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韻
摘 要: 雅斯貝爾斯從歷史根源的角度考察近代科學的發(fā)展,將哲學順從于科學、哲學疏離于科學視為哲學應對科學的兩種錯誤方式,指明其產(chǎn)生的原因在于近代科學理念的更新、科學對總體性知識的追尋以及哲學真理與科學真理的混淆。由此得出結論:哲學與科學應當純粹化且不可分離,哲學既多于科學又少于科學。雅斯貝爾斯對哲學與科學關系的思考有助于我們在哲學與科學的聯(lián)合之中理解各自的純粹性與優(yōu)越性。
關鍵詞: 雅斯貝爾斯;哲學;科學;歷史根源
中圖分類號:B516.5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15.06.11
哲學與科學的關系是哲學研究領域復雜而重要的問題,現(xiàn)代研究者從應然的角度論證了二者的外在銜接與內在融合關系。然而從實然角度看,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并非歷史上每一時期都如此明晰,它實際上經(jīng)歷了一個辯證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各個時代的哲學家都針對該問題尋根探源,見仁見智。存在主義哲學奠基人雅思貝爾斯所處的19世紀末正是技術革命領銜、科技理性勃興的時代,哲學與科學的本質與價值一度陷于混沌狀態(tài)。雅思貝爾斯遵循歷史的邏輯,通過考察近代科學的發(fā)展,揭示哲學地位動搖的根源,為當今研究者再次思考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問題提供了視角與方法上的有益啟示。
一、哲學與科學關系的兩個誤區(qū)
19世紀以來,科學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日漸超出哲學的范圍并與之對立。哲學假設的難以證明性以及對整體的空談,導致哲學本身的科學性質受到動搖。雅斯貝爾斯認為此種情況下哲學對科學存在兩種錯誤反應方式,以此揭示哲學與科學關系的認識誤區(qū)。
(一)哲學順從于科學
這種反應方式即將科學對哲學的攻擊視為合理,拒絕所有先前哲學,贊同近代科學,在哲學基礎上建立科學知識的確定性。例如,邏輯學領域的哲學逐漸發(fā)展為一門特殊的科學,規(guī)定一切思維形式,以便提供一種普遍的符號邏輯去取代全部先前的哲學。雅斯貝爾斯將此種反應方式評價為“哲學成了迷戀科學的模仿者和婢女”[1]103,因為這種思維引出一種觀點,即將哲學視為科學中的科學,屬于各門學科中的一種,具有其他科學的一般屬性,如有自己的組織屬性、學術刊物、專家團隊等。哲學努力恢復自身聲譽與地位的同時卻喪失了本真。
(二)哲學疏離于科學
與上述反應方式相反,哲學放棄迷戀科學,割斷與科學的聯(lián)系,以此來避免消亡的命運。這種觀念之下的哲學根本不是一種科學,而是建立于感官與直觀、想象與天才之上,對生命力與死亡的斷然接受。[1]104此種觀念的持有者將一切科學真理視為可疑,認為近代科學都是錯誤的,然而種種普遍而毀滅性的后果證明了真正能成為真理的只能是哲學的要素。
哲學的科學性質受到質疑,以上兩種趨向,無論是順從于科學還是拒絕承認科學的普遍有效性,在雅思貝爾斯看來都將導致哲學的末路。他指出:“哲學在整整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似乎越來越成為單純的理論學說和歷史的事業(yè),因而正在放棄其應有的作用?!盵2]117科學壓倒哲學的表面性勝利并不意味著哲學成為科學的努力,同時,若否定一切科學,那么哲學也不再成其為哲學。
二、哲學與科學關系問題的歷史根源
