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傘
隱形的房間
一
不確定是哪一天,不確定影子是否真實。
“來,黃昏最后的微笑在此,我們將夜晚延長,我們形成無數(shù)的第二天。”
房間預設在這里。
從那里出發(fā)吧。是的,從那里,拋開時間、世界、人類、命運,甚至,食物和美。當飽滿的種子一樣成熟的空在我身上聚集,你從一場大雨中醒來,用恍若隔世的寂靜跨越萬物,如果我聽見敲門的聲音,摘下面具,你會是誰?
不存在的百葉窗只透出一絲絲微光,我看不清你的面孔,我只印證了一個存在,那個存在仿佛在說,我們從不陌生。
然后我們的眼神中生出了更多的光來,然后我們穿行在這些鬼魅的光線之中。一道道。線狀的。環(huán)形的。無形的。被捆扎。被糾纏。除了我們,再沒有別人。
二
我語無倫次的時候,我就開始沉默了。
瓶子里的熏衣草是干的,我嘴里的葡萄有吮吸不盡的汁液。
坐吧,親愛的。這里的椅子和沙發(fā)沒有區(qū)別,正如這里的我和這里的你沒有國籍一樣。你盡可能的自由,你盡可能的忘記習俗和禮儀。你說什么我都能聽懂。但偉大的漢語,承載著我們不可復制的預言,任何語種都不能代替,對,任何語種。
我們還需要一種精確的顏色。你看看吧。天花板、墻壁、衣櫥、床、書桌……再余留一些空間給我。比如陽臺,比如,窗。比如,你的眼睛。
我在喜愛的黑夜中向往光明的事物。我手中的筆行走在一張白紙上。我寫下的你在歷經人世滄桑之后,像古羅馬的早晨。
鐘聲落進你的心臟,這個你也許是來世的你。
三
由此我說,我的思考只是游戲。
由此我說,大概最真實的活著就是與自己交談。
每天都有人慶祝生日。每天都有人在腦中閃現(xiàn)死亡。時間的脾氣很好。我有時抬頭,有時彎腰,有時我在白晝中筑建月光,為了等待十指緊扣的那一刻。
那么,再回到這里來。
轉瞬我就不記得此刻的我了。你坐在對面。整個早晨。整個上午。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整夜整夜。房間隨時都在變幻,壁畫、枕頭的花色、書架的方向、你踩過的地面、浴室里水龍頭的聲音……在絮絮不休的話語和睡眠之間,在書本和身體的暗喻里,菜肴和酒杯離我們很近的時候,我總是重復,房間的味道很好,很好。
于是,我扮演的角色回到童年。
于是,我捕捉故事的細節(jié),從激烈到平靜,然后,我把秘密放入口中。
四
你不說話的時候空氣也是熱的。
窗外是另一個世界。當我再看四季輪回,一切顯得異常陌生。
我只是窗內的我,足不出戶的我,不經世事的我;看著果實壓彎樹枝就會心疼的我,遇見花朵凋零就要流淚的我,發(fā)現(xiàn)一粒塵埃就想為它披上優(yōu)美外殼的我。
原始的我,暫時忘卻了地球文明,心中沒有理想主義,不必理解我所處的時代。
對于那些杞人憂天的事,無須談?chuàng)敽颓閼?,我們在星空下散步,它們自然而然就邁過去了,而且很圓滿。
或者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說,我只想在你禪定的眼神里摔跤,只想在你嘴唇的懸崖上跳舞,只想在你靈魂一樣虛無的身體中,聽見我內心深處的回響。
不真實嗎?我從來沒有如此真實過。
但是,我又認為,是一個我在消失,另一個我在呈現(xiàn)。
而現(xiàn)在的我的呈現(xiàn),像第二次剪斷臍帶,我接受草木鳥獸的名字來到你的身邊,你沉默的樣子,就是我永恒的信仰和圖騰。
五
誰也不知道我們將繼續(xù)談論什么。
“天真構成了所有人的名字?!?/p>
房間表態(tài)了: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叫做天真。
嗯嗯。干杯。
嗯嗯。酒和茶,在云端替我們抒情。
我對著鏡子畫眉、梳頭,轉過身就看見你若無其事地臨窗而坐。遙望是何等美妙啊。你轉動酒杯,注視杯身倒掛著的紫色的蝴蝶,那些輕盈的翅膀,是在橡木桶里發(fā)過酵的,據(jù)說它們也有生命,也有愛情。
好。紀念它們吧。用我們的嘴唇。用我們的身體。用我們緬懷歲月如白駒過隙的悲哀。我活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們都發(fā)現(xiàn),我們開始談論衰老和死亡了。
在一陣顫栗之后,我鎖上了房間所有的抽屜。
