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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蘆花

    2016-01-01 00:00:00侯敏先
    黃河 2016年1期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秦風(fēng)/詩經(jīng)》

    人只是一支蘆葦,

    自然中最脆弱的東西,

    但這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

    ——帕斯卡爾/法國

    冬至剛過,湖面上便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

    湖在黃河拐彎的地方,與黃河隔了一道石頭壘起的大壩。冬天是枯水期,遠(yuǎn)遠(yuǎn)望去,黃河已經(jīng)瘦成了一條線,河床裸露,沙丘起伏,隱約可見幾處荒草,三兩只叫不上名的鳥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頭天晚上風(fēng)大,湖邊原來密密麻麻的蘆葦被抽拔得光禿禿的,止剩了稈頂稀疏的蘆花在微風(fēng)中搖曳,天色灰白,蘆花灰白,蘆葦葉子散落在冰面上,七零八落。后晌的太陽無力地照著,山無色,水無聲,寒意透過棉衣直生生地浸人肌膚。湖心處,幾個冬泳的男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勉強(qiáng)鑿出來個十幾平米見方的冰窟窿,手指頭已經(jīng)凍得握不住釬把,紛紛嚷嚷凍死了凍死了湊合游游吧,三下兩下脫光衣服跳入漂浮著冰碴的冷水里胡亂撲騰,一邊撲騰,一邊可了嗓子喊,毛主席,我們不怕冷!河灘空曠,這聲音又來得緊,原來的靜寂一下子打破,驚得許多野鴨子從蘆葦深處慌忙鉆出來,撲棱了翅膀貼著冰面嘎嘎嘎亂叫著逃走了。這樣不過一兩分鐘,喊叫不怕冷的男人們搖搖晃晃從水里爬上來,一個個哆哆嗦嗦穿上衣服,又是搓手又是跺腳,還是冷,牙齒“嗒嗒嗒”地打著冷戰(zhàn),實在架不住了!朝不遠(yuǎn)處一排房子邊跑邊喊:蘆花,屋里生火了嗎?

    這是一排磚木搭就的簡易房,不大,只有五六間,不高,手一伸幾觸屋頂。倒是旁邊立著的一塊招牌碩大醒目——白底的塑料板,上面用紅色的廣告漆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大字——“蘆花魚莊”,底下還注有幾個小字,仔細(xì)看了,原來是“正宗黃河鯉魚”。

    蘆花魚莊的主人蘆花從屋里迎出來,是個年輕女子,眉清目秀,衣著樸素,笑盈盈地說,咱冬泳的人還怕冷???

    有人搭腔道,哪想到今年冬天這么冷,剛數(shù)九就凍成這樣了,到三九天又該是個啥。后面的人顯然著急,嘟囔道,管他是個啥,咱先進(jìn)屋烤烤火吧!說話間就要掀屋門上掛著的棉簾子。

    蘆花說,我爹在屋里呢。

    掀棉簾子的手馬上縮回來,回頭看大家,皆面面相覷,蔫得跟冬天里的蒲草似的,都不吭氣,彼此卻心照不宣——今天這火是烤不成了!

    蘆花見狀一下子咯咯咯笑出聲來,開心道:逗你們呢,看把你們嚇成這副樣,我爹還能吃了你們?他老人家這會兒正在河里鑿冰網(wǎng)魚呢,有人出高價買黃河鯉魚,他能坐得住?瞅你們下水前一個個威風(fēng)勁兒,現(xiàn)在卻凍得這般可憐,還冬泳呢,都要篩成糠了。

    男人們嘴上立馬來了精神,不知誰說了句還是咱們蘆花心地好,大家就跟著起哄道,光是心好啊,臉蛋還好看呢!老兵今天沒來,老兵要來了,蘆花這臉蛋才好看呢!

    蘆花一下子羞紅了臉蛋,嗔怪道,還不進(jìn)去烤火??!再貧,看我不放狗出來咬你們!

    男人們齊作投降狀,“嗷”一聲擠進(jìn)屋里去了。

    老兵姓冀名甦,是這伙冬泳人的頭。

    冀甦的老家在哈爾濱,那里冬季冰天雪地。冀甦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又不想復(fù)讀,就報名當(dāng)了幾年兵,在西藏邊疆,一年四季都冰天雪地。剛到部隊時,冀甦一門心思只想著能夠考上軍校,所以學(xué)習(xí)很刻苦,表現(xiàn)得也很積極,誰知后來考了兩次都未錄取,也就明白自己不是這塊料,心甘情愿地放棄了。但冀甦字寫得漂亮,文章也寫得漂亮,還會擺弄照相機(jī),在團(tuán)里算是個寶貝人才,于是團(tuán)長就安排他在團(tuán)部干文書,兼搞新聞報道。一開始冀甦干得挺起勁,畢竟文書是個好差事,離領(lǐng)導(dǎo)近了自然升得快,聽說以前在這崗位上的人都提了干。輪到冀甦卻不成,好幾次眼睜睜地看著機(jī)會從眼皮子底下溜過去溜到別人那去了。咋回事?民意推薦票數(shù)不夠!團(tuán)長說冀甦群眾基礎(chǔ)差。冀甦說,我平時忙的,哪有時間和那么多人聯(lián)絡(luò)感情。團(tuán)長想說那你和我頂上的領(lǐng)導(dǎo)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啊,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只好嘆口氣,半是安慰冀甦半是安慰自己說,找個好單位轉(zhuǎn)業(yè)吧!我會照顧你的。冀甦點頭說好。團(tuán)長說,我以前的一個老戰(zhàn)友在山西晉南一個大廠子當(dāng)領(lǐng)導(dǎo),愿意去不。冀甦說哪都行。團(tuán)長就給老戰(zhàn)友打電話,老戰(zhàn)友問冀甦的情況,團(tuán)長說寫東西照相樣樣拿手!老戰(zhàn)友問人怎么樣啊?團(tuán)長說,沒說的,一個老兵!老戰(zhàn)友一聽很爽快,是老兵啊,老兵好,正好我們廠電視臺缺人手,這老兵我要定了!

    蘆花剛認(rèn)識冀甦時總覺得這人有些好笑,一米八幾英英武武的一個大男人,倆臉蛋怎么紅得跟凍瘡似的,還不愛說話,真是怪怪的。等后來知道人家是在西藏當(dāng)了好些年兵,臉上那紅是紫外線曬傷的,叫“高原紅”,在西藏呆久了都這樣,便覺得無甚好笑。但蘆花還是覺得冀甦怪怪的,人家都是夏天來游泳,他卻是冬天來游泳,而且不管是年三十還是正月初一都風(fēng)雪無阻,不怪才怪呢!蘆花從小在黃河邊長大,見慣了游泳或是耍水的好手,但敢在冰天雪地來這里游泳,還是第一次看見,不由又驚訝又好奇,終于有一天見冀甦游完冬泳準(zhǔn)備回家路過蘆花魚莊時,忍不住喊:喂!不冷嗎?

    冀甦說:冷什么冷,我到你們晉南,就好比你們到了海南島。

    蘆花看他咧嘴笑了笑,覺得臉上那“凍瘡”也不難看了,就接著問:你說話不像我們這,哪里人呀?

    冀甦說:哈爾濱。

    蘆花說:哦,東北銀(人)?。?/p>

    冀甦說:有意思,學(xué)我說話呢?就抬頭仔細(xì)看了蘆花一眼,誰知這一看不打緊,愣把個冀甦看得驚訝連連,嘖嘖嘖道:啊!這么好看!這么像一個人!

    蘆花聽人說自己好看又像一個人,還是個陌生人說的,臉唰地就紅了,扭了頭抿了嘴不說話。

    冀甦說:臉一紅越發(fā)好看!也越發(fā)像了!

    蘆花心里真是比吃了蜜還要甜,埋了頭低聲問:到底像誰呀?

    冀甦說:雷佳。

    蘆花說:雷佳是誰呀?

    冀甦說:我們部隊歌唱團(tuán)一個歌唱家,人長得好看,嗓子又好,我們都愛聽她的歌。

    蘆花說: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也沒聽過她的歌,你說說她都唱些什么歌呀?

    冀甦說:《蘆花》聽過嗎?

    蘆花說:沒聽過,不過巧了,我就叫蘆花。

    冀甦“啊”一聲說:真有這樣巧的事!那敢情好咧!

    蘆花說: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你會唱《蘆花》不?

    冀甦說當(dāng)然。

    蘆花說能不能唱兩句。

    冀甦說我給你唱個完整的,于是閉了眼睛就唱:

    蘆花白,蘆花美,

    花絮滿天飛,

    千絲萬縷意綿綿,

    路上彩云追。

    追過山,追過水,

    花飛為了誰?

    大雁成行人雙對,

    相思花為媒。

    情和愛,花為媒,

    千里萬里夢。

    莫忘故鄉(xiāng)秋光好,

    早戴紅花報春歸

    ……

    冀甦動了感情,感覺眼前滿是蘆花飄舞,棉絮般影影綽綽,似乎還有雷佳和蘆花的笑臉交替出現(xiàn),唱完了半天仍沉浸其中,卻聽不見蘆花吱聲,睜開眼睛看時,人不見了!連忙喊:蘆花,你在哪?

    蘆花從窗戶里面應(yīng)聲道:在屋里呢。

    冀甦說:歌好聽不?

    蘆花說好聽。

    冀甦說那你跑什么啊?

    蘆花說你唱得人不好意思了。

    冀甦第二天就給蘆花送來幾張雷佳的照片,說是網(wǎng)上下載的,看看像不像。蘆花反復(fù)看了看,還真是有點像,心里先悄悄泛起一陣幸福來,嘴上卻說,哪里像,人家城里人,氣質(zhì)好多了。冀甦認(rèn)了真,說,瞧這瓜子臉瞧這雙眼皮瞧這嘴巴瞧這皮膚,哪里不像!蘆花一時幸福得有些暈,生怕再說下去自己會失態(tài),趕緊奪了照片扭頭跑屋里去。冀甦在外面大聲問,像不像?蘆花在屋里小聲說,不像。冀甦又大聲問,那還聽我唱《蘆花》不?蘆花還是小聲說,不聽了。冀甦說,成心的吧?屋里不吱聲了。

    蘆花后來把雷佳的照片貼到自己床頭的墻壁上,有事沒事看幾眼,心里總是說不出來的美。又把雷佳唱的這首《蘆花》從網(wǎng)上下載到自己的手機(jī)上,每天睜開眼睛就放了聽,一直到晚上睡覺時還在聽,總是聽不夠,時不時還偷偷樂兩下,卻什么也不說。

    蘆花爹看見了又是納悶又是發(fā)愁,心說我女子這是怎么了?瘋了?

