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面

⊙ 文/王 族

面對面

⊙ 文/王 族

王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上帝之鞭》《逆美人》，長篇散文《圖瓦之書》《藏北的事情》，“非虛構(gòu)”三部曲《狼》《鷹》《駱駝》等。

清晨出發(fā)，傍晚歸來。

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那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打狼隊長別里思汗看著牧場邊上的樹發(fā)呆。

前幾天，上面下了通知，那仁牧場上報的打狼數(shù)字全縣倒數(shù)第一。

同時，別里思汗還聽到一個消息。有的牧場打死了不少狼，鑒于無法把打死的狼一一運到縣上，縣上公布了一個規(guī)定：打狼隊員打死狼后，割下狼鼻子回去領(lǐng)賞；一個成年狼的鼻子獎一只大羊，一只小狼的鼻子獎一只羊羔。

打狼隊員一算，他們打死的狼少得可憐，怎么好意思去領(lǐng)賞呢？他們請求別里思汗想辦法打狼，不然到了轉(zhuǎn)場下山時，他們沒臉見人。鳥兒飛翔要的是天空，人做事要的是面子。阿勒泰各地的打狼隊遲早會碰在一起的，到時候別人都很有成績，他們什么也沒有，難道扯破衣領(lǐng)把臉包起來嗎？別里思汗理解打狼隊員的心情，他們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打狼，除了想完成任務(wù)外，另一原因是他們恨狼，狼一次咬死了那仁牧場的五十六只羊，那位牧民遭受了損失，他們則喪失了尊嚴。昨天傳來一個消息，齊巴齊里克牧場上又有三十多只羊被狼咬死了，鐵列克提派出了十多名打狼隊員趕過去，打死了九只狼，算是給牧民出了一口氣。齊巴齊里克牧場離那仁牧場很近，別人的成績，就是自己的壓力，別里思汗感到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不知如何才能打到那么多的狼。

別里思汗心事重重，長久看著牧場邊上的樹發(fā)呆。它們一棵挨一棵，沿著牧場連成一條長線，像是圍著牧場的柵欄。牛羊平時吃草到了樹林邊，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便掉頭返回牧場。牧民騎馬走到樹林邊，勒住馬望著樹林出神，過一會兒便也返回。他們到那仁牧場來放牧，對草很熟悉，對水很熟悉，但唯獨對這片樹林不熟悉，始終覺得它是另一個世界，永遠都不會和自己有關(guān)系。

但自從狼沖進牧場咬死那位牧民的五十六只羊，從這片樹林逃走后，他們覺得這片樹林和他們有關(guān)系了。它就像一扇門，狼來了，它為狼打開，狼逃走后，它又為狼關(guān)閉。當(dāng)人追到它跟前，它則似乎關(guān)得更為嚴實，讓人覺得找不到任何一條可以去追狼的通道。

起風(fēng)了，樹林里一陣喧響。

別里思汗起身，準(zhǔn)備返回牧場中心。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團黑影一閃，消失在樹后。它的速度很快，幾乎是倏地一閃便不見了，只留下被撞擊到的小樹在微微搖晃。

是狼。

他十分驚訝，看來狼無處不在，自己只是在這里隨便坐坐，就遇到了。從它快速閃過的速度可得出結(jié)論，狼已掌握了人的習(xí)性，它們看見人后并不露面，而是躲在隱蔽處等人離去，然后才開始行動。他想，狼見到人才會是這種情況，要是換了是羊，狼一定會迅速撲上來把羊咬死。

別里思汗返回，準(zhǔn)備取槍進入樹林尋狼。

他沒有通知任何打狼隊員，因為他們的槍法太差，加之又沒有打獵經(jīng)驗，往往會把事情搞糟。前天晚上，一名打狼隊員發(fā)現(xiàn)一團黑影長時間蹲在河灘中不動，他以為是狼便開了槍，不料是一位牧民蹲在那兒解手。幸虧他的槍法差，那位牧民才幸免于難。第二天，那位牧民找到打狼隊大罵：“我解手犯法了嗎，你們居然開槍打我？你們打不上狼，打人倒利索得很！我看你們就是在公牛身上擠奶，在石頭上栽花，一幫子胡球整的東西！”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打狼隊的士氣大減，再也不好意思去找牧民聊天了。

別里思汗慢慢向樹林走去。這些天，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對狼也改變了看法。狼與人，或者說狼與羊群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最簡單最直接的侵害與被侵害的關(guān)系，狼牙沾了血會瘋?，F(xiàn)在的情況是，只要狼出現(xiàn)羊便不可避免地會被咬死。狼真的成災(zāi)了。所以，他動了打狼的心思。把狼打死，或者給狼一些威懾，就可以避免牧民再受損失，這是一個牧民最起碼的對羊群的保護，也是自己的責(zé)任。如果一個牧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他最終會落得在外面沒有一只羊，回到家沒有一塊肉，只有嗚嗚刮的風(fēng)讓他滿心凄涼。

進入樹林后，別里思汗開始尋找狼的蹤跡。前幾天下過雨，任何動物從樹林中走過都會留下蹤跡，他相信那只消失在樹后的狼也不例外。樹林里有一股潮氣，沒走多遠便打濕了他的褲角。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本打算抽一支莫合煙，但一想狼會聞到煙的氣息，便打消了念頭。別里思汗向四周看，發(fā)現(xiàn)密集的樹木可對任何事物起到遮蔽作用，就連此時坐在石頭上的他，從別的角度也不一定能被發(fā)現(xiàn)。別里思汗感嘆，這可真是一個有利于隱藏的好地方，狼藏在這里，誰能發(fā)現(xiàn)??！

