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雨
《崛起的詩群》余波
□劉興雨
很早就有人建議我寫一篇回憶徐敬亞詩論《崛起的詩群》發(fā)表情況的文章,但因為當年的《新葉》副主編董學仁曾寫過一篇《見證一段時光》,寫得很全面也很有文采,讓我有“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覺,就斷了談它的念頭,也算好漢不提當年勇。
可熱心的姜紅偉為上世紀80年代學生詩歌歷史嘔心瀝血,催促我把相關情況寫出來,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為節(jié)省大家時間,董學仁詳細寫過的東西我就不浪費筆墨了,只寫些我了解他又沒寫到或沒細寫的東西,也可稱為“《見證一段時光》之外”。
2007年8月24日,《遼寧日報》文化觀察版以將近整版的篇幅發(fā)表了許維萍編輯所寫的《為詩潮激蕩的大學歲月》,版面在顯要位置配發(fā)了《新葉》79、80級編委離校20多年后重聚時的照片。在《校園詩歌為新詩發(fā)展開拓了新空間》一節(jié)中記述了《新葉》的情況。“在遼寧,這樣的油印刊物(只一期,后來改為鉛?。┳钪囊獢?shù)遼師院的《新葉》了。時任刊物主編的劉興雨先生對此有著鮮明的記憶。1979年劉興雨成為遼師院中文系的學生,當時77、78級學生創(chuàng)辦的刊物《新葉》已出版四期,中文系400多學生有四五十人參加了文學社,還有外語系、地理系的學生加入進來。由于在五四征文中表現(xiàn)突出,劉興雨、董學仁、林雪成為了《新葉》的新編委。當時,校園內(nèi)閻月君等人編選的《朦朧詩選》流行。在第七期上刊發(fā)了《朦朧詩選》編者之一的高巖推薦的詩論—— 一篇徐敬亞寫舒婷詩歌的萬余字評論《她的詩,請你默默讀》,《新葉》由此開始在大學生中產(chǎn)生廣泛影響。接著,在1982年12月底出刊第八期詩歌專號,刊發(fā)了北島、顧城、王家新、梁小斌、駱耕野、高伐林等人的詩歌作品,同時刊登了徐敬亞的詩評《崛起的詩群》。旋即在詩歌界產(chǎn)生了巨大反響,接到了大量要求訂閱的信件,不僅有大學生的,還有詩界的專家學者的,甚至,他們還接到了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院長、斯德哥爾摩大學漢學系主任、諾貝爾文學評獎委員會委員毛姆奎斯特教授,即馬悅?cè)唬ㄖ形拿┑膩硇?,信中專門談了對新詩的看法:“我個人認為反對新詩的呼聲根源于‘代溝’的存在,但如沒有‘代溝’,就不會有任何進步。”
這是當時的大體情況。但畢竟是黨報而且篇幅有限,有些東西不好寫進去,我就寫寫那些他們不好寫的東西吧。
《崛起的詩群》是吉林大學才子徐敬亞的長篇詩論,四萬多字,遼大編《朦朧詩選》編者之一的高巖拿過來的,她在大連住,我們常交往。我讀完激動不已,決定在第八期《新葉》上全文刊出。董學仁提議那就干脆出個詩專號,我同意了。但顧慮到徐敬亞這篇文章可能會惹事,正面臨畢業(yè),怕影響其他編委分配,就決定只我與董學仁、林雪署名,他們二人慨然答應,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果不出所料,1982年12月23日《新葉》詩專號一發(fā)行就引起了反應。有意思的是,最先引起反應的走路蹣跚的老院長竟然不是因為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而是董學仁在封二上的一張照片,一個籠子里的貓頭鷹低著頭,題目是《有希望就有痛苦》,他不明白有希望怎么會有痛苦呢?應該有歡樂才對呀。
但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刊物里還有“定時炸彈”。因為徐敬亞把這篇文章壓縮后投給了蘭州的《當代文藝思潮》,文章立馬引起震動,北京、蘭州兩地同時召開以研討為名的聲討會。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遼寧一個叫《新葉》的學生文學刊物居然全文推出。