近代科學相對于哲學的表面性優(yōu)勢,使人們不得不回到各種根源中去尋求真正的哲學,但由于受現(xiàn)代科學精神影響難以擺正哲學與科學之關系,在尋求真正哲學的過程中屢屢受挫。對此,雅斯貝爾斯從歷史根源的角度考察近代科學的發(fā)展,覺察到有三個互相影響的因素促使人們混淆科學的意義,陷入哲學與科學關系的認識誤區(qū)。
(一)近代科學引領全新的科學態(tài)度
古希臘時代,科學被設想為有條理、確定無疑的知識,具有普遍有效的特征。近幾個世紀發(fā)展起來的近代科學,其研究領域的目的、范圍和單位呈現(xiàn)出新的基礎與形式,產(chǎn)生了全新的科學態(tài)度,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研究對象的普遍性
近代科學認為世界上不存在神秘的事物,只要是存在著的,即使微小、丑惡且遙遠、疏離,也都是合法的研究對象,一種要求對一切現(xiàn)象進行研究的科學態(tài)度已經(jīng)形成。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言:“沒有什么是無足輕重的?!盵1]104科學沒有理由也不應當去逃避或者掩藏那些微小卻合法的事物,從而實現(xiàn)真正的普遍性,將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均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
2.發(fā)展目標的無限性
相比于古代科學以每一種完成的形態(tài)呈現(xiàn)于世,近代科學則永遠在尚未完成的狀態(tài)下朝著無限不斷前進,它從來沒有把某一種研究結果或知識成果視為有意識的目標。近代科學所處的環(huán)境是極其不完滿的,科學研究的目標具有無限可能性。因為科學家已經(jīng)清楚地認識到,人們無法從一條或若干條原則推演出包羅萬象的世界體系,將特定事物視為絕對只會阻礙認知與實踐。
3.知識結構的有序性
各種門類的古代科學之間彼此分散,缺乏聯(lián)系,不能構成一個包括各種特殊知識的統(tǒng)括體。雅斯貝爾斯認為:“盡管一種真實的世界體系對于古代科學來說是不可能建構的,但一個由各種科學組成的秩序還是可以相信的。”[1]105近代科學的各個組成門類則按照嚴謹有序的秩序,處于一個普遍的參照體系之中。因此,近代科學自身所構成的框架雖不能代表真實的世界體系,但科學知識的每一個特殊分支都與整體性的知識相關聯(lián),顯現(xiàn)出空前的系統(tǒng)化和有序性。
4.科學理論的驗證性
雅思貝爾斯對古代科學理論和近代科學理論進行了比較,發(fā)現(xiàn)古代科學理論很少重視思想的可能性,僅僅承認那些已被證明為確定而具體的知識和觀念。相比之下,近代科學則只承認具體知識中的觀念,這些觀念將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修正,不斷接受質疑和驗證。所以,近代科學理論除了與實際經(jīng)驗相聯(lián)系,還在反證與確證中不斷演進,并且這種科學理論本身已具備研究工具的價值。
綜上可見,全新科學態(tài)度的生成使得一種要求對一切現(xiàn)象進行研究的科學已經(jīng)成為可能??茖W家掌握的知識與技術使他們明晰已知與未知的差距,遵循近代科學的道德準則,通過無偏見的探究追尋可靠的知識。雅斯貝爾斯認為,這種新的理念給科學界帶來新鮮空氣的同時,也將引起科學壓倒哲學的表面性勝利,科學似乎具備了哲學式的對普遍、無限與整體的追求,而內在于行為且訴諸于自由的哲學思想在近代科學面前卻顯得缺乏可驗證性與說服力。
(二)近代科學追尋總體的哲學知識
