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濤
消失的河流
那一刻,那條河流突然地站立起來。水和水里的所有生物在烈陽的炙烤下瞪直了雙眼。四月的桃花水沒有胭脂。
四月的桃花此后再也沒有盛開。
若干年后,我親眼目睹了一些鵝卵石在那一刻死去。
那一年的暮春,很多鷹鷲從四面八方箭一樣射來,所有的桃花頃刻間片片脫落,然后被風(fēng)挾裹而去。
那條河流不長莊稼。
每年四月,當(dāng)清明草茂盛的時候,雖然有人前來插柳,可那柳枝總是不通情理。
死湖
在夏天的湖口,有一座山不知緣何一寸寸潰散了,闖進(jìn)來的舟楫從此失去了故鄉(xiāng)。山那邊是條江,江那頭是片海。
劃水的鳥兒云一樣突圍出去。
舊日的雙翅遺失在死湖的草叢,年年開放惺惺的蓼花。
帆和艙成為野狐出沒的家園。
山那邊是條江,江那頭是片海。
初冬的黃昏,一只凄鳴的孤鴻飛來,背馱著遠(yuǎn)方的寒雪和一輪冷月,沉淪在湖心。寂清處,聽見一把尖喙的釘錘在某一方石塊上敲打得激動無比。
被雷擊而亡的樹
樹上寫著:我是亡者。
它沒有頭顱。它的身軀被一柄王者之劍詮釋得鞭辟入里。枝葉是茂密的,樹蔭是龐大的,都在先前?,F(xiàn)在蓊郁在別人的頭頂。
然而它并非赫然彰目者。
然而它并非生在靠近劍刃的巖石之上。
然而它并非罪不當(dāng)赦者。
它一直生長在眾多的同類中間。然而它被雷擊了。它被雷之刃砍削得沒有任何逃生的希望。
然而,它沒死。它把最后一句話寫在了身軀變成的墓碑之上。
大鳥
曾經(jīng),一只大鳥從所有人的頭頂飛過。誰都看見了它飛得很慢。它俯瞰大地上的每一雙眼睛。它碩大無朋的身軀和翅膀遮住了直射在人們身上的陽光。
此時,正忙著秋收的人們?nèi)樟算y鐮,仰視飛翔在天空的神話。人們感覺正午仿佛有風(fēng)吹在心的底處般愜意。這時候,一個孩子突然間哭了,接著一個女人嚶嚶地抽泣。
秋天的大地上,跪著應(yīng)該站立的人們。
正像一個傳說的開始和結(jié)尾那樣充滿了力度。
果核
當(dāng)花瓣還未醒來時,它已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枝頭。認(rèn)識果核,應(yīng)從這一刻開始。而人們常常避而不談。
果實(shí)從枝頭悄然蒂落,猶如一支美妍曲子的結(jié)尾。
旺盛的食欲把果實(shí)的一生狼吞虎咽,終無法用虎齒的堅硬敲碎果核那一層鎧甲。最后還得無可奈何地吐出來。
其實(shí)果核就是果核,它并不代表什么。
然而終究有人感到了它存在的麻煩,用高明的手段把它逼出家門。櫻桃小口們的笑聲使果核從此流浪遠(yuǎn)方。
我們看到:很多果核正一枚枚離我們而去。
崖畫
一種古樸的舞蹈和儀式,一種耕種和收獲的姿式,一種遙遠(yuǎn)的聲音和喘息,正從那些古老的石壁上向我們招手。石頭迫使我們再一次審視石頭的真正含義。
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在這樣一種根基里茂盛生長、開放,成群成群的牛羊在這樣一種情調(diào)里分娩、成長,山里的日子在這樣一種映照中壓縮、拉長,那些出嫁娘的紅頭巾,那些送嫁人的青蘆笙,那些不知名字的“活化石”,都暗示了些什么呢?
當(dāng)崖畫成為他們背景的時候,山里的石頭平常之極,山里的石頭絢爛之極,山里的石頭不全都是石頭,有些石頭常常逼得我們淚流不止。
遠(yuǎn)征
一次次走向我們身邊的,永遠(yuǎn)是我們思念最切的村莊。我們渴望著那永遠(yuǎn)離我們而去的恬靜和自由,我們緊系著那永遠(yuǎn)離我們而去的舔犢的親情。我們告別,我們遠(yuǎn)征。
撫摸身上武裝精良的黃金鎧甲。
撫摸握持的從先輩手中接下的無堅不摧無刃不克的矛和盾。
我們就看見騎著瘦馬的唐吉訶德和他的桑丘面對風(fēng)車?yán)鄣镁A?。于是我們大笑?/p>
于是我們就被我們的大笑擊中要害。
在一生漫長的時日里,我們開始著每一次告別,開始著每一次遠(yuǎn)征,也頻嘗著失敗的苦果。
那些凱旋的勇士,請你真心地告別我,你戰(zhàn)勝了誰?
火痕
被火扶養(yǎng)著長大成人,全身的骨骼錚錚有聲。我們一次次為在這樣一種紅爐里熔化而感到幸福。母親一巴掌打在我們臉上使我們虎背熊腰起來。我們在最底層的樓里過活一遍遍感激母親。
一巴掌打在我們臉上,火辣辣地痛成化石。
在這樣的意境里,我們起伏的臉部盛開滿山的杜鵑。
我們就著燈,一遍遍地向遠(yuǎn)方的母親寫出那些堅硬的思念之情。等著鴿子在白夜里破窗而來。
被火撫養(yǎng)著長大成人,我們已是火的子孫。
臍血
幾百年前盛開的那些花朵,如今仍黑在那一道堅固的墻上,年輕的女人在血崩之后被埋在平原的最高處,象一粒種子種在那里。若干年后那一帶輟滿了梨花。
春天總有烏鴉從那里飛過。
之后,落在那道堅固的墻頭,趕也不走。
這個黑色的東西,這個令人討厭的家伙,總想學(xué)一聲幾百年前的那一天唯一的那一聲啼哭。
滿坡的梨花常常是一夜間就雪一樣飄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