當時“左”的東西雖然聲名狼藉,但它畢竟浸潤了國人肌體幾十年,像病毒一樣,一有機會就發(fā)作。這次就是,而且聲勢浩大,名曰“清除精神污染”。當時詩歌理論界有三篇文章成了靶子:謝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孫紹振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最后就是徐敬亞的這篇《崛起的詩群》,據(jù)說這篇“最惡毒”,于是從上到下開始討伐。
省里派來了一個叫謝俊華的風度翩翩的人,也是我們尊敬的老師于冰的朋友。他沒有一上來就對我們開火,而是先到于冰老師那里了解我們的情況,后來在他住的旅館接見了我們。通過交談,大概認定我們腦后沒長反骨,就囑咐校方不要與我們?yōu)殡y。
囑咐是囑咐,真到畢業(yè)分配時就麻煩了。當時從我們這屆中文系畢業(yè)的120人中抽調(diào)5名學生干部到省里培養(yǎng),條件是中共黨員、學生干部,這兩條我全占,而且我們那一屆只有5名正式黨員。如果我沒發(fā)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按理應該有我,可發(fā)了就不一樣了,屬于不可信任的人。于是,我的位置就被一個預備黨員代替了。
入校30年后我們年級重聚在學校,白發(fā)蒼蒼的老校長見到我還提起畢業(yè)分配對我不公。這已是前朝舊事了,過了將近30年,他還歉然。我淡然一笑,回道:“沒事,如果我到省里也許就成了貪官了,不如這樣搞點業(yè)務挺好?!?/p>
如果光不讓我到省里也就罷了,畢業(yè)時大家都忙著打包郵寄,忙著題詞告別,可系里通知全體畢業(yè)生集合開會。原來是怕我們把《崛起的詩群》的影響帶到各自的故鄉(xiāng),就讓一個文藝理論教授給大家“肅清流毒”,大家心里都長草了,哪還有心思聽這些?我就像欠了大家一筆債似的。好在畢業(yè)后沒把我們留在學校繼續(xù)肅毒,可害苦了80級的《新葉》編委。其實整個發(fā)表文章的過程他們都不知道,跟他們也不沾邊兒,可就因為他們是編委,就替我們遭罪了。這些是我們畢業(yè)20多年后,79、80兩個年級的編委在東溝天華山相聚,80級同學談起來的。說上面不停地找他們談,讓他們低頭認錯,直到他們在《大連日報》公開發(fā)表認錯文章才罷休。
最后一期《新葉》的三個編者:左起董學仁、劉興雨、林雪
《新葉》1979/1980兩屆編委:左起林雪、李昀、魏進臣、師曉偉、曹宇、高鳳偉、右立者董學仁、前坐者劉興雨。
可風水輪流轉(zhuǎn),多年以后,給電大做教材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好像是孟繁華編的),公開在教材中寫《崛起的詩群》最早發(fā)于遼師大學生刊物《新葉》?!哆|寧日報》也以將近整版篇幅正面報道這件事情。于是,發(fā)表《崛起的詩群》又仿佛成了榮耀的歷史。當年已經(jīng)畢業(yè)沒有參與發(fā)表此文的《新葉》一個走仕途的78級編委竟在我們同學相聚時大言不慚地說《崛起的詩群》是他發(fā)出的,還挨了整。他大概經(jīng)常這樣說,居然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竟當著我們幾個當年那期共同署名的人面前眉飛色舞地狂談,真讓我們不好意思??磥恚瑲v史是極容易被篡改的。
我畢業(yè)回到故鄉(xiāng),參加的第一個會就是傳達上面文件,其中一部分提到徐敬亞,說他思想有問題,在香港發(fā)詩諷刺現(xiàn)實,還說他與妻子請假寫劇本,不上班,發(fā)燒38度。下面聽講的人幽默地說:“徐敬亞趕上國家領導了,發(fā)燒多少還得向全國通報?!?/p>
1990年,我到深圳徐敬亞的家中,他拿出黑色封面的新著《崛起的詩群》送給我,在扉頁上用左手工整地寫著:“這本書也會記得你。”
2008年評論家丁宗皓在《30年詩歌的三個角度》一文中說:“大學生詩歌是一個重要景觀,并在八十年代成為遼寧詩歌的生力軍。遼寧大學生詩歌發(fā)展較早,和中國先鋒詩壇有特殊淵源。1982年,遼寧師范學院中文系學生董學仁、劉興雨等在文學社刊物《新葉》上發(fā)表了徐敬亞的畢業(yè)論文《崛起的詩群》,引起了各方面的關注?!?/p>