    太陽都落山好一陣子了,外面已經(jīng)黑成一團(tuán),蘆花爹才背著一副漁網(wǎng)走了回來。蘆花從他肩上卸下漁網(wǎng),埋怨道,這么冷的天,怎么才回來!蘆花爹嘆口氣沒有說話。蘆花這才發(fā)現(xiàn)她爹一副落魄樣,就問,咋了?蘆花爹說,順河往上走了不知道有多么遠(yuǎn),接連鑿了好幾處冰窟窿,竟然一條魚都沒有網(wǎng)到,唉!別說黃河鯉魚了,連個小白條的影子也沒見著。蘆花說,我當(dāng)什么呢,嚇我一跳,這大冬天的去網(wǎng)魚,本來就是碰運氣,今天網(wǎng)不上,明天也許就有,來,洗手吃飯。蘆花爹說萬一明天還沒有呢。蘆花說沒有就沒有了,沒有了咱不賣了呀。蘆花爹說是村長要買。蘆花說哦又是他啊,便不再吭氣。屋子里一下子靜寂了,能夠聽到屋外寒風(fēng)吹過蘆葦噼噼啪啪的響聲。半天,蘆花爹又是嘆口氣,搖頭道,到底怎么回事!真是怪了,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是什么樣子呢?

    蘆花記得的。

    以前吧,她爹每次網(wǎng)魚回來,總是肩上扛著漁網(wǎng),手里拎著水桶,一件寬大了許多的下水褲套在身上沒把人襯小,反倒像是得勝歸來的將士們身上穿著的鎧甲般威風(fēng)凜凜,黧黑的面孔總是泛著油光,總是興奮地大聲對蘆花說,今天運氣真好,清一色黃河鯉魚,個也不小,性子還野著呢,看,這會兒了還在拿頭撞桶壁呢!

    這是最早時候的事情。后來慢慢地網(wǎng)回來的魚便少了,魚一少蘆花爹的興奮勁便沒了,轉(zhuǎn)而換成了嘆氣,有時候還自言自語道,咋回事呀!怎么一回比一回少了呢?偶爾哪一回網(wǎng)回來的魚很多,她爹還是高興不起來。蘆花不解,問道,都這么多魚,你應(yīng)該高興啊。她爹說,高興什么,沒有一條是野生的!蘆花說,不是從黃河里網(wǎng)上來的?她爹說是從黃河里網(wǎng)上來的。蘆花撇撇嘴說,從黃河里網(wǎng)上來的鯉魚不是黃河鯉魚是什么。她爹說,這是上游有人放生放下來的。蘆花說,放生就放這么多呀,個還這么大!她爹說,一車一車地放,全是人工養(yǎng)殖的,所以不值錢嘛!蘆花說,原來這樣啊,那野生的黃河鯉魚和人工養(yǎng)殖的有什么區(qū)別?她爹說,野生的個小,通體金黃,肚子雪白,紅尾巴紅嘴,因為性子野,網(wǎng)上時總是撞得遍體鱗傷。蘆花說,哦,這樣啊,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呢!

    蘆花爹“嗨”一聲說:你不吃當(dāng)然不知道,人家吃的人自然知道的。

    蘆花說:你說村長吧?

    蘆花爹點點頭說:不說他說誰!

    蘆花說:他這個人,不好糊弄的。

    蘆花爹說:不是好不好糊弄,本來就不能糊弄的,別說村長,凡來咱這的人就為了這一口,人家又花那么多的錢,咱能糊弄。

    其實這爺倆自己清楚,那說不糊弄的全是假話。黃河灘這么多家魚莊,旺季時一天一天的那么多人跑來都要吃魚,這哪一家都寫明了“正宗黃河鯉魚”,哪一家的水池里都放滿了個大新鮮活蹦亂跳的鯉魚,加起來得有多少!真有那么多野生的黃河鯉魚?鬼才相信!你就是給黃河攔腰攔個壩也攔不下這么多野生的黃河鯉魚來!不糊弄哪成!好在每天前來吃魚的人雖然多,主要卻是游玩,不過看黃河風(fēng)景累了,就地找家魚莊,隨便要上一盤魚,或清燉或紅燒,再加幾盤野菜,就著冰鎮(zhèn)啤酒盡情領(lǐng)略黃河流水的雄壯而已,哪里還顧得上計較你這鯉魚的真假。即便就遇上識貨挑剔的主,只要你耐心給他解釋一番,他也哈哈一笑道,理解理解!或無奈,或釋懷,便全都裹挾著你的一臉殷勤扔到黃河里去了。

    但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糊弄不得的,那就是村長。

    村長買魚一般自己不來,多是打發(fā)司機(jī)來。司機(jī)來了板著面孔說,村長吩咐過,這魚不是他自己吃,是去鄉(xiāng)里和縣里孝敬那些個領(lǐng)導(dǎo)的。蘆花看見司機(jī)做作著一副臉子就想笑,又聽他這么一副腔調(diào),越發(fā)別扭,心里說,還孝敬領(lǐng)導(dǎo)呢!怎么不見孝敬你爹娘老子!蘆花爹和蘆花卻不一樣,他聽出村長這話的味道來,村長是要地道的野生黃河鯉魚呢!于是趕緊滿臉堆笑道,你回去告訴村長,就說讓他一百個放心好了,個個“金鱗赤尾”,我姓蘆的包他個個滿意!司機(jī)聽了一定是先替村長滿意起來,臉色和聲音都緩和了許多道,老蘆啊,村長果然沒看錯人,我來時他就點名了只讓找你,黃河灘這么多魚莊,他就相信你一個。蘆花爹一下子受寵若驚,抬高了嗓門道,村長的事金貴著呢!有村長照應(yīng)生意發(fā)愁不了,我姓蘆的能不當(dāng)回事嘛!司機(jī)說,這就好,村長說了,只要貨好,價錢好說。蘆花爹小心問,那這魚錢怎么付?司機(jī)說,村長說一回一回的付嫌麻煩,你先記賬上,過些天他親自來和你結(jié)算。蘆花爹囁嚅半天說,最好打個條。

    司機(jī)惱火道,村長稀罕這點錢?

    蘆花爹一下子無語。

    司機(jī)走后,蘆花悄悄問爹,你是怕村長白拿吧?蘆花爹有氣無力道,不是怕,是明知道白拿了,你看他連個白條也不打,咱記的賬他會認(rèn)?蘆花說那咱不賣他還不行。蘆花爹說,他只是說先賒著,又沒說不付錢,不賣從理上說不過人家。蘆花說那怎么辦好。蘆花爹說先讓他拿幾回看。這話說了沒過多久,村長就打發(fā)司機(jī)連著拿了好幾次。終于有一次,蘆花沉不住氣了,催促她爹道,你快想個法子?。∪f一他以后真的不認(rèn)賬呢!蘆花爹咬牙切齒道,他娘的!老子這回給他幾條假的,看他怎么說!蘆花替爹擔(dān)心道,這樣不好吧!蘆花爹像是橫下心來,說,好不好都這樣了!

    果然不好,司機(jī)走后沒多會兒,村長就來了。村長一來就黑著個臉,打老遠(yuǎn)就罵上了,姓蘆的,我日你先人哩!蘆花爹滿臉通紅道,村長咋就罵人了。村長繼續(xù)罵,好你個姓蘆的!我就日你先人哩!你敢拿假的糊弄我!一邊罵,一邊手拿了司機(jī)剛才拿走的幾條鯉魚直往蘆花爹眼前戳。蘆花爹往旁邊一閃,嘟囔道,假不假的還不都從黃河里網(wǎng)上來的。村長聽這話越發(fā)怒不可遏,將手里的鯉魚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再狠狠地踩上幾腳,然后壞壞地說,看看還有氣嗎?真的死不了的。蘆花爹知道攤上倒霉事了,抱了頭蹲在地上不說話。蘆花看不過,大了膽子顫抖著聲音說,村長你欺負(fù)人!村長“咦”一聲說,我掏錢買魚,怎么就欺負(fù)人了!蘆花說,那你光拿魚不付錢。村長說,不是讓你們記賬嘛。蘆花說,老這么記著也不是個理呀!村長說,原來怕我不結(jié)賬,那好,你們家今年的承包費不是還沒繳嘛,就和魚錢兩抵了吧,怎么樣。蘆花說,承包費是集體的,魚錢是私人的,兩碼事。

    村長說:我是村長!集體的還不都是我的!

    蘆花還要說,被她爹攔住了。蘆花爹站起來,把蘆花往后面一拽說,村長你消消氣,都是我一時糊涂,你以后只管打發(fā)人來拿魚就是了,包你地道貨。

    村長說:耽誤了我的大事,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蘆花爹陪了笑臉說:是是是!

    村長說: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非要人生一肚子氣,真是的,我走了。

    蘆花爹連忙回頭吩咐蘆花道: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把我昨天網(wǎng)上的那幾條鯉魚給村長拿上?。≡诶镂菟追胖?。

    村長“哼”一聲說:讓我拿?笑話!長腦子了自己送我化工廠辦公室吧!

