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帶的文明——青銅短劍簡談

段奕辰，洪星球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610000）

青銅時代是相應歷史時期人們生活實用、精神風尚和審美觀念的返照，青銅器是文化發(fā)展的主要特征之一。銅為貴金屬，在古代更是鑄造流通貨幣的主要材料，青銅器華麗精美、莊重大氣。青銅兵器類別中的青銅劍，以其精湛的鑄造工藝和巧妙的裝飾藝術(shù)，使得實用需要與藝術(shù)追求完美結(jié)合，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光芒璀璨，為中國工藝的輝煌成就添光增彩。

中國青銅劍鑄造材質(zhì)貴重、工藝繁復、飾物精微，一劍難成，古謂之“寶劍”。青銅劍按鑄造工藝和實際用途，分為青銅長劍與青銅短劍。青銅長劍的佩帶代表著禮儀和制度，在戰(zhàn)爭實踐中用途廣泛；青銅短劍，短小輕便，是隨身佩帶的手持短兵器，可以作為日常實用器，也可以用來防身、格斗，而且彰顯著佩劍者的身份等級，也意味著審美和聲名。

青銅時代囊括了幾個朝代的時間維度，與此同時中國地域空間的遼闊性，加之青銅金屬抗腐抗蝕性能較好，適宜條件下埋藏地下千年也不影響留存，所以古代的青銅器存世較多，商、周、春秋和秦代的青銅長劍、青銅短劍均有出土。

一、出土分布及型式

商、周、春秋時期的中原地區(qū)有偑帶青銅短劍的傳統(tǒng)，在周邊少數(shù)民族中更是蔚然成風，青銅短劍分布范圍廣闊，鑄造量大，在今天的東北、內(nèi)蒙古、河北、山東、陜西、寧夏、甘肅、貴州、云南、四川甚至福建都有出土。其型式相當豐富，有直柄和曲柄之分，直柄居多，曲柄較為少見，也有連鑄的匕首式短劍與雙曲刃式短劍之別。直柄銅短劍（見圖1）形式紛繁，有柄首呈“一”字形的獸首短劍，有柄首呈雙環(huán)形的“觸角式”短劍，有柄首作蘑菇狀的蕈首短劍，其中最大量的還是柄首呈單環(huán)形、便于握持的由“觸角式”簡化、演變而來的“變形觸角式”短劍。

圖1 雙環(huán)首鷹頭格銅短劍（戰(zhàn)國）

曲柄式的青銅短劍，是在直柄短劍基礎上的改變創(chuàng)造。如鄂爾多斯出土的商代鈴首曲柄青銅短劍，劍的柄首呈彎曲狀，鑄造成空心鏤孔球形，內(nèi)有彈丸，揮動時可發(fā)出聲響，既美觀又適用。（見圖2）

圖2 鈴首曲柄青銅短劍（商代）

青銅短劍的裝飾性極強，商、西周時期，一般將短劍的柄首飾以圓雕動物頭像，如羊首、馬首、鷹首等，風格寫實，形象栩栩如生，劍莖素面無紋；到東周時期，圓雕形式被浮雕和線刻取代，裝飾更加圖案化，紋樣常以許多相同的圖案首尾相銜構(gòu)成“連獸紋”，裝飾的部位也在擴大，不單單劍首，劍莖、劍格也常飾以動物形象（鳥、獸、蟠虺等），動物紋紋飾外還出現(xiàn)幾何紋（荾形、螺旋、云雷等）、凸棱紋或凹槽以及鏤空；春秋及秦時期的青銅短劍無論造型和裝飾和技藝在前代的基礎上空前繁榮，愈加異彩紛呈。

