也便是周氏對于自己一生讀寫甚勤的文字的一種歸結于佛家“結緣豆”的形象比擬。我們談論周作人的文章,應該看到他內(nèi)心里的這種“手持火把”的熱烈,也要看到他筆下文字背后“煮豆撒微鹽”的慈悲。
遺憾的是,對于周作人文章與事功的評價,終結于他在一場民族戰(zhàn)爭中的悖逆作為。在七十年前的那場日寇入侵的戰(zhàn)爭中,周作人“落水”投敵,可悲地成為被民族歷史唾罵的漢奸文人,從而使他的文章涂抹上了令人難以看到真相的墨跡。在道德政治與理想文明的選擇之間,在民族大義與個人自由的取舍之中,周作人作為一介書生,顯得天真與愚魯。鐘叔河評價周作人,乃有人歸人與文歸文的論斷,其認為周作人固然為人有大節(jié)不保之處,但其文章的光華不應被我們抹殺。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領袖群倫式的人物,周作人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以及對于啟蒙精神的理解都是非同尋常的。在一個還沒有充分現(xiàn)代文明的民族寫作中,激烈的“以筆為刀”固然令人尊敬,但難免劍拔弩張,反而可能會喪失了其中的美與力;溫和的“促膝而談”也許令人多感平淡與寂寥,但只要心懷“我們手持火把”的信念與“煮豆撒微鹽”的慈悲,也會擁有更為綿長的生命力。我們認識今天的寫作,不必強求有更多“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姿態(tài),而若是能站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以“再造文明”的現(xiàn)代人角度來對待,似乎才會看到其中的諸多美好與珍貴。
2015年,雖然距離晚清封建王朝的終結已經(jīng)一百零四年,距離我們能夠獨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也已七十年,距離一個新的國家的誕生也已經(jīng)六十六年,但不得不承認,我們走向現(xiàn)代文明的艱難跋涉,還需要走很長很長的路途。為此,在2014年,我們紀念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在2015年,我們又紀念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在數(shù)量龐大的有關這些戰(zhàn)爭成敗的論述中,我被2015年的三篇隨筆文字所深深打動。劉統(tǒng)的隨筆《熬出來的勝利》,便是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抗戰(zhàn)歷程的一篇感悟與反思,論者從大量的歷史文獻中,以客觀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那場戰(zhàn)爭中一個在野的政黨的作為,而難得的是作為史學家的劉統(tǒng),學識深厚,卻筆法活潑,并自有不凡的精神氣象。陳平原的文章《豈止詩句記飄蓬》把我們帶到了西南聯(lián)大教授這樣一個獨特的知識群體,并特別關注到一群現(xiàn)代文人教授的舊體詩歌創(chuàng)作,由此令我們對這樣一群在困境中堅守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書生充滿了油然而生的敬意。戴明賢先生的隨筆《客從下江來》,回憶了一個普通百姓家庭在戰(zhàn)爭中的互相扶持與呵護,他以親身的經(jīng)歷、民間的視角,記錄了戰(zhàn)爭苦難中的溫暖與情義。三篇文章,或?qū)懸粋€政黨,或談一群書生,或記一個普通家庭,但都表達了一種火光不熄的精神力量。
七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的終結,是中國人的一次巨大的歷史性勝利。然而,一個民族的復興,必須是精神的復興,因此,我很欣喜地能夠通過這些文章,看到一種來自民族內(nèi)部生長的精神熱力,也可以看到我們對于黑暗力量持續(xù)不斷的抵抗與斗爭。好的文章的秘密便恰如我們手持的火把,照亮了后來者前進的道路,也可以驅(qū)趕奔跑者周遭的黑暗。還是2015年,我們在紀念戰(zhàn)爭勝利的喜悅之中,也不得不去關注一場大爆炸帶給我們的震撼與恐懼,也不能不遺憾于一場癲狂的股災帶給我們的迷惑與恍惚。朵漁的隨筆《沉悶的空氣中有驚雷的消息》便是以一個來自災區(qū)的詩人身份,敏銳地記錄了關于這場大爆炸的驚恐與詰問;而更值得我們閱讀的還有臺灣作家楊渡的文章《回望臺灣股瘋》,記錄了1980年代臺灣股票市場的非正常運轉(zhuǎn)以及帶給底層民眾的巨大災難。兩篇有關現(xiàn)實生活災難的隨筆文章,雖直面災難,卻心懷光明,令我們體會到了一個民族距離真正的現(xiàn)代文明還有多么遙遠的距離,也讓我們看到了寫作者對于現(xiàn)實的敏感與憂患。