行之不遠，別里思汗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狼爪印。

別里思汗看著地上的狼爪印發(fā)呆。狼離人這么近，猶如這里并非是牧場，而是狼的領(lǐng)地。到底是人干擾了狼，還是狼干擾了人？

別里思汗慢慢向前搜尋過去，地上的狼爪印越來越清晰，他判斷，這是一只從外面往回走的狼，而且背負重物，否則其爪印不會踩得如此深重。在一片草叢前，爪印顯得凌亂，可以想象得出，狼在這里停留或徘徊過。而在一個小山坡上，爪印劃出了長長的痕印，把土也摳出了一道細槽。別里思汗斷定，狼在這里打滑，不小心從山坡上溜了下來。

別里思汗一路觀察得很仔細，不放過任何一處印跡。

只要從路上走過，都會留下印跡，不論是人還是狼。至于能否發(fā)現(xiàn)，則在于人的眼力好壞。眼力好的人，一眼就可以判斷出是什么動物由此處經(jīng)過，并會在心里做好防范準(zhǔn)備。

走了好一會兒，別里思汗還在樹林里。

別里思汗感嘆，這片樹林從外面看并不大，走進來卻猶如進入迷宮，這么長時間都走不出去。

地上的狼爪印還在向前延伸。狼爪印延伸向哪里，別里思汗將跟向哪里。

最后，狼爪印出了樹林，延伸進一片沙地中。別里思汗這才明白，狼之所以苦苦在樹林里穿越，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爪印，它也許以為很少有人進入樹林，所以它的穿越便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狼就是這么謹慎，哪怕是很細小的地方，它也精心處置，不給人留下追蹤它的機會。但它沒想到別里思汗卻偏偏進入了樹林，發(fā)現(xiàn)它的爪印后，便一路跟蹤了過來。

狼走一步，人看三眼。經(jīng)驗豐富的別里思汗，準(zhǔn)確無誤地跟蹤它的爪印走出了樹林。

狼的爪印進入沙地后更為清晰，但間隙卻變得更大，似乎它是在用跳躍的方式向前跑去了。別里思汗想，沙地柔軟，狼已無法隱藏瓜印，所以它加快速度，很快便消失在樹后面了。

前面有幾棵樹，雖然粗大，但卻已經(jīng)干枯，不見一丁點綠色。

狼的爪印在樹下消失了。

別里思汗在四周仔細尋找，均不見狼的任何痕跡。

怪了，狼難道長翅膀飛了？

一只烏鴉在他頭頂盤旋，幾次欲落在枯樹上，但因為別里思汗一直在走動，便只好繼續(xù)盤旋飛翔。或許是烏鴉沒有了耐心，突然發(fā)出“哇”的一聲叫。別里思汗一驚，壞了，烏鴉是狼的朋友，它在給狼報信呢！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已感到身后有一股風(fēng)擊打在了脖子上，他向旁邊一閃，才回過了頭。

身后站著一只狼，距他只有兩三米遠。它的頭略微低下，但兩只眼睛卻向上看著，在逼視著別里思汗。

狼走到這里停下了。

狼窩在這里。

狼發(fā)現(xiàn)自己后并沒有離開，也許它的小狼崽在這里。

狼要進攻自己了。

別里思汗內(nèi)心像洪水樣翻滾出這一系列問題。他沒想到，自己苦苦搜尋的狼，出現(xiàn)時卻如此輕易，突然一下子就露面了，而且還站在離自己只有兩三米的地方，他甚至聞到了它噴出的氣息。如此近距離看到狼，他還是有些恐懼，不由得把槍握緊了。

狼一動不動，與別里思汗對峙。

別里思汗覺得這只狼真丑，是因為殘暴在它身上無處不在，就連它身上的毛也豎立著，讓它看起來更像一個惡魔，處處散發(fā)出邪惡的氣息。尤其是它的眼睛，透著一絲冰冷的光，讓別里思汗覺得它眨動幾下眼睛，都會刺出刀子。

別里思汗后退到樹邊，舉起了槍。他不給狼機會，只想一槍把它打死。同時，他做好了防范準(zhǔn)備，萬一打不中目標(biāo)，狼一定會撲上來咬人，他可以利用樹躲避，然后再次向它開槍。

狼看見別里思汗舉起了槍，叫了一聲。別里思汗不再猶豫，對著它的胸部扣動了扳機。一聲脆響，狼被打中，但卻沒有打中要害，它只是身體歪了一下，便又站直了。別里思汗向樹后躲去，意欲推子彈上膛。但狼卻閃電般撲了過來，大叫一聲，用兩只前爪把他撲倒在地。由于它用力太猛，別里思汗倒下后，它也一跟頭栽倒了。別里思汗看見它的頭剛好在自己跟前，心想，只要把它的嘴摁到沙子里去，它就咬不到自己了。人在危急時刻，想法與動作幾乎可以達到一致。別里思汗這樣想的時候，實際上他已經(jīng)伸出了手。狼的嘴被摁到沙子里后，用力一掙，企圖掙脫。別里思汗看見了它的鼻子，心想剛接到上面通知一個狼鼻子獎一只羊，干脆就從它的鼻子上下手。別里思汗的想法和動作再次同步，一把摳進狼的鼻孔，再次把它的嘴摁入了沙子里。