二、考古背景及例證

青銅劍的冶煉鑄造從商周起逐漸走向繁榮，春秋時達到高峰。青銅長劍尤以吳、越兩國鑄造的寶劍精致絕妙，聞名于世，天下無匹。

吳、越鑄劍，精工細作，劍身中脊有棱，由無格變?yōu)橛懈瘢▽捀?、窄格），飾以菱形暗花紋、米字形或火焰狀暗花紋，圓形實莖或圓莖中空，延伸率和穿透度等都有所提升。其中聞名遐邇的如1965年湖北江陵出土的“越王勾踐劍”和1996年香港市肆發(fā)現(xiàn)“越王者旨於睗劍”。

秦始皇陵出土的一批秦代青銅劍，劍的表面鍍有一層10微米厚的鉻鹽化合物，出土時光亮如新、鋒利無比、紋理細膩，工藝先進（這種鉻鹽氧化處理方法，在西方僅僅是20世紀上半葉才出現(xiàn)）。在一號坑的一個過洞處，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一把被陶俑壓彎的青銅劍，其彎曲度超過45度，驚奇的是當人們移開陶俑之后，那把又窄又薄的青銅劍，瞬間反彈平直，恢復常態(tài)，比擬科學家夢想的“形態(tài)記憶合金”，可見中國古代青銅劍冶煉技術(shù)的興盛。

青銅劍因所用材料——青銅的硬度較高、容易折斷，鑄適時不宜過長，故劍身長度歷來受到限制，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青銅劍，劍身長度基本不超過70厘米。青銅短劍的長度一般在25-30厘米左右，劍身的寬度在2.5-3厘米左右，短小輕便如匕首，是一種較為稀見的古代青銅兵器。青銅短劍的分布范圍廣闊，依考古發(fā)現(xiàn)，在中原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都涌現(xiàn)出大量獨具地域特征和文化特色的青銅短劍。根據(jù)專家研究，短劍出土的區(qū)域有三個：商周時期北方草原地區(qū)、戰(zhàn)國到西漢西南夷地區(qū)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范圍?！皬纳檀笃诘綎|周時期，我國北方的草原地區(qū)，戰(zhàn)國到西漢時期的西南夷區(qū)先后流行過形式不同的青銅短劍。西周時期，曾以寶雞為中心，出瑞過柳葉形青銅短劍向東、南、北呈輻射狀流行。另外，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的范圍內(nèi)，也出土了不少青銅短劍或銅柄鐵劍”［1］。

三、文化與功能

青銅短劍是重要的文化的象征物，蘊含深厚。青銅短劍有不同的分屬范圍，自然代表著不同的文化類型和特點。在中原和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其實用功能和負載的文化意義各有不同。

（一）精神文化內(nèi)涵

在中原地區(qū)，商周禮義建制越來越系統(tǒng)規(guī)范，士人佩劍的規(guī)定更加細化，也就是《左傳·莊公十八年》中所云：“王命諸候，各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不以禮假人……禮，國之干也”［2］。青銅短劍在中原代表著禮與文，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早期，禮作為調(diào)整階級內(nèi)部關(guān)系的手段，人人都得遵守，統(tǒng)治者為國以禮，認為只有以禮來約束民眾國運才能常存，所以青銅劍的偑帶是有嚴格等級規(guī)定的，這一點從現(xiàn)在的考古墓葬發(fā)現(xiàn)可以看出，只有等級高的大墓才有銅劍出土，如北京房琉璃河西周初貴族墓中出有扁莖柳葉形銅短劍，河南洛陽龐家溝西周初期貴族墓中出土了兩件扁莖柳葉形銅短劍，劍身均有“豐伯”的刻銘，甘肅靈臺白草直西周初期潶伯墓和伯墓中各出土兩件扁莖柳葉形銅短劍。另一方面，青銅短劍上的裝飾代表著“文”的文化，“文”通“紋”，花紋的式樣、類別、錯金工藝等體現(xiàn)著中原地區(qū)人們的審美風尚。除此之外，商后期羊首銅劍，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風格，柄首裝飾羊首，兩只羊角自然向下曲回形成兩個環(huán)，在實用過程中以利握持，劍身到劍尖逐漸收窄，中脊棱上用箭矢狀紋樣裝飾，顯明的狩獵意象和征服文化。