如果說“我們手持火把”是一種象征性的文學解讀,那么我們也可以說,這火把應該是抵御和抗擊人類“狂妄與愚昧”的精神之火。在2015年的隨筆寫作中,可以看到對于這種照耀我們內(nèi)心的火光,它們?nèi)缧切屈c燈一般閃爍在我們的頭頂。它們或者是歷史古典文人的那份瀟灑與淡然,諸如李冬君勾勒了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明圖譜中的“老農(nóng)陶淵明”;它們也或者是來自于五四文人的痛苦掙扎與蒼涼命運,我們在學者趙園的筆下看到了聶紺弩在頻繁的政治運動中的剛直與不屈,也在青年學人王曉漁的隨筆文章中發(fā)現(xiàn)了孤身隱沒于歷史深處的詩人朱英誕;它們或者是來自于當代知識分子在掙扎與堅守,諸如我們在張瑞田筆下,關注到了理論批評家顧驤在風起云涌的啟蒙年代里的心路歷程,也看到了一代知識分子隱藏的精神風骨;更或者是在異域文明中的艱難尋覓,諸如翻譯家藍英年筆下的帕斯捷爾納克與他的紅顏知己,他們在肅殺的寒冬里,卻宛若“云中的雙子星座”一般美麗。正是在這些具有符號意義的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寫作者揀拾寒枝又舉起“火把”的努力,也讓我們終不得遺忘人類精神天空中的群星閃耀。
正是這種“手持火把”的力量,我在2015年的隨筆寫作中,看到了如此之多的美好篇章。這種閃爍于字里行間的精神火光,恰如“煮豆撒微鹽”一般地存在,使我們在寂寞中獲取了溫暖與力量。它們或借用文本來表達內(nèi)心的情思,諸如洪子誠先生的《讀作品記》,可以讓我們更為深透地理解詩人王家新的那句“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它們或追憶難忘的經(jīng)歷,諸如邵燕祥先生所寫的《1955年夏天的一段記憶》,回顧了自己在革命時期的一場溫暖的愛情故事;它們也或者論及一種美好的品格,諸如陸昕在《說“忠厚”》中以散淡的篇章表達了一種傳統(tǒng)的美德;它們又或者表達了一種悲憫的情懷,諸如楊獻平的文章《所謂南太行與一個農(nóng)民》,將自己對農(nóng)民群體的悲涼書寫化作了一種人道主義的呼喚;它們還或者闡述了一種我們熟悉但又并非真正清醒認知的概念,但卻被以別出心裁形式,讓我們在文字的背后感受到了一種尖銳的力量,蔣艷的《說“紅”》與馮象的《說罪》便是如此。
還有偶然讀到吳雨初先生的長篇隨筆《藏北十二年》。出版此書的韓敬群曾對吳先生的文字有過十分精彩的評析:“本書文字平實樸素而有味道,有些片段會讓人想到《世說新語》。這本可愛的小書,是兩個民族,兩個家庭,兩代人的心血結晶。文學的力量,細節(jié)的魅力,沉實的生活,裸袒的性情,勝過一切大聲宣講。有非常之人,所以有非常之事,非常之書。”然則,我讀此書文字,卻更看到了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光明,令我分外感動。這種感動來自于作者吳雨初先生,也來自于那些藏地的百姓人民,那是一種多么的純凈、樸素、平淡與美好的情愫,仿佛一簇溫暖又光亮的“火把”,它在“兩個民族、兩個家庭和兩代人”之間傳遞。此書的作者吳雨初先生,1976年入藏,一直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地區(qū)工作,前后長達十二年,1988年調(diào)到拉薩,1992年再調(diào)回北京,2011年,他又辭去北京的工作回到西藏,籌建了世界上首個牦牛博物館。吳先生的文字,是用時間、生命和靈魂來書寫而成的。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書,均非夸飾之語也。
且讓我再特別地推薦身居海外的李大興先生的隨筆。2015年,李大興以持續(xù)性的文學寫作,用回顧早年獨特往事的形式,完成了《北大散憶》《一片冰心在玉壺》《詩的年代在遠方》《紅樓月照兒時夢》《在生命這襲華袍的背后》《沒有母親節(jié)的那些時光》等佳作。在本年度的隨筆寫作中,他所描述的有關1980年的北大往事尤為動人。在我看來,出身革命知識分子家庭的李大興,在遠游他鄉(xiāng)之后寫下的這些隨筆,既有一種閑云野鶴式的隨意,卻又隱藏著一種滄??丛剖降膶W?;既有一種菩薩低眉般的憂傷,又實則暗藏著一種金剛怒目式的期待。而這些文章的妙處恰恰在于,乃是一種“我們手持火把”的道義精神,那是文學的佳構,但又更是一種對于人類文明的守護與傳遞,諸如他寫艱難之中的親情與患難之中的友情,又如他對于一個啟蒙時代的記錄,還有他對一代知識分子精神面貌的刻畫,足以見出作為啟蒙者的底色與襟抱??少F的是,他以自己個性的方式,彰顯出一種隨意、灑脫、寬容、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這樣的寫作,如果用周作人的話來評價,則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沉靜,堅韌,是自然的,科學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