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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蜃

      2015-12-30 05:31:05呂襲明
      上海文學 2015年10期
      關鍵詞:老馮老張

      ◎呂襲明

      原蜃

      ◎呂襲明

      老馮坐在地上,拖地的物業(yè)阿姨投來歉意的目光,“小心地滑”的標志牌也被老馮捎帶著踢倒在地,門衛(wèi)小妹準備過來扶老馮一把,但好像又自知力有未逮,猶豫地站在接待桌旁觀望著。學生們懷著敬畏小心地繞過這位老教授,上前攙扶似乎會觸犯由知識和陌生建立起來的某種威嚴。老馮的腿在滑倒后的一段時間里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可也站不起來。就這樣坐在細膩潔白的大廳地面上的情形,門前空調的風吹拂著老馮的頭發(fā),好像三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的海風,突然讓他想起了那年的科學夏令營:他和其他營員們一道跟隨領隊坐在松住海灘上觀察原蜃。

      那是發(fā)現(xiàn)原蜃的第二年,整個國家的人,科學家、藝術家、宗教信徒、游客,都來朝拜原蜃——據(jù)說那是永遠不會消失的蜃景,其他的蜃景不過是它的影子。至少,在松住的蜃景研究所的報告上,陸教授是這么講的。那一年的夏天,海風吹拂著年少的老馮茂密的頭發(fā),細膩潔白的沙灘上坐滿了觀察原蜃的人們。當時主持原蜃破解攻關項目的陸教授已經(jīng)年過七旬,白發(fā)也已稀疏,在蜃景研究所悶熱的禮堂里,老陸給所有來此地觀察原蜃的人,做了一個初步的研究結果報告。這份報告的內容,主要包括了整個學術界對于原蜃的起源和意義的爭論,爭論的結果是:原蜃可能是某種具有永恒性的、能啟發(fā)人類智慧、揭示人類命運的存在。包括科學家在內的人類精英們應該把握機會,聯(lián)合起來研究它,從而脫離愚昧、庸碌以及將來可能存在的覆滅。報告在一種引人振奮的氣氛中收場。所有的與會者都覺得自己正挑起人類的重擔,老馮和夏令營的其他同伴們都默默握拳,希望在這樣的歷史大潮中嶄露頭角,做出貢獻,甚至希冀有機會被破格招入蜃景研究所。領隊也對他們很有信心。

      就在這樣的熱情下,所有的人們不分晝夜聚集在松住的海灘上,眺望遠處海面上的原蜃,記錄下自己所看到的獨特幻象,相互交流探討不同幻象之間可能存在的隱秘關聯(lián)。老馮也曾在夏季涼爽的夜晚看見原蜃中不少頗具藝術美感的奇景:采珠人從珊瑚礁上采走失意貝殼的心,垂釣者用烏云從天空里釣起淡雅的彩虹,被夜鶯歌聲點燃的森林把夜燒成白晝般的灰燼,而林中野獸的眸子宛如沸騰的寶石……這樣的美感讓老馮深切地感到了世界充滿異色的一面。人類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被無限激發(fā),海灘上的一幫人每天都在拚命用好奇心和探索欲去編織一個真理的套索,希望把這只奇異的兔子逮住,圈養(yǎng)在庸常的窩里,從而獲得一種征服未知的滿足,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收獲一種奇異退散后的失落。老馮雖然還沒有一絲征服的滿足,卻已經(jīng)預先有了對失落的隱憂。這些蜃景一旦被拆穿,此后的生活會不會就像只能從魔術師背后看魔術一般了無意趣?

      然而他的擔心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夏令營就提前結束了:持續(xù)了五十年,被認為可能具有永恒性的原蜃,就在那個海風吹拂的夏天過了一半的時候,突然地消失了,再也沒出現(xiàn)過。海灘上的人們默默散去,沒人再提起這段時光。隨原蜃一起散去的還有松住海邊龐大的原蜃研究所。老馮在蜃景散去的第二天,獨坐海邊,面對空落落的海灘,海風依舊,想起的卻是老陸在禮堂里稀疏的頭發(fā),在電扇下輕輕地顫悠。

      老馮稀疏的頭發(fā)如今也在空調的吹拂下顫悠,直到老衛(wèi)進門時把他扶起來,送往醫(yī)院。

      骨折了要好好保養(yǎng),人老了恢復起來慢。當醫(yī)生這樣囑咐老馮時,站在一旁的老衛(wèi)才突然意識到老馮已經(jīng)五十歲了。據(jù)所里的人說,二十年前成為這個國家科學研究院的一員時,老馮還像一個終于夢境成真的孩子,但十年前他的事業(yè)就已暗淡:申請不到經(jīng)費,也招不到學生,出不了成果,卻也餓不死。沒有了學生,老馮只能一個人單干。起初非常疲憊也沒有效率,后來聽同事介紹開始信仰佛教又研究各種養(yǎng)生秘訣,人不再疲憊了,效率雖然更低了,但老馮已經(jīng)淡然了。淡然而低效,正好是老年人的標志,老衛(wèi)心想。