著名詩歌編輯家羅繼仁在接受姜紅偉采訪時提到八十年代的大學校園詩歌,他說:“從東北三省看,吉林大學、東北師范大學、黑龍江大學、哈爾濱師范學院、遼寧大學、遼寧師范學院等,都已形成了具有全國影響的大學生詩人團隊,涌現(xiàn)出像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蘇歷銘、賀平、楊川慶、陸少平、潘洗塵、郭力佳、閻月君、高巖、劉興雨、董學仁、林雪等一大批在全國非常有影響的校園詩人。我還要提一下遼寧師范大學的刊物《新葉》,它在1982年第六期上刊發(fā)了校園詩人徐敬亞評論女詩人舒婷詩歌的萬余字文章《她的詩,請你默默讀》,接著,該刊又組織一期詩歌專號,刊發(fā)了顧城、王家新等人的詩歌作品,在當年12月底出刊的第八期上,又全文刊發(fā)了徐敬亞的詩評《崛起的詩群》。徐敬亞的詩評與孫紹振、謝冕的另兩篇文章,在當時的詩歌界和評論界引爆了激烈的爭論,一時間風云驟起,波涌浪翻,《新葉》的編者和文章的作者,都因此而付出了刻骨銘心的代價?!?/p>
2013年,林雪告訴我,澳大利亞的一位研究者要當年全套的《新葉》,我給她影印了一份寄到遙遠的澳洲。這算當年的余響吧。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提起這些,讓人想起《三國》開頭那兩句著名的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p>
附記
2015年5月末,澳大利亞的博士后圣童先生在詩人林雪、作家李輕松陪同下,專程到本溪與我見面,回顧30多年前《新葉》的往事。他認為中國當代詩歌有兩個節(jié)點,一個是白洋淀詩派,一個就是《崛起的詩群》?!缎氯~》作為最早未經(jīng)壓縮刪改全文推出此文的校園雜志在當代文學史上有她不可替代的地位。
這次相見本來約定了原副主編董學仁,但他那天到了葫蘆島,還要馬上返回北京,趕不上車,就失之交臂了。
我和董學仁相識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系里的一次演講會上。當時一家全國性的大報對作家白樺的劇本《苦戀》發(fā)動攻勢,大有二次文革的勁頭,剛從那場浩劫中逃脫的人們頗為義憤。我以《珍珠不能丟掉》為題,指責了那種棍棒式的批評方式。事先并未安排演講的他,接著我登臺,說劇本內(nèi)容也無可非議,惹得輔導員老師在臺下和他辯論起來。會開完后,我將自己的一首《自度曲》給他看,內(nèi)有這樣的句子:“一園芬芳盡荒蕪,誰肯眷顧?賞花人嘆,踐花人笑,種花人哭。遍地落英,何時再綴青青樹?”沒過幾分鐘,他寫了和辭,至今我還記得這樣幾句:“癡情誰為綠歡呼,無奈翻復。嘆甚枝折,憂甚葉枯,根堅在土。寄語芳華,重睹時留教春駐?!北任野簱P多了。
不久,校內(nèi)搞攝影展,他來了興致,跑到公園照了兩張,一張題為《有希望就有痛苦》,另一張題為《人與人之間都有個縫隙》。畫面是公園的長椅上,等距離坐著一排人。一位老院長看后對他說:“這題名不利于安定團結(jié)。”他煞有介事地說:“這是馬克思說的,在馬恩全集25卷147頁上?!蹦琼撋嫌袥]有這句話只有天知道,但當時真把院長鎮(zhèn)住了。他后來對我說,我應該再照一張學生們在買飯口擁擠的照片,取名為“人與人之間都沒有縫隙”。但終于沒照。也許照了沒有展出。
后來我拉他參加了學生文學刊物《新葉》的編輯工作,他修改稿件、設計封面、校對、發(fā)行,樣樣興致勃勃,渾身充滿了創(chuàng)造力?!夺绕鸬脑娙骸吠瞥霾痪眯氯~文學社開新年晚會,我們共擬定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事業(yè)造就我們我們也造就事業(yè),春天需要新葉新葉更需要春天?!庇浀梦页龅纳下?lián),他對的下聯(lián)。
刊登《崛起的詩群》那期《新葉》出來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前面提到的那位老院長大為光火,大概回家后也余怒未息,說了些什么,正好被他兒子聽到,他兒子是我們同黨,聽了以后特意跑到寢室,提醒我與董學仁要注意”。
我畢業(yè)后,到了一個干校,母校派來了兩個人調(diào)查《崛起的詩群》發(fā)表情況,主要問我給沒給于冰老師看過。我如果說沒給他看不現(xiàn)實,因為他是我們的顧問。但我說,他看了,但沒有發(fā)表意見。這樣對老師是個保護。不知這兩個人是不是老院長派來的,其中還有留校的睡在我上鋪的同學。
30多年過去了,想來老院長已不在人世,愿他在地下不再為我們當年的舉動上火。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