哲學從創(chuàng)始之初就將自身建成全體科學知識的總括,雅斯貝爾斯評價這里所提及的科學知識不是無限前進的事實知識,而是一種自足的教義。[1]106近代哲學不斷參與近代科學,雖然多數(shù)哲學家并不理解近代科學,且在精神上也很少與科學相關聯(lián),但他們仍想在自己的精神宇宙中擁有全部的科學。同樣,近代科學與古代科學一樣,追尋著總體性的哲學知識,將17世紀那些偉大哲學及之后的某些哲學作為自身結構的支柱,但這樣的結構卻影響著科學對知識的渴望。科學所追求的總體知識顯得虛妄而不切實際。
雅斯貝爾斯指出,把科學和哲學對總體性知識的渴望證明為同一的做法,即科學企圖涵蓋所有的哲學,而哲學又試圖包含所有的科學,這對兩方面來說都屬于自欺,會導致哲學與科學陷入混淆之中:哲學家會不加區(qū)別地假定一種僅在自己的限度內才有意義的研究范圍的實在性,并將其視為一種總體科學,以一種宗教態(tài)度去傳播;而科學則被用來辯護一些與科學精神背道而馳的東西,產(chǎn)生一種有問必有答的態(tài)度,科學的概念變得歧義多端、玄奧神秘卻失去本真。
(三)科學真理與哲學真理互相混淆
近代科學追求總體性知識恰恰是屬于哲學的沖動,然而兩者所追尋的真理卻存在根本區(qū)別。雅斯貝爾斯認為對這一問題的曲解導致科學欲求使自己成為哲學的科學,同時,哲學也將自身等同于科學,由此產(chǎn)生混淆。
在柏拉圖的“洞穴”比喻中早已提及關于真理的知識,哲學真理既適合于存在又適合于超越一切存在之上的東西,與科學真理存在本質的差異,它與真理的信仰直接相關,憑人們的理智加以理解??茖W真理反映存在的顯現(xiàn)部分,難以深入存在本身??茖W對外部世界的直觀是缺乏整體性的,與其說是作為真理被確立起來,不如說是供人試驗的迥然各異的處方。[2]157雖然它能夠以成文的形式呈現(xiàn),易于理解與證明且頗具說服力,但與哲學真理相比相去甚遠。科學本身并不存在作為立身之本或者叩問終極價值的東西。[3]30因此,將科學真理與哲學真理視為同一,會使科學精神演變成對科學的盲目信仰,認為技術與機器能夠主宰一切,形成一種虛假的明確性。
三、正確認識哲學與科學的關系
通過雅斯貝爾斯對近代科學精神的剖析可見,近代科學的突飛猛進帶來了科學理念的煥然一新,同時也使哲學與科學陷入雜糅。正確處理哲學與科學的關系,需要針對兩者意義混淆的誤區(qū),在兩者聯(lián)合之中尋求各自的明晰性與純粹性。
(一)哲學與科學應當純粹化
雅斯貝爾斯揭露了將總體性哲學知識視為科學知識的虛妄性,因此科學應當是純粹的,并且科學的純粹化是可以在科學活動中通過不斷認識與斗爭而實現(xiàn)的,尤其是科學家本人在實踐過程中的批判與超越??茖W知識的真理意義也需要經(jīng)過不斷檢驗與批判才會具有明晰的限度。在這個限度上,科學認識是徘徊不前的,這不是表面上暫時性的徘徊不前,而是批判質疑、求真求實精神的體現(xiàn),具有一種真正的內心證明的意義。科學只有通過對真理限度的尋求才能達到卓越的洞察,而不是一味追求總體性的哲學知識。
同樣,一種純粹的科學要求一種純粹的哲學。當哲學加入與科學的激烈論戰(zhàn),力圖在各門科學面前證明自身存在的時候,哲學就已經(jīng)與自身根源分離而陷入混亂,放棄崇高任務而流于一種迷戀于片斷的學說。雅斯貝爾斯認為按照哲學的本性,它是介于科學、藝術和宗教之間的東西,而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個。[4]75因為真正的哲學專注于諸如理念、精神、心靈、實體、生存和世界等不可窮竭的原始語言,而非置自身于某種科學形式之下。
(二)哲學與科學不可分離
哲學與科學一方面應避免混淆,然而兩者又彼此不可或缺,哲學與科學的純粹性惟有在聯(lián)合之中才能實現(xiàn)。
1.哲學是科學的內在意義
