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林鵬老人話舊

王東滿

與林鵬老人話舊

王東滿

林鵬先生住在省府東邊的東花園，這名字煞是好聽，會令人不禁想象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然而你若真把它當(dāng)成花園，欲往一賞，一定會有如被忽悠一般，大失所望—非但名實不副，且是相去甚遠(yuǎn)。原來，這里曾經(jīng)是閻錫山之督軍府的東花園，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早已風(fēng)流云散，成為一座殘垣斷壁、亂人居住、一派破敗景象的大雜院。名存實廢，誰記得當(dāng)年風(fēng)流？

林鵬先生就蝸居在這里一座老舊的宅子里。門前連條像樣子的通道都沒有，從外面看頗像一座門窗嚴(yán)封的倉庫，沿著破磚鋪設(shè)的窄窄引道依“倉庫”墻一直走到東頭的小門前，再看那銹蝕斑斑的小防盜門，根本不敢相信里面會住著當(dāng)今文壇學(xué)界一位大學(xué)者、大書法家。然而，一旦小門打開，你會吃驚地看到，里面分明儼若大圖書室，上下左右、地上案上，皆是堆積如山的圖書字畫，硬是將兩個書案與數(shù)只椅凳團團包圍其中。保姆的臥床也被擠兌于門后墻角。再看大書法家的書案，依窗一張方桌，各種卷軸、圖書、石料、筆洗、硯臺、筆架、筆匣占據(jù)一半，如不眼見，絕難想象這位譽滿中華的“林氏狂草”大都出自如此這般的書案之上。如此窘相，或可寬慰說，這才像一個真正的大學(xué)問家的書房。

我最早來這里看林鵬先生已不記得是哪一年，只記得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時林先生就住在這里。不知為什么林先生竟在這里一住幾十年而不思遷。未必是留戀這個“東花園”好聽的名字吧。不過我腦海里一提東花園就會想起一口煮著滿鍋肉的大鍋。那是解放太原時，解放軍包圍了太原城，督軍府已經(jīng)大亂，軍政人員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不知什么人想了這個主意，就在這里安了一口大燉肉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誰餓了就從鍋里撈一塊大肉或夾一根骨頭去啃。解放軍圍而不打，每天往城里打炮。有一顆炮彈像餓極了又長著眼睛一樣，不偏不倚，恰恰落在那口煮肉的大鍋里，炸得滿天香肉開花。這是我擬撰寫長篇小說《趙宗復(fù)》時，聽一位地下黨老同志講的一個小插曲。

我記不清來過林先生家多少回，所以知道林先生有個習(xí)慣，晚上看書不到深夜一兩點不關(guān)燈睡覺；上午九時前，與下午三時半之前，林先生是不會起床的。上一次我同素芝來看望林先生，已經(jīng)是下午五時許，我想林老一定午休起來了，結(jié)果還睡著呢。小保姆要叫醒林老，我阻止說，不要叫，我們等著。于是小保姆在每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各自坐了。身前身后全是書，我信手抽了一本白皮書，是《遐思錄》。翻開第一篇，是關(guān)于仁者無敵的考證與質(zhì)疑。文章不長，引經(jīng)據(jù)典，十分詳實。令林老費解的是，從孔孟到歷代哲人多有引用的成語“仁者無敵”，卻不見于多家編撰的成語類圖書中。再回頭細(xì)觀書目，這《遐思錄》，分明是集哲人與學(xué)人于一體的隨筆或讀書札記性的學(xué)術(shù)著作。再要翻看什么時，林老醒來，從臥室的小門睡意朦朧地走出來。但一看見我，便眼睛一亮，哈哈大樂，連連招呼說，你來了！你們來了！咳！你咋不叫醒我！坐坐！說著自己動手，將旁邊一張老舊的沙發(fā)椅子往前面挪挪，與我對面坐了。

陸游詩《雪夜感舊》林 鵬／作江月亭前樺燭香，龍門閣上馱聲長。亂山古驛經(jīng)三折，小市孤城宿兩當(dāng)。晚歲猶思事鞍馬，當(dāng)時那信老耕桑？綠沉金鎖俱塵委，雪灑寒燈淚數(shù)行。

