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 浩
閱讀能給我們帶來什么
⊙ 文/李 浩
李浩:一九七一年生于河北海興。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長篇小說《如歸旅店》,評論集《閱讀頌,虛構(gòu)頌》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文。
閱讀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在這里,我首先拋棄的是“知識改變命運”;這個作用是存在的,它有時確實存在,但它不在我的視野之內(nèi)。我還要拋棄的是書中的那些“自有”,什么“自有”黃金屋、漂亮的如花的少女、永遠吃不完的糧食;它,同樣也不在我的視野之內(nèi)。我還想到一個詞:“開卷有益”。但如果把這個“有益”限定在那種太過實際的“好處”中,在我看來多少有些偏誤甚至愚蠢。
閱讀能給我們帶來的——我將它限制在對“自我”的針對上;也就是說,它,會在哪些方面對我們個人的成長、智慧的豐富和習(xí)慣的養(yǎng)成有怎樣的益處;它,是如何讓我們過上那種“經(jīng)過思慮的生活”的。
閱讀,應(yīng)會給予我們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不,它不是黃金屋,也沒有磚和瓦的搭建,它只是一種虛擬的存在。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思考,也只有這個具有虛擬感的房子屬于“自我”。在閱讀中,只有我和我在閱讀的書有關(guān)系,在那時,我和他者、和愛與不愛的現(xiàn)實都是隔開的。在那里,我可以與書中的人物一起苦、一起樂,一起經(jīng)歷也一起思考,我可以讓自己沉迷于故事中,“一根松針我可以想象成一個騎士、一個貴婦人或者是一個小丑”(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在閱讀中,我們的“自我”才得以較完整地保存,而在其他時候這個“自我”的完整性是不存在的,你需要在種種關(guān)系中適應(yīng)、改變和妥協(xié)。“我在閱讀”,在這樣的閱讀時刻,我們只會在意我們自己的閱讀感受,只會把自己擺放于故事中,那種獨立性讓我們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它攜帶于身體和心靈的內(nèi)部。
有人說(不止一個人說),人是生而孤獨的,這個孤獨不會隨你處廟堂之高、江湖之遠而有本質(zhì)的改變。我想我們承認它是事實,我們的孤獨和孤獨感與生俱來,盡管在許多時候我們愿意把自己的孤獨淹沒于喧囂和過于喧囂中,但繁華過后,孤獨還如退潮后露在外面的石子,堅實堅硬。本雅明曾宣稱,小說的誕生地是孤獨的個人。它當(dāng)然有它的片面性,但,也包含著巨大的合理性。
閱讀,可以讓我們部分地擺脫那種孤獨感,可以讓我們感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和我們心心相印的人,有一些肯于和我們對話交流的人,有一些在黑暗中給予照亮的燈。
閱讀,更為本質(zhì)的是,讓我們在感受孤獨的同時享受它,重新審視和發(fā)現(xiàn)它存在中的另外側(cè)面。在閱讀搭建起的房子里,我們和我們的孤獨一起上路,起伏,顛簸,順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
當(dāng)然,在這間“自我”的房子里,我們大約也必須和那些偉大的作家學(xué)者、偉大的作品一起思索:什么是個體?個體的同一性寓于何處?“自我”究竟靠什么來確定?進而是,一個人,是否真的能理解他自己?
