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金色的頭發(fā)?!?/p>
金色的頭發(fā)相比于光明,對于沉醉于靡靡之音中的我顯然有更大的誘惑,那一年我無時無刻不撫摸著各位美女的金發(fā),她們的一顰一笑都讓醉酒的我瘋狂。所以那時我借用顧城的詩句,去闡述自己對東歐女性的摯愛。后來來到新西蘭,我被現(xiàn)實打敗,金發(fā)早已遠去。拿著洗碗端盤掙來的錢買了前往激流島的船票。我去探訪顧城,帶上了酒,再一次擁抱荒廢的生活,嘗試尋找光明。
Waiheke Island似乎只有在談論顧城時將其稱為激流島,它的官方中文名為懷?;鶏u,waiheke在毛利語中意為激流,新西蘭白人也不懂毛利語,所以這座島除了幾十萬毛利人之外,大概只有中國人懂其激流之意。多么澎湃、暢想的名字,與顧城捆綁在一起,添加一份遠方的神秘。
前往小島的快艇被激流打得跳躍,這股激流讓我看向遠處的小島暢想著波瀾起伏。這座由葡萄酒莊顯名的小島吸引著各地的游客,我避開沙灘與美酒,坐上一輛前往島嶼另一頭的公交車,下車時司機問我是否是去尋找那位中國詩人,我驚嘆地問道:“你也聽說過他?”一旁的另一位乘客告訴我:島上的每個人都互相認識。而且,他很出名。
司機說每年都有許多來自中國的游客來尋訪這位中國詩人,對我的驚訝也抱有看待見少識寡的不屑。他們熱心地告訴我如何前往顧城的家,右拐及左拐。獨自走在這人口稀疏的小島上,124 Fairview Cres. 我隨著門牌號的變化走到了此處,屬于124號的信箱已不見了,這像是消失的門牌號。我順著122號的小徑走上坡,亂枝與雜草覆蓋著這條被人踩踏出的通道,我彎著腰躲開樹枝,翻越倒下攔路的樹干。我看到一棟刷著紅漆的房子,我笑著對自己說:顧城,我來了。
一味地去談論顧城的才華或是他最后的殺妻自縊,這沒有定論,才華不能磨滅他作為殺人者犯下的罪行,殺妻自縊也不能掩蓋他作為詩人的光芒才華。許多文章偏頗地強調其一,這勢必偏袒著作者自己的感受。而當看待他為一位擁有天使與惡魔兩面性的人時,他最后的住處便顯得更有趣。顧城在遺書中稱這島極美,這座山巒起伏的小島使得顧城的家背山面海,處高遠眺??伤衷谂c朋友的對話中說:“這里365天沒有變化,美麗就會成為一種可怕?!蔽铱粗藭r正值冬季的激流島,綠色綿綿覆蓋著整座島嶼,那夏季的激流島會是怎樣的?若依舊是在綠蔭下,是否真會令人感到可怕,令人感到發(fā)狂?