      老衛(wèi)來到所里給老馮打工也有五年了。自從家里的游樂場轉手之后,老衛(wèi)經(jīng)一個鄰居介紹來到研究所老馮手下做些修修補補的技術工作。

      老張打來電話時,老衛(wèi)剛幫老馮在醫(yī)院處理完,正準備送他回家。

      老張是個“民科”(民間科學愛好者),時常來找老馮談論他的新發(fā)明。實驗室門口有門禁,老張雖然已經(jīng)混得臉熟,畢竟不是研究所里的人,所以總麻煩老馮去開門領他進來。老張電話里聽說老馮這次摔折了腿,問清了醫(yī)院,就說他那兒正好有輪椅,馬上送來,叫老馮老衛(wèi)等他。

      沒多久老張開著自己發(fā)明的輪椅闖了進來。發(fā)熱預檢處的病患們叼著溫度計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奇景:與其說那是輪椅,不如說是一輛多功能的戰(zhàn)車。只見老張駕駛著它輕松穿過排隊掛號的人群,一個縱身跳越過前廳的幾級臺階,臺階旁穿著拖鞋和白大褂的胖護士還在考慮怎么閃躲,那戰(zhàn)車早已在收費處老馮的座位旁邊氣定神閑地停了下來,優(yōu)雅,超邁。老馮就這樣在各色人群的注視下坐上這輛戰(zhàn)車,在老張老衛(wèi)的護送下出了醫(yī)院。

      送完老馮回家,老張說還有事情要忙,就先回家了。老衛(wèi)一個人回到所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午飯的時間。

      研究所的食堂按固定時間營業(yè),每月有固定的菜譜,嚴格按周循環(huán),仿佛天上的星體運轉一般嚴謹。前些年有些學生去找負責人反映說食堂的菜太單調,長期吃一樣的菜讓人覺得猶如在監(jiān)牢里一般。食堂后來改進為每周五會做不同的菜,結果這下導致周五來食堂打飯的研究所退休職工們不滿意了。這些年邁的教授們表示退休后吃了這么多年食堂的飯菜,腸胃早已習慣了規(guī)律的飲食,突然在每周五都弄出新花樣,給他們的生活安排和健康習慣造成了不便,所以食堂被迫又改了回來。

      咽完飯菜,老衛(wèi)一看表,十二點了,想起遠在陽原的女兒,這時候應該剛好開始一天的工作了吧?

      十二點了,飛機快來了。她拿起筆準備記下降落時間,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先喝一口茶,看看窗外,跑道旁一人多高的野草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很疲憊。陽光照進窗戶,照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反射到她臉上。她也不禁有些疲憊。

      又抿了一口茶,她潛入一片碧綠的湖,湖水溫暖清香,湖底舒展的茶葉向她招手,“你來啦”“今天早啊”,水藻般的茶葉像往常一樣和她打招呼,她張嘴吹出一串氣泡算是回應。湖水溫暖,她的身體也在湖水中伸展,肉身中生出的情緒也罷,思想也罷,都被這湖水溶解了,疲憊也隨之消融。她靜靜地躺在湖底,躺在水藻之中,看著外界的陽光被湖面的水波切割得細碎凌亂,水面以下不被陽光打擾,依然保持寂靜安寧。她深深吸入一口湖水,又緩緩吐出。

      一年前她找到這片湖,之前的她對茶不感興趣。事實上,從前總有各種事要忙,有時候連水也不喝,或者說身體不需要。如今工作變得如此清閑,使人不得不在大量無所事事的時間里找一點事情來做,喝茶就是其中一種。喝茶在她看來其實是件神奇的事情,人們把茶葉摘下來,并不食用,烘焙干,又用水泡開,喝掉水,再倒掉茶渣。整個過程,茶葉都在參與,或者說被反復折騰,但又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在這個陽原市偏遠郊區(qū)的軍用機場,她的工作就是每天記錄飛機的起降,而同事最近都因事被調離之后,整個機場就剩下她一人,每天來的飛機也只是為她運送給養(yǎng)。這樣有些奇怪的情況,讓她覺得自己和飛機,也構成了茶葉和茶水的關系:她也被反復折騰,但又似乎一直置身事外。當然,她喝的茶也是由送給養(yǎng)的飛機捎來的。一切合理的需要都會盡量被滿足,畢竟一個人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如果沒點福利,相當難熬。這又使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太不知足。

      除了想盡辦法讓自己打發(fā)掉多余的時間,她也需要靠茶葉打起精神將那些怎么也打發(fā)不掉的時間熬過去。飛機到了,她回過神來。每天都是十二點一刻,她記下了。飛行員會自己把運來的給養(yǎng)存放到庫房,然后將她昨晚寫好的需求清單順便取走。如果是月末,還得將起降時間記錄本一并取走。