閱讀,可以讓我們過上多重的生活,讓我們體驗也許此生永不可有的“閱歷”。像我,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男人,至今我的雙腳還尚未到達過紐約、倫敦、伊斯坦布爾和布宜諾斯艾利斯,但這不妨礙我對我之外的人物、生活、風(fēng)情和經(jīng)歷的了解。
在一篇題為“閱讀”的文字中,我曾這樣寫道:“我穿著一副舊盔甲,騎著一頭很不像樣的毛驢,去和搶奪公主和心懷不軌的人作戰(zhàn),去和誰的魔鬼的風(fēng)車作戰(zhàn)。我喝過一杯非常古老的毒藥,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淚水是玫瑰色的,并且可以風(fēng)化成石頭。我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用厚厚的衣服裹緊了身體,但冬天的風(fēng)還是鉆入了我的鼻孔;在羅馬,我和阿波羅的部隊作戰(zhàn),對抗著國家和我自己的命運。我有過一副好嗓子和總是長不大的身材,敲擊著胸前的鐵皮鼓,唱碎了教堂對面的玻璃,使硝煙的氣味、奶奶裙子底下土豆的氣味、剛剛撈起的鰻魚的氣味一起透過來,讓我感覺著渾濁的窒息。我還是一個幻想者,用松針和樹葉編織騎士、貴婦和小丑的故事,我的舅舅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迎面而來的炮彈炸成了兩半兒,心懷惡意的那一半兒率先回到了家鄉(xiāng)……與此同時,我還經(jīng)歷了樹上的生活,騎鵝旅行的生活和鏡中的生活,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生活以及煉獄中的生活,巴黎妓女陰暗潮濕的床笫生活。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品味著過于喧囂的孤獨,面對一面湛藍的湖水不停發(fā)呆,據(jù)說一枚吸人魂魄的寶石被丟在了里面。
我說春天是黑色的,二月的墨水足夠用來痛哭,我說四月是一個殘酷的月份,寒冷還在繼續(xù)封鎖著那些本來就遲鈍的根;而赤身裸體的姑娘們在草地上醒來,石榴樹的亮光照進了她們的籃子……是的,我說過這些?!霸陂喿x中,我成了他們?!薄霸陂喿x中,我成為過法國人、美國人、印度人、哥薩克人、日耳曼人、猶太人。我成為過老人、孩子、強壯的男人或卑弱的男人、患得患失的男人、絕望的男人、待字閨中的女孩、淪落風(fēng)塵的女子、殺人犯、吸毒的人或偽幣制造者……我成為過卡夫卡、普拉斯、柯西莫男爵或者包法利夫人。我是那個被封在果殼里的國王,用心痛和麻木寫著流水落花的詩;我是那個生在午夜的孩子,我是那個打開了雪夜房門的日瓦戈,我是,一個坐在書籍中間的閱讀者。我承擔(dān)了他們的命運,分得了痛苦、喜悅,讓人心酸的笑話和滄桑感,分得了淚水、血液、憤恨和冰冷。”沒錯兒,閱讀,讓我們成他們,把他們的閱歷接駁在我們的身上,讓我們的一生有了三生五生也體驗不到的多樣和豐富。也正因如此,我對博爾赫斯一句略帶傲慢的話深以為然:“雖然我經(jīng)歷得很少,但我的閱歷很多。”
閱讀,讓我們有了更多的靈魂,它幫助我們打開,一再地打開。巴爾加斯·略薩也曾談及:“好的文學(xué)為人與人之間搭建橋梁。它讓我們享受,讓我們痛苦,也讓我們驚詫;它跨越語言、信仰、風(fēng)俗、習(xí)慣和偏見的障礙,將我們緊緊相連。當(dāng)白鯨將亞哈船長葬身大海時,無論是東京、利馬還是廷巴克圖的讀者無不會為之動容;當(dāng)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安娜·卡列尼娜撲向呼嘯的火車,于連·索萊爾走上斷頭臺,《南方》中的城市通胡安·達爾曼(博爾赫斯短篇小說《南方》中的人物)走出潘帕斯草原上那間小酒館去坦然面對挑釁者手中的匕首,當(dāng)發(fā)覺住在佩德羅·巴拉莫(胡安·魯爾福小說《佩德羅·巴拉莫》中的人物)的故鄉(xiāng)科馬拉的居民全都是死人的時候,每個讀者都會感到同樣的戰(zhàn)栗,無論他信奉的是佛陀、孔子、基督還是安拉,或是個不可知論者,無論他穿的是麻衫、西裝、長袍、和服還是燈籠褲。