這棟房子被枝藤纏繞,甚至窗玻璃后的窗簾也應景地盤繞起綠葉。窗上的告示警告著來者:PRIVATE!??!PLEASE LEAVE!(私人領地,請離開!)我沒有被它唬住,仔細看著下一行的小字:RETURN ITEMS 3727****(歸還物品3727****)這塊牌子從網(wǎng)上游記中推算已懸掛許多年,這塊英語標識該是新西蘭人或是新西蘭政府所掛,而作為并不會英語的顧城,又有什么物品散落在外,散落在無法聯(lián)絡他家人的人之中,又或是謝燁、英兒?我沒有打擾的意思,并未撥打這個電話。
從窗戶與門下的縫隙,我嘗試一探屋內樣式。木板與雜物堆放,這是一棟普通的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我拉長相機鏡頭的焦距發(fā)現(xiàn)斜堆著的一塊紙板上的中文字,這大概是屋外視野所能見到的唯一中國元素。它樹立在那二十余年,我們絡繹不絕地跪在地上去一探究竟,它笑看著游人,我們那跪地滑稽的樣子。
我尋找到并不明顯的木臺階,這是通往二樓及露臺的通道。潮濕將臺階上布滿了苔蘚,雜錯亂枝也幾乎讓我如攀巖般匍匐。露臺的風光真如顧城所言美極了,遠處的山巒樹木與大海,風景如詩如畫。島上安靜極了,除了不時的鳥鳴,別無他聲。我從包里拿出了酒,站在露臺上眺望遠處風光,扶著圍欄,看著顧城家的二樓板式,那紅色、黃色、綠色刷出的房子,很鮮艷。很快很快,我便醉了。
我并不認為英兒是摧毀這個家庭的始作俑者,她對顧城的愛慕謝燁完全知情并且接受,顧城對于她的情感是出于他對“理想世界”的理解,“理想世界”里的他有權利同時愛著兩個女人。這“一夫二妻”的生活是三人共同接受并且維持的,所以并不存在單方面的不公或是強迫。在島上三人生活的兩年間,謝燁與英兒更多地從事非文藝工作,那田園生活的持家,說來艱苦,但又豈不是皆出于自愿,我們怎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將推測強加于他人呢。她們有選擇的權利,她們選擇留下,那么我們?yōu)楹我晃兜厝プl責顧城的過度理想而不切實際,去同情謝燁作為看似弱者的艱辛持家勞作呢?
這生活在桃花源之中的三人,兩年同居間一定發(fā)生了許多奇妙的故事。英兒多漂亮啊,照片上的她頷首微笑,笑得是多么靦腆。他們三人之間的崇拜、依賴、情感交錯,完全鉤織出顧城心中的那個“理想世界”。而這“理想世界”可能是因為顧城的過度依賴、過度攝取,也可能是謝燁遇到更適合的男人,那真正的愛情,又或是英兒心底依舊傳統(tǒng),自覺不正而離開,總之這個桃花源在顧城與謝燁從德國返回新西蘭后破滅了。
顧城曾手拿菜刀砍下自己所養(yǎng)的幾百只雞的腦袋,這偏執(zhí)的行為蘊含著他的暴力傾向。他最后殺死妻子,再自縊,他作為一代人的追崇者以這樣瞠目結舌的方式結束了妻子與自己的生命。
我已開始醉酒,在這濕滑的露臺上我扶著欄桿。酒精的作用讓我浮想聯(lián)翩,甚至伸手去觸摸墻面。斑駁已脆的墻面讓我幻想到二十多年前生活在此的三位才華橫溢的青年,窗口的縫隙看到廚房的電爐,又幻想到他們其樂融融地共飲共食。這四周太安靜了,以至于酒后的我也不敢大聲吼叫,我面對著窗戶,朗誦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我與金色的頭發(fā)說了再見,我與荒廢的生活道了別。
顧城的124號,這棟舊房子無改變地矗立在此,我小心翼翼地離開這里,聽到樹葉的沙沙聲,想大約又是有人來探訪顧城。令我意想不到的竟是一條深灰色的狗,它的右眼天生斜視,布滿血絲,聳拉著臉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依舊受控于酒精,行動遲緩,見此惡犬不禁感到畏懼。我甩甩手讓它離開,它向前靠近我一步,雙眼并不對焦地看著我。我不敢再向前,可神智并不十分清晰,身體有些搖擺。與狗僵持不下,我嘗試轉身繞開,幸運的是惡犬此時奔跑離開了。我在濕滑的小徑上彎腰行走,灰狗在不遠處目視著我,我用中文嘟囔著:乖狗,不鬧,回家。走出小徑我才看到此處才是正門,一塊釘在木樁上的牌子用中文寫著:私地禁入,請勿侵犯。
回到馬路上我如釋重負,幸而小島寧靜,不然搖晃的身體聽到音樂只怕翩翩起舞。一位毛利大媽與一位韓國姑娘在挨家傳教,韓國姑娘向我搭訕,用她韓國口音的中文對我說:你好嗎?我看著她那一頭烏黑的秀發(fā),笑容甜美得讓我想親吻。我咧開嘴笑說:你好呀。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去尋找烏黑的秀發(f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