那次來看林老，有一層補過之意：前不久，我遇見林老，林老問起我的文集，林老說，你的大作《姚奠中》我看了三遍，你不但寫了姚先生一生，還寫了中國一百年，很好，好得很！可你的文集我只聽說過，沒看過，我沒有！言外之音，使我惶惶。我忙說，我不送誰也不敢不送您老人家。林老講話一向很率直，說，哪里！你哪里送過我？原來我的文集出版之后，因為要送的尊長與朋友很多，我的記憶常常發(fā)生錯誤。我同素芝急忙起身，將一套盒裝的十卷《王東滿文集》恭敬捧上。林老欣然接過，當(dāng)下即捧著看，又抽出第一卷看，還不停地說，好家伙！十本！這么好！誰設(shè)計的？這么大氣！不容易！不容易！我說，是我姑娘設(shè)計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出版自己的文集，能有此幸，純屬偶然。并將當(dāng)初怎么偶然看到某省委書記的四首詩；又怎么詩興發(fā)作，詩膽包天，反其意一妄加和之；又怎么輾轉(zhuǎn)將我的詩送到某領(lǐng)導(dǎo)的手上……一一向林老講了。林老聽了，哈哈笑說，不失一段文壇佳話。然后將我的文集第一卷捧于胸前，讓素芝給我們拍了合影。

放下文集，林老問我今年多大，說“咱們是二龍會”，他也屬“龍”。他這條老“龍”生于河北省易縣，原名張德臣，十三歲即參加革命工作，曾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擔(dān)任過某軍報主編。因為我們太熟悉了，我插科打諢：可謂龍吟大澤，赫赫當(dāng)年！林老忽然問我：哎！咱們倆認(rèn)識有些年頭了吧？是“文化大革命”中吧？你是“兵團”還是“紅聯(lián)站”？對對，你是“山藝造”的頭頭吧。我說您老也張冠李戴，抬舉我！我哪里當(dāng)過“山藝造”頭頭，我是“牛鬼蛇神”戰(zhàn)斗隊“紅旗”的頭頭。因為省文藝界幾個大“牛鬼蛇神”都在我的麾下，我的名氣大一些，所以大家一直誤認(rèn)為我是“山藝造”的頭頭。又說，大畫家林凡先生在京請我到他府上吃飯，席間特別說，他今天所以請我吃飯，是因為“文革”中我最看得起他。由大畫家林凡的字與畫，話題又轉(zhuǎn)到寫字。林先生說，你什么時候?qū)懨P字的？我說，我現(xiàn)在有這一刷子毛筆字，還是您“教唆”的！林老說，你瞎說！我甚時教過你寫字！我自己還不會寫。我說，您老真貴人多忘事。那時我三天兩頭上門替人求字，您總會有求必應(yīng)，當(dāng)場現(xiàn)寫。俗話說，近朱者赤。不是您教的是誰教的？我是2000年后才操起毛筆，班門弄斧的。說起“文革”中的一些舊事，彼此都覺得又好笑，又值得深思。