      過了十分鐘,飛行員離開,她記下起飛時間,工作算是完成。沒有變化,她突然生出一股困意,這也正常,清閑的工作讓人更加慵懶,仿佛身體關掉一部分機能在抗議失業(yè),又或者只是策略性地節(jié)省能量。趴一會兒吧。

      待她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太陽已經(jīng)挪開了視線。她伸個懶腰,先去庫房吧。

      庫房在瞭望臺的對面,中間隔著草叢和跑道。高高的草叢上方有各種來來去去做著不知所謂的空中機動的蜻蜓,夏日的風冷暖夾雜,讓人捉摸不透又有些舒服,不禁讓她想起父母所在的洛安。父母曾是生意人,經(jīng)營一個流動的小游樂場,在她出生之前一直在各地往來,在城市沒人注意的空地搭建游樂設施,供人游玩。一旦惹起城管工商的注意,就打包走人,換個城市,像吉卜賽人一樣。有她之后,游樂場就僅在城市內流動,今天在過江大橋下面,明天去老居民區(qū)里,后天再去河灘。是的,河灘上長滿一人多高的草,和跑道旁一樣。夏日的傍晚,年輕人們在草叢里撒尿、拍照,聽到游樂場的音樂,就順便去玩玩。草叢里也有蜻蜓,在冷熱不定的風里捉摸不定地飛行。

      庫房里很蔭涼,不大,但空蕩蕩的,回音特別大。她每天一邊想著事情一邊走進去,都會被腳步聲的夸張回音驚醒。庫房里最初放有好幾個同事的東西,如今同事都走了,剩下她一個,這小庫房就開始發(fā)出夸張的回聲提醒她:就剩你一個了喲!

      以前在河灘邊橋洞下滑旱冰,摔倒的時候回聲也特別大,聽起來挺像港片里武打的夸張音效。那時候好幾個人一起約好去滑,從下午一直滑到傍晚,天黑得看不清彼此才各自回家。

      食物就在庫房中央的木箱上整齊地堆放著,每次堆放的樣子都差不多,也不知是否刻意為之。庫房的墻上一些意想不到的縫隙透進光線,照在食物上,好像它們本來就是在暗室里憑著這些光線頑強生長出來的一樣。她每天進來,也不開燈,就憑著這些光線走向食物,把它們從木箱上“采摘”下來,然后留下一張便箋。最近她對寫字發(fā)生了興趣,讓飛機下次帶點宣紙過來。

      離開庫房的一刻,外面強烈的陽光讓她想起父母游樂場里那個電動的魔鬼城:由泡沫和防雨布搭建而成的一個暗室,人們乘坐一列電動小火車進去,在黑暗中看各種拙劣的魔鬼人偶,繞一圈之后又出來,重新回到陽光下。黑暗是一味神秘的調味品,它能讓各種陽光下平淡無奇的東西變得魅力非凡,哪怕是那些簡陋到幾乎毫不瘆人的魔鬼人偶,此刻也多少顯出了一些詭異,與黑暗聯(lián)手,把一切充滿世界的確定性推開。而重回陽光的那一刻,一切神奇化為庸常,失落與絕望瓢潑而下。

      該去宿舍了。

      老張回到家,或者說,回到自己租的住處,回想起自己一年前剛遇到老馮時的情形:

      老張是研究所開放日那天混進來的,和一群來參觀的小學生一樣頭戴統(tǒng)一發(fā)放的“熱愛科學”小黃帽。不過老張沒有跟著講解員去看那些科普展板和趣味實驗,而是溜進了老馮實驗室這層。老張后來談起,恰恰因為講解員說這一層不開放,他就偏要進來看一看。

      其實不開放的原因很簡單:所里的人都知道老馮的實驗室已經(jīng)沒落了,沒什么東西可看,就連科普展板都很陳舊,挺寒酸的。如果有人問起來,就搪塞說是涉及國家機密不方便對公眾開放。老張偏偏就是那種既好奇又不信邪的人,他發(fā)現(xiàn)這層的門禁好像壞了,至少燈沒亮,就躲開人群推門進來了。

      老張進來的時候老馮正對著老舊的電腦顯示器,跟著里面播放的教學視頻認真做養(yǎng)生操??諘绲霓k公室里回蕩著舒緩的禪樂,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老張后來才得知那是隨養(yǎng)生操光盤附送的養(yǎng)生香。辦公室的墻上掛滿了各種保健班送的穴位圖,學生在教師節(jié)送的孔子像,算命先生給的八卦圖,捐寺廟請來的佛像等等。另外還有老馮從《圓覺經(jīng)》里抄寫出的一幅字:依幻說覺,亦名為幻。若說有覺,猶未離幻。說無覺者,亦復如是。

      當時的老馮很投入,每天下午三點必做養(yǎng)生操,一來是因為長年的伏案工作讓他的頸椎疼痛難忍,二來長久不成功的實驗讓他內心焦躁抑郁??吹嚼蠌堖M來,老馮既不驚訝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xù)做著養(yǎng)生操。等到完成了第九重最后一段的收勢,才轉頭問老張的來意。

      老張早被那頤和圓融的養(yǎng)生音樂搞得有點暈乎,老馮一問才猛醒過來,從一路背來的雙肩包里掏出自己苦思二十年發(fā)明的永動機,展示給老馮。只見老張一邊講,那只永動機一邊在老馮的桌子上蹦跶,直到老張口干舌燥地講完,永動機也沒有想歇息下來的樣子。

      老馮微笑耐心地聽老張講,雙手合十,仿佛入了定一般。待到老張講完,老馮說:“你是自己獨力完成的么?”