“文學(xué)在不同的種族之間建立手足之情,消除無知、意識形態(tài)、宗教、語言和愚蠢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豎起的分界?!遍喿x,還會給我們建立一個和現(xiàn)實生活有所區(qū)別的彼岸世界,而這個屬于幻想、想象的世界,是我們此生不能的,也是來生所不能的,可在文字中,它得以實現(xiàn),并把我們帶入其中。
“在閱讀中,我成了他們?!薄獩]錯,在閱讀中,我成了他們,他們的經(jīng)歷和內(nèi)心的波瀾也隨之成為我們的,他們所喜所愛所恨所惡所不恥也隨之成為我們的,他們在遇事時的釋放、虛榮和算計、內(nèi)心里小小的惡和毒也隨之成為我們的。閱讀,讓我們對“非我”獲得了更多的理解,讓我們對不同獲得了更多的理解,也讓我們對習(xí)慣上的“敵人”獲得了更多的理解。這點,在我看來非常重要。這是閱讀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益處之一。
通過閱讀,我們開始理解愷撒、哈德良、成吉思汗、李煜、哈姆雷特、李爾王,而在此之前我們可能覺得這些“故人”或者虛構(gòu)的人物與我們沒有半點兒的關(guān)系,我們不會是他們,永遠也不。反正我不。在日常生活中我缺乏做帝王的野心也缺乏做帝王的機會,我覺得我與農(nóng)夫、鐵匠的關(guān)系可能更近一些。通過閱讀,我們開始理解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在此之前我們也許只把她們看成是愛慕虛榮的風(fēng)流娘們兒,對她們側(cè)目,對她們的出現(xiàn)露出鄙視,對她們的所做表達不恥。在此之前,我們可能從沒有想過試圖走進她們的內(nèi)心,看看其中都有什么,發(fā)生著什么。是閱讀,讓我們對她們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和理解,進而是體諒,真切的悲憫。
在閱讀中,我們也許會參與到對蘇格拉底的審判中,站在審判者一方,也站在受審的一方;我們會和拉斯柯爾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的人物)一起經(jīng)歷罪與罰的痛苦,并和他一起為自己辯解。很可能在此之前,我們自然而然地站在“法庭”的一邊,不愿對殺人者多看一眼,更不用談什么理解和同情了。
閱讀中,我們透過謝林、康德、黑格爾、尼采、羅素、哈維爾、哈耶克、米蘭·昆德拉的眼,卡夫卡、卡爾維諾的眼,觀看這個世界,思慮這個世界,觀看其中的人和人生。閱讀,會讓我們更多地理解和體諒他人,會在我們在行事的時候能夠換位,站在另一個方向去思考而不是只有自我的角度,不是“先于理解之前的判斷”。昆德拉對我們“先于理解之前做出判斷”的盲目熱情提出過警告,然而可悲的是,多數(shù)的人總是習(xí)慣于這種愚蠢。我成為他們,我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屬于我的魔鬼和天使,這是閱讀給予我們的,它會使我們部分地打開封鎖我們頭腦的禁錮,當(dāng)然也會使我們在處理具體事物、提出建議和自我思考時變得猶疑和忐忑。
崔衛(wèi)平在她的《積極生活》中說過:“我們幾乎在說任何一句話時,都不能不是腹背受敵的。在剛剛表達完思想的第一秒鐘內(nèi),就會產(chǎn)生一個念頭:需要另一篇文章,來表達與其相反的意思?!薄獎e輕視這份忐忑和“搖擺”!它,恰是一種文明性的標志,是種可貴的“進步”。有了這份忐忑和“搖擺”,我們才更能夠避免對他者尤其是弱者的無端傷害,才能避免和努力避免陷入那種被阿倫特指認出的“平庸的惡”,在行事、決定的時候多一些更具情懷的“人性”。我珍視它如同珍視被忽略著的黃金。