狼在掙扎。

但它除了身子扭動、四爪亂蹬外，卻無法從別里思汗的兩只大手中掙脫出來。別里思汗的這個辦法對狼來說是致命的，它縱然有一頭可撞飛石頭的力氣，但卻使不到鼻子上來，只能被別里思汗把頭死死摁在了沙子里。

掙扎中，一股熱熱的東西噴在了別里思汗臉上。

是狼血。

剛才的一槍雖然沒有擊中它的要害，但仍然讓它血流如注，加之它又用力掙扎，所以血流得越來越多，它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別里思汗仍死死地摁著它，不讓它有喘息的機會。他知道，自己堅持的時間越長，狼的血就會流得越多，就會越加接近死亡。

慢慢地，狼癱軟了下去。

別里思汗迅速給它補了一槍。他知道狼會裝死，它們發(fā)現(xiàn)斗不過人時，便會趴在地上不動，待人放松警惕后，再給人以致命一擊。子彈射入了狼的頭部，血汩汩流出，狼不再動了。

這時，別里思汗才發(fā)現(xiàn)這只狼的一條腿斷了，它因為只有三條腿才無力反抗，否則，他不會如此輕易得手。

別里思汗用刀子割下它的鼻子，裝入口袋里。他不光利用它的鼻子制服了它，而且還可以用這個鼻子去領(lǐng)回來一只羊，他突然覺得自己喜歡上了狼鼻子。

別里思汗擔(dān)心附近還有狼，便扛上那只狼返回了牧場。

當(dāng)晚，一位牧民的一只小羊羔不見了。

此事奇怪。

如果是狼干的，它們一定會咬死大羊，而不會只拖走一只小羊羔。曾有一群狼沖進羊群，一只小羊羔不諳危險，跑到了狼跟前，狼嫌它礙事，一爪子把它擊倒在地，然后從它身上跳過去跑了。有肉不喝湯，有湯不喝水。對于嗜肉成性的狼來說，它們懂得大羊比小羊羔的肉多，大羊可以吃好幾天，小羊羔吃不了幾口，叼走小羊羔劃不來。

別里思汗心頭一陣惶恐，他覺得那只狼被自己打死后，狼群發(fā)現(xiàn)它一去未回，它們斷定是牧場上的人干的，便悄悄摸到牧場邊上，發(fā)現(xiàn)人們的防范意識很強，但有一只小羊羔卻在亂跑，于是它們便把小羊羔叼走了。

別里思汗再次決定出去尋找那群狼。這些天他有一種恐懼，覺得狼正以越來越強大的陣勢向那仁牧場逼來，如果再不阻止，那仁牧場將又會發(fā)生像五十六只羊被咬死那樣的事情。

吃過早飯，別里思汗帶三名打狼隊員出門去尋找那只小羊羔。他想起不久前被自己打死的那只白鬃狼和五只小狼崽，它們死后，那只公狼便一路追尋自己，最后終因無力報仇而一頭撞死。所以他相信叼走羊羔的一定是一只公狼，找到了小羊羔，也就找到了公狼。三名打狼隊員很興奮，別里思汗隊長昨天扛回了一只狼，收獲不小，他們也希望自己今天每人能扛回一只狼，用狼鼻子去換羊。

牧場上很安靜，地上的青草泛出一層暗光，似乎經(jīng)過一夜時間，它們已長高了不少。牧場上的草就是這樣奇怪，牛羊一遍又一遍地吃，它們卻總是在長，以至于整個夏天都綠油油的，就像有過要把牛羊喂肥的約定似的。牧民們對草有感情，把牛羊放開之后，會坐在草地上，用手愛撫草葉，嘴里發(fā)出情不自禁的贊賞。

別里思汗帶著三名打狼隊員穿過樹林，找到了昨天打死母狼的地方。

一只烏鴉在那幾棵樹上空盤旋飛翔，幾欲落下，但又像是很害怕似的旋飛而起，發(fā)出難聽的哇哇聲。別里思汗警覺起來，對三名打狼隊員說：“大家小心，烏鴉出現(xiàn)，狼就會出現(xiàn)，因為烏鴉經(jīng)常給狼報信?！?/p>

過了一會兒，烏鴉飛走了，沙地上卻并不見狼的蹤影。

別里思汗發(fā)現(xiàn)一棵樹上有幾道爪痕，不但樹皮被抓掉，而且連里面的樹身也被抓出一道印子。是狼抓的，他斷定。他昨天把那只母狼打死扛走后，公狼找到這里無以發(fā)泄，便用爪子抓樹。失去母狼讓它悲憤難消，以至于把樹身抓出了深深的爪痕。別里思汗看著那幾道爪痕搖了搖頭，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他是不愿意打狼的，但眼下牧場上的牛羊需要保護，他不得不扛起槍一次次去尋找狼，并一次次對著狼扣動扳機。有時候，他開槍之后只想轉(zhuǎn)身離去，他不想看到狼慘死的樣子。

一名打狼隊員看見別里思汗搖頭，便問他：“隊長，你頭疼嗎？”