這是我對遺書的恐懼,無論在口中,還是在紙上,它都對我構成了巨大的威脅。
六
你重復安排最后的詩句。
其實我理解生命敘述的無常。房間里沒有梳妝臺,不同形狀的鏡子卻很多,我來不及記錄的風景,正在形成一個城市不可或缺的那部分。
盤子里的水果我們舍不得吃,它們應該和房間陳列在一起,在我們的心中。新鮮的果實代表身體的水分充足,我們的血液才得以不斷的新生和綿延。
而我永遠都在尋找一句話,從一個隱秘的詞語開始。
我搜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修辭可以借助,不存在現(xiàn)實,不存在睡夢,你在閃爍,你在移動,躺在床上的你突然在山谷里喊我,給我遞過禮物的手臂開始上升,變成遠處的云和樹。
一切正在消失,這房間里所有物品也在莫名地消失,包括書本上的文字,我一碰,它們就消失。
我被迫離開了這個房間,從此,住在哪兒都不完美。
與海子的一場秘密對話
1
春暖花開……你說,一只巨鳥離你身體而去。
此刻,我不敢以詩人的名義埋葬黑夜的碎片,都市的霓虹燈覆蓋我,現(xiàn)實不可辨認。你曾經撲向太陽,生命之火烤焦了你。
你的天空,死了;你的時間,也死了。
而九泉之下,你是你自己的王,你睡得真像南風中的銀子,你緊閉的雙目看見北冥的魚尾巴長出南冥的羽毛。
青青的麥苗驕傲地寫下: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2
樸素。簡單。
明天早晨,為了存在,我還將抱著心臟和思想繼續(xù)奔波。
安睡吧!你那善良的妃子,正用你的頭蓋骨反彈琵琶。夢吞一日,又生一日。她無法騰出心來。
眾多的靈魂在掙扎。
你用詩歌平靜地喂養(yǎng)我。
我又徹夜難眠了。山海關的脊背,一直痛。大量的淤血,罩住我贊美生活的勇氣。而九泉之下,黃土里水火相融。
有什么可以揉亂世界的表白?
你說,一條魚請你再造天地。
3
詩歌和真理坐著。風,從耳旁伸出手來,大自然的星系一望無際。
我手足無措,黯然神傷。
太孤獨了。
今夜,我要讓詩歌面朝大海。
遼闊的自由。
我喝下一個夜晚的潮起潮落。
虛假的饑餓,監(jiān)視著人類的糧倉。幸與不幸,你保佑理智,保佑神態(tài),保佑活著的火苗,不滅。
4
而九泉之下一一
深淵之水。你說,但是水、水
你勸阻過需要迷途知返的人,盡管汗珠四處碰壁。我分不清是非對錯,太陽依然激動,滔滔不絕。
不可思議,夜晚有數(shù)不清的耳朵,仿佛樓群里每一扇窗戶都被叫醒。
等到秋天,麥穗和一切都已熟透。
你說,唯黃昏華美而無上。
門的可能
我撫摸滿身透明的顆粒。“你好……”一扇門,迫不及待地邀請你??諝庵杏谢ò甑奈⒍?,我逐漸升高的體溫,忍耐著切割掉多余的熱度,只是在原地,跳起了小步舞曲。
在敞開心扉之前,我虛掩臉頰。沒有誰引導我,無數(shù)個我宿命的基因,就在城市的子宮里孕育。拜認鋼鐵為父,竹木為母,辨認玻璃、塑料為同胞兄弟姐妹。最后,我只成為用唯一的胎衣包裹著的,那個我。
這個我,深藏安全感和秘密,只接受你冥冥之中的一次駐足,你凌駕于玄奧之上的腳步,只接受你,偶爾也曾有過的,一瞬間絕望的眼神。
為了獲得那個確曾是我的自己,我把身體藏了起來。
為了看清迎面走來的空曠的你,我又穿上影子的長袍。
第一道反光是面孔。第二道反光是年齡和性別。第九道反光,是一雙具有魔力的手。推,或者拉。打開,或者關閉。我在你對面,或者你早已經過了我。你重復經過我,或者所有人重復經過所有人。
墻的想法
我在軀體里藏匿母親,不斷降生出內外、正反、平行和對立的一一嬰兒。
白天我也醒著,夜晚我也醒著。而擴大的點和線,性格里的虛實、色彩和肌理,正在合盤托出我豐富的內心世界。分離、相遇、覆疊、減缺……我在幾何形狀的渺小之中,完成著命運高貴的解答。
經歷完童年的角色,我腹中的磚頭開始沉默,它們的整個青年,在被無法遮蔽的愛情之光中得到了啟示和堅持。
因此我從不迷失。我站在哪兒,哪兒就有了方向。
但我所承接和承架的,不僅僅是方向孕育的束縛的網,它們還可以是穿透言語的釘子,劈開阻擋視線的雷霆,吹開孤獨者嘴唇的風。
當斑駁的外套,把我送回思想中的晚年,我仍然被迫以無形的姿態(tài)游走于人世。那么,我只做我自己的墻,你若是知己,轉角,我們就會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