      老張說是。老張從小在一個山村長大,所有的知識都是從村長那兒的舊科普雜志里獲得的,永動機完全是自己琢磨鼓搗出來的。

      “不簡單吶?!崩像T說,“可惜十五年前永動機已經(jīng)被造出來了。”

      “1983年3月的《少年科學》上不是說永動機是不可能造出來的么?”老張吃驚地問,“上面還說科學家早就嚴格證明過的?!?/p>

      “老張啊,看來你的科學精神還很欠缺啊?!崩像T說,“科學是什么?簡單來說,科學就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話不算話嘛。永遠保持對自身的懷疑,永遠只用鉛筆寫結論嘛?!?/p>

      老張聽了老馮這話,覺得醍醐灌頂,好像哪怕自己第一個造出永動機的喜悅,也遠不如老馮這一番話。他怔怔地盯著老馮發(fā)亮的額角,后移的發(fā)際線,反射著日光燈的眼鏡,仿佛見到了高僧,于是雙手合十拜了一拜,灑然而去。

      但老張并未停止自己的研究,相反他開始在科學院附近住下,時常來找老馮討論自己的新發(fā)明。老馮雖然并不像老張那樣熱心這些事情,但也不討厭老張這樣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人。后來老張來得勤了,幾乎天天來,所里的門衛(wèi)也都認識他了,但老張還是得每天早上打電話請老馮去門口接他。今天早上也是如此。

      想到這兒,老張看看時間,該去附近的咖啡館展示自己的新發(fā)明了。

      宿舍在機場旁的燈塔上。由于夜里也許有狼,燈塔上比較安全,至少上級安排的時候是這么考慮的。不過她自己也一直喜歡燈塔,燈塔連接著遠行的生活和居家的生活,而燈塔本身卻處于一種微妙的中間狀態(tài)。想到這里,她也不確定自己是處在哪一端了。沿著燈塔里的樓梯盤旋上去,來到宿舍,里面堆滿了各種東西:瘸腿的畫架,封面不小心撒上顏料的各種書籍,琴鍵有些松動的電鋼琴,比她人還高的鏡子……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是她在漫長的閑暇時間里突然想要的,又陪她度過了一些難熬的日子。不過總的來說,她與這些東西大概都保持一種類似長途列車上萍水相逢但又各有故事互相攀談的旅客間的關系,總是在某個時間點過后就互不理睬。唯有食物是每天必須面對的。她打開飯盒,里面規(guī)整地碼放著肉類和蔬菜,下面一層是米飯,再下面一層是湯,好像是間架規(guī)整的一種文字,每餐一個,似乎說出了一點新意思,但好像差別太微妙她早已懶得去揣摩。就像洛安有一種像極了餃子的食物,雖然大家并不稱其為餃子,但在此定居的外鄉(xiāng)人卻很難將它當作一種本地特色食物。抱定這樣一種對于日復一日似曾相識的面目不去深究的態(tài)度,反而躲過了漫長的無休無止的重復帶來的絕望和無聊。她將明天的早飯午飯放入冰箱,打開今天的晚飯,開始默默地吃起來。如果說擺好的飯菜像規(guī)整的文字,那么她吃的過程就像描紅:肉類,蔬菜,米飯,以一樣吃一口的順序慢慢吃完,然后再喝掉湯。其實她從前在家吃飯并沒有這樣規(guī)整的習慣,而且軍隊里也并無這方面的相關規(guī)范,但無論是她還是同事,來這里之后,不知不覺之間就這樣了。吃完飯,她突然決定開車去市區(qū)逛逛。

      陽原市區(qū)和機場之間是一片荒漠草原,有一條筆直的路連接。剛來此地的時候,同事告訴她,在荒漠里這樣筆直的路上駕車要非常小心,一定要找點事情來讓精神集中,不然很容易會被周圍毫無變化的景象以及毫無曲折的道路催眠,那樣就相當危險了,最好是讓同車的人和你說說話。

      說這話的同事已經(jīng)調離這里了,她好像突然才意識到這一點。于是她將收音機打開,用來代替那位陪她說話的同事。

      等快到市區(qū)的時候她突然醒了,或者說,她好像還是被催眠了。剛才收音機里播放的某個遙遠城市的路況信息以及主持人說的一些上班族的笑話好像完全沒有進入她的意識,這些信息好像每天都有點不同,但細想起來好像又都一樣,如荒漠草原里大大小小起起伏伏卻又似曾相識的草丘。好在她最終從半睡狀態(tài)中及時醒了過來,沒有出事故。