別里思汗言不由衷地說：“頭疼。”

“那返回去吃點藥吧？”

“不用，沒有能治我這種頭疼的藥?！?/p>

“那怎么辦？”

“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p>

別里思汗招呼大家繼續(xù)上路。沙地柔軟，踩上去腳能陷入進去，讓他們行進的速度不得不慢下來。好不容易走出沙地，翻過一個山包，前面卻又是一片沙地。那三名打狼隊員覺得奇怪，在那仁牧場這么高的地方，怎么會出現(xiàn)沙地呢，難道這個地方處在風(fēng)口上，平時的風(fēng)把沙子刮到了這里，刮出了一片像沙漠一樣的地方。別里思汗告訴他們，風(fēng)是個很奇怪的家伙，前一年可以把一片草地刮成沙漠，后一年又可以把一片沙漠刮成草地。在扎瑪納什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

他們從山包上下去，進入那片沙地。

突然，別里思汗看見沙地上有一串狼的爪印，從爪印分布情況看，有一只狼從這里走了過去。他對三名打狼隊員說：“有狼，大家小心?！?/p>

“狼在哪里？”三名打狼隊員沒有發(fā)現(xiàn)狼的蹤影。

“在地上?！?/p>

“在地上？地上沒有狼！”

“噢，沒說清楚，地上有狼的爪印?！?/p>

三名打狼隊員這才看見地上有一串狼的爪印。他們緊張地舉起槍向四周巡視，只要有狼，他們就可以開槍。但除了地上的狼爪印外，什么也沒有。

別里思汗仔細觀察地上的狼爪印，他發(fā)覺這串狼爪印比一般狼的瓜印要大得多，而且踩得很深，由近及遠，頗為引人注目。

難道是狼王留下的？

這么大的爪印，除了狼王，還會有怎樣的狼踩出呢？

別里思汗心頭一陣恐懼，如果遇上狼王，這次出來就會有大麻煩。狼王露了面，獵人斷槍管。狼王不但智慧超群，而且對狼群的號召力極強，它只需長嗥一聲，能聽見的狼群都會奔來，俯首聽從于它的指揮。沒有人見過狼王，也許因為狼王擁有至高的權(quán)利和榮耀，有很多狼為它進貢食品，所以它從不露面。

向前跟蹤了一截路，別里思汗明白了，地上的這串讓他誤以為是狼王留下的爪印，原來是兩只狼的爪印踩在一起深陷沙地后留下的。他想，一定是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走過了這里，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它們，公狼走在前，母狼走在后，母狼每次都把爪子踩進公狼的爪印中，讓發(fā)現(xiàn)爪印的人誤以為只有一只狼從這里走過，從而忽略它們，以及在不遠處的小狼崽的存在。

關(guān)于狼在地上不留爪印的事，在牧場上曾發(fā)生過一次。有一年，因為狼多，牧民們每天都在牧場四周瞭望。似乎刮過的風(fēng)中有狼的影子，天上飛過的鳥兒在給狼帶路，或者說，牧場邊上的樹林里有狼，隨時會沖出來。達爾汗當(dāng)時在牧場上，他說：“狼即使走上十座山，也不和人碰一面。狼是等不出來的，你等它，它好像知道，它偏偏不出來。你不等它，它反而說出來就出來了。狼為一塊肉，守得比命長久。狼出來，一定是有目的的?！?/p>

牧民們便不再向牧場四周張望。

但過了沒幾天，正如達爾汗說的那樣，一只狼說出來便真的就出來了。那只狼長得矮小，渾身灰白，如果在狼群中，它一定并不起眼。它從樹林里出來后，望了望牧場上的牛羊，卻沒有接近它們一步，而是繞過那條小河，爬到了牧場一側(cè)的山坡上。山坡上有一戶牧民的帳篷，那位牧民帶妻子來了那仁牧場，他每天出去放牧，妻子在帳篷中做飯，帳篷頂部的炊煙總被其他牧民帳篷上的要濃一些。那只狼悄悄接近了他家的帳篷。至此，牧場上無一人知道它的意圖。

它走到離帳篷不遠的地方，趴在了一棵樹后。狼把身子趴一趴，眼睛向外看三看。狼不論在什么時候，都要先把自己隱藏起來，然后才做打算。狼以長久隱藏為接近目標(biāo)的唯一方式，當(dāng)狼突然出現(xiàn)，實際上它們已經(jīng)完成了隱藏過程，要向目標(biāo)發(fā)起攻擊了。但這只狼卻長久趴在樹后，低著頭，似乎睡著了一般。

下午，那位牧民的妻子從帳篷中出來，去牧場中的那條小河去提水。那只狼從樹后走出，悄悄跟在她身后。

牧區(qū)從未發(fā)生過這樣的怪事。

到了夏季，男人們都趕著羊去放牧。羊吃著草越走越遠，而那仁是個大牧場，誰的羊也走不到盡頭。牧民讓羊吃一座又一座山上的草，他們跟在羊后面，一跟就是一天。在整個夏牧場上，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年都如此，哈薩克族牧民就這樣過著平靜的游牧生活。這時候，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女人們忙著里里外外的事情，從來都不能閑下來。這戶牧民孤獨地住在牧場對面的山坡上，女主人要干點什么事情，總是要走很遠的路。她丈夫每天都出去，她就變成了這個家的男人。每天下午，她要去牧場中心的小河提回一桶水，然后早早地為丈夫做好飯。