閱讀,讓我們的生存獲得知識和智慧,這點當(dāng)然需要強調(diào)。關(guān)于這點已是常識,我想我們不必過多重復(fù)。巴爾加斯·略薩在他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獎感言《閱讀頌 虛構(gòu)頌》中曾談道:“倘使列舉所有令我或多或少受益的作家,他們的影子一定會將在場的所有人都籠罩在黯然之中。因為有惠于我的作家實在太多了,可以說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向我揭示講故事的秘訣,更促使我探究人性的奧秘,讓我敬仰人的豐功偉績,也讓我驚恐于人的野蠻惡行。這些作家是我最誠摯的良師益友,他們激發(fā)了我的使命感。我在他們的書中發(fā)現(xiàn),即使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下,希望始終存在;即便只為能閱讀故事、能在故事中任幻想馳騁,此生不枉也。”
閱讀,讓我們知史、知事、識人。就我個人而言,我的某些對人生、社會、生存認知的形成,世界觀、人生觀的形成,更多地依賴于對文學(xué)書籍的閱讀,它的作用超過我對哲學(xué)和社會學(xué)書籍的閱讀。因為,文學(xué)的強光,一直追蹤著個人,行動的、有血肉的個人,它更多的,是對那些個人行為的拷問。在這個拷問中,我把自己放在了里面。
⊙我生命的生命,我要保持我的軀體永遠純潔,因為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摩撫,接觸著我的四肢。(泰戈爾)
⊙攝 影:印度行吟7 作 者:山 哈
我們還能在閱讀中獲取什么?
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我還想強調(diào),在閱讀中,我們可以充分地感受和體味文學(xué)的美妙,在那個時候,你的神經(jīng)末梢都需要張開,努力捕捉貯含在“稀薄的文學(xué)性”中的讓人回味、感吁和震顫的魅力。赫拉巴爾在《過于喧囂的孤獨》的第一節(jié),即向我們言說過他對文字的感受,很明顯,他屬于那種“理想讀者”:“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里,不僅滲透到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沖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薄@種看似過于玄奧的閱讀感受是否時時存在?它果真如此?我想我們可以舉例說明。
譬如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它的所說、意味,當(dāng)然可以翻譯成另外的語言,包括含在其中的吁嘆,然而一經(jīng)翻譯,其中的魅力必然會遭受到大大的減損。在對它的翻譯中,或多或少會扯斷密布于詞語之間、有著豐富質(zhì)感和味道的神經(jīng)腺,而那些可意會而難言傳的微妙,恰是文學(xué)最為核心的部分。
再看另一首詩,作者是美國詩人馬克·斯特蘭德,《獻給父親的挽歌》的第三節(jié),如是寫道:
什么也不能使你停下。
最好的日子不能。安靜不能。海洋的搖動不能。
你與你的死亡繼續(xù)前行。
樹木不能。
你在樹下走著,樹木不能遮住你。
醫(yī)生不能。
他曾警告過你,這位滿頭白發(fā)的青年醫(yī)生曾救過一次你的命,
你與你的死亡繼續(xù)前行。
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你的兒子不能。你的女兒不能。
她曾喂你吃的,使你又成為一個孩子。
你的兒子不能,他曾想你會永遠活著。
搖動你的衣服翻領(lǐng)的風(fēng)不能。
把自己賦予你的靜止不能。
變得更沉的你的鞋子不能。
不愿看前面的你的眼睛不能。
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
你坐在你的房間中凝視著這座城市
并與你的死亡繼續(xù)前行。
