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云南（組詩）

楊犁民

生在洱海

生在洱海，我首先要修房造屋

背靠蒼山，面朝洱海

晨霧洗臉，海水浴腳

鮮花當菜，野果做藥

我要像個凡人的樣子

行走大地，與姑娘相愛，生兒育女

有事種菜，無事看云

或者目光打鳥，用拖拉機捕魚

每天沐浴一次輝煌的日出

把瑣碎的日子過下去

生在洱海，我要去山中尋仙

把白云纏在身上，以神的姿勢俯瞰一次人間和大地

我要去林間捉霧，采集鳥鳴

結(jié)識眾多奇怪的植物和動物

夜晚穿件棉衣坐在山頂，細數(shù)星辰

掐指算算時間和命運

宇宙在身邊旋轉(zhuǎn)，說不定一揮手

就捉住了流星

生在洱海，要習慣月亮照耀

月亮碩大如盤，夜夜守候著萬千夢境

如果不慎醒來，也不要說話

不要弄破了月亮的輕紗

如果睡不著，也不要緊

月亮熟悉每一家的窗框

只要把心事鋪開

月亮就會如約照臨

生在洱海，要學會與白云交談

白云是我一生可能遇到的最多的事物

我對它的理解還遠遠不夠

要向群山學習低頭，向大地學習致敬

大地也是我們一生深陷其中

卻遠不了解的事物，神也總是低頭走路

因為我們的靈魂掉在地上

只有低頭走路，才可能找回

生在洱海，還要學會隱藏自己

那么多魚類在洱海你看不見

那么多異獸在山中你看不見

那么多人物在身邊你看不見

神就住在隔壁

我差一點就和他相遇

云南的云

云南的云，簡直就不是云

是誰把南極的大海搬到了這里

讓它倒蓋在群山上面

每朵白云，都是其中的一塊浮冰

我想架座長梯，一步跨到白云上面去

可是內(nèi)心羞愧

害怕自己的身體，碰落了白云的雨滴

我想在白云上建房

邀請你來同居

招呼青山煮茶

無事坐在白云邊上，聊些詩歌的話題

云下的日子，多么奢侈

我總是無事可做

所有塵世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

一生只想看一片云

一生只想讀一本書

在云南看云，最好的地點不在別處

它的名字叫沿途

天光

云朵低垂，緊靠著山峰的肩膀

在云南驛，我看見云朵和云朵重疊，層次分明

就像浮冰一樣

也許是暴雨將至，烏云不斷聚集

向大地形成壓迫之勢

可是就在烏云和烏云之間，太陽從云縫間

灑下了萬道金光，這金光形成無數(shù)光瀑

從天空泄漏下來，瞬間便把塵世照亮

莊稼已經(jīng)成熟，大地早就收割過了

田地里只留下些玉米和高梁的秸稈

輕風中呈現(xiàn)出微微的土黃

群山腳下，到處是低矮的人群和村莊

我乘坐的汽車在云下一路急馳，它仿佛要開往

天邊

卻又永遠在路上

塵世與夢境

在大理，準確地說是在洱海

只有到了夜晚，那些村莊，房屋，人群，以及

其他什么，才收拾行頭，回到了白己

此時，翅膀收攏，飛翔平息

他們（包括村莊，房屋，人群，以及其他什么，下同）

已然入睡，神在此時，來到他們中間

或者說，此時他們已經(jīng)接近了神靈

除了月光，沒有什么可以進入他們內(nèi)部

更不要說時間和夢境

在白天，人們穿上身體，行走大地

村莊和房屋，以及其他什么，也都恢復了名字

不過這僅僅是他們的另一個自己

他們甚至不曾與自己相遇

他們要戴上肉身

穿過陽光和空氣，配合萬物露面

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努力使自己越來越小

以便接近塵埃

南詔島聽雨

雨是不知不覺落下來的，當我提著行李

在服務生的引導下走向自己濃蔭中的房間

冰冷的雨水流進了脖頸，它讓我猛然想起

這雨一定是趁著天黑，從南詔國

一直落下來的，那時候還是唐朝

打開箱子，把隨身攜帶的兩本書放在露臺茶幾上

扭亮臺燈，我靠在床頭，無法入睡

也無心看書。雨滴順著芭蕉滑落

輕輕滲進了屋外的泥土中

歷史有時候短暫得如同一滴雨水

我沒有手表，也不開電視

今夜我是本島和時間的王，我只是這樣靜靜地坐著

把雨聽到深夜，與茶幾上的書保持一樣的沉默

仿佛沉默是靜止的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受涼了吧

我打了個寒噤，從朝代中回過神來

冷風掀動簾布

淺窗外，洱海漲潮了

洱海日出

神有時候很懶。洱海已經(jīng)醒來，開始輕輕翻身

薄霧已經(jīng)來到山頂

漁船正在撒網(wǎng)，月亮還在天上值班——

東山的大神，仍然在沉睡

我等了一個小時，才看見它睡眼惺忪，微微睜開眼皮