作者（左）與林鵬先生（右）

往事不堪回首。林老對我的印象如此深刻，我想有三：其一是林老因為當(dāng)時在省委宣傳部工作，所以對省城文藝界的事十分了解。我也正是那時候認(rèn)識林老的。難為他還能記得。其二是盡管那個年代書畫作為“四舊”被大破特破之，但仍然有一些癡迷者、有心人，他們比我見識遠(yuǎn)，亂世收藏，不斷有人找我向省城諸如林鵬、徐文達(dá)、袁旭臨、王朝瑞、田樹萇等書法家求墨寶，自然是白要。我也自以為認(rèn)識這些大書法家而自得，但凡有求我者，或引薦，或代為求討，經(jīng)常登門拜訪。美其名曰拜訪，實為討字。每上門求字，無論林老、徐老、袁旭臨先生，還是朝瑞兄、樹萇兄等，都會有求必應(yīng)，且大都是現(xiàn)場揮毫潑墨。林老擅大草，遒勁豪邁、氣勢磅礴，看林老寫字，誠然是一種享受，有一種震撼。近朱者赤。我也正是那個時候有意無意中竊得一些筆墨三昧。到“文革”的后期，這種事就更多。我現(xiàn)在都后悔自己竟沒有留下幾張墨寶！還有，“文革”之后，林老的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的出版，我曾經(jīng)為之奔波過，雖無寸功之進(jìn)，卻是這部皇皇巨著的最早的讀者之一。林老好讀書，且善記，但有所得，或見諸文字，或與朋友暢談，從不茍同。如張頷先生所說，林鵬“讀書頗多，善于談?wù)?，讀書稍有一得，即慷慨陳詞，不是一般的訪家問舍之言，卻是與學(xué)問文噴渤淵浩渺高深莫測但愈理清晰入勝?！绷掷舷群笥袝摗兜ぱ聲摗贰读柱i書法》《蒙齋印話》以及學(xué)術(shù)著作《蒙齋讀書記》等出版。這些年我不斷登門，以聆聽林老暢談書海洞幽探奇、高遠(yuǎn)見地為快事。林老不吝筆墨，還為我揮毫贈詩一首：“吾友王東滿，詩文號多產(chǎn)。書畫堪獨步，落筆如云煙?！?/p>

李白詩《玉階怨》林 鵬／作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新月。

往事如煙，又如陳釀醇酒，扯起來即令人陶醉，不覺已到掌燈時分。在向林老道別之時，我欲討一本《遐思錄》，林老說，這本書還沒有出版，這只是他整理的一本樣書。聆聽林老談書論道，大有“勝讀十年書”之快。切盼林老的《遐思錄》早日出版。歸途，我忽然想起張頷寫給林鵬先生的一首詩：“林子清才文史通，簪筆直入咸陽宮。燃犀鉤沉有發(fā)現(xiàn)，立論堂皇氣若虹。敢為呂氏平積謗，逆于舊典不茍同。文章曠古無憑據(jù)，創(chuàng)例貴在開新風(fēng)。”讀此詩，更能領(lǐng)會兩位老人、摯友之深厚感情。

晃眼時光匆匆又過去數(shù)月。

最近，我出版了一本八開本《王東滿詩詞書藝》，省里為之召開座談會，本想請林老光臨的?？紤]到“山西四老”（力群、姚奠中、張頷、林鵬），已經(jīng)走了“兩老”，猶豫再三，還是未敢打擾。座談會后，素芝一直催我不要忘記給林先生送書。因為我搬了家，住得遠(yuǎn)了，直到今天得以成行。還是等到九點半以后才叩開林老的家門。結(jié)果照例林老還在香甜夢中。林老的保姆換成了一大一小，小保姆進(jìn)里屋看了兩次，林老才睡眼朦朧地走出來。我忙迎去，故意把頭伸得很近，想一試他的眼力。林老愣了一下，誰呀？我說你看我是誰？素芝一旁說，他是作協(xié)的王—，一語未了，林老滿面綻開笑花，大聲說：王東滿！來來！快坐！坐下聊！我說，難得您老還不糊涂！我是來向您請罪的。林老說，瞎說！向我請什么罪！我說，省文聯(lián)與省作協(xié)最近給我開了個座談會，本來想請您參加……林老反應(yīng)非常快：為什么不叫我參加？！我說，怕您累呀！我這不是來向您謝罪！我同素芝忙把《王東滿詩詞書藝》捧上。林老驚訝說，哦！這么大呀！說著便坐在椅子上翻看。第一眼看到大佛字，脫口而出：好！太好了！又翻開一頁，是大龍字，又是連說兩個好，還加了一個“好得很”。接著翻看下去，還是夸獎之聲不斷。我說，您不能光說好，您得指教指教！林老說，好就是好，不好我還能隨便說好！這倒真是林老！一頁一頁翻著看了一陣，忽然抬頭問我，東滿！聽說你的字潤筆很高？我說，您聽誰說？我哪里敢呀！是有的網(wǎng)上瞎定，我哪敢要那么高。我倒是“看人下菜”，除了親朋好友白要白送，有錢的和沒錢的區(qū)別對待。不過實話實說，還是白要白送得多。有一家書畫店老板告訴我，有個顧主要買我的字，旁邊有人就阻擋說，別買，王東滿老師好說話，準(zhǔn)能要上。還有一位拍賣行老板也勸我，熟人朋友要字，不要隨便給，有的人拿你的字拍賣甚至擺地攤，要價很低，攪壞市場。您老知道，我這個人面子軟，偌大一個人開了口，將人家碰回去，多傷人。林老說，也是，我也是白送得多?？匆娢疫€站著幫他翻書，又忙說，你坐你坐！大作慢慢看，先坐下說會兒話。