    半夜里,蘆花醒了過來。

    蘆花是被她爹的咳嗽聲吵醒的。

    蘆花開了燈,揉著眼睛問她爹,還不睡?蘆花爹蜷縮在墻角里抽旱煙,一副愁眉苦臉樣,聽見蘆花問,咳嗽幾聲說睡不著。蘆花爹一定是抽了半天的旱煙,屋子里滿是旱煙味,嗆得蘆花也跟著咳嗽起來。蘆花把窗子開了點縫,透了一大口氣說,還在想給村長網(wǎng)魚的事?蘆花爹說嗯。蘆花說快別想了,你老這樣想也不能把魚從黃河里想上來呀。蘆花爹說我是納悶一件事。蘆花說又怎么了?蘆花爹說,你看,村長頭天下午就打電話要魚的,說急用,有要緊事用,還說第二天下午自己來取,你看到這會了人不來取也不來個電話問一聲,擱以前早催開了。蘆花說興許人家忘了呢。蘆花爹說電話里千叮嚀萬囑咐的,說是孝敬哪個重要人物的,能忘掉?蘆花覺得她爹有些可笑,“呀”一聲說,你又沒網(wǎng)到魚,替人家著什么急,還急得睡不著覺,滿世界都要感動了。蘆花爹說我反正覺得村長這次和以前大不一樣。蘆花說怎么大不一樣。蘆花爹說打電話時的態(tài)度就不一樣,比以前要客氣多了。蘆花說客氣了好啊,客氣了咱就不用擔(dān)心網(wǎng)得到網(wǎng)不到魚,至于發(fā)這么大的愁嗎?蘆花爹嘆口氣說,你就知道說些俏皮話,事情沒那么簡單。蘆花說簡單不簡單咱犯不著怕他村長呀。蘆花爹說,我不是怕。蘆花說那是什么?蘆花爹說我是稀罕人家那幾個錢。

    村長在電話上先給蘆花爹叫了一聲叔,就這一聲叔把蘆花爹差點沒叫暈。蘆花爹說村長你有事盡管說。村長說,找我叔還能有啥事,弄兩條好魚哩。蘆花爹這一聽真暈了,連聲說,弄不到弄不到。村長說,黃河灘數(shù)我叔本事大,我叔再弄不到,除非黃河斷了流。村長以前見了蘆花爹都是白說話,從來不帶稱呼叔,今天為兩條魚不但把叔叫上了,還一口接著一口地叫,蘆花爹一時不曉得他這葫蘆里究竟要賣什么藥,不由不暈。但暈歸暈,魚的事蘆花爹說什么也不敢含糊,這數(shù)九寒天,黃河里冰結(jié)得那么厚,鑿冰網(wǎng)魚說到底還是沒譜的事,于是越發(fā)小了心說,這陣子河里真不見魚了!村長說,好我的叔,你哄小娃哩!恁大的黃河找不下兩條鯉魚?鬼才相信哩!蘆花爹急得額頭汗都流下來,連忙說,村長聽我解釋好嗎,別說是現(xiàn)在,夏天時黃河里也網(wǎng)不到了,你說怪不怪,這魚都跑哪了?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可還是頭一次見這架勢……

    村長在電話那頭分明不耐煩了,抬高聲音道,你是怕我出錢少吧!你聽好了,一條五百,兩條一千,明天下午這時候我親自來取。蘆花爹剛要說不是錢多錢少,村長那邊已經(jīng)掛了電話。

    蘆花爹想不通,這要吃魚的人都是些啥人哩,越是缺貨他越愛吃,寒冬臘月里想著吃黃河鯉魚,虧他想得出來,別說網(wǎng)不到,就算能網(wǎng)到,又能好吃到哪里去?還不就是一尾魚,還能變成天上的魚了?吃了能夠長生不老?蘆花爹想起許多年前黃河里每逢漲水時,河邊一眼看不到頭的蘆葦蕩里總是溢滿了齊腰深的黃河水,黃河水渾濁,稠得跟漿糊一樣,里面總是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蝦啊蟹啊王八泥鰍之類的,四處亂撞,一摸一大把,卻沒見有人逮了去吃,怕腥氣哪,鯉魚更多,都在水面上蹦跳,偶爾有人抓了回去煮著吃,也沒有吃出什么特別的味道來。蘆花爹尋思半天,猛地吸口旱煙,又猛地吐出來,咳嗽了一陣后自言自語說,這人咋就這么賤皮,東西多了沒人理睬,少了又逼了命地吃,什么世道?。?/p>

    蘆花見他爹愁成這個樣,心疼得不行,寬慰道,不就是一千塊錢嘛,有了能發(fā)達(dá)?沒了還怕揭不開鍋?

    蘆花爹說:這個道理我懂得,只是你看這都兩個月了,可是見過半個人來咱這兒吃魚嗎?

    蘆花說:天涼了,吃魚的多是掙公家錢的人,電視上說,上頭卡得緊了,他們都不敢在外面胡吃海喝了,別說咱這野地里,就是在城里,那些個大飯店一個個生意蕭條得快要關(guān)門了。

    蘆花爹說:敢情夏天時他們一個個開著公家的車來黃河灘吃飯,是躲避檢查哩。

    蘆花說:可不是,打游擊他們還不會?

    蘆花爹說:那怎么又不打游擊了呢?

    蘆花說:車都沒收了,拿什么跑,開自己家的車耗自己家的油他們可是心疼著哩。

    蘆花爹說:這么說咱指望不上他們了?

    蘆花不由“噗哧”笑了一下。蘆花爹說你笑什么。蘆花說,他們吃慣了大飯店里面的大魚大肉,來咱們魚莊,不過嘗個鮮,指望他們,非關(guān)門不可,再說了,縫了他們的嘴,普通人就有的吃了,普通人有的吃還不好?旺季時來咱們這吃魚的可都是普通人啊。蘆花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說得也是啊。蘆花像嗔怪小孩一樣說,都知道說得是了還不睡啊。蘆花爹說,村長給的可是一千塊錢啊。蘆花泄氣道,嗨!說半天,又給繞回來了!還讓人睡不睡???蘆花爹趕緊說睡睡睡。

    蘆花剛拉滅燈往床上躺時,她爹又說話了,她爹說,這河里的魚怎么就沒影了呢?咋回事嘛!蘆花沒好氣道,什么咋回事!你是裝糊涂還是真不知道,村長把他家化工廠里面的污水都排到黃河里面去了,魚不跑才怪呢!蘆花爹連忙說,你小點聲,你看見人家把污水排黃河里面了?蘆花分明賭氣了,抬高聲音道,怕什么怕!這事咱村人哪個不知道!唬得蘆花爹直喊好我的先人哩咱不說這個了好嗎?蘆花說你睡覺我就不說了。蘆花爹連連說好好好我睡覺還不成嘛。

    黑暗里,蘆花聽見窗外開始刮起了“老牛風(fēng)”,刮得樹枝和電線“嗚嗚”作響,湖面上似乎有冰被撕裂開了,湖水卷起浪來撞擊著厚厚的冰層,如同脫韁的野馬般桀驁不馴……蘆花直感到寒冷,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兩只眼睛睜大了望著黑黑的天花板,什么也看不見,這時候,她聽見她爹把身子輕輕翻轉(zhuǎn)了兩下,之后又是一陣咳嗽,一定是怕驚動了蘆花的,蘆花聽出來了,那咳嗽聲是從兩手緊緊捂著的嘴巴里面發(fā)出來的。蘆花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喉頭有些發(fā)硬,哽咽著沒有哭出聲來。唉!爺倆今晚都睡不著了!蘆花想,她爹一定也想起她死去的娘了。

    蘆花娘前幾年得了肺癌死掉的。娘死時還不到五十歲,送醫(yī)院時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不停地發(fā)燒,不停地咳嗽,血都咳出來了。嚇得蘆花只求醫(yī)生說救救我娘。醫(yī)生做完手術(shù)說,肺癌晚期,回家準(zhǔn)備后事吧。蘆花就哭了,不停地哭。醫(yī)生說,見過肺癌病人的肺片一個個那么黑,沒見過有這么黑的,你們村邊上是不是有化工廠,空氣污染得太不像樣了吧!蘆花聽完這話一下子癱軟在地。

    埋完娘,蘆花要找村長理論去,被爹拉住了。蘆花爹說,咱找不著人家。蘆花說,醫(yī)生都說了,他家化工廠把空氣污染了。蘆花爹說,醫(yī)生又不是法院,他說了人家不理會。蘆花又開始哭個不停,抽泣道,那就眼睜睜看著他造孽了!蘆花爹說,好娃哩,認(rèn)命吧!這些年咱村里得肺癌死了那么多人,開頭不是有人鬧嗎,鬧到廠里他讓保安打出來,說是破壞他家廠子的生產(chǎn),還有人鬧到縣里,縣里問,他怎么污染空氣了?回答說,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放毒氣,窗戶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也嗆得人睡不著覺。縣里說,口說無憑,得有證據(jù),回去吧,他什么時候再偷偷摸摸放毒氣,趕緊打電話通知我們過去查。得,等到半夜三更打電話時,那邊手機(jī)又關(guān)了。唉!一來二去,誰都沒勁了。第二天,村長在村子里放出話來,誰要是再到縣里告狀,他家人還有他家親戚,都別想在廠子里上班了。沒辦法,大家的地被他的化工廠幾乎占完了,不去廠子里上班,吃什么喝什么!他的錢,大家不稀罕沒有辦法了。

    蘆花爹對蘆花說這番話時,也是一個大冬天的深夜,也是屋外刮著“老牛風(fēng)”。那天晚上,蘆花徹夜未眠,最后困得實在挺不住了,還在想,這天什么時候能夠亮起來呢!

    蘆花的村子北面靠著山坡,村人的房屋都依坡而建,村子便呈狹長狀,東西長南北短。村西有條荒溝,荒溝再往西就是黃河,村長家的化工廠就建在村西北荒溝東面的坡地上。村長建廠于此,先是看中了這是一片亂石崗,不長莊稼光長草,扔著怪可惜,再就是這兒緊靠荒溝,化工廠的污水可以就近排放,不但就近,而且廠高溝低,污水順勢而下,省了不少事。村長大概在廠子布局上動了不少腦子,得此便宜,難免自鳴,所以總是得意地對人說,瞧!自然流哇!多好!一開始,還有人替村長擔(dān)心,說是這樣把污水直接排荒溝里,時間長了怎么弄,一溝的黑水,還泛著白花花的泡沫,臭氣熏天,環(huán)保檢查來了瞞不過去。村長一臉不屑道,怕什么。隨即停頓一下,他想說咱上面有人,不怕檢查,話到嘴邊又覺不妥,遂改口道,夏天發(fā)一場山洪,溝里的污水全沖黃河去了,他來檢查?檢查個鳥!這話說過,便再無人提這件事了。

    蘆花昨晚上跟她爹說的“村長把化工廠的污水排進(jìn)黃河魚兒便全跑了”這話,是冀甦幾天前剛對蘆花說過的。

    冀甦那天剛從水里鉆出來,看見蘆花站房檐下瞅他,就遠(yuǎn)遠(yuǎn)喊,有蒲棒兒嗎?蘆花說,有啊,怎么了?身上哪又讓冰碴給劃破了?冀甦說沒有。蘆花說,那你要那東西干啥。冀甦說我一會兒去溝里,那荊棘多,帶點蒲棒兒,臉上呀手上劃個口子我止血用。蘆花不解,問,一個荒溝,除了又黑又臭的臟水,啥也沒有,去那干啥?冀甦說我去拍些照片。蘆花更不解了,拍照片干啥呀?冀甦壓低聲音道,村長的化工廠又排污水了。蘆花說,嘁,當(dāng)什么新鮮事,原來說這個,這周圍人誰不知道呀,人家可都排多少年了。冀甦說,不行,得攔他。蘆花說,他排他的,關(guān)你什么事?冀甦說,不關(guān)我的事?關(guān)著呢!關(guān)大了!你看這黃河灘,鳥也少了,魚也跑了,一年不如一年,為什么?還不都因為他把污水排黃河里了。蘆花說,那野鴨子怎么不見少?冀甦說,野鴨子是留鳥,走不了的,要是能走,早走光了,和咱們?nèi)诉€不一樣呀,你若是能夠離開,你也早走了。蘆花點點頭說,有點道理,可這里是人家的一畝三分地,誰能攔得住他?冀甦說,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有人給他當(dāng)保護(hù)傘,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上面抓得緊,吃喝玩樂都管住了,這污染黃河的事誰還敢遮蓋?蘆花說,我還是擔(dān)心。冀甦說擔(dān)心什么。蘆花說,污染黃河的事有環(huán)保部門管著,咱吃蘿卜了,操那個閑心?冀甦笑笑說,你忘了,我可是環(huán)保志愿者喲。