她不知道有一只狼已經(jīng)接近了她。她下山坡時，水桶是空的，她的步子邁得很輕盈。那只狼遠遠地跟在她身后，踩著她的腳印?？熳叩侥翀鲞厱r，狼躲在了一塊石頭后面，等著她提水回來。她因為提了滿滿一桶水，上山坡時顯得頗為吃力，額上很快沁出一層汗。而那只狼似乎只對她的腳印感興趣，用爪子踩著她的腳印，在山路上走動，如果她在半路上停下，或者有要回頭的意思，那只狼馬上就會躲開。

好幾天過去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每天都悄悄跟在她身后，重復(fù)做著這樣一件事。她由于總是忙碌，對身后的狼居然絲毫沒有察覺。終于在夏末的一天，這一幕被另一個女人看見了，她對牧區(qū)的女人們講了，女人們躲在帳篷里看著山路上的那一幕，驚奇不已。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們都對那個女人守口如瓶，只是私下里不懷好意地議論著，她們一致認為她和那只狼有說不清的特殊關(guān)系。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磿逻@個結(jié)論，但事情卻被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人們都愿意相信。

很快，男人們趕著羊群回來了，女人們把那件事情講給男人聽，再悄悄傳給了那個女人的丈夫。她的丈夫為了證實事情的真相，躲在別人的帳篷里，等待著妻子在山道上出現(xiàn)。果然，她出現(xiàn)時那只狼也出現(xiàn)了，一切都和人們說的一樣，他憤怒而又羞恥，抓起獵槍向著那只狼扣動了扳機。那只狼被打個正著，一頭栽倒在地，他的妻子被突然響起的槍聲嚇壞了，等回過神，看見身后有一只被打死的狼，驚恐不已，突然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一嚇一驚，她暴命而亡。

沒有什么能證明她了。人們從此都看緊了自己的女人，防牲畜比防那些喜歡尋花問柳的男人還謹慎。人們只要一提起她，就說她不要臉，她就是一只動物，她的丈夫覺得沒臉見人，趕著羊去了一個人們不知道的地方，再也沒有回來。在牧區(qū)，牧民們最痛恨的是狼，但在這件事情上，人們反而沒有指責(zé)那只狼，只是認為那個女人罪不可恕。

后來，狼踩人腳印的事情又發(fā)生了，看見那一幕的那個人手頭沒有獵槍，就吆喝了一聲，狼跑了，被狼跟蹤的那個女人從山坡上跑下來，驚恐萬狀，久久不能平靜。人們覺得同一件事情在牧區(qū)重復(fù)發(fā)生，真是有點奇怪。但一只狼為什么總是要跟在女人的背后呢？誰也無法解釋這一切。

慢慢地，這件事就變成了一個謎。有些謎是永遠無法解開的，但它卻有存在的理由。這個世界太大了，不管有多少未解之謎，它都能裝得下。

現(xiàn)在，狼隱藏爪印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一時還騙得別里思汗以為是狼王出現(xiàn)了。但別里思汗還是對狼心生敬意，它們雖然狡猾，但它們的智慧卻總是如此讓人震驚，不得不佩服它們是最具戰(zhàn)略意識的動物。

他們繼續(xù)向前搜尋。

沙地在這個高山牧場像個不速之客，死皮賴臉地坐在那兒，他們不敢再往前走了。前面是一片草地，有樹，還有一條河。這樣的地方往往是狼的藏身之所，別里思汗警覺起來。還沒等他們進入草地，突然傳來幾聲狼嗥。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趴在一塊石頭后面，悄悄觀察著草地。

一只小羊羔正被四只小狼圍追，無論它跑到哪里，都逃不脫它們兇猛的撲抓。

兩只大狼在不遠處蹲著，死死盯著草地上的四只小狼和一只小羊羔。

小羊羔正是昨天晚上丟了的那只，原來它被這兩只大狼抓到了這里。

慢慢地，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看明白了，兩只大狼是在用這只小羊羔訓(xùn)練四只小狼，讓它們學(xué)會圍追堵截的本領(lǐng)。這只小羊羔最終會被它們咬死吃掉的，但現(xiàn)在它們讓它活著，成為四只小狼的攻擊對象。小狼在今天學(xué)會的本領(lǐng)，將會用上一生。

別里思汗在心里想，四只小狼在今天學(xué)會的本領(lǐng)，將在今天終結(jié)。

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要把它們?nèi)看蛩馈?/p>

小羊羔在四只小狼中間驚慌逃竄，終于逃出了它們的圍追。但它并沒有跑多遠，閃出兩團黑影，兩只大狼撲到它跟前，頭一揚便把它撞倒，四只小狼跑過來再把它包圍了起來。

兩只大狼又蹲在一邊看著。

“時機到了，瞄準(zhǔn)！”別里思汗低聲說。

三名打狼隊員將槍口悄悄伸出，瞄準(zhǔn)了狼。

四只小狼仍圍著小羊羔在玩著殘酷的生命游戲，它們把小羊羔像皮球一樣推來搡去，無論小羊羔怎樣掙扎，都逃不脫它們的魔掌。四只小狼均在射程內(nèi)，很好打，但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并不想對它們開槍。兩只大狼一動不動蹲在一邊。他們要打的是這兩只大狼，打死了大狼，四只小狼可以輕而易舉地拿下，甚至連子彈也節(jié)省了。