你繼續(xù)著,讓寒冷走進你的衣服。
你讓血滲進你的襪中。
你的臉變白了。
你的聲音裂成兩半。
你斜靠在你的手杖上。
而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
那給過你忠告的朋友們不能。
你的兒子不能。你的看著你漸漸變小的女兒不能。
你嘆息中的疲勞不能。
你的充滿了水的肝不能。
盛著你的手臂的疼痛的衣袖不能。
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
你與你的死亡繼續(xù)前行。
當(dāng)你與孩子們玩耍時你與你的死亡一起前行。
當(dāng)你坐下來吃飯,
當(dāng)你在夜里醒來,淚水漣漣,你的身體在啜泣,
你與你的死亡繼續(xù)前行。
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
過去不能。
天氣明媚的未來不能。
從你窗口望去的風(fēng)景不能,墓地的風(fēng)景不能。
這城市不能,這座木質(zhì)建筑的可怕的城市不能。
失敗不能。成功不能。
你什么都不做只與死亡繼續(xù)前行。
你把表貼近耳朵,你感到你在滑行。
你感到你在滑行。
你躺在床上。
你把雙臂疊抱在胸前,你幻想著一個沒你的世界,
幻想著樹下的空地。
幻想著你房間中的空地,
幻想著由于你離開而空蕩的空地。
而你與你的死亡繼續(xù)前行。
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
你的呼吸不能,你的生命不能。
你需要的生命不能。
你擁有的生命不能。
什么都不能使你停下。
它當(dāng)然可以重新翻譯,用散文的方式,這種有些口語化的詩,似乎對它的翻譯可以更容易些。它寫下的是父親的死亡,以及詩人對“死”和死者的打量——父親走著,它緩緩“離開”,只把身體留在了這里。我們從第一句開始翻譯……然而,你會發(fā)現(xiàn),每動一個詞都會對這首詩的意韻構(gòu)成減損,每動一個詞都有血跡流出,那種含著的、像蘋果汁含在蘋果中的味道就削減一些。形式便是內(nèi)容,它的強烈的形式感幫助它的言說達至最佳,文學(xué)的魅力往往包含于那些微細之中,它有太多的豐富、歧義、智識和神經(jīng)腺,它經(jīng)不起不經(jīng)意的觸碰。
我們再看,《百年孤獨》中那些恐龍骨架一般精密而細致的結(jié)構(gòu),字里行間充盈的詩性,那個奇妙的讓人叫絕的開頭:“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我們還可以枚舉,像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威廉·??思{《喧嘩與騷動》,布魯諾·舒爾茨的《鳥》……比如《鳥》中,這樣寫道:“隨著寒冷和無聊襲來,日子開始變得更加堅硬,像陳年的面包。人們開始興味索然、慵懶冷漠地拿鈍刀切這種面包。”——日子,面包,冬日這種面包,比喻套著比喻,它們獲得了連綿,獲得了形象和張力??柧S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中,最后一句這樣寫道:“他把我剩在這個充滿了責(zé)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我承認我不止一次地對它們進行改寫、翻譯,把我想到的、能想到的意思都寫在上面:然而我發(fā)現(xiàn),它們內(nèi)在的部分是難以窮盡的,它們在另外的語言中意味盡失。
這樣的閱讀對我們來說是種考驗,它敞開,復(fù)雜,變化,甚至小有隱晦不明,需要我們進行猜度和填充。它需要我們時時準備停滯下來,品啜,思考,體味,并接受其中的“災(zāi)變氣息”……然而一旦進入,我們就會著迷,被震撼,感覺著兩塊肩胛骨之間的顫動,會心,甚至感覺,這其中的妙處,只有我和它的寫作者才懂?!斑@是俗人理解不了的幸福?!标惓壬磸?fù)強調(diào)“審美的傲慢”,在我眼里,這種傲慢應(yīng)產(chǎn)生于我們對文字的敏感中,對言外之意的敏感中,對那些微和妙的敏感中。