    蘆花不再說話。

    蘆花想起一件事來。前年冬天的一個早上,也是頭天晚上刮了一夜大風(fēng),天格外冷,還灰蒙蒙的。蘆花正坐在屋子里一邊聽著手機(jī)里面唱的《蘆花》,一邊隔了玻璃窗看屋檐下的冰溜子出神,冀甦在外面敲門了。蘆花問,誰?冀甦說,我,老兵。蘆花跑過去開了門說外面這么冷你快進(jìn)來啊!冀甦說你爹在不在家?蘆花說你問我爹干啥呀?冀甦說你爹在我就不進(jìn)去了,把這只灰鶴擱屋里先暖和一下吧,我這就給林業(yè)局打電話。蘆花這才看見冀甦懷里抱了一只鳥兒在發(fā)抖,也不知是人在發(fā)抖還是鳥在發(fā)抖或者人鳥都在發(fā)抖,總之都凍成這了人還嘴硬,冀甦的話真把蘆花給氣樂了。蘆花說,你就進(jìn)來吧!我爹一早就到黃河邊上鑿冰去了,真要在,還能吃了你?真是的!冀甦連忙說好好好,剛要進(jìn)屋,蘆花“呀”地一聲喊開了。冀甦一驚,問,咋了?蘆花說流血了。冀甦趕緊把灰鶴渾身翻看一遍說,沒有呀!說話時,蘆花已經(jīng)拿了一個東西往冀甦手背上敷,嗔怪道,說你呢,看這口子這么長,看這血流的,都結(jié)成痂了。冀甦嘿嘿一笑說,光顧了救它,冰碴把手劃破了都沒覺著。

    蘆花把灰鶴放在爐子邊,問,它怎么了?

    冀甦說:昨晚上湖水結(jié)冰,它兩只腿埋里面拔不出來。

    蘆花又問:在哪里看見的?

    冀甦說:就在湖邊上,我給蘆花拍景調(diào)鏡頭時看見的,當(dāng)時它站蘆葦叢里一動不動,把我高興的,這東西可有年頭沒見著了,趕緊舉了相機(jī)“啪啪”拍個沒完,后來感覺不對,這東西很警惕的呀,咋地閃光燈閃這半天,它還不飛走呢?慢慢靠近一看,壞了,兩腿凍冰里了!

    蘆花說:你剛才說這叫什么鳥啊?以前秋冬季常見有,都藏蘆葦叢里,人站邊上喊一聲,呼啦啦地飛起一大片來,可多呢,就是叫不上名。

    冀甦說:這就是灰鶴,是候鳥,夏天在我們老家哈爾濱那繁殖,冬天飛你們這越冬,來回遷徙,到哪里都找水草多的地方呆。

    蘆花說:一只野鳥,一會兒暖和了放走就是,怎么還要交給林業(yè)局?

    冀甦說:灰鶴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交給林業(yè)局是要專業(yè)部門仔細(xì)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得病,受傷或者得病了就要治療,不痊愈是不能放飛的。

    蘆花說:哦,這么金貴呀!

    冀甦說:不光金貴,還挑剔著呢,哪兒受了污染,它就不愿意在哪呆了,咱黃河灘這東西一年比一年少,說明什么,說明水臟了呀!唉!

    蘆花隨口道:你嘆什么氣嘛,少了就少了,犯得著這么大驚小怪嗎?

    冀甦說:你說得輕巧,我可是環(huán)保志愿者協(xié)會的人,見天來黃河灘游泳,能夠眼睜睜看著這里受污染不理睬嗎?再說了,鳥啊魚啊的真要沒了,看還有人來這兒不,沒人來,看你們開魚莊喝西北風(fēng)去。

    蘆花嘆口氣說:誰說不是呀,可咱一個小百姓,又能怎么樣?

    冀甦說:會有辦法的。

    蘆花問什么辦法呢?

    冀甦還是說會有辦法的。

    蘆花便不再追問,繞開話題道:咱不說這些了,我還是先看看你的手,還流血不?

    冀甦“呀”一聲道:什么東西呀這么好使,剛才出那么多血,竟然這么快給止住了!

    蘆花說:那是蒲棒兒。

    冀甦說:模樣像火腿腸,哪里買的?

    蘆花笑笑說:買什么買,蘆葦叢里到處都是,隨便摘。

    冀甦說: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蘆花說:蒲草上結(jié)的穗,蒲草混在蘆葦叢里,密密麻麻,這穗兒又低,不留意還真看不見。

    冀甦說:黃河灘就是個聚寶盆,原來吧,只知道蘆葦能編席子,蘆花可以止瀉止血,今天又認(rèn)識了蒲棒兒,竟然也能止血。

    蘆花說:蒲棒兒裝了枕頭,安神健腦,還能降血脂驅(qū)蚊蟲。

    冀甦說:黃河灘真好。

    蘆花說:黃河灘的人不好嗎?

    冀甦臉一下紅了,冀甦聽出蘆花話里有話,冀甦把頭扭一邊說:人更好。

    蘆花說:這還差不多,過兩天給你做個蒲棒兒枕頭,要不要?

    冀甦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卻胡亂說:你爹不在,我給你唱一段《蘆花》怎么樣。

    蘆花的耳朵都緋紅色了,心口兒突突直跳,低了頭不敢看冀甦,小聲嘟囔道:我手機(jī)里不正唱嘛,誰稀罕你唱啊。這樣還沒說完,已經(jīng)先把手機(jī)的聲音摁掉了。

    村長最近很郁悶。

    村長半年前在縣城開了家KTV歌廳,本來打算狠狠賺一把的,誰知從開張那天起生意就沒有景氣過,前兩天又趕上政府文化娛樂業(yè)大整頓,被勒令關(guān)門歇業(yè)了。開始籌劃這個營生時有人勸過村長,說是還是等等好,這不十八大剛開過嘛,上面卡得越來越緊,吃喝玩樂得小心才是,你不見高檔飯店挨個關(guān)門,歌廳怕是火不到哪里去了。村長不服氣,哼,這社會,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怕什么!整頓吃喝玩樂只是一陣風(fēng)的事,這多年搞了多少次,還不都走了過場。村長這樣說自有他的經(jīng)驗:化工廠從開始建就有人反對,這不多少年過去了,中間多少次遭人舉報告狀,結(jié)果怎么樣?擋住了嗎?擋個屌!煙囪還不一樣地冒著黑煙,荒溝里還不一樣地排著污水,我還不一樣地數(shù)著我的票票,把我屌咬了?村長很自負(fù),村長以前聽人說過“千人之秀為英,萬人之秀為杰”,村長覺得自己就是那千萬人之秀,奶奶的!化工廠那么大的攤場都玩轉(zhuǎn)了,屁大的KTV還在話下?村長的形象就這般雄糾糾氣昂昂,說出來的話也這般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卻不料言猶縈耳,歌廳已經(jīng)在一場悄無聲息的整頓當(dāng)中偃旗息鼓了。

    能不郁悶嗎?郁悶死了!

    有人要問,縣城那么大,營生那么多,做什么不好,非要開什么KTV?這位朋友說得也是在理,可咱畢竟是草民,人村長是千萬人之秀,千萬人之秀心里怎么想,豈是咱草民能夠料到的!

    那千萬人之秀到底怎么想的呢?

    千萬人之秀,哦,還是叫村長吧。村長之所以選擇經(jīng)營KTV歌廳,至少有三條理由:一是來錢快,你看進(jìn)來消費的都是大爺,哪有大爺扔錢不瀟灑的;二是村長好這口,什么“飽暖思淫欲”,狗屁!絕對是英雄愛美女,老子有錢,又是千萬人之秀,脂粉堆里正是用武之地,如今自開場館,懷擁嬌娃手點銀子,可謂近水樓臺一舉兩得,何樂不為!有此兩條,已足見村長精明能干。至于這三嘛,村長就“嘿嘿嘿嘿”環(huán)顧四下了,這可是村長多少年的心得體會,小心周圍有人聽了去。村長之前央人辦事,或吃飯喝酒,或唱歌跳舞,皆尊辦事者意愿,時間一長次數(shù)一多,村長漸漸看出些微妙,那就是吃飯喝酒可去可不去,興趣不大,甚至視為負(fù)擔(dān),而唱歌跳舞則大不同,初涉江湖者眉飛色舞,藏而不露者亦情趣盎然。大家真是英雄所愛略同。村長那個樂呀,我的乖乖,但凡KTV舞罷唱罷,辦事者無不身心愉悅,再佐以觥籌交錯而至酒酣耳熱,村長所托之事,盡在半尺胸脯了。

    此等閱歷,村長何愁不得練達(dá),諸事又何愁不得遂愿。一時間,村長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不飄飄然也由不得自個了,村長想,看誰以后還敢說這城里不是老子的一畝三分地!

    村長雖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腦袋瓜子卻比一般人利索,看問題做事情也自有一套他的“哲學(xué)”。比如說,不管何時何地,都要圍繞“一畝三分地”說話,“一畝三分地”就是自家地盤,在自家地盤上做事,那還不就是“孫猴子手中的如意金箍棒——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村長當(dāng)年把化工廠建在村子西北角時,先是村里有人反對,村長說扯淡,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還愁弄不成事了!緊接著批手續(xù)時管章子的人又反對,說位置不符合工業(yè)布局的原則,這一帶冬天刮西北風(fēng),廠子不但不能緊靠村莊,還必須要建在村子的下風(fēng)向,說完還搬出文書讓村長看條款。村長又想說扯淡但沒說出嘴,臉上掛著笑退了出去,出來后馬上就打聽管章子的家住在哪里,等到晚上找過去把一個黑塑料袋塞進(jìn)去,第二天批手續(xù)的把章子一蓋,村長說,妥了!村長說妥了不光是說這件事妥了,還有就是從此堅信一點,這用錢鋪路,真是一大法寶!錢于是比村長的爹娘還要親上一百倍。村長想,只要有錢,隨便到哪里還不都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啊!