四支槍瞄準(zhǔn)了兩只大狼。

槍響之后，兩只大狼均一頭栽倒，但公狼卻迅速爬起，嗥叫著向打狼隊員撲來。它的速度很快，幾乎是從一地向另一地跳躍著奔跑，轉(zhuǎn)眼間就撲到了他們跟前。別里思汗剛才的一槍打中了它的肚子，血在往外流著，一團猩紅。它扭頭用嘴舔了一下傷口，它的嘴便變紅，看上去像是剛咬過什么。

它死死盯著四個人。

三名打狼隊員嚇壞了，提著槍轉(zhuǎn)身便跑。別里思汗迅速推子彈上膛，又開了一槍。因為慌亂，子彈打偏了。

公狼一躍而起，向別里思汗撲來。別里思汗早已閃到了石頭另一側(cè)，躲過了它的利爪。

父親達爾汗曾對別里思汗說：狼在抬起下巴和前爪時，便是要向你撲來，你必須在這一時刻迅速躲開，跳到它的視線之外。有很多人不懂這一點，在狼一躍而起時才知道它要撲向自己，那時候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狼會一下子把他撲倒在地，如果他運氣差，就命喪狼口了。

有了這一經(jīng)驗，別里思汗化險為夷。

狼再次向別里思汗撲來，但在一躍而起后，卻歪斜著倒了下去。它畢竟已被子彈擊中，傷口不停地在流血，加之向別里思汗撲來時用力也猛，所以它的身體突然癱軟了。盡管它雙目猶如在噴火，在它卻再也爬不起來。

別里思汗跑到它跟前，用槍托猛擊它的耳根。狼要是緩一緩，就能推倒山。所以，別里思汗不給它緩勁的機會，瞅準(zhǔn)它的耳根用槍托猛擊下去。打狼不打頭和腿，耳根子一碰就昏過去。狼的耳根最為敏感，只要能打中，一下子就可以讓它昏厥過去。

槍托擊在狼的耳根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狼不動了。

別里思汗怕它裝死，便推子彈上膛，朝它頭部開了一槍。它的頭被打開了花，露出猩紅的舌頭和四顆長長的牙。別里思汗低頭看去，狼的其他牙都不起眼，唯獨上下牙床上的兩顆長牙無比尖利。雖然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死了，但長牙看上去卻仍讓人駭然，似乎狼身體里的兇惡并未消失，從長牙上透露出一股殺氣。

那三名打狼隊員也跑回來，看著狼滿臉的血，罵出難聽的話。

兩天時間，別里思汗打死了兩只狼，打狼隊員很佩服他，也很羨慕他。他們說：“別里思汗隊長，你一天打一只狼，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有一大堆狼鼻子，可以去領(lǐng)獎的地方領(lǐng)上一大群羊了?！?/p>

“羊是自己養(yǎng)的，靠這種辦法壯大不了羊群?！?/p>

“聽說鐵列克提有人專門靠打狼領(lǐng)羊，已經(jīng)有一大堆狼鼻子了?！?/p>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時間長了，他難免會遇上危險，不要把狼看簡單了，不然會吃虧的?！?/p>

“看來我們的別里思汗隊長并不想打狼?！?/p>

“如果不是為了那仁牧場的牛羊，我是不會打狼的?！?/p>

說話間，他們用繩子把狼的四條腿縛住，放在石頭后面，準(zhǔn)備返回時把它抬回。

“母狼和四只小狼跑了?！币幻蚶顷爢T說。

別里思汗說：“跑不了，它已經(jīng)被打中了。”

“咱們追嗎？”

“追?！?/p>

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搜尋到母狼被打中的地方，地上有血，是那只母狼流出的。剛才，兩只大狼在這里讓四只小狼練習(xí)殘酷的生命游戲，它們無視一只小羊羔的生命，所以它們被子彈擊中。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公狼喪命，母狼帶著四只小狼逃竄?，F(xiàn)在，除了地上的猩紅血跡，再也看不出狼在這里出現(xiàn)過的痕跡。地上的草頗為嫩綠，如果有牛羊到這里來，一定可以美美地啃食一天。但沒有人會把牛羊趕到這里來，偏僻之地，往往會有狼出沒，誰也不會為了好草而冒險。

別里思汗說：“地上的血跡就是狼的尾巴，咱們順著血跡追下去，不愁找不到母狼和那四只小狼?！?/p>

打狼隊員點頭稱是。

地上的血跡頗為顯眼，這就是狼“尾巴”，他們似乎輕松地拽著這條“尾巴”，狼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搜尋了不遠，母狼和四只小狼在前面出現(xiàn)了。母狼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一頭跌倒。四只小狼驚恐慌張，邊跑邊叫，企望母狼能給予它們保護。但母狼已經(jīng)保護不了它們了，它傷得很重，現(xiàn)在的奔跑實際上是垂死掙扎。