（左圖）姚奠中題贈王東滿知君小說入千家，不料詩詞亦可夸，自是多才多藝手，硯池飛墨筆生花。

（右圖）力群題贈王東滿小說兼書法共輝，文壇并藝苑齊名。

人老了忘性大，林老是這樣，我也一樣。不過，過去的事又記得特別清楚。我坐在林老對面的椅子上，林老又問我哪里人，多大了。聽說我在鄉(xiāng)下還有祖宅，有座不錯的小樓。林老說他在老家也有房子，故土難忘。我自以為記性好，插了一句，您是河北阜平的吧？林老說，易縣！河北易縣！我的老家好記，出狼牙山五壯士的地方—易縣瑯琊鎮(zhèn)！又說，作家中咱們兩個認(rèn)識最早吧？我記得“文革”時你才二十來歲，正是風(fēng)華正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好年華。我看林老又扯到“文革”舊事，想請教兩個學(xué)術(shù)方面的問題，但一看時間不早，素芝還要到附近的眼科醫(yī)院看眼，忙說，林老！您答應(yīng)過我的事還沒有兌現(xiàn)。林老問，我答應(yīng)過你什么事？我說，上次您說您的書稿還沒付印，等出版了給我。我聽說您在北京已經(jīng)舉辦了研討會……林老說，是有那回事。那是他們組織的。書沒有送你嗎？回頭對小保姆一揮手：拿去！不一會兒，小保姆抱來厚厚一摞書擺在我面前。有《平旦記》《蒙齋文錄》，還有一套“隨筆文叢”《回想集》《遐想集》《讀書記》《書藝譚》四本。我欣喜欲狂，得寸望尺。說，得簽?zāi)竺?！林老欣然題簽。簽了兩本，素芝怕林老累了，說不要都簽了，叢書四本只簽第一本就行了。林老還沒吃早飯哩！

張頷題贈王東滿筆墨淋漓，文章炳煥。汾水湯湯，播流藻翰。

可真是！有了這一筆大收獲，心滿意足，我情不自禁，欣然念道：“東園之公，茂林有鵬。健于談?wù)?，勤于著文。思維敏捷，思維虎躍，筆底龍騰。唯吾高友，直諒多聞?！?/p>

林老抬頭看著掛在墻上張頷先生給他的題贈，（我信口念的詩，正是張頷先生的題贈）說，張頷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學(xué)問家。

（上左圖）林鵬題詩吾友王東滿，詩文號多產(chǎn)，書畫堪獨步，落筆如云煙。

（上右圖）《姚奠中》王東滿著

林鵬簡介：

林鵬，字翮鳳，號蒙齋、夏屋山等。1928年2月生，河北易縣人。歷任山西省人事局秘書、山西省輕工廳科技處處長、人事勞資處處長。曾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山西分會主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創(chuàng)作評審委員會委員。現(xiàn)為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太原師范學(xué)院名譽教授、山西師范大學(xué)書畫文化研究所顧問。以草聞名于世，書法界“南有林散之，北有林鵬”之稱。出版著作有《丹崖書論》《蒙齋讀書記》《林鵬書法》《蒙齋印話》《中國書法全集·傅山卷》及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