    就這樣,村長一邊在村里辦著化工廠,一邊在城里開著KTV歌廳,似多種經(jīng)營,又似轉(zhuǎn)型跨越,一時風(fēng)光無限全縣無兩。樹大自然招風(fēng),有嫉恨者嘟囔道,這家伙,污染了自然環(huán)境,又來污染社會風(fēng)氣,毒瘤一個。村長聽了不惱反樂,心里想,管他呢,老子名利雙收才是最最要緊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忽然一覺醒來,外面?zhèn)鱽盹L(fēng)聲,大事不妙,政府要動真格了!村長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村長一下子懵了。唉!村長沒想到,誰又能想到呢!很快,高檔酒樓、茶樓、咖啡廳、歌廳等等,一應(yīng)車水馬龍不再;又很快,人跡罕至;再很快,門可羅雀了。就連大街小巷那些個曾經(jīng)晝夜不停的麻將館也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有人喊,真是大快人心哪!村長坐不住了,給以前那些個跟他頻繁出入歌廳花天酒地縱情享樂的一個個打電話,人家都是一句話,現(xiàn)在這陣勢,誰還敢去歌廳!飯碗砸了吃什么喝什么?說完便掛斷電話。氣得村長七竅生煙,直罵道,我日你先人哩,這會想起飯碗了!

    村長的如意算盤打空了,村長那個心疼啊,投到KTV歌廳的幾百萬眼睜睜地看著打了水漂了,擱誰不心疼?。】墒切奶塾趾安怀隹?,還得強(qiáng)裝笑顏應(yīng)付各種突擊檢查。未幾,村長身心俱疲,實在熬不住了,村長想,真要完蛋了嗎?

    是要完蛋了。

    前天下午,就在為KTV已經(jīng)焦頭爛額徒作長噓短嘆時,村長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個熟人,還是個管章子有點實權(quán)的熟人!像是掉大海里抓到根救命稻草,村長有如打了雞血般亢奮,歇斯底里道,KTV要完蛋了!領(lǐng)導(dǎo)救我!那邊領(lǐng)導(dǎo)壓低了聲音說,哪里還顧得上KTV,先管管你的化工廠吧,有人把你化工廠往黃河里偷排污水拍了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捅大婁子了!

    好比皮球一下子泄了氣,村長整個身子癱軟在地,聲音弱弱道,領(lǐng)導(dǎo)救我。

    領(lǐng)導(dǎo)嘆口氣說,這節(jié)骨眼,你還是自己救自己吧,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村長不相信,領(lǐng)導(dǎo)在他心目中呼風(fēng)喚雨無所不能,這點事情還能難住他,于是苦笑道,領(lǐng)導(dǎo)再救我一回,明天網(wǎng)兩條“金鱗赤尾”送府上去。

    “金鱗赤尾”即野生的黃河鯉魚,領(lǐng)導(dǎo)能夠聽懂的。以前村長老是拿“金鱗赤尾”孝敬領(lǐng)導(dǎo),這名字還是領(lǐng)導(dǎo)告訴村長的,村長聽了直豎大拇指說真形象,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就是不一樣就是有水平??墒穷I(lǐng)導(dǎo)沒想到都這時候了,村長竟還能說出這樣輕松的話來,不由驚訝連連,心里一邊佩服村長的處變不驚,一邊耐了性子說,哪還有心思吃什么黃河鯉魚,你趕緊回去處理你化工廠的排污現(xiàn)場吧。

    村長剛要說遵命,那邊已經(jīng)掛了電話。村長愣一下,隨即破口大罵道,日你先人哩,想扔下老子不管,以前的魚都白吃了?奶奶的,看明天老子不再送你兩條。罵完就要給蘆花爹撥電話,手機(jī)卻又響了,一看還是領(lǐng)導(dǎo),趕緊接了。領(lǐng)導(dǎo)在那邊低聲說,忘了告訴你,那舉報你的人叫什么“老兵”,認(rèn)識不?可能是網(wǎng)名,對你的情況了如指掌,一定經(jīng)常在你化工廠周圍轉(zhuǎn)悠,你平時注意過沒有?

    村長額角的青筋已經(jīng)爆得很粗,咬牙切齒道,他媽的,又是這小子!化成灰都能認(rèn)出來的!看我到黃河灘怎么收拾他!

    蘆花遠(yuǎn)遠(yuǎn)看見村長司機(jī)朝自己走過來,端起簸箕便要回屋。走得急,掀棉簾子時一只手端不住簸箕,里面的蒲棒兒灑了一地,還有好些剛剛撕成絮,架不住稍微一點風(fēng),吹得雪花般到處亂飄,蘆花的頭發(fā)和衣服上也沾了許多,蘆花連忙去拍,不想越拍越多,眉毛上都掛滿了。蘆花覺得自己很狼狽,一定難看死了,蘆花心里一陣惱火。

    村長司機(jī)早已走到跟前,看蘆花這樣子,開心得不行,一下子哈哈大笑起來。

    蘆花低了頭嘟囔道,笑什么笑,聲音大修養(yǎng)差。

    村長司機(jī)聽不清蘆花說了些啥,反正不是什么好話,這從蘆花的表情完全可以看得出來,自己不大受歡迎,便壞壞地說了句,躲我的吧?怕我吃了你?話沒說完便嘿嘿嘿地冷笑開了。

    蘆花聽出他不懷好意,一心只想著趕緊打發(fā)走人,便急急道:你找我爹的吧,他人不在,一大早就到河里給村長網(wǎng)魚去了。

    村長司機(jī)搖搖頭,慢條斯理道:我今天來,不找你爹。

    蘆花心頭掠過一絲不安,脫口道:那你找誰?

    村長司機(jī)故作神秘道,暫時保密。

    蘆花煩他這副死相,便不愿搭理他,卻又不敢進(jìn)屋,只好彎腰去撿拾地上的蒲棒兒。村長司機(jī)見蘆花不作聲,并不著惱,也彎了腰往簸箕里撿拾蒲棒兒,一邊撿拾,一邊笑嘻嘻地問:蘆花呀,你弄這么多蒲棒兒做什么?

    蘆花沒好氣道:不知道!

    村長司機(jī)“咦”一聲,還是笑嘻嘻地說:不知道,我不信,我猜猜。

    蘆花只顧低頭將幾根蒲棒兒撕成絮,應(yīng)付一聲道:隨便你。

    村長司機(jī)一陣搖頭晃腦,眼珠子又轉(zhuǎn)半天,裝作試探地說:裝枕頭用的吧?

    蘆花不吭氣。

    村長司機(jī)好比彩票中了大獎一樣,得意地大聲說:對,一定是裝枕頭用的,是吧,蘆花。

    蘆花心說今天這是撞鬼了呸呸呸,索性由了他道:你說是啥就是啥吧。

    好比給猴遞了一根竹竿,村長司機(jī)順著蘆花的話煞有介事道:從小咱就聽酸曲唱,“蒲棒兒裝枕頭,清涼又解愁,大姑娘做這個,隔窗拋繡球?!碧J花呀,心里有意中人了吧?

    蘆花埋怨道:你胡說什么呀!

    村長司機(jī)得寸進(jìn)尺道:相中誰了,跟哥哥說說。

    蘆花說:真沒有。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村長司機(jī)哈哈大笑道:沒有了好,這枕頭裝好了干脆送我算了。

    蘆花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蘆花雖然多年不在村里住,比村長司機(jī)又小了好幾歲,除了每次給村長買魚,和他幾乎沒多說過一句話,但這個人的死纏爛打那是出了名的,今天結(jié)結(jié)實實地領(lǐng)教了,蘆花又是害怕又是厭惡,情知爹爹不回來擺脫不掉。蘆花急得直想哭,心里罵,真不要臉!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真不要臉!

    “真不要臉”可不這么想。他覺得自己在村里好賴也算有頭有臉的,朝蘆花要個蒲棒兒做的枕頭那是她的榮幸,那句話怎么說,自己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一人”當(dāng)然是指村長了,你想想,村長的“一畝三分地”還不就是他的“一畝三分地”,在這“一畝三分地”里,他還不是想怎么就怎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嘁!”要個蒲棒兒裝的枕頭還不是小菜一碟,跟你蘆花要,還不是抬舉你蘆花了?別給臉不要臉!

    有朋友要問,“真不要臉”只不過是村長的一個司機(jī),竟然有如此大的口氣,豈不咄咄怪事?先別“咄咄”,聽了下面的故事即可明白。那一年,村長做生意詐騙外地人犯了事,愁得要命,公安來村里逮人時,“真不要臉”自告奮勇頂包并替村長坐了幾年牢,刑滿釋放后又趕上村里選舉,他的上躥下跳威逼利誘甚至大打出手著實助了村長一臂之力,后來村長開KTV歌廳,他的陰狠狡詐無所不用其極在“護(hù)場”一事上又恰到好處地派上了用場……

    你說,此人不用,又用何人?此人不狂,誰又敢狂?你心里罵他“真不要臉”,他是渾然不覺,因為他的眼睛里除了村長,再裝不下別人了,換言之,只要死心塌地跟著村長,還愁什么得不到。問他是誰?他是村長司機(jī),村長的心腹??!一個小小的蘆花,他村長心腹能瞧得起嗎?

    事情偏偏就說不來,也許蘆花長得就是好看,也許跟著村長在城里呆久了,看膩了那些濃妝艷抹的女子,今天蘆花忽然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綻放眼前,村長心腹不由怦然心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竟對蘆花生出些許憐香惜玉來。

    蘆花,你不吭聲我就當(dāng)你默許了。村長心腹款款道。

    蘆花吃一驚,六神無主道:不不不!我這枕頭有人了!

    有人了?村長心腹急赤白臉道:有人了?誰?老兵?心里一著急,說話也顧不上忽悠了。

    蘆花點點頭不說話。

    村長心腹牙齒咬得咯吧響,恨恨道:果然是他!

    蘆花又點點頭,還是不說話。

    村長心腹勃然大怒,厲聲道:他小子!老子今天專門來找他,他倒有這么好的事,不信還便宜他了!

    蘆花渾身一陣抽搐,心臟突突突跳個不停,哆哆嗦嗦地問:老,老,老兵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干的好事。村長心腹冷笑道。

    他,他,他干什么了?