（二）實際功用

青銅短劍也叫匕首，在中原地區(qū)依古代文字記載，主要用途有兩個方面。一是，漢代以前造紙術(shù)尚未發(fā)明，文書類的留存和傳閱主要是用簡犢來實現(xiàn)，刻在簡犢上的字不易去除，如刻了錯字或者需更改文章內(nèi)容時，就要用青銅短劍來刮除竹簡上的字；另一功用在《漢書》中有提到“匕首斷發(fā)”，在鐵器時代來臨之前，青銅短劍的修飾作用也很重要。

那么，青銅短劍在他們的生活中主要用來做什么呢？商、周及春秋時期，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文字是用動物的血或者礦物顏料寫在獸皮上，青銅短劍主要用在切割和防身，草原游牧民族不同于中原的農(nóng)耕文化，他們的主要食物來源是牛羊肉和狩獵而來的其他動物肉，因此需要一種輕便耐用、可隨身攜帶的工具來宰殺牧畜和獵物，剝皮切肉，那些長約30厘米左右的青銅短劍，相當適合。另一方面，他們孔武有力、驃悍好斗，爭斗極常見，短劍攜帶方便，在武力沖突中是貼身搏斗和護身的利器。直至今天，民族地區(qū)的牧民仍喜歡隨身佩帶短劍或短刀，在吃飯還留有刀割手抓的習慣，短劍的形態(tài)承襲無疑是青銅短劍的歷史演變。

四、儀式意義

青銅短劍的儀式意義也是重要的文明信息，透露出古代社會的信仰觀念和風俗習慣，是穿過歷史塵埃的實物遺存和證據(jù)，值得后世學者去深入調(diào)查研究。

（一）信與祭

《漢書·匈奴傳下》記，匈奴單于結(jié)盟，所飲血酒以“徑路刀”攪和?！皬铰贰笔切倥Z，意指短劍。匈奴人甚至將徑路奉為崇拜和祭祀的對象，立有“徑路神祠”。從這個記載可以看出，青銅短劍與誓盟相關(guān)，代表信譽和忠誠，同時“徑路神祠”的設立代表北方游牧民族的信仰——勇猛、重信、崇尚武力。

在內(nèi)蒙古還出土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物祭祀劍”，劍的反面有人祭圖，人形圖案浮雕、正面直立、立體感強；以及一把戰(zhàn)國匕首式曲刃劍——“立人柄青銅短劍”（見圖3），劍柄部雕鑄成男女裸體立人像，一面為男性，另一面為女性，風格寫實，技藝高超。另外，云南江川李家山出土的戰(zhàn)國獵首紋銅短劍，長28.2cm。柄部鑄一人像，面目兇惡，表情齜牙咧嘴，胯下夾一人頭，左手執(zhí)其發(fā)辮，右手提劍作斬割勢。劍身基部也鑄飾人像，椎髻，服飾華麗，雙手上舉過頭。

圖3 戰(zhàn)國立人柄青銅短劍

以人體造型作裝飾，反映了古代先民的形象和部落戰(zhàn)爭，應與古代的人祭風俗文化、部族信仰或宗教禮儀有深厚的聯(lián)系。

（二）族群圖騰崇拜

內(nèi)蒙古出土的獸首青銅短劍，多以鷹、羊、馬首等為裝飾，金沙江峽峪地區(qū)出土西周時期的蛙形羌劍，劍柄為蛙形，其它例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白虎劍，劍葉部飾有淺浮雕虎紋，以及古滇國的山字紋柄青銅短劍，都具有族群圖騰崇拜的意義。鷹、羊、馬與游牧民族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用它們作為劍的裝飾象征著食物豐美、生活幸福；蛙形羌劍中蛙形圖騰的運用，表示農(nóng)耕文明對風調(diào)雨順的祈望和對強大生殖力的崇拜；滇式青銅短劍中“山”字紋來源于大自然中山的形象、山的變形，刻四山形、以象四岳，含有穩(wěn)重吉祥的意味；其他青銅短劍上使用的豹首、虎紋則表現(xiàn)了對動物力量的崇拜和以期實現(xiàn)對自身生物性的超越的心理狀態(tài)。