當(dāng)然,我們也在閱讀中識見寫作者的獨特風(fēng)格。這點也異常重要。納博科夫特別指出:“風(fēng)格不是一種工具,也不是一種方法,也不僅僅是一個措辭問題。風(fēng)格的含意遠遠超出這一切,它是作家人格的一個內(nèi)在組成部分或特性。因此,當(dāng)我們談到風(fēng)格時,我們指的是一位作為單個人藝術(shù)家的獨特品質(zhì)及其他在他的藝術(shù)作品中的表現(xiàn)方式。”“有必要記住的是,盡管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有他或她的風(fēng)格,但只有這個或那個獨特的天才作家所特有的風(fēng)格才值得討論。這種天才如果不存在于作家的靈魂中,便不可能表現(xiàn)于他的文學(xué)風(fēng)格中。”風(fēng)格和結(jié)構(gòu)是一部書的精華,納博科夫認為。我承認,我也部分地如此認為。
閱讀,會給我們一種智力博弈的快感,探尋的樂趣。把閱讀單純地看成是娛樂和消遣是不對的,它不止于此,遠不止于此,雖然游戲和娛樂的功能一直存在。相對而言,我更看中閱讀中的“智力博弈”,它讓我們必須全身心地參與其中,和它的寫作者一起搭建,一起尋找,并一起思考:下一步,我們將通向何處?迎接我們的將是怎樣的一種冒險?非如此不可嗎,還有無更為“適合”的可能?娜拉一定要出走才會獲得“新生”?娜拉出走之后又會怎樣,她能否因此過上更好的生活?在我和我們的身上,那條屬于阿Q的尾巴被我們丟掉了沒有,我應(yīng)當(dāng)怎樣審視它?有這條尾巴還是沒有了這條尾巴我們會更幸福些嗎?那么漫長的時光里為什么這條尾巴一直得到繼承?……
在那宗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里,如果錯過,納賽爾是否也可以錯過故事的結(jié)局?還是,我們得和馬爾克斯一起,用另一道更精密的齒輪再次纏住他,把他再次塞入結(jié)局之中?當(dāng)然有時,我們還會和那些大師們、先哲們發(fā)生爭辯。
說實話,我極其看中這一點。閱讀從來不會是單單的順從,即使他們的確是正確的,我們也應(yīng)試圖“博弈”一下……
我希望我們是那種堅定的懷疑主義者,所有的信念都必須建立于懷疑和爭辯之后的基礎(chǔ)上。我相信,如果不加棍棒,所有的真理都可能“越辯越明”,何況文學(xué)還是一種強調(diào)不斷創(chuàng)造、擺脫舊有的特殊學(xué)科。事實上,相對于上帝而言,不只是莎士比亞有一千條錯誤,任何一部偉大的作品也都如此,至少都會留出可供填充的空隙。
單就文學(xué)而言,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述中的某種冗長在“現(xiàn)代性”中似乎已無必要,如果變成當(dāng)下的寫作,它至少可以部分地弱化或避免;卡夫卡身上那種“現(xiàn)實主義”的舊蟬殼似乎也可蛻得更為干凈,人物滔滔不絕的饒舌可以部分地變成“行動”;巴爾扎克太迷戀于表象和物欲了,如果有束高處的光透過來或許會更加完美;而博爾赫斯,他和巴爾扎克有顯著的不同,他極力處在高處,在文字中埋伏,追問的多是形而上的問題,而如果在他身上加入些巴爾扎克式的生活質(zhì)感的東西,將會是什么樣子?我們可能和《尋歡作樂》的毛姆爭辯過多次,我們可能并不喜歡讓·熱內(nèi)《鮮花圣母》中描述的生活,或者不習(xí)慣《佩德羅·巴拉莫》,它完全可以變成一部擁有四十萬字的大書,那么多的線頭可以黏接在一起……
不,我不是說這些作品不值得敬仰,恰恰相反,它們太值得閱讀太值得敬重了,我說的是,用今天我們所獲得的更多寫作經(jīng)驗來看,用我們“帶有獨特面部表情”的繆斯的眼光來看。事實上,我們需要某種“過河拆橋”,需要某種“偏執(zhí)”;我們也許,可以在悄然的爭辯中,撥動屬于自己的“反方向的鐘”。