    他干什么了他知道,哼,一個外地侉子,竟敢在老子的地盤上胡鬧,曉得嗎,這簡直是“太歲爺頭上動土”,他小子吃了豹子膽了,今天沒撞見算他運氣好,等哪天撞見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蘆花心里“咯噔”一下,一大早就見這家伙在湖邊上轉(zhuǎn)個不停,后面還跟了好幾個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手里都持了木棍,朝蘆葦叢里又是撥又是戳的,自己還納悶兒,村長司機(jī)這是來取魚嗎?爹爹天不亮就去河里鑿冰了,魚雖然沒網(wǎng)到,可是天天在網(wǎng)啊,他回去也好給村長說個明白,咱不是不網(wǎng),而是純粹就網(wǎng)不到,但這分明不是來取魚,要是只取魚,那應(yīng)該先來魚莊啊,一來先圍著個湖踅來踅去,踅摸啥?還來這么多人,干嘛呀?黑白電影里還鄉(xiāng)團(tuán)來了似的!原來要找冀甦,不好!一定是冀甦拍照的事人家知道了。蘆花直覺脊背一片冰涼,這可怎么辦啊?得趕緊給冀甦打個電話說一聲,千萬別來這兒冬泳了!

    蘆花低頭朝屋里走去。背后村長司機(jī)幽幽地問,悄悄給老兵打電話通風(fēng)報信吧?

    蘆花掀棉簾子的手停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沒說話。

    村長司機(jī)說,也好,省得我還要問他的電話號碼,你就說,咱們村長請他小子喝茶,到化工廠來,越快越好。

    蘆花不悅道,喝什么茶!蘆花心頭襲上一陣委屈,找麻煩就找麻煩,還說什么請人喝茶,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嗎?

    村長司機(jī)嘿嘿道,喝什么茶?去了就知道了!

    蘆花不知道,這家伙臨來時村長吩咐過,把那個叫老兵的請到化工廠坐一坐,只說請,也只許請,不許有別的。帶幾個人揚言要打斷冀甦的腿是這家伙自作主張,冀甦卻沒來,這家伙覺得一拳打空了一樣不過癮,順便臨場發(fā)揮了一把,就說出什么村長請冀甦喝茶的話來,簡直“豬鼻子插蔥裝什么大象”!不過也真是難為他活學(xué)活用,這幾年村長多次讓縣里紀(jì)檢委叫去談話,用詞都是說請村長喝茶,可每次都把村長弄得心驚肉跳如喪考妣,這家伙硬是看出來了,我的娘!這請人喝個茶原來這么厲害!干脆自己今天也用他一用。不管怎么說,去見村長終歸沒有好事,這個蘆花心里再清楚不過,一定先別讓冀甦來這兒冬泳了,也別去化工廠見村長喝什么茶。蘆花恨不得時間就凝固在這一刻,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又恨不得自己能夠飛起來,馬上飛到冀甦身邊去……淚流滿面,淚水模糊了雙眼,蘆花竟渾然不覺,此時此刻,蘆花的心里,滿滿的,只有冀甦。

    冀甦!你在哪里?聽到我的心聲了嗎?

    一陣寒風(fēng)掠過,遠(yuǎn)處傳來幾聲野鴨子嘎嘎的叫聲,凄涼而又尖利,劃破了這冬日長空的冷寂。

    蘆花下意識朝遠(yuǎn)處看去,天空里只剩下茫然無際的灰霾,一重又一重,哪里還有野鴨子的影兒,寒風(fēng)中,蘆葦在瑟瑟發(fā)抖,蘆花在四處飄零。隱隱約約,蘆花聽到有人在唱:

    ……

    追過山,追過水,花飛為了誰?

    ……

    舒緩而跌宕,清越又纏綿。

    是雷佳?是天籟?抑或是自己心底流淌出來的?

    蘆花的淚水又流下來了。

    蘆花的電話打來時,冀甦正坐在幼兒園門口的路沿石上。

    冀甦說:正想著要給你打電話呢。

    蘆花問你在哪。冀甦說單位呢。蘆花問這幾天去哪了。冀甦說單位有事天天在單位呢。蘆花說天天在單位就好。冀甦問怎么了。蘆花說你別來黃河灘了。冀甦以為連著幾天沒去黃河灘又沒給蘆花打個電話蘆花生他氣了,趕緊解釋道,單位真有事,忙得很,要不然早去看你了。蘆花聽出冀甦誤會了,連忙說你忙你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冀甦說那怎么不讓我去黃河灘。蘆花說,你也別問,反正最近不要來,有事打電話就行。

    冀甦說:到底怎么了?

    蘆花說真的沒什么。冀甦說你不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就去黃河灘。蘆花說別別別你別來我電話里告訴你啥事吧。冀甦心想這女子真是簡單一句話也不經(jīng)詐,嘴上卻不饒人道,算了,還是一會兒黃河灘見了面再說。蘆花真急了,對電話那頭變了臉色道,叫你別來就別來,村長派了司機(jī)來黃河灘正遍地里找你,還帶了幾個不認(rèn)識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手里都拿著木棍,一定是來尋麻煩的。冀甦“哦”一聲沒說話。蘆花接著說,你拍人家化工廠給黃河里偷排污水的事情人家已經(jīng)知道了。冀甦說估計是。蘆花埋怨道,什么估計是!明明一定是!你千萬別來黃河灘了!冀甦說怕什么黃河灘又不是他家的。蘆花不高興了,抬高了聲音道,你這人怎么回事!人家都急成啥了!你還有心思說俏皮話!冀甦說我知道你擔(dān)心我,不用怕,我一開始做這事就沒想過要怕誰的,你放心,即便怕,也該他怕我們,再說了,真要怕,那要怕到哪年哪月了。蘆花幾乎要哭了,哽咽著說,我說不過你,可是咱說歸說,你真的不要來黃河灘好嗎,實在要來,等過了這陣子再來好嗎,算我求你了!冀甦說那好吧我答應(yīng)你。

    冀甦什么都不怕就怕蘆花哭,他知道這女子一心為他好,他也打心眼里心疼蘆花。東北漢子從來頂天立地擲地有聲,做事嫉惡如仇,好打抱不平,何曾提過“害怕”二字,今天卻單單害怕蘆花受了委屈。有道是“俠骨柔腸”,蘆花可謂“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平日里總是笑吟吟水靈靈的,那么自然那么親切,她的愿望里,一定是無限向往著美好,一個無限向往美好的女子,冀甦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嗎?冀甦讀過《圣經(jīng)》,《圣經(jīng)》里面說,“男人要把自己的女人當(dāng)作妹妹一樣看待?!碧J花還不是冀甦的女人,可是冀甦早已把蘆花當(dāng)作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看待了,和蘆花在一起時,冀甦就想張開臂膀,任蘆花像小鳥一樣依偎在自己懷里,蘆花的頭緊靠在他寬厚的胸脯上,聽他的心臟急速而又有力的跳動著,一雙眼睛瞇上了,臉上洋溢著幸福,冀甦就覺得蘆花比任何時候都要好看,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要好看。冀甦埋頭輕聲問,蘆花,嫁給我好嗎?蘆花點點頭說嗯。冀甦又問,什么時候?蘆花說,明年秋天,黃河灘蘆花開時。

    冀甦的心,醉了!

    可是冀甦現(xiàn)在心里一萬個不是滋味。冀甦一大早就接到臺長的電話。臺長說,馬上來單位,說個事。冀甦以為又有緊急任務(wù),顧不上洗漱吃飯,急匆匆趕到臺長辦公室,卻看到臺長拉著一副臉子。臺長說,你干個正事好不好!冀甦半天一頭霧水,小心問怎么了。臺長說,怎么了?!自己干的事自己不曉得。冀甦搖搖頭沒說話。臺長沒好氣道,誰讓你管人家化工廠的事了!冀甦一下子回過神來,心想原來為這個呀,便彎子也不識轉(zhuǎn)一下道,他往黃河里排放污水。臺長斥他道,就你能!這事誰不知道!冀甦爭辯道,都知道都不管,他還不無法無天了!臺長沒想到遭冀甦一嗆,臉色馬上紅一陣白一陣,破口大罵道,關(guān)你屁事!冀甦并不惱,耐了性子跟臺長講,黃河受了污染,草不長,鳥不留,人又怎么活!我天天在黃河灘游泳,眼見著他肆無忌憚地往黃河里排放污水,看不過眼!臺長見冀甦竟然還振振有詞,知道遇上犟驢了,便緩和了語氣道,你吃黃河水呀管這么寬。冀甦跟著反問道,咱誰不是吃黃河水的!果然犟驢,臺長一下噎在那里。過半天,臺長長出一口氣道,小冀啊,我待你怎么樣?

    冀甦不說話,冀甦知道臺長要展開情感攻勢了,臺長不僅擅長這個,而且變化多端,十個冀甦也抵不住臺長一個的。臺長說,小冀啊,你一個人管小孩,總是遲到早退的,我說過你嗎。冀甦不說話,將頭低下來。臺長說,小冀啊,你愛好冬泳愛好攝影,整天在野地里跑,單位里沒大事我都不叫你,同事們都有意見,我說過你嗎。冀甦還是不說話,頭埋得更深了。臺長意味深長道,小冀啊,你怎么就不替我考慮考慮呢!冀甦終于說話了,冀甦說,臺長,您別說了。

    臺長說,那好,排污的事你別再在網(wǎng)上曝光了,人家也不予追究了,至此兩家一筆勾銷。冀甦想都沒想就問,那他以后還往黃河里排放污水嗎?臺長沒想冀甦這般不可理喻,苦笑道,好我的小冀啊,拜托你別操這份閑心了好不,人家的化工廠可是有上面領(lǐng)導(dǎo)罩著的,領(lǐng)導(dǎo)今天一大早就給我打來電話,你猜怎么說。冀甦滿臉驚訝道,怎么說?臺長說,人家領(lǐng)導(dǎo)說,你要是管不了你們單位這個叫“老兵”的,我來管!冀甦的臉漲得通紅,牙齒咬得“咯吱”響,半天蹦出三個字來,我不怕!臺長好比吹脹的氣球被針扎了一下,“嗖”地泄氣了,懶懶道,老弟??!你不怕我怕,算我求你了!

    冀甦又不說話了,冀甦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臺長擺擺手說,老弟啊,還是先管管自己的小光景吧,你老婆昨天給我打過電話,說是想和你復(fù)婚,孩子還小,你們好好談?wù)劊@夫妻好比機(jī)器,畢竟還是原裝的好,你呀!就消停消停安生安生吧!