別里思汗瞄準(zhǔn)母狼，開槍。

母狼再次被擊中。

但母狼卻掉頭撲了過來。它大聲嗥叫，似乎到了這種地步，它不想活了，只想和他們拼命。它已經(jīng)挨了兩槍，別里思汗不再緊張，從容推彈上膛，再次向它開槍。它再次被擊中。它大嗥一聲，身體轟然倒地。別里思汗和三名打狼隊員圍到它跟前，它的口鼻都在流血。它的肚子一起一伏，身上的三個小窟窿隨之噴出血來。別里思汗前后兩槍均打中了它，三顆子彈像刀子一樣將它堅硬的身體拆解，最后散架而亡。

“別里思汗隊長，你又多一只羊。”打狼隊員羨慕地說。

別里思汗不說話，將頭扭向一邊。四只小狼不見了，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不知它們躲到了哪里。別里思汗在四周走了走，他找不到小狼的藏身地。他想，這只狼發(fā)現(xiàn)他們追上來后，便放棄了帶小狼回到狼窩的想法，它要獨自面對危險，并贏得時間，讓小狼們安全回到狼窩中去。只要它們躲過今天的危險，日后就可以安全度日。這也是它不顧死活撲過來，要與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拼命的原因。如果它把別里思汗和打狼隊員咬死，它就可以安然無恙地回到小狼身邊去，如果別里思汗把它打死，它最多暴尸荒野，不會暴露小狼所在的狼窩。

別里思汗嘆息一聲，人狼相遇，不是人死，就是狼亡。這一點什么時候才能改變？

別里思汗想起母狼生下小狼崽后，公狼會陪伴在母狼和小狼崽身邊，只有在覓食時才會外出。公狼為了母狼和小狼崽的安全，不會騷擾狼窩附近的動物，所以覓食一般都要走出很遠。而這兩只公狼和母狼之所以把四只小狼帶出來，是為了利用一只小羊羔，訓(xùn)練它們圍追堵截的本領(lǐng)。意外得到一只小羊羔，讓它們覺得必須好好利用一次，讓小狼盡快學(xué)會自己覓食。但它們卻碰上了人，人要打死它們，它們便不得不向人發(fā)起攻擊。人怎能輕易讓他咬死呢？人有智慧，人的智慧比什么都厲害。吃肉的牙長在嘴里，吃人的牙長在心里。人長在心里的吃人的牙就是智慧，狼豈能輕易把人打敗呢！最后的結(jié)局，必然是人把狼打死。

四只小狼到哪里去了？別里思汗頗為疑惑。

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棵大樹下有一個洞，洞口的土有剛剛被踩過的痕跡。

狼洞在這里。

別里思汗再次感嘆狼的聰明，它們在大樹的根部挖出洞是多么明智的選擇，因為大樹的龐雜根系可以防止其洞漏沙坍塌，在里面待兩三個月沒有任何問題，而兩三個月后，大狼則領(lǐng)著小狼去尋找狼群，這個洞則有可能會成為另一只公狼和母狼的棲息地。

別里思汗趴在洞口聽了聽，里面有支支吾吾的叫聲。他斷定，小狼一定在里面，因為失去了父母，它們驚魂未定，在不安地叫著。

別里思汗讓三名打狼隊員脫下身上的大衣，堵住了洞口。小狼在洞內(nèi)呼吸不到空氣，就會被悶死，即使它們不被悶死，沖出洞來也難免一死，有四支槍在等著它們。

很久，洞口沒有動靜。

別里思汗想，狼洞一定另有通風(fēng)口，此時洞口雖然被堵死，但通風(fēng)口卻依然可以讓它們安然無恙地待在洞中。狼早就想到洞口會被人堵上，所以挖洞時一定挖好了一個通風(fēng)口。這個通風(fēng)口很重要，有時候狼進入洞中后，為防止被人發(fā)現(xiàn)，它們也會自己把洞口堵上。有時候獵人跟蹤狼，狼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讓獵人懷疑狼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會隱身。無奈之下，獵人不得不空著手回去。其實，狼進了洞。因為狼洞都在極其隱蔽的地方，又因為狼把洞口遮蔽了，所以獵人便無法發(fā)現(xiàn)。

別里思汗對打狼隊員說：“把衣服穿上吧，衣服對狼沒有用?！?/p>

打狼隊員邊穿衣服邊問：“別里思汗隊長，那怎么辦？”

“會有辦法的?！?/p>

“別里思汗隊長，咱們把這棵樹掀翻？”

“樹太大了，咱們是掀不翻的。”

“別里思汗隊長，能不能把狼洞掏開？”

“狼洞和樹根連在一起，沒辦法掏?！?/p>

“別里思汗隊長，那這四只小狼就沒有辦法弄了嗎？弄出來可以換四只小羊羔呢！小羊羔今年是小羊羔，明年就是大羊??！”

地上有一層樹葉，別里思汗有辦法了。他對三名打狼員說：“把這些樹葉塞進狼洞口，用煙熏。小狼受不了煙，就會出來。”

樹葉很快塞進了狼洞口，一名打狼隊員將其點燃。樹葉慢慢燃燒，煙進入狼洞內(nèi)。很快，洞內(nèi)便發(fā)出一陣小狼的叫聲。煙起作用了。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往外爬。一名打狼隊員問別里思汗：“別里思汗隊長，等一會兒小狼出來了，是開槍打呢，還是用手抓？”

“用手抓吧，省幾顆子彈。”