      雖然已接近傍晚,天氣卻依然有些干熱。她停下車,走進路邊的商店買了一根雪糕,舔了一口。那白色的奶油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匹雪白的駿馬在熾熱的戈壁上奔馳,四周出現(xiàn)令人目眩的蜃景:巨人的門庭破敗而不失宏偉。遠行的商旅在巨門下縫隙的蔭涼中歇腳。巨人的牧場里四處散落著因無人照料而死去的猛犸。她繼續(xù)向前。商旅們千辛萬苦來到的異域早已擠滿了先到的人們,他們帶來的貨物早已不再新奇,這里的一切都與他們的來處并無差異。她繼續(xù)向前飛馳。異域的城市。市政廳前一群孩子在噴泉里乘坐著用樹葉折成的戰(zhàn)艦相互戰(zhàn)斗嬉戲。遠方的鐘樓上獅群們在金黃夕陽的照耀下酣然入睡。然而她并沒有停步?;哪_始變?yōu)檠┰?,四周變得寒冷,快要凍住的冰河旁一只擱淺的烏篷船哪兒也去不了,在嚴寒中緩緩朽爛了一千年,看樣子它還會在這里繼續(xù)朽爛一千年。她突然感到一陣悲哀。然而她撒開四蹄,繼續(xù)拚命向前。雪越來越厚,她的四蹄已經(jīng)完全沒入其中。雪下的堅冰將她的四蹄割得傷痕累累,然后又把傷口迅速凍住,一切就這樣默默地重復。雪原漸漸變?yōu)楸ǎ纳眢w逐漸由血肉變?yōu)榱吮?,在風雪的吹拂下漸漸融入高聳的冰川。這時,雪糕吃完了,蜃景消失,商店外的天氣還是很熱。

      她將包裝紙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這時候街上的行人多半是游客,他們避過中午的酷暑決定此時出發(fā)去景點,在天黑之前看完再回來。她來此工作的頭一年里也偷偷去過一些景點,其中有特色的包括沙漠中的綠洲和戈壁中的石窟。閑來無事,她決定去看看那個綠洲。

      由于旅游業(yè)的發(fā)達,這座城市在近幾年已經(jīng)擴大了許多,去往綠洲的方向都被鋪上了水泥路,包圍綠洲的沙漠如今似乎要被水泥包圍了?!俺鞘惺谴蟮厣辖Y的水泥痂”,她開著車,腦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城市是痂,我們是什么?蛆蟲么?想到這里她不禁想笑。記得上次來這里時還沒有路,她和其他幾個游客拼車過來,顛簸了一路,下車突然看見一座巨大的沙丘橫亙在眼前,風把一些細沙吹成天空中金黃的薄幕。而當他們走兩步滑一步地艱難登上沙丘頂端,突然發(fā)現(xiàn)沙丘另一面的深谷中有一塊小小的碧綠,那塊碧綠仿佛一只神秘的眼睛凝望著天空,對于他們的到來似乎并不在意。她站在丘頂怔怔地看著那只眼睛,感覺將要連同周圍的黃沙一起被吸入那深邃的瞳孔中。然而她并沒有被吸進去,向導用事先準備好的滑沙車帶著他們一路滑了下去。那只碧綠的眼睛在接近后突然變成一片平庸的樹林,她在林中稍微走了幾步就失望地回到了車里,仿佛看魔術的時候不小心走到了魔術師的背后,然后一切就索然無味了。

      記得初中一次和幾個朋友一起過生日,正好在父母的游樂場里玩(事實上她很少在自家的游樂場里玩),和朋友們一起剛坐上過山車的時候還是非常新鮮有趣的。座艙帶著他們有驚無險地一路通過各式各樣的陷阱障礙,經(jīng)過各種童話王國、古堡密室,以至于朋友們在玩過一次之后強烈要求再來一次。她的父母自然也很開心,于是大家就又坐了一次,還不過癮,又來。直到第五次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是在過山車上,而是在流水線上:前方有各種工序在等待著,而座艙則按照既定的速度將她推送到每一個工序前。一旦有了這樣的感受,再轉眼看游樂場里那些不斷重復旋轉的座椅或者依照既定軌道運行的座艙,她從心底發(fā)出深深的哀嘆:父母那種吉卜賽人一樣自由無羈的生活從她降生時就結束了,原來他們也是按照既定的軌道在流水線上逐步被裝配的工件啊。想到這里,她不免對父母產(chǎn)生了一絲怨恨。后來大學里選擇做國防生參軍,一方面是遵從父母的意思:女生找一個安定的工作;另一方面也是刻意要遠離父母的游樂場,既然生活原本毫無新意,不如刻板到底,到軍隊里看看能無趣成什么樣子。雖然如今已經(jīng)絲毫沒有了對父母的怨懟,平淡的生活也不再激起她的焦慮,但她也沒有回家的意愿。