五、美學觀念

審美趣味和審美理想，長久以來一直隨著歷史的變遷而變遷，每個時代都有其文化臻萃，而特點就隱含在藝術(shù)品當中。青銅短劍的型式和裝飾琳瑯滿目，其美學風格歸納起來，表現(xiàn)出兩種傾向，簡約或繁復的器型，渾樸或精麗的風格。

（一）簡約與繁復

青銅短劍型式多樣，有簡約鑄造技藝而成的，劍上只有一道凸起的棱，通體無飾，抑或只采用簡化了的裝飾；也有工藝繁復的，造型由直刀刃變?yōu)榍校资┮怨に嚪睆偷木呦髣游镄蜗?，甚至出現(xiàn)復雜的鑲嵌裝飾等。

簡約如寧夏博物館館藏的一組戰(zhàn)國青銅短劍（見圖4），圖中共有四把短劍，除一把殘缺以外，另外三把都造型單純，一柄為單環(huán)、一柄為雙鳥回首的形曾首、最下方的一把更是形式簡單，連鑄型素面無紋短劍，權(quán)在柄上留有一孔作穿繩用，簡約實用。工藝繁復的如內(nèi)蒙古博物院藏的春秋丁字形幾何紋曲刃青銅短劍（見圖5），由亞腰形飾、“T”形柄及曲刃劍三部分組成，精致繁復，是曲刃青銅短劍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再如，臥虎紋曲刃銅短劍，劍柄鑄有雙虎面對而臥的形狀，虎身為劍柄，造型生動有趣，構(gòu)思神妙，劍身兩側(cè)刃弧曲，一次整鑄而成，精工良作。

圖4 戰(zhàn)國雙獸首短劍寧夏博物館館藏

圖5 春秋丁字形幾何紋曲刃青銅短劍內(nèi)蒙古博物院藏

（二）渾樸與精麗

西周早期青銅短劍（見圖6），通長為24厘米，劍莖長9厘米，長尖三角形扁莖，兩刃鋒利，沒有明顯的脊，只是微有隆起，劍莖兩面各有三個起防滑作用乳丁，莖首上有一孔，樸拙渾厚。

圖6 西周 早期青銅短劍圖圖片來著《中國文物報》

戰(zhàn)國獸紋青銅短劍（見圖7），劍柄端鑄雙鳥頭，扁平的劍柄部裝飾有四組相對呈蹲踞狀的動物紋，身飾重圈紋，劍格兩端也鑄有雙鳥紋，劍身上面飾10只呈佇立狀動物紋，造型別致美麗，精細端雅。

圖7 戰(zhàn)國 獸紋青銅短劍內(nèi)蒙古博物院藏

青銅短劍作為我國古代流行的短兵器，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頗多，分布范圍遍布大半個中國，時間跨度從商晚期到秦，隨著鐵器文明的到來而退出了歷史舞臺，它是青銅文化的珍貴歷史文物，是中國傳統(tǒng)工藝技術(shù)的杰作。它離我們的時代遠去，卻并沒銷聲匿跡，在生產(chǎn)力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出現(xiàn)了很多現(xiàn)代仿品，可見現(xiàn)代人對其的喜愛，標志著它所代表的古代文化的綿延，意味著現(xiàn)代人對其所代表的消逝在歷史塵埃里的遠古文明的向往和追蹤。

［1］張?zhí)於?秦器三論——益門村春秋墓幾個問題淺談［J］.文物，1993，（10）：24.

［2］左丘明.左傳（上）［Z］.北京：北京線裝書局，200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