    輪到冀甦泄氣了。幾天前,冀甦老婆,不,是前妻,突然跑到家里來,抱起女兒就哭個不停。冀甦一時慌了手腳,只會說你給我出去你給我出去。前妻不理會,只是把女兒抱得更緊,哭得也更兇。后來知道,前妻是從幼兒園一路跟著他和女兒回到家里的。冀甦心想這人臉皮真厚。前妻說,她這次回來,再也不走了。女兒一年多沒見過媽媽,先是嚇得不敢說話,繼而醒轉(zhuǎn)過來,知道不是做夢,遂緊抱了媽媽生怕又給跑了,媽媽哭得兇,女兒哭得更兇,直哭得冀甦頭腦迸裂。不走了?冀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繼而憤怒。憤怒的冀甦說,好,你不走我走。

    冀甦出來后就住在單位的招待所里。

    這個招待所原來是單身宿舍樓,冀甦結(jié)婚前就住在這里,單身的日子簡單而快樂,冀甦和廠里的一幫青工們一起在這里留下了許多美好的時光。那些日子里,一抬頭便是藍(lán)天白云,一閉眼就是和風(fēng)陣陣,樹葉晶亮,小草兒嫩綠,花朵不用說要多鮮艷有多鮮艷了。那時候的冀甦有如天空的太陽般陽光燦爛,即使一件工裝穿在身上,也遮擋不住激情四射的火熱青春,像所有人一樣,冀甦的腦子里,除了憧憬還是憧憬……再后來,他們一個個結(jié)婚搬了出去,比他們年輕了許多的小青工們又不愿意住進(jìn)來,單身宿舍樓便閑置下來,廠里一看,改成招待所得了。多年沒來,墻上刷了新的涂料,院子里的樹也長粗了,大門口那棵老楊樹上筑的那個喜鵲巢居然還在……冀甦專門挑了自己以前住過的那間房子,電燈開關(guān)還在那個位置,門窗玻璃一切依舊,冀甦想,靜一靜吧。

    靜得下來嗎?靜不下來的。那個女人天天打電話給冀甦,冀甦不接,她就發(fā)短信,短信里說,老兵,我心里還是最愛你的!老兵“嘁”一聲把手機(jī)扔一邊。過半天,短信又來了,老兵,原諒我吧!我再怎么也是女兒的親媽??!

    親媽!奶奶的!冀甦心里罵,真不要臉!一年前就不說自己是女兒親媽了!

    冀甦頭靠在墻上,身子懶得挪動一下,房間里靜得只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冀甦不由想起蘆花了,那女子笑吟吟地看著他,好像在問,在你眼里,我真的最最好看嗎?冀甦下意識點點頭。那女子忽然又隨風(fēng)飄走了,天空里,一時飄起許多蘆花來,棉絮狀,一片片的,灰白灰白的,朦朦朧朧,幻化如影。冀甦一下子找不見自己心愛的女子了,急得直想哭,心里說不出來的惆悵。這時候,短信又來了。

    冀甦一看,上面寫道:爸爸,你回來吧!我想你!冀甦的心,如同翻了五味瓶一樣,好難受?。¢L長地一聲嘆息,冀甦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了。

    日頭升得一竿高了,蘆花爹還坐在門前那棵梧桐樹下一口一口地抽旱煙,時不時仰起脖子朝樹上望,望半天,嘆口氣,低了頭又管抽他的旱煙去了。

    蘆花從屋里走出來,問道:不去網(wǎng)魚了?

    蘆花爹悶悶不樂道:不去了。

    蘆花又問:網(wǎng)不到吧?

    蘆花爹說:村長說不要了。

    蘆花說:不要了好啊,咱正愁黃河里沒魚呢。

    蘆花爹不說話,仰了脖子又朝樹上看。

    蘆花問:樹上有啥?

    蘆花爹說:喜鵲窩。

    蘆花說:看那個干啥?

    蘆花爹說,你得找個婆家了。

    蘆花一聽就急了,埋怨道: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了,我說過不嫁人的,我要照顧你一輩子。

    蘆花爹說:村長剛才提親了。

    蘆花嚇一跳:村長啥時候來過了?

    蘆花爹說:村長人沒來,打電話了。

    蘆花有些恨,盯著爹幽幽地問:他說的是“豁疤”吧?

    蘆花爹一愣:你聽見了?我剛才可是躲到遠(yuǎn)處和他說這事的呀!

    蘆花腳一跺,叫聲爹埋怨道:你真是老糊涂了!除了“豁疤”,村長還能給誰提親!那是什么爛人,十村八里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人家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就舍得把你女兒往火坑里推!話未說完,扭頭就朝屋里跑去。慌得蘆花爹追在屁股后面連聲喊,誰說不是呀!我可沒答應(yīng)他呢!這不正和你商量這事嘛!

    “豁疤”就是村長司機(jī)。

    一大早,天還黑咕隆冬的,村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蘆花爹以為村長找他要魚,慌忙說,連著幾天了沒弄到,你別急,再寬限兩天,這不正收拾家伙又要去趕早呢。村長說,魚我不要了。蘆花爹以為村長跟自己賭氣,分辯道,黃河里真沒魚了!村長說,黃河里有沒有魚我不曉得,你家里可是有個大姑娘?。?/p>

    蘆花爹吃一驚,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村長知道蘆花爹被自己忽悠了,得意地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好一陣子才止住笑,仍意猶未盡道,老家伙,和你說個笑,把你嚇著了吧,那對不起,給你道個歉,我今天不說魚的事,只說蘆花的事,閨女也老大不小了,放在身邊終不是個事,咱們也該合計合計給孩子找個婆家了。

    蘆花爹遭村長這么一捉弄,窘得臉上熱辣辣的,心里罵,我日你先人哩,“黃鼠狼給雞拜年”,你能安你娘的什么好心!嘴上卻連連稱謝道,村長你事忙,真是麻煩你了。

    村長謙虛道:這有什么呀,還不現(xiàn)成的事呀。

    蘆花爹警覺道:村長你說哪一個?

    村長賣了個關(guān)子道: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蘆花爹啊一聲道:你說的是“豁疤”呀!

    村長高興道:咱倆想到一塊了!

    蘆花爹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說:不不不!這不行!

    村長一聽就耐煩不過,哼一聲道:我們“豁疤”看上誰家閨女了是誰家閨女的福氣,你還蹬鼻子上臉了!

    蘆花爹聽出村長不滿了,不敢再說不,繞了彎子拒絕道:“豁疤”可是比蘆花大了好多歲。

    村長說:大幾歲怕啥,大幾歲正好當(dāng)妹妹一樣疼,從小一個村長大的,“豁疤”知道讓著蘆花的。

    蘆花爹說:“豁疤”額頭上那么大一個豁疤,我們家蘆花膽子小,見了臉丑的人害怕。

    村長仿佛自己的傷疤被揭了一樣,心里別扭得不行,陰沉沉道,有豁疤怎么了!那可是為我沖鋒陷陣換來的,是功勞,傷在他頭上,記在我心上,我已經(jīng)給他在城里買了房子,男人家,能打能鬧就是本事,女人家,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不找這樣的你找哪樣的!臉長得再好看,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衣穿!奶奶的!

    蘆花爹支支吾吾還想說話,被村長制止了。村長說,快別廢話了,你完了跟蘆花通個氣,她跟“豁疤”的事就這樣說定了,過幾天我就打發(fā)人來你們家下聘禮。蘆花爹剛要說等等容我和蘆花商量商量,那邊電話已經(jīng)掛了。

    說是和蘆花商量,蘆花爹心里卻再明白不過,這事沒得商量,自己閨女心里有那個老兵,裝不下別人了??蛇@事還得說,實在不愿意,也得作個樣子應(yīng)付應(yīng)付,村長可不是好惹的,真要是齊齊地給回絕了,還不知道這慫會使出什么損招來。于是硬了頭皮對蘆花說,男人賴點也沒啥,興許結(jié)了婚就變好了。

    蘆花臉面墻躺在床上正生悶氣,聽爹這樣說越發(fā)委屈,索性拉了被子把頭捂住,不說話,小聲抽泣開了。蘆花爹見狀心疼得不行,可是又不懂得進(jìn)退,一邊搖著蘆花的肩膀一邊勸說道,村長說了,他已經(jīng)給“豁疤”在城里買下房子了。蘆花帶了哭腔說,你稀罕你去住好了,反正我不去。蘆花爹說,爹知道,你是嫌棄人家頭上那個豁疤。蘆花一下子沒了好氣,掀開被子“呼呼”道,只是頭上那個豁疤嗎!胸口上刻的那幾個字你不知道嗎?蘆花爹嘆口氣道,誰說不知道啊!

    “豁疤”前些年一直糾纏本村的一個女孩,使了好多手段,奈何人家女孩和家里人就是死活不答應(yīng)。“豁疤”惱羞成怒了,一不作二不休,你猜怎么著,他把人家女孩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左胸口上,動不動就在人多的場合亮出來給大家看,說什么已經(jīng)把人家女孩給睡了云云,直弄得人家女孩年紀(jì)老大了還找不下對象,和一個無賴又沒有說理的地方,只好一家人遠(yuǎn)遠(yuǎn)地搬到外地去了。“豁疤”更無賴了,得意洋洋地見人就說,看看,跟我睡覺了吧,不然怎么會一家人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可憐的蘆花!如今又讓這慫給惦記上了。

    唉!都是命苦?。√J花爹有氣無力道。

    蘆花看見兩行濁淚從老爹的眼眶里涌出來,心里便是一陣酸楚,趕緊坐起來扶了老爹的肩膀說,咱不理會他好嗎。

    蘆花爹嗚咽道:不理會他能甘心嗎,他要使壞的。

    蘆花說:怕什么,我不信他會把我的名字刻在他的臉上去。

    蘆花爹說:怕倒是不怕,只是怕他臭咱的名聲,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婆家哩。

    蘆花順了爹的話說:一輩子找不到婆家才好哩,我就一輩子待在你身邊伺候你。蘆花爹用手戳一下蘆花的額頭埋怨道:快別說這些賭氣的話了,死女子,你是心里有人了。

    蘆花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頭說:都知道了你還擔(dān)心什么呀。

    蘆花爹搖搖頭說:和那個叫老兵的吧,你們做個朋友來往可以,真要談婚論嫁,我不答應(yīng)。

    蘆花猛地抬起頭,滿臉疑惑,問:怎么了?

    蘆花爹還是搖頭說:不怎么,他結(jié)過婚,還帶著一個小孩,我不會讓我閨女一結(jié)婚就當(dāng)后媽的。

    蘆花爭辯道:可是他人好,他對我好。

    蘆花爹說:好什么好,要是好,他老婆能和他離婚?

    蘆花想說他老婆其實很在乎他的只是愛慕虛榮被一個有錢的同事哄跑了。話到嘴邊覺得不妥又咽了回去,嘟囔一句道,反正我喜歡他。

    蘆花爹聽得清楚,臉上開始難看了,正色道,喜歡能頂飯吃還是能頂衣穿。蘆花不吭氣。蘆花爹繼續(xù)數(shù)落道,一天就知道往冰窟窿里鉆,再不就是照個鳥啊撿個垃圾的,一看就知道不務(wù)正業(yè),哪里是過光景的手,你跟了他,喝西北風(fēng)去!