科學如果以單純的科學自居,就會喪失方向感,因為離開它賴以生存的信仰基礎,科學就失去了內在的根基,變得虛假且毫無生機。雅斯貝爾斯認為哲學是實際科學中固有的,它是科學的內在意義,為科學家提供支持,指導他展開有條理的工作。這種指引必須來自內部,來自所有科學的根本之處——求知的絕對意志??茖W被一種理性探尋的原始沖動所引導,被一種既感應于世界又超越于世界的沖動所引導。[5]46如若缺乏哲學的引導,科學將會淪為缺乏意義的習俗和毫無目的的忙碌。
2.哲學以科學為先決條件
對哲學來說,科學這條道路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在科學之外沒有站得住腳的哲學,[6]13在近代科學創(chuàng)造的新條件下才能獲致一種純粹的哲學。因此,雖然哲學已具有明晰性特征,但它與科學不可分離,并以各種科學為先決條件。在科學立場之下,哲學家能夠辨別已知與未知,以一種批評的態(tài)度誠實地面對生活。只有科學的方法才能證明一種哲學的世界觀,也只有受過科學原理訓練、接受各種普遍有效的見識且懷有可約束性理智的哲學家才能從科學方法中尋求經(jīng)驗,進行審慎的哲理推究。
(三)哲學既少于又多于科學
雅斯貝爾斯認為只有進一步明確哲學與科學的區(qū)別,他們之間不可分離的聯(lián)系才能保持純粹和真實。
1.作為理智的超越,哲學少于科學
哲學家按照超越客體的方法從事哲學推究,得到的結果既不是理智約束的見識,也不是某個具體的事物或普遍適用的觀念。因為相比于科學對世界的普遍性的認識,哲學在各種狀態(tài)或形態(tài)中都不是普遍的。這也恰恰反映了哲學真理區(qū)別于科學真理的特性:科學真理與方法和假設息息相關,具有普遍有效的特征;而哲學真理對于在某個時代中尋求得到它的人來說是絕對的,但卻不是從古至今一直普遍有效。科學真理對各個時代的一切人來說都是“一”與“同”,而哲學在理智的超越上具有明顯的歷史性,只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發(fā)揮一種不可言傳的效力。因此,從超越理智的角度看,哲學是少于科學的。
2.作為真理的源泉,哲學多于科學
哲學若在現(xiàn)代科學面前放棄自身任務而順從于科學,只會使自身限于混亂。在技術世界里,只有通過哲學人們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真正意愿。雅斯貝爾斯認為,哲學是真理的源泉,是人的存在基礎,它關乎每個人如何才能更好地生活的問題。哲學推究內在的行為,訴之于自由,目標指向超越,哲學并不以任何功利來證明自身的合理性。任何外在的事物都無法規(guī)定哲學,在哲學之上也不存在一個能夠包容哲學將其作為種概念的總括性概念。從這點來說,哲學多于科學,科學并不統(tǒng)括真理的全部,僅僅是一種可約束的理智。
結語
雅斯貝爾斯以近代科學的發(fā)展眼光看待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問題,認為科學企圖追求總體的哲學知識而失去對自身限度的理性認識,哲學欲求成為科學卻又抗拒近代科學的普遍約束力。他將哲學迷戀于科學、哲學拒絕科學這兩種錯誤的反應方式視為哲學末路的肇始。認識到這兩種反應方式的不合理之處,是解決哲學與科學關系問題的一個重要前提。他從近代科學發(fā)展的角度考察哲學與科學關系誤區(qū)產(chǎn)生的歷史根源,不僅從理論上找出了導致誤區(qū)產(chǎn)生的原因,更是在實踐層面對哲學與科學的關系作出了解答。雅斯貝爾斯對科學與哲學關系問題的思考,有助于我們認識哲學作為真理源泉的特殊地位以及科學在理智超越上的優(yōu)越性,在哲學與科學的聯(lián)合之中理解它們各自的純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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