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孔子到董仲舒（下）

文／姜廣輝

姜廣輝，1981年至2006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任中國思想史研究室主任。自2007年起任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講授經史之學。

荀子：推崇“五經”的儒者

第一個提出五經備天地萬物之道 荀子推崇五經。他說：“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 《詩》 《書》 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他認為，學者從學為士到學為圣人，只學習五經就夠用了，因為五經已經包含了天地之間的學問。所謂“在天地之間者畢矣”，“畢”是“盡”的意思，是說天地之間的學問盡在這里了。這是從學問方面說的。若從政治上說，也是一樣，所以荀子又說：“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天下之道畢矣?！薄肮堋笔菢屑~，圣人是“道之管”，道之樞紐。圣人的學問盡在五經之中，百王之道也盡在五經之中。所以，無論是學人也好，無論是統(tǒng)治者也好，都應抓住五經這個根本。值得注意的是，荀子此時所提到的五經，是指 《詩》 《書》 《禮》 《樂》和《春秋》而言，尚不包括《周易》。荀子第一次把儒家經典提到了承載萬物之道的地位，這就為后世漢武帝、董仲舒“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的政策提供了理論依據。

系統(tǒng)傳授經學 關于荀子傳經的情況，《經典釋文序錄》稱，《毛詩》由荀子傳大毛公，《漢書·楚元王傳》謂傳《魯詩》的申公，受《詩》于浮丘伯，而浮丘伯是荀子的門人，是《魯詩》亦出于荀子?！俄n詩》今存外傳，其中引荀子說《詩》凡四十四則，是《韓詩》亦與荀子經學相合?！督浀溽屛男蜾洝酚址Q，《春秋左氏傳》由左丘明作，傳曾申，五傳至荀子，是《左傳》亦傳于荀子?！稘h書·儒林傳》謂瑕丘江公受《春秋谷梁傳》于申公，而申公為荀子再傳弟子，是《谷梁傳》亦傳于荀子。另從《荀子》一書看，其中有許多討論禮的內容，是荀子應當也曾傳《禮經》。正因為荀子是戰(zhàn)國后期幾乎唯一系統(tǒng)傳經的儒者，所以康有為說：“傳經之功，荀子為多?！保ā犊的虾Ｏ壬谡f·學術源流二》）“孟子之后無傳經?！陮W者，皆荀子之學也?！保ā犊的虾Ｏ壬谡f·荀子》）

董仲舒：對儒學有大功，也有大罪

第一位促進儒學上升為國教的人 大家都知道這樣一個歷史事件，漢武帝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儒家經學從此確立為兩千年君主專制時代的統(tǒng)治思想。

中國古代社會統(tǒng)治思想的確立有一個“試錯”的過程，從先秦到漢武帝，這種“試錯”的過程至少經歷了兩次。戰(zhàn)國時期，諸子蜂起，百家爭鳴，游說諸侯以求自售。秦國用商鞅、韓非法家之說實現了中國的統(tǒng)一，其后又以法家思想治國，但非常不幸的是，一個數代勵精圖治經營起來的大帝國只統(tǒng)治了十四年便轟然倒塌。這是一次教訓深刻的“試錯”的過程。

漢初，統(tǒng)治者鑒于長期戰(zhàn)爭所導致的社會民生凋敝，接受了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的黃老思想政策。但是“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果然是治國之良方嗎?由于中央政府長期無所作為，導致地方勢力坐大，以致在景帝盛世之時出現了同姓王聯合造反的“七國之亂”。這是又一次“試錯”的過程。