      好奇心對于她而言,似乎更像是平凡生活的捍衛(wèi)者,拷打一切美好神奇,逼問緣由或者揭開底細,然后棄之如敝屣;偏偏將她的生活折騰到無聊之時,還要不斷地逼她去追尋生活新的異色,讓她痛苦不迭。就如她被好奇心驅使來到市里,來到綠洲景點前一樣。

      老衛(wèi)想到女兒的事情,覺得有些歉疚。他和妻子本不是喜歡闖蕩的人,只是早年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奈何在女兒心中產(chǎn)生了這樣的形象。以至于一直以來女兒都對他們這種事事求安穩(wěn)的態(tài)度非常不滿,但最終又不得不賭氣似的選擇了去軍隊過安逸的生活。女兒去了軍隊之后,老衛(wèi)也憑借自己多年修理旋轉木馬和云霄飛車的本事,通過鄰居的介紹在洛安的研究所謀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在老馮的實驗室當一個技術人員,全家算是終于安穩(wěn)了下來。

      老馮既已回家養(yǎng)病,閑來無事,老衛(wèi)決定去找老張。在他看來,老張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還是個孩子,成天鉆在自己的發(fā)明之中,再不然就是在住處附近的咖啡館向往來的客人展示自己的發(fā)明。這個在山村中長大的孩子受到村長的鼓勵搞各種稀奇古怪的發(fā)明,又出門闖蕩,還受到咖啡館不少年輕人的歡迎。或許這樣一種對尋常生活不滿足的好奇是這一類人的天性吧,老衛(wèi)覺得自己的女兒從心底可能和老張有些相似。

      老張住在洛安舊胡同區(qū)的一間出租板壁房里,老衛(wèi)和老馮一起去過一次,但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咖啡館。老衛(wèi)穿過停滿汽車的窄小胡同,走進咖啡館時,老張和一群來慶祝生日的年輕人正在看魔術表演。見到老衛(wèi)來,老張連忙招呼他一起看。老張和咖啡館老板有個合作,每天下午老張在咖啡館展示他的新發(fā)明,就能免費吃飯喝咖啡。老張一來喜歡熱鬧,二來也樂得吃免費的午餐,于是就索性把咖啡館當做自家的客廳。老衛(wèi)接過老張遞來的生日蛋糕和啤酒,坐在老張的旁邊默默地吃著。魔術師表演的幾個猜花色點數(shù)的魔術大家都已司空見慣,于是叫嚷著要看魔術揭秘。老張見老衛(wèi)心不在焉的樣子,問,不看看魔術么?老衛(wèi)覺得不感興趣,搖了搖頭。

      又坐了一會兒,老張看老衛(wèi)在咖啡館里顯得百無聊賴,于是邀請他去自己的住處參觀一下新的發(fā)明??熳叩綍r,老衛(wèi)看見一個穿著襯褲的男青年裸著上身在路邊跳繩,身上汗津津的在陽光下閃著光,繩子里一個電子音一邊報數(shù)一邊喊“堅持住”!老張一邊給老衛(wèi)引路一邊笑著說:“還不錯吧?我發(fā)明的?!?/p>

      從胡同拐進一條更加窄小的巷子,繞道進了一個四合院,院子里堆滿了老張的各種半成品的發(fā)明,它們支棱在院子里,好像一顆顆破土而出的種子,努力向人們宣示它們占領了這個平淡無奇的院子;又像一個個雕塑,各自飽含著外人難以明辨的存在意義。老張打開院子中央板壁房的門,回頭和老衛(wèi)說:“就這些東西剛放在這兒時,房東大媽還跟我大吵了一架,說我占用了大家的公共區(qū)域。給她送了幾次我做的小玩意兒之后大家就相安無事了?!崩闲l(wèi)心想這樣一個奇怪的人,卻總有辦法讓普通人欣賞接受他的生活,又或者至少大家各取所需相安無事,確實難得。

      老衛(wèi)進了屋子坐下,老張就給他展示自己的發(fā)明。自從上次永動機的事情過去之后,老張接受了教訓,不再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去挑戰(zhàn)什么科學的巔峰了,而是一邊努力與一些廠家合作搞些小發(fā)明來養(yǎng)活自己,一邊努力在這個大城市里開闊自己的眼界,不希望再因為信息閉塞而瞎忙活了。像剛才所見的那個跳繩,就是老張搞的小發(fā)明,而院子里那些更加奇怪的東西,則是老張真正的心思所在。老衛(wèi)看著老張興致勃勃地演示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越發(fā)確定自己和老張是不同的兩類人。以前經(jīng)營游樂場的時候,老衛(wèi)也曾想辦法鼓搗各種游樂設施,但那一切的目的都只為吸引更多的游客來玩,老衛(wèi)自己卻從未對這些游樂設施產(chǎn)生過興趣,憑借自己的一點技藝養(yǎng)家糊口而已,就像如今有了更好的去處,老衛(wèi)和老婆就搬來了研究所。說到底,老衛(wèi)追求的無非是安逸的生活,操心的也無非是柴米油鹽,更多的新奇與變化,往往也伴隨著更多潛藏的苦難與折磨。外人看來生活充滿刺激的探險家,過的往往是被壞血病和瘧疾折磨的痛苦日子。

