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葉之夜

倪海蘭，河南南陽人。作品見《短篇小說》《滇池》《牡丹》《打工文學(xué)》《佛山文藝》等報刊。深圳市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羅湖。

已經(jīng)是秋天了，新葉從村莊深處走過來，人們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

“都吃了吧？”新葉說。

幾個坐在門口的男人停下交談。一個男人把夾在手指間的香煙送到嘴邊，深吸一口，瞇縫起雙眼，說：“新葉，你也不幫你媽干活？”

新葉自顧地走到池塘邊，坐到青石板上，把雪白的雙腿伸進(jìn)去，腳丫子晃得水波蕩漾，引得幾個男人很是看了一陣子?！拔倚目跓?。”穿著藕荷色短衫短褲的新葉說。

泡完腳丫的新葉，徑直走到一戶人家家里，坐到藤椅上。屋里的母女正在看電視。母親招呼新葉喝茶。新葉不喝，抓起一把茶葉吃了起來。女兒低頭打毛衣，輕聲對母親說：“聽說新葉神經(jīng)了?！蹦赣H“噓”了一聲。電視聲音放得很大，新葉看得很專注。

天黑了，新葉才回到家。這是一處久未修繕的瓦房，有幾處瓦已經(jīng)脫落，屋檐上的瓦縫里長著幾根茅草，風(fēng)一吹就瑟瑟發(fā)抖。緊挨著瓦房的是一間低矮的小廚房，上面的煙囪正在冒煙。新葉的娘聽到腳步聲，將頭伸出去，一看是新葉，便皺眉：“又跑到哪兒了？”

新葉不答。回屋搬一把椅子，放到門口，自己坐在上面。雖然是秋天，鄉(xiāng)間的蚊子還是很多，不時爬上新葉的胳膊。她置若罔聞，看著房頂上那幾根茅草。新葉的娘又探出頭，看著新葉的神情，嘆口氣?！靶氯~，來幫我添把火。菜還沒炒哩，等下你爹就回來了?！毙氯~不理。生氣的母親抓起一把柴火添進(jìn)鍋灶，紅彤彤的火苗舔著鍋底，映著她的臉膛。后來，她的淚掉了下來。她一邊哭，一邊嘮叨：“人家出門掙錢，你出門耍瘋哩！”

新葉沒有聽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個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世界。新葉走進(jìn)去，徑直坐到工位上，桌上已經(jīng)堆滿皮料，它們是從一張完整的牛皮上裁下來的。新葉要把它們整理好，分成一打，貼上標(biāo)簽，放到藍(lán)色的塑料筐里。等一會兒，便會有后段的人過來收。新葉從16歲進(jìn)鞋廠時，便做的這種工作，名曰品檢員。由于每天要用無名指和中指攀皮料，以看它們是不是有裂紋，以致于這兩根手指再無法伸直，但不妨礙每天的洗衣，和其他日常生活，所以新葉也不在意，大家都不在意，習(xí)慣了。有時侯會有后段的人過來罵，說新葉檢查的皮料有很多缺角的，怎么也放進(jìn)去了，都加工了好幾道工序，到備料處才發(fā)現(xiàn)。新葉覺得委屈，她那么細(xì)心的工作，還招來罵。但罵得再難堪，時間久了，大家也習(xí)慣了。

最厲害的一次，是成型車間送來幾大筐半成品。鞋面上、后跟上，都是深深的裂痕。成型車間的主管氣得嘴巴都歪了。那些天趕貨，結(jié)果趕出來的貨全是次品，還要返工。裁斷車間的品檢員們?nèi)徽偌饋黹_會，班長站在前面厲聲喝斥：你們這些八婆，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滾蛋，不要在這里浪費(fèi)時間。新葉偷偷抬起眼，想看一下班長的表情。不料感覺背在后面的手，被人撓了一下手心。她急忙回過頭，卻看到一個急匆匆經(jīng)過的男孩，亮晶晶的眼神正回望向她。新葉認(rèn)得他，那是生管科的一個生管員。倆人眼神對接，那男孩調(diào)皮的伸了一下舌頭，往班長的方向。新葉會心地笑起來，班長的眼神正向這里瞥過來，凌厲得像半空覓食的老鷹。

新葉又感覺自己的手心癢癢的，有多少次，和男孩約會時，他經(jīng)常是這樣撓她手心。她趕忙拉住男孩的手，卻撲了虛空。她睜開眼，看到自己伸著的手掌心上，正停著一只蚊子，肚子飽飽的，快站不穩(wěn)了。