“好的?！?/p>

樹葉燃燒得更為迅速，有更多的煙進入了狼洞內(nèi)。終于，一只小狼從洞門探出了頭。一名打狼員一把抓住它的頭，將它提了起來。他興奮得大叫：“出來了一只，我一把抓住了?！?/p>

接下來，就聽得他不停地喊著：“又出來了一只，我又一把抓住了。”

“又一只出來了，我又一把抓住了。”

“一只又出來了，我還是一把抓住了?！?/p>

四只小狼悉數(shù)被抓，在三名打狼隊員手里亂扭亂動，但它們只是小狼，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仍被打狼隊員緊緊抓在手中。一名打狼隊員覺得它們活潑可愛，對別里思汗說：“別里思汗隊長，咱們把這四個小家伙帶回去養(yǎng)起來吧，它們看上去好玩得很！打狼不好玩，但養(yǎng)狼一定好玩?！?/p>

別里思汗說：“不行?！?/p>

“為什么不行呢？”

“狼會聞著它們的氣味到牧場上去報仇的。你帶回去四只小狼，說不定就帶回去了四十只狼，四百只狼?！?/p>

“哎喲，那還是算了。”

別里思汗示意他們處置四只小狼。他轉(zhuǎn)過身去，身后發(fā)出四聲慘叫后，很快又平靜無聲。

收拾停當(dāng)，他們返回。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只小羊羔躺在草叢中，脖子被咬斷，地上流了一大攤血。在兩只大狼受到槍擊后，不知它們中的哪一只仍不顧安危，一口咬死了小羊羔。小羊羔是它們抓來的，不論何時何地，它們都不會放棄。

返回途中，他們遇到了一位年邁的哈薩克族牧民，他看見他們抬著幾只死了的狼，驚訝地說：“哎喲，年輕娃娃，你們打死了幾只狼。”

一名打狼隊員說：“我們是打狼隊的，到那仁牧場專門來打狼?！?/p>

“噢，打狼隊，我聽說了。”

“你知道什么地方有狼嗎？”

“羊在心上，狼在山上。羊吃草，狼吃羊。多少年了，就這個道理?！?/p>

“問題是，現(xiàn)在狼太多了，牧民的羊被禍害得不行了，所以才打狼。”

“狼會越打越多……”

“這個說法，我們聽達爾汗叔叔說過，打一只狼，十只狼會看見，打十只狼，一百只狼會看見。狼的報復(fù)心極強，它們看見同類被人打死，它們會來報復(fù)人的?！?/p>

“我們不怕，我們有槍。”

“槍打不了神，狼是神?！?/p>

打狼隊員覺得他越說越玄乎，居然把狼說成了神。他們知道蒙古族和哈薩克族的祖先都把狼當(dāng)成神，關(guān)于這方面的說法有很多，說上一天也說不完。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把狼說成神，因為狼吃羊的事實讓人們痛恨狼，認為它們十惡不赦，還怎么能把它們說成是神呢？

牧民說：“年輕時也打獵，不光打狼，還打黃羊、鹿、哈熊、野豬等等，到底打了多少只獵物，自己也記不清了。但我并不是最能干的，與我一起打獵的一位獵人才厲害呢，一晚上能打死十幾只黃羊。有一次，他碰到了一只白色的野山羊，它太白了，渾身像雪一樣潔凈。他一槍就把那只野山羊打死了，結(jié)果他的頭一夜之間腫得很大，呼吸也變得很困難。他昏睡了兩天，醒來后說，他夢見被自己打死的那只野山羊是一只神羊，它在夢里緊追他不放，他倉皇逃跑，一頭撞在了一塊石頭上。還有一位和我一起打獵的朋友，他有一次發(fā)現(xiàn)了一只盤羊，它頭上的角可真漂亮啊，他瞄準(zhǔn)它準(zhǔn)備射擊，突然從風(fēng)中傳來一個聲音：這是我的坐騎，你不要打死它。四周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那聲音是誰說出的。而那只盤羊則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它的背上有一片印痕，似乎架過鞍子。我那位朋友詫異，難道剛才發(fā)出聲音的，是神？他把槍放下，向那只盤羊揮揮手，讓它走了。”

打狼隊員們聽得入迷，這些故事本身是很精彩的，聽起來很容易讓人著迷。

牧民說：“年齡大一些的人都知道一些傳說，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的守護神。其實，誰也不能肯定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這些傳說卻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不能隨意濫殺動物，它們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樣，同樣也是珍貴的?！?/p>

打狼隊員們明白了牧民的意思，他是在告誡他們，要尊重動物的生命，不要一見到它們，就瘋狂地把它們置于死地。

牧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我活得越老就越明白生命是多么可貴，而失去生命，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親人死去，又是多么痛苦。”

一名打狼隊員問：“你是為自己打死了很多動物而難過？”

牧民說：“有時候我想，假如我是一只狼，出去覓食回來，卻看到自己的小狼都被打死了，還怎樣活下去……”

別里思汗一直沒有說話，聽到這里，他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覺得腳下的路變得無比艱難，無法再向前邁出腳步。

⊙假如一天已經(jīng)過去了，鳥兒也不歌唱，假如風(fēng)也吹倦了，那就用黑暗的厚幕把我蓋上吧，如同你在黃昏時節(jié)用睡眠的衾被裹上大地，又輕柔地將睡蓮的花瓣合上。（泰戈爾）

⊙攝 影：印度行吟2 作 者：山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