      老張展示完他的半成品心靈感應器后,又拿出他這些年出門在外和家鄉(xiāng)村長的通信,村長曾經(jīng)幫助他很多,也鼓勵他出來闖蕩。山里的人其實對外面的新奇世界充滿了幻想,對他們而言,安逸的山村生活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老衛(wèi)想。

      直到離開四合院的時候,老衛(wèi)依然沒有向老張?zhí)崞鹱约旱膩硪猓蛘呖赡苷f,并沒有什么來意,只是默默地來觀察一下老張,從而促進自己思索關于女兒的事情。待他坐上車準備回家時,腦中還回蕩著老張那跳繩的電子音:堅持住!

      綠洲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里面立起了一座仿古的觀景樓,絲毫看不出眼睛的外形了。綠洲里所有的樹木都由市政新裝上的滴灌設備進行澆灌,不用擔心死去。周圍的沙丘也由專人負責護理監(jiān)測,一旦出現(xiàn)大風導致沙丘移動可能掩埋綠洲的情況,就用挖掘設備挽救。她在景區(qū)里慢悠悠轉了一圈,看了一會兒新添的駱駝乘騎項目:這些駱駝搭載游客由專人牽著繞指定線路每日轉圈,想想它們的生活,和人類也沒什么差別。

      天色漸漸暗下來,她準備驅車回機場,路上遇到不少向她兜售干果和藥材的當?shù)剞r(nóng)民。這些干果和藥材也是最近才從外地流行到此地的,來了之后倒被包裝成此地的特產(chǎn)賣給游客,不知那些圖新鮮的游客買下過后如果發(fā)現(xiàn)了會怎么想。

      當她開到半路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下來了。車燈斜斜照射到遠處的路面,路上的小石子一粒粒都閃閃發(fā)光,看上去像星星,而她,則在星空中飛行。這使她又多少對這次出門不那么失望了。

      等她回到機場,燈塔已經(jīng)在夜空中亮了起來。雪白的燈光照向長空,把夜晚的黑襯托得更加濃厚純粹。那些其他的細微光線似乎盼來了強而有力的繼任者,松了一口氣似的暗淡下去。黑暗讓一切平庸得以體面地退場,讓飽受平淡折磨的注意力得以找到一點新奇感作為支撐。她觀察到樹梢上顯露出一絲異色,那是被傍晚最后的霞光映照出的。這種顏色悄悄劃過樹葉,仿佛一種潛伏在葉片里的擬態(tài)生物。如果不是她曾心血來潮學畫畫時捎帶著認真觀察景物色彩,還真難以發(fā)現(xiàn)。誰能想到那種時常出現(xiàn)在天邊的云彩上的顏色也會遍布眼前的樹梢呢?樹叢里開始傳出一種微不可察的“吧嗒”聲,似乎是一個秘密工廠加急工作漏出的聲音,這些聲音在大部分生物都靜歇下來的傍晚突然變得明顯,但從來也沒人會較真探究它們的來源。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因為生活的邊界就在這里;對她來說,不去戳破一切神秘的源泉或可讓貧乏的日子維持得久一些。

      趨光的蟲類開始敲擊上層燈塔的玻璃。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從未見過的各種奇異的品種著實在她剛來時讓她大吃一驚。這些擁有奇異觸角或者巨大復眼又或灰撲撲大翅膀的蟲類在燈光下的行為卻如此幼稚,讓她在驚異惡心之余又憐憫鄙夷。說起來,洛安的圖書館里曾經(jīng)有一個蝴蝶標本室,那是洛安的一些初中生常去的地點:一樓的圖書館閱覽室在周末時被他們占據(jù)來自習,二樓則是少有人至的標本室。那些蝴蝶標本據(jù)說是某高中退休教師捐贈的,長久擺放在玻璃櫥窗里,蒙上了一層細密的灰塵,顏色不再艷麗,看上去和蛾子也沒什么大區(qū)別。她不太明白蝴蝶是如何謀生的,它們奇異浮夸的色彩似乎完全沒有在生活中的立足之地,這些色彩斑斕的蟲類似乎僅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里生活,僅在盛放的花叢中容身。羽化之后的蝴蝶唯一的任務就剩下產(chǎn)卵了,在死去之前這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里,它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擁有這樣光鮮的外表,生活是否每一天都不同呢?又或是否和幼年時一樣平凡呢?蛾子為什么就不這樣?到底有什么差別?正思忖著,又聽到一些蛾子被探照燈灼熱的燈罩燒灼的滋滋聲,哎,意義,意義是什么?她問自己,生命如此短暫還要用來撲火,太徒勞。但每天自己在此只為記錄飛機的起降時間,飛機每天來此只為給她送給養(yǎng),不也很徒勞么?當然,這種情況也只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同事走之前這里還是有各種重要任務的,而她是其中的一環(huán),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但無論如何,這種存在的荒謬性突然出現(xiàn)了,這讓她有些猝不及防。有段時間她甚至想提前寫好起降時間,然后去找點別的事情做,這樣至少能暫時從這種荒謬中脫身。但她嘗試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值得一干的事情,或者說,很多看似有意義的事情,一旦深究起來,意義也就沒了。而且,投機取巧寫好時間,讓她顯得更加可有可無,甚至于根本沒人發(fā)現(xiàn)她可有可無。想到這里,她嘆一口氣,起身去拉上窗簾,不去看那些蟲類。喝茶喝茶。