又等了半個小時，等來了它的萬馬金車

再等十分鐘，終于看到了它的金輦和大氅

這是亙古盛大的出巡

啊，這火焰的王，一下子點燃了白云

它一出現(xiàn)，就那么燙，把山頂熔開一個缺口

在海面上灑下金光

我將離開，但已見證了輝煌

云根

曾經(jīng)好多年，我想要飛，想到云上面去，云一樣

自由，無拘無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好多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云依然還在原來的地方

像守著什么，又像守著自己，不離不棄

如今我終于明白，云也有根呀，云的根就像我的根

云的根是這身邊的群山，這群山腳下的大地

透明

陽光奢侈

白云放肆

隨便一揮袖

幾把陽光就落進了手里

微微一張嘴

便將幾朵白云吞了下去

在云南

世界是個玻璃瓶子

萬物都是透明的

連人都是透明的

甚至影子

也是透明的

我從昆明跑了三百公里到大理

我從大理跑了三百公里到昆明

還是沒有跑過一朵白云

還是沒有跑出一塊玻璃

大觀樓

我看見一個老人從手推車上下來

一盞鮮花重重摔落在地

這時候

陽光屏住了呼吸

隱藏

我曾在洱海住過一些日子，就住在南詔島上

每天乘船進進出出，在海面上蕩漾

去崇圣寺看佛，也看大理國的十位皇帝

如何出家，最后當了和尚

于蝴蝶泉邊，想象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蝴蝶

該有怎樣的雙翅，又該以何種姿勢飛翔

也曾驅(qū)車環(huán)洱海，走走停停

驚訝人們用拖拉機捕魚，撒下幾千米長的大網(wǎng)

沒事便去占城瞎瞅，有時候索性坐在地上

看云，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每天早晨，我都會去島邊碼頭

看日出，也看日出前還高懸頭頂?shù)脑铝?/p>

海對面的房屋和村莊在薄霧中隱現(xiàn)

蒼山眾澗在靜靜流淌——

我確信那些房屋和村莊我均曾經(jīng)去過

并且可能不止一次

甚至能夠辨認出一些吊角飛檐

可是每當我再一次站在這里，站在這海邊碼頭

看見那些洱海濱，蒼山腳，云霧下的村莊和房屋

卻都仿佛第一次看見它們似的，咫尺天涯

那么陌生，那么遙遠

隔著不大不小的洱海

如同隔著浩瀚的大洋

仿佛它們故意將自己隱藏起來

仿佛那是神的居所

仿佛那是我永生無法抵達的地方

據(jù)說在洱海，每年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們來到這里

悄悄隱居。扔繩索一樣

扔掉姓名，身份，財富，欲望，身世和過往

然后像那些村莊和房屋一般，將自己隱藏

我曾見過他們，看他們種地，擺攤，打魚，發(fā)呆

傻瓜一樣簡單，悄無聲息走在路上

他們總是和我擦肩而過

就算交談，也從不泄露自己的思想

十萬云朵

我不相信羊群能夠跑到

天上去，我寧愿相信天空

是架永不停息的吹雪機

沒有翅膀，卻那么輕盈

仿佛不是空氣在托起它，而是它

在托起空氣

十萬云朵，每一片，都在流放

自己，每一片，都在

一刻不停，成群結(jié)隊地追問：

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被問得快要掉下淚來

潔白讓人軟弱，潔白抽走了我的

骨頭，身體里全是棉絮

就那么白白地流去了，流過

天空，將一生浪費

任憑我怎樣跪求，也不肯

停下來，只把我一個人

留給了大地

天空

天空，是的，天——空

天空的天，天空的空，為什么

叫天空？因為天空了，天，是空著的

看到天空，才發(fā)現(xiàn)我自己，也是

空著的，空得

發(fā)慌，比天空還空。

除了陽光，雨水，白云，雷電和飛鳥，天空

什么也沒有了。天空裝下它們以后，還是

空蕩蕩的?？墒翘炜?/p>

再空，也沒有我的

容身之地。天空再空，也沒有

我空。它把我遺棄在這里，寧愿

自己空著，也不讓我飛起來。寧愿

空著，也不讓我住進它的虛空。

森林是空著的，河流是空著的，原野

是空著的，菊花的山岡是

空著的。我也是空著的——比明月

還空，比輕風還空。但我更羨慕那只

小屁蟲，只拿個屁股

對著天空。它的頭，早已鉆進

土里，它的一生都在打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