    蘆花被爹數(shù)落得有些委屈,眼花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小聲說,那我不結(jié)婚了還不行嗎。

    蘆花爹馬上慌了神色,有些告饒道,你別哭!這事咱慢慢說慢慢說。末了又嘆息一聲道,唉!爹還不都是為了你好嗎!

    冀甦扛著一把油鋸來黃河灘了。

    油鋸很沉重,鋸木頭的那種大鋸,鋸片把陽光往四下里反射,明晃晃的。

    頭天下午,幾個泳友打電話要見冀甦。冀甦說有事電話里說吧。泳友說,豁疤不讓咱冬泳了。冀甦說憑什么。泳友說,嫌咱裸泳,罵咱傷風(fēng)敗俗。冀甦說咱以前不一直裸泳嗎,哪里又傷風(fēng)敗俗了?泳友說,跟他理論過,那小子說,以前歸以前,現(xiàn)在不一樣了。冀甦說現(xiàn)在怎么不一樣了。泳友說,那小子說,現(xiàn)在蘆花成他媳婦了!當(dāng)他媳婦面光著身子游泳就是傷風(fēng)敗俗!冀甦心里“咯噔”一下,蘆花成豁疤媳婦了!啥時候的事啊!嘴上卻說,那咱把泳褲穿上不完事了?泳友說,不行的,豁疤手下帶了幾個人,又是把酒瓶砸碎了往冰上扔,又是把茅糞往咱鑿開的冰窟窿里潑。冀甦說冰面那么大,你不會另鑿一個冰窟窿啊。泳友說,天這么冷,冰這么厚,鑿一個冰窟窿可是說話那么容易呀。冀甦說,別說了,我明天帶個油鋸去。

    油鋸是鋒利,可是架不住湖面結(jié)的冰厚,鋸起來聲音便大而沉悶,突突突,突突突,整個黃河灘都感到震動了。冀甦兩手死死地攥住鋸柄,神情冷峻地盯著切開的冰縫往后退去,鋸齒劃過之處,湖水卷著冰渣甩起來,直甩得冀甦臉上身上全是冰渣。冀甦顧不上冷也顧不上疼,只是“嗷——嗷——”地大聲叫喊著,似乎心里有無限的苦悶,要借這鋸冰宣泄個徹底,又似乎這大地冰封沉睡了,他要把這冰封的沉睡的大地喚醒一樣。

    蘆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冀甦身后。蘆花一定聽出了冀甦內(nèi)心深處無限的苦悶。蘆花的臉上流滿了淚水。有泳友說,蘆花來了。冀甦緩緩從冰縫里拔出油鋸,抬起頭,看見蘆花頭發(fā)蓬亂,一臉倦容,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只是抿著嘴唇不說話。冀甦說,沒休息好吧。蘆花不說話,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冀甦喊,蘆花你等一下我有話對你說。蘆花站住說,什么也別說了,我給你做了一對蒲棒兒枕頭,回頭拿上,以后咱們就當(dāng)不認(rèn)識了。冀甦著急了,喊,蘆花你怎么了?蘆花不吭氣,站在原地卻不走。

    頭天晚上,蘆花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打來的,開口就說自己是老兵的妻子。蘆花吃一驚,問,什么事?女人說和你說個事。蘆花說你說吧。女人說希望你以后別再糾纏老兵了。蘆花一下子就生氣了,回敬道,老兵已經(jīng)和你離婚了,我糾纏不糾纏他和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女人并不惱,幽幽道,我和老兵復(fù)婚了,女兒還小,不能沒爸更不能沒媽,還有,我和老兵的感情畢竟還放在那里。蘆花脫口道我不信。女人笑笑說,就知道你不信,所以告訴你吧,你也不想想,我怎么知道你的電話,還不是老兵告訴我的呀。蘆花立時渾身就軟了,有氣無力道,我知道了。女人還是笑著說,妹子啊,世道就是這樣子,你想開點,三條腿的蛤蟆沒見過,兩條腿的男人有的是,聽老兵說你人長得挺漂亮的,找個條件好點的應(yīng)該不發(fā)愁吧。蘆花不說話,任淚水滿臉?biāo)僚?,緊咬了嘴唇就是不放電話。女人繼續(xù)笑著說,我們家老兵說了,你們村有個叫豁疤的看上了你,放話說只要老兵不和你來往,他就放老兵一馬,從此倆人井水不犯河水,老兵也可以放心去黃河灘冬泳了……

    這事蘆花不吭氣,冀甦哪里會知道,本來一心只想著蘆花要當(dāng)豁疤媳婦的事,現(xiàn)在又聽她說以后就當(dāng)不認(rèn)識了,冀甦又怎么能忍受得住,這不要人的命嘛!冀甦痛心疾首道,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嚷嚷什么呀!

    不知誰喊了一句,把冀甦和蘆花還有幾個冬泳的泳友都嚇了一跳,大家循聲看去,屋后走出幾個人來,為首的是豁疤,后面還跟著幾個人,都兇巴巴的,手里揮舞著家伙什,紛紛吼,老子等你多時了!一邊吼,一邊就把冀甦和蘆花圍在了中間。

    蘆花一個女孩家,哪里見過這陣勢,瑟縮發(fā)抖問,干什么?

    豁疤掄了掄手中的鋼管,鋼管呼呼作響,豁疤很是得意,哼哼幾聲道,干什么!問我手里這家伙什好了!

    蘆花本能往后一退,靠在了冀甦身上。冀甦一手把蘆花扶穩(wěn)了,一手端了油鋸把豁疤幾個人挨個指了一遍,這才不慌不忙對豁疤說,有什么事沖我來,別把蘆花嚇著了。

    這幾位看一看冀甦人高馬大,手里的油鋸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動起手來恐怕還要吃虧,便都老實了許多。只有豁疤撐得硬,打架鬧事乃家常便飯,頭一回遇見敢和自己叫板的,稀罕稀罕,不由嘖嘖幾聲道,算你小子膽肥,老子正愁找不見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冀甦瞅他只覺得厭惡,皺了眉頭說,找我什么事。

    豁疤想說你小子倒裝得好你小子把村長化工廠給黃河里排放污水的事在網(wǎng)上曝光了你小子還無事人一樣還敢來村長這一畝三分地來冬泳真是吃了豹子膽了,可是話到嘴邊又想起村長一再吩咐過不能在外人面前提這事只好又給咽回肚子去。說什么好呢?眼瞅見冀甦把蘆花摟在懷里,豁疤多少有些臉上掛不住,畢竟自己昨天剛說過蘆花已經(jīng)是自己媳婦的話,現(xiàn)在卻又十分地沒有把握,只好裝了不悅道,什么事!你把我媳婦摟你懷里算怎么回事!

    冀甦眼睛直視著豁疤,輕聲問懷里的蘆花,你是他媳婦?蘆花仰了頭看冀甦,冀甦一動不動,蘆花的淚水就又流下來了,蘆花賭氣道,你舍得?!冀甦把蘆花摟得更緊了,冷冷地對豁疤說,你都聽明白了吧。

    豁疤尷尬了,皮笑肉不笑道,老兵兄弟啊,咱哥倆有事好商量,只要你答應(yīng)不和蘆花來往了,我豁疤保管不干涉你冬泳的事,光屁股不光屁股的,隨你便。

    冀甦看豁疤就有了輕蔑,不屑一顧道,就你嘛!想都別想!

    豁疤的臉皮也真厚,被冀甦這么一嗆竟然還在笑,只是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卻半天收斂不住,就這樣死乞白賴帶了討好的口氣對蘆花說,妹子啊,這老兵可是要和他前妻復(fù)婚的呀。蘆花一聽很驚訝,看一眼冀甦,面無反應(yīng),馬上想起昨晚那女人電話里給她說過的話,就全都明白了。轉(zhuǎn)臉再看豁疤,豁疤湊著一副巴結(jié)相,蘆花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蘆花把臉上的淚水擦干了,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真不要臉!

    豁疤仍不死心,陰陽怪氣道,老兵啊,其實我今天來,受了村長委托的,他老人家請你去化工廠喝茶議事的。

    冀甦聽了不禁一陣哈哈大笑,笑完了方才正色道,兩條道上的人,走不到一起說不到一塊,還議什么事,至于喝茶嘛,煩你跟村長回個話,我冀某人謝謝他了。

    豁疤聽出冀甦在調(diào)侃他,獰笑道,王八吃秤砣,我看你是鐵了心。

    冀甦說那又怎么樣。

    豁疤干咳幾聲清清嗓子道,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村長什么來頭,他老人家可是在上面有人哩,像你小子這般胡鬧,就不怕哪天讓公安逮了?

    冀甦見他這副模樣覺得好生可憐,大凡惡狗咬人總是仗了主子的勢的,但主子只需惡狗去咬人,自己心里怎么想,斷然不會對惡狗講明白的,可憐今天豁疤這般張狂賣力不說,還抬了村長出來嚇唬自己,不過是演了惡狗咬人的伎倆而已,哪里又曉得村長,哦,還有村長上面的人,都早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里還敢再現(xiàn)昔日的盛氣凌人。冀甦朗聲道,要說怕還真怕,我怕這藍(lán)天被黑煙遮了,我還怕這黃河遭污水臭了,我更怕你們的良心讓狗吃了!

    豁疤惱羞成怒,真沒轍了,圖窮匕首現(xiàn),豁疤臉上浮出兇相來,惡狠狠道:姓冀的!你和村長的事老子不管了,老子今天只說蘆花的事,你小子聽清楚了,你走可以,把蘆花留下來,老子今天要是得不到蘆花,和你沒完!

    冀甦毫無懼色,一字一頓道:我今天就是死在這里!也不會讓你動蘆花半根指頭!來!有種你過來試一試!

    豁疤沒想到死,豁疤給震住了?;戆處淼哪菐孜灰步o震住了。因為這他們從未見過的正氣,為了愛情而生的蕩氣回腸的正氣,把他們心底的那點用來支撐虛張聲勢的狗膽給徹頭徹尾地沖垮了。他們面面相覷,他們膽怯了,他們紛紛往后退去,讓出一條道來,眼睜睜地看著冀甦昂首挺胸?fù)肀еJ花慢慢走過去,慢慢走遠(yuǎn)了。他們像泥塑木雕一樣,他們幾曾想過,在冀甦的心里,有的是藍(lán)天白云,有的是圣潔的雪山,有的是生命的長河。

    蘆花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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