新葉的父親回來時，新葉已經(jīng)睡著了。

桌上晾著綠豆稀飯。他捧起碗，呼呼嚕嚕喝了起來，嘴巴沿著碗的邊緣轉(zhuǎn)圈。新葉的娘看不慣這種吃相，認(rèn)為是要飯的才這樣吃。但這時已經(jīng)顧不得數(shù)落他了，等空碗落桌，才問道：“去看了沒？”

“去了。”

“見著人沒？”

“見了。”

“人咋樣？”

“黑。”新葉的父親吐出這個字，便不肯往下說了。夜色很快籠罩這座小院。整個村莊都在沉默。

新葉睡得很沉。她仍在做夢。男孩拉著她，新葉羞澀地低著頭。第一次被異性拉手的感覺真好。要知道，長這么大，新葉除了父親，還是第一次真正接觸男性呢！新葉感覺這手軟綿綿的，像海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握緊一些，再握緊一些?？墒且魂噳阂值目蘼晜鱽?，時斷時續(xù)，是母親的。新葉睜了一下眼，又沉沉睡去。

父親給新葉找了一戶人家。男人三十六歲，大新葉十六歲。男人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未婚，是因?yàn)闂l件不好，一只眼睛看不見。但現(xiàn)在只有他能接納新葉了。再說，新葉的名聲很不好聽呢！村莊的婦人們都這樣說。她們在背地里議論，聽那些也在東莞和新葉一起打工的妹子打電話說，新葉被一個男孩騙了，得了失心瘋。有個男人治治就好了。她們都這樣說。于是不斷有熱心的人上門勸說。她們給新葉找了一個男人。

新葉的父親蹲在椅子上，指縫里夾著一只煙，不時的吸幾口，卻沒見吐出來。母親圍上圍裙，把碗放到鍋里，用刷子攪得噼啪響。然后，她停下來，撩起圍裙，擦臉。電燈昏昏欲睡，還是可以看到她紅腫的眼。

新葉要出嫁了，村里人都聽說了。新葉走過去，人們說：新葉，要當(dāng)新娘子了。新葉回頭，笑笑。她仍舊坐在池塘邊，把腿伸進(jìn)去?！拔倚目跓?。”新葉說。

新葉和那男孩談了兩年。同居了兩年。男孩第一次要她的時侯，很小心。新葉也很新奇。那時他們在一個荒棄的公園里。青草茂盛地長著，就在那里，男孩要了她。新葉躺在青草上，看著男孩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伏下來，伏下來?；艁y忽然襲擊她的心房?！拔疫@是在做什么呢？”但容不得她多想，男孩的身體已經(jīng)侵入。她有些痛，不知所措的痛。人生的第一次，就這樣，給了那座荒棄的公園。新葉不知道，還有很多人生的第一次，在等待著她。

就如同現(xiàn)在，新葉要當(dāng)新娘了。

新葉要當(dāng)新娘了，新葉并不知道。男人過來看過新葉，很滿意。當(dāng)時新葉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她習(xí)慣坐在那里。依舊穿著短衫短裙，手里拿著一把茶葉吃著，“這樣好吃?！毙氯~說。她甚至請男人吃。男人不吃。男人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前留下一萬塊錢，讓新葉的娘給新葉置辦嫁妝。男人家里條件不錯，一直在建筑工地干活，有很多積蓄。新葉嫁過去會享福的。新葉的娘這樣對別人說。

男孩過來拉新葉，“別生氣了?！彼f。新葉望著他笑嘻嘻的眼睛，覺得怎么也生不起氣來?！澳鞘俏业谋砻茫瑥暮窠诌^來看我。”男孩說。新葉便有些相信，可是明明看到他們嘴對嘴了?！拔覀冃r侯感情很好，經(jīng)常玩過家家游戲?！蹦泻⒄f。新葉又相信了。