在一則訪談和一首名為“天賦之詩”的詩中,我所崇敬的作家博爾赫斯說過一句讓我激蕩的話:“天堂,應(yīng)當(dāng)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睕]錯,天堂,應(yīng)當(dāng)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我承認我鄙視過強的實用主義,正如我鄙視保障了溫飽、欲望卻無所事事的那些臆想的天堂——天堂,應(yīng)當(dāng)有勞作和耕讀,有求知的分享和爭論,有對美好和真理的認知發(fā)現(xiàn)……應(yīng)當(dāng)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這句話被我重復(fù)過不下二十次了,我想,我還會重復(fù)下去。
詩歌
特邀欄目主持:谷 禾
念及江西詩歌,其源頭大體是該從陶淵明開始的,而至歐陽修、黃庭堅、王安石、陳師道等,樸素而誠實一直可稱為江西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而我也認為,漢語詩歌的“地方主義特質(zhì)”恰恰就在這里,不是詩人生活在哪兒就天然具備了它的傳統(tǒng),而是詩人有沒有通過自己的寫作去自覺地建構(gòu)這傳統(tǒng),進而積淀成為它的一部分。
近讀《駝庵傳詩錄》,顧隨先生談中國古典詩歌,首推詩人是江西籍的陶淵明,謂之“曹操乃英雄中的詩人,老杜乃詩人中的英雄,淵明乃詩人中的哲人”。淵明之偉大,在其真,在其平凡,在其簡單而神秘,并以身踐凡,凡中見詩。這樣的觀點我們是否認同是另一回事,但“發(fā)現(xiàn)和呈現(xiàn)平凡生活的詩意”總歸是所有寫作者面臨的難題。相比于散文,宋人王安石之詩歌成就似少被提及,但一首《別鄞女》卻格外動人心弦?!靶心耆阉ノ蹋瑵M眼憂傷只自攻。今夜扁舟來決汝,死生自此各西東。”據(jù)說王荊公時任鄞縣縣令,奉調(diào)離鄞赴京,臨行前,他在一個夜里乘船去和去世兩年的女兒告別。在女兒的墳前,王安石抬頭仰望浩渺星空,喃喃念出此詩,止不住潸然淚下。父女深情,人生飄零的滄桑盡在此二十八個字之中了。也許,這就是詩歌的力量,這就是樸素的力量。
讀《牧斯的詩》,忽然就想到了這些。牧斯當(dāng)是一個有這樣“主見”的寫作者,他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故鄉(xiāng)的遠客,而是堅定了自我即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并與它血脈相連。故鄉(xiāng)如此真實而酷烈,連“同一塊巖石上的水/卻各奔東西”這樣的細節(jié)都被詩人看見。牧斯懂得如何緊貼著事物來賦其形、傳其神,他筆下的故鄉(xiāng)、親人、出走的父親、被生活折騰得支離破碎的堂妹,恰恰因為其樸素和誠實,才有了撼人心魄的力量。
八○后的王彥山試圖通過詩歌寫作搭建起與自然的某種呼應(yīng)。他有一顆不安的靈魂,并在從孔孟之鄉(xiāng)移栽至鄱陽湖畔的“不適應(yīng)”里猶疑著,徘徊著,述說著。他沉溺于眼前的生活,而又認定“生活在別處”,他一回回“命里不知身是客”,卻總不愿“權(quán)把異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但恰恰是刻骨的異鄉(xiāng)感和飄零感,讓王彥山不斷地去懷疑自我,追問自我,寫下了這些屬于他的“不安之詩”。
《給未知的人》出自另一位八○后女詩人吳素貞之手。在我看來,所謂“未知”,當(dāng)以“不確定”或“不便確定”去理解,才更準確。對于女性來說,愛情、婚姻、家庭,似乎總是繞不過的紛紛擾擾;糾結(jié)也罷,痛苦也罷,羈絆也罷,凝結(jié)到心頭,總有詩意綿綿地流瀉出來,被她們織成色彩各異的動人篇章。閱讀她們,其實就是閱讀我們未知生活的一部分。從這一點上來說,我愿意她們的詩歌永遠是明亮的、溫暖的,夢幻般美麗的。盡管我知道這只屬于我的一廂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