      等到一杯茶喝完,她起身準備去倒掉茶渣,突然從窗簾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窗外飛來一群白色的鳥,這些白鳥開始捕食趨光的蟲,在探照燈的照射下影影綽綽。她呆呆地看了許久,白鳥吃掉趨光小蟲這件事給了她很大的快慰,她似乎終于從對撲火飛蛾的憐憫兼厭惡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去水池旁倒茶渣,忽然就想起了一次在洛安的河邊也看見過白色的鳥。那一次全城停電,父母的游樂場歇業(yè),一家三人沿著河邊散步,看見了一只白色的水鳥。洛安雖然不算工業(yè)城市,但也很少見到水鳥。她當時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光線不好只拍到模模糊糊的一團白光?,F(xiàn)在想來,那可能是她與父母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閑聚中的一次,和白色水鳥的出現(xiàn)差不多一樣罕見。

      待她洗刷完茶杯回到窗前,白鳥們已經(jīng)飛走了,趨光的蛾子也沒剩下。她本想再拍一張照片,給自己留作紀念,也給父母看看,不知道他們還記得那只白色水鳥么?不過既然已經(jīng)飛走了,她也只好坐回自己的座椅,關上屋里的燈,發(fā)一會兒呆。一天已經(jīng)過去,剩下的只需靜靜等待困意的來臨。

      老馮乘坐老張給的輪椅,一個人在研究所小區(qū)的院子里轉悠。已經(jīng)不早了,平時這時他和老伴已經(jīng)做完了養(yǎng)生操準備歇息了。只是今天,不知是小區(qū)里的蟲叫得特別嘹亮,還是小區(qū)外的街燈沒有往日那么刺眼,老馮決定去院子里轉悠一圈。

      老張的輪椅確實好用,老馮的行動幾乎沒有受到影響,甚至似乎比他往日的行動更加便捷了。他行駛在小區(qū)的小徑上,遇到幾個熟人。他們遠遠地沒認出自己,畢竟很少在夜里見到他出門,而且還坐著輪椅。打過招呼,熟人們都會仔細打量他的輪椅,那種充滿好奇的目光,好像只在當年觀察原蜃的那群人眼中出現(xiàn)過。小區(qū)的廣場上一群人在耍大刀,老馮為了清靜,避開他們向草叢深處行駛,輪子壓到草木的聲響似乎都在這黑暗中變得不真實,而四周的蟲鳴仿佛夏夜里的一捧涼水從耳朵灌入,一直灌進他的心里。他停在草叢中靜靜地聽著蟲鳴,一陣陣像潮水,他又回到了松住的海灘:海面上飛過一群白鳥,趁著月光在潮水中覓食,遠遠地看見陸教授也在潮水中,露出半禿的腦袋,亮亮的,向遠處游去,好像在找尋什么。老馮想過去叫陸教授注意安全,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坐在輪椅上不能下水。他想要喊時,陸教授已經(jīng)游得很遠了。潮水也隨著陸教授一起退去,露出的沙灘和礁石上留下了各種海洋生物,在月光下發(fā)出各色熒光。老馮乘著輪椅行駛過去,松軟的沙灘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軌跡。待到老馮走近時,熒光又都消失了。沒有了月光的照耀,這些奇異的海洋生物只剩下粗糙堅硬的外殼和濕漉漉的軟體。老馮嘆一口氣,又乘著輪椅沿著剛才的軌跡倒退回最初的位置,熒光重新浮現(xiàn),老馮遠遠地欣賞。

      好像很久沒有過如此安靜明亮的夏夜了,海風吹著老馮的頭發(fā),好像洋流穿過一塊稀疏生長著海藻的礁石,海藻長年跟隨著洋流擺動,終有一天要隨之而去。老馮舒一口氣,又深深地吸一口咸咸的海風,抬頭看看遼闊的天,這才注意到,天邊亮起的并非月光,而是原蜃。只見原蜃發(fā)著光,好像和老馮打個招呼,那意思好像是:“不好意思,出去了一會兒,剛剛聊到哪兒了?”

      呂襲明,男,1987年生。湖北宜昌人,中科院物理所博士在讀,現(xiàn)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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