正是在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下，漢武帝登基不久，便詔求賢良對策，重新選擇和確定統(tǒng)治思想。董仲舒在《賢良三策》第三策中提出：《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董仲舒是漢代《春秋》公羊學最大的代表之一。《春秋》公羊學在儒家經學確立過程中能首先脫穎而出，在于它的義理性，而“大一統(tǒng)”思想是它眾多義理中最重要的義理。這不僅因為它正好完全適合了漢代“大一統(tǒng)”政治的需要，從本質上說，它也暗合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雖然從通常意義上說，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是從秦漢時期完成的，但從上古時代，華夏各族在其深層意識中，即具有同祖同根的關愛情結，在追述炎帝、黃帝乃至堯、舜、禹傳說時代的歷史時，便有一種原始的統(tǒng)一觀念。而從文獻記載的歷史看，中國至少在西周王朝已經是一個疆域廣大的統(tǒng)一國家，只是它當時實行的統(tǒng)治形式是分封制，與秦以后的中央集權的郡縣制的統(tǒng)治形式不同而已。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天下陷入長期的分裂和戰(zhàn)亂狀態(tài)，但它最終的歷史目標是指向統(tǒng)一的。在思想家中，儒家的孔子、孟子、荀子，以及法家的商鞅、韓非等人都是主張統(tǒng)一的，但由于儒家主張“以德服人”的統(tǒng)一路線、法家主張“以力服人”的統(tǒng)一路線而分道揚鑣。秦始皇實行法家路線完成了國家統(tǒng)一的歷史大業(yè)。相比歐洲一些國家直到近代才實現統(tǒng)一，中國早在兩千年前就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國家，究其原因，與中國文化向往統(tǒng)一的核心價值觀有直接關系。

而國家一旦實現政治統(tǒng)一，統(tǒng)治者便要考慮選擇一種與“大一統(tǒng)”政治相匹配的長治久安之道，因而反過來要求學術思想的統(tǒng)一?！洞呵铩饭驅W雖然可能有久遠的授受傳統(tǒng)，但它直到西漢才首標“大一統(tǒng)”之義，這應該看作是漢代以胡毋生、董仲舒等為代表的儒家學者精心加工制作的結果。所以，“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文化政策的建議和采納，表面上看似是漢武帝和董仲舒兩個人的事件，實際上有其深層的民族文化心理原因。從這一事件之后，儒家經學成為兩千年君主制度下的統(tǒng)治思想，作為此事件的標志性人物，我們把董仲舒作為第一位促進儒家經學上升為國教的人。

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

第一個改造原始儒學使之為君主制度服務的人 董仲舒是第一位促進儒家經學上升為國教的人，但同時我們還要指出，董仲舒的儒學思想，除了在“任德不任力”的基點上與原始儒學一致外，在許多方面已經與原始儒學有很大的區(qū)別，最主要表現在對天、君、民三者關系的認識上。原始儒學以孟子為例，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里輕重的次序是：君意聽從天意，天意聽從民意，民意最重。但到了董仲舒這里卻是：“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逼漭p重次序是：民意服從君意，君意服從天意。董仲舒此二語可以視為漢代儒學的發(fā)展綱要。它標示：面對中央集權的統(tǒng)一國家的新局面，儒學面貌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原始儒家是以民本思想為主要特征的，原始儒家雖然也講尊君，卻不贊成君主專制。儒學在漢代爭取到官方哲學的地位，是以背離原始儒家的民本思想為代價的。所以，我們說董仲舒是第一個改造原始儒學使之為君主制度服務的人。他為儒學爭取到國家統(tǒng)治思想的地位，這是大功；他背離、背叛了原始儒家的民本思想，這又是大罪。

從孔子開始創(chuàng)立儒學，到董仲舒時確立儒學在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大約經歷了三四百年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有兩點歷史經驗應該總結：

一是一個學派要想長遠發(fā)展，大家輩出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儒學是大家輩出的學派，后世的著名的學者不提，僅在董仲舒之前就有孔子、孟子、荀子三大家。而墨子之后，墨學便無大家，道家老子、莊子之后亦無大家，法家也只有商鞅、韓非可以論列。

二是一個學派的學術思想最終成為國教，是有原因的。首先，這個學派的創(chuàng)始者應該有巨大的道德人格魅力，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公平、客觀地評判歷史，并對本民族的文化做出巨大貢獻?？鬃訜o疑做到了這一點。其次，在此學派的后續(xù)發(fā)展中，也需要后學中有影響力的人物對其創(chuàng)始人大力宣傳與弘揚，孟子尊奉孔子為“集大成”的“至圣”，荀子稱五經備天地萬物之道，無疑為此后董仲舒促進儒家經學上升為國教做好了必要的歷史鋪墊和理論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