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 銳
在現(xiàn)代文學館邂逅父親
■ 趙 銳
有一種高大上叫帝都,有一種美麗叫APEC藍,有一種驚喜叫不期而遇。2014年的秋天,此時此刻,良辰美景,我就這樣子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邂逅父親。
巴金先生曾有一個夢想,他在《隨想錄》中表示,建現(xiàn)代文學館是他一生最后的兩件大事之一,比寫十本創(chuàng)作回憶錄還重要。在巴老的殷殷期許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孕育誕生,2000年5月在北京朝陽區(qū)芍藥居展現(xiàn)了自己的絕代芳華。度娘這樣告訴我們,這是中國第一座,也是目前世界最大的文學博物館,主要展示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以及重要作家、文學流派的文學成就,同時也是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陣地……如此措辭嚴肅而正統(tǒng),雖無新意卻離事實不遠。
可以想象,對我這樣一個沉迷文字不愿自拔的人,文學館的魅力恰如午夜的雞尾酒般難以抗拒。這個秋天是我的讀書季,身為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的學員,這個秋天我有充分的時間與帝都耳鬢廝磨。原以為魯院與文學館一院兩牌如同一體,報到后才知道,我們這個班被安排在八里莊老校區(qū)。想去芍藥居新校區(qū),不僅要換乘兩路地鐵,還得搭上一路公交!好在兩個校區(qū)都叫魯院,好在這個秋天屬于文學,終于有一天,我有機會走進心儀已久的殿堂,走進曲徑通幽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展”。
700多位作家,4000多張圖片,百年現(xiàn)代文學史是如此色彩斑斕!魯迅的書桌,曹禺的舞臺,茅盾的故居。老舍的手稿,巴金的鋼筆,冰心的藏品?!靶略屡伞迸c“山藥蛋派”同處一室,左翼文學與淪陷區(qū)作家遙相呼應。更有那一個個美麗卓絕的身影:林徽因、凌叔華、蕭紅、白薇、楊絳、張愛玲……我從“五四”走到新時期走到21世紀,我從小說走到散文走到報告文學走到兒童文學。和戲劇臉碰著臉、肩挨著肩,驀然間,我看見詩歌就在那里,父親就在那里!
趙愷(1938—),山東兗州人,趙愷19歲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到農(nóng)村勞動。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他的《我愛》等作品從嚴峻、苦難的記憶中發(fā)掘溫馨,從勞累艱辛的日常生活中肯定信念和奮進。
多眼熟的照片,多眼熟的文字,多眼熟的記憶!戴著上世紀80年代的鴨舌帽,穿著上世紀80年代的中山裝,父親被定格在上世紀80年代的笑容里。傳說那時候的文學異乎尋常地崇高和神圣,傳說那時候的俊男靚女都以文學青年自居,傳說那時候的人們不僅相信未來,還堅持在黑夜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夜成名,他的長詩《我愛》字字血、聲聲淚,卻又激情萬丈地呼喚尊嚴呼喚愛,讓一顆顆飽經(jīng)滄桑的心靈獲得前所未有的共鳴和慰藉?!段覑邸肥歉赣H的開路石和里程碑,盡管他年過古稀仍筆耕不輟,迄今已留下數(shù)百萬字獨具一格的詩文,但時代和讀者還是選擇性地記住了《我愛》。
自從17歲考上大學,我與父親就聚少離多,一年難得見幾次面。人到中年后,為生活綁架不得自由,更是不得不把他鄉(xiāng)當家鄉(xiāng),假裝事業(yè)至上忠孝難以兩全。沒曾想遠隔千山萬水,我竟忽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邂逅父親,真讓人手足無措、百感交集!時過境遷,文學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女神,而我卻鬼使神差地迷戀上她也成為作家。父親成名時比我現(xiàn)在還年輕,他適時見證了文學的輝煌,也適時收獲了文學的獎賞?!澳愀赣H可是我當年的偶像呢!”我不止一次聽人這樣感慨。當紀太年在宴席上大段大段背誦父親的詩句,當張震描述當年在街頭被父親詩句擊中時的種種細節(jié),我恍若入夢,不知今夕何夕。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嗎?不管怎樣,至少父親一直以身為詩人為榮,至少他曾經(jīng)不那么寂寞吧。不像我現(xiàn)在,除了莫言、韓寒、郭敬明,人們什么作家也不知道什么作品也不關(guān)心,即便身處一流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也看不到除我之外的第二個參觀者。今夕何夕哉,今夕何夕!
最近以來,常會被問及家學問題。比如因為長篇小說新作《不和媽媽說再見》在臺灣出版,秀威網(wǎng)站的編輯就在訪談時讓我回答:“父親在您文學教育上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從不相信文學基因可以遺傳,但我相信“影響”、“熏陶”一定存在??墒牵幸粋€詩人父親當真就特別幸運嗎?要知道詩人是那類與眾不同的人,一個詩人越是優(yōu)秀,他的與眾不同便越是突出。身為詩人的親人,需要有格外的理解力和包容力,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這樣回答:“每一個父親都會用自己的方式撫育孩子。詩人父親可能會用詩歌,木匠父親可能會用木頭,廚師父親可能會用美食……詩歌、木頭、美食,哪一個更深入人心?這很難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一個詩人父親,就一定會有一個書香盈溢的童年?!蓖涣藘簳r父親耳提面命教背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忘不了父親在《海鷗喬納森·利文斯頓》文末附贈的一行小字:“要想飛得高就得拋棄許多東西,包括許多珍貴的東西。”忘不了這許多年來他老人家一直掛在嘴邊的囑咐:“面向文學,背向文壇!”他對我的要求從來就不是什么成名成家,而是“活得像個人,寫得像回事”!
面對文學館中的父親,我默默致敬。這不僅是一個女兒對一個父親的致敬,更是一個作家對一個作家的致敬,一個時代對一個時代的致敬。文學從來就不是熱鬧的事,你愛或不愛,她就在那里,在那個你棲息心靈的地方。
寫吧寫吧,趁我們還活著!我在心里這樣對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