工廠又在趕貨，每天晚上都加到十二點(diǎn)。裁斷手的速度也在加快，桌上不斷堆滿皮料。新葉不停的揀啊，攀啊，貼啊。有好長時間，新葉以為自己不會抬頭了。

新葉下了班，急匆匆跑到四樓宿舍，拎了沖涼的衣物和桶，再急匆匆跑下來。有性急的，晚上加班前，就把自己的桶放到?jīng)_涼房里占位了。接熱水的人不多，新葉趕忙去排隊?，F(xiàn)在比以前好多了，凌晨熱水才停。記得剛進(jìn)廠時，廠里用大鍋爐燒水，定時定量，按飯卡打熱水，而且到九點(diǎn)半就沒熱水了。接了熱水，新葉去找沖涼房。推開一個門，潮濕刺鼻的空氣噴出來，里面有桶。新葉又推開一個門，里面沒桶，趕忙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墻壁上掛著一包衣物。她失望的走出來，推隔壁的門，不開，撞到一個人的屁股，正往墻上掛衣服。下一個門，新葉敲了一下，“媽的，敲什么呀？”里面?zhèn)鱽硪宦暸稹Ｋ唛_，兩個濕淋淋的女孩若無其人地走出來，聳著高乳，穿著短褲。那么密不透風(fēng)的空間，一個人轉(zhuǎn)身都困難，竟然擠了兩個人。新葉正要將桶提進(jìn)去，趁她彎腰之勢，一個女孩沖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自己桶擠進(jìn)去，啪的關(guān)上門。新葉只好提著自己的桶，再去尋找沖涼房。都是滿滿的。新葉忽然瞥到成型車間的男組長，和品管科的記錄員鉆到一個沖涼房了。也在等待沖涼房的一個女孩，在旁邊罵了一句：“婊子！明明人家有老婆還要跟著鬼混?！迸⑴ち伺ゎ^，發(fā)現(xiàn)新葉正在看她，不以為然地扯了下嘴角。這個女孩是大底車間的，新葉曾經(jīng)在飯?zhí)美镉龅竭^，當(dāng)時女孩因?yàn)椴尻?，被保安揪出來喝斥。女孩依然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讓新葉印象很深。新葉可是那種被罵一句，都會難過三天的女孩。不諳世事，車間里的人都這樣說。

新葉瘋了！村里的人們都這樣說。就在出嫁的前一晚。人們聽到凌厲的哭聲，趕到她家小院，看到新葉的娘坐在地上哭，拍著大腿，說新葉太命苦了。新葉的爹抽著煙袋鍋，蹲在椅子上，愁眉不展。新葉呢？人們問。

池塘的青石板上，新葉坐在上面，把腿伸到水里。“我心口熱。”新葉說。

新葉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新娘。她還想著男孩。那個要了她第一次的男孩。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再然后，新葉看到男孩和別的女孩的無數(shù)次。新葉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站在他們同居的小屋門口，望著床上兩個赤裸裸的人。這是她節(jié)衣縮食租下來的，為的是方便男孩上夜班了休息。那兩個人也望著她。那個男孩擁著那個女孩。男孩說：“新葉，你來了?！?/p>

“嗯?！毙氯~說。

“這是我表妹。”男孩說。

“這不是你表妹，你表妹我上次見過。”

“這是我姨家表妹，上次那個是姑家表妹?！?/p>

“你表妹挺多的?！?/p>

“是啊，新葉，你也是我表妹?！蹦泻⑿ξ卣酒饋?，那個女孩在慢條斯理地穿衣，白花花的身子晃得新葉趕忙捂住眼睛，“別過來。”她說。男孩拉她的手，“來吧，我們一起玩。你不是很喜歡我嗎？”

“嗯?！?/p>

“廠里很多人都這樣呢！”男孩說。

新葉的腦子一片空白，她想起沖涼房里那股潮濕悶熱的異味。

新葉慢慢走回廠。這天是工休，貨趕完了，廠里要放假一天。工友們都出去玩了。宿舍里空蕩蕩的。新葉慢慢坐到自己床上，她住在下鋪。宿舍里一共有八張床鋪，上下都住著人。新葉摸摸自己衣服，是干的。又摸摸被子，也是干的。再摸摸被單，摸摸枕頭，都是干的。可是自己的手心，怎么就像捏著一把汗，濕漉漉的，再也不會干了。新葉推開窗，看到高大的棕櫚樹。天是藍(lán)的。南方的天就是好，又高，比老家灰蒙蒙的天好多了。新葉想家了，新葉想回家了。晚上，她開始說夢話。楓，她叫道。那個男孩叫楓。楓，她叫道。

新葉發(fā)魔怔了。宿舍的人們說。

新葉發(fā)魔怔了。車間的人們也這樣說。

新葉發(fā)魔怔了。保安們也這樣說。都看出新葉的異樣，她走路輕飄飄的，像失去靈魂的人。沒有靈魂的人，走路都是這樣的吧！她悄無聲息，站在裁斷車間的工位上，站在裁斷手的后面。機(jī)器咣當(dāng)一聲，裁斷手正要按動開關(guān)，忽然看到旁邊的新葉。“新葉，把手拿開?！彼麌槼鲆簧砝浜?，機(jī)器一下來，就會把新葉的手軋扁。新葉自顧自的，正把手伸到皮料上。這是牛皮，散發(fā)著好聞的味道。更重要的，它摸上去清涼無比?！拔倚目跓?。”新葉說。

十八歲的新葉進(jìn)了洞房。她歡天喜地笑著，看著自己身上的紅衣裳。三十六歲的新郎也笑著，用一只眼睛看著自己的媳婦。雖然有點(diǎn)神經(jīng)，但長得很漂亮，皮膚又白。再說，又不經(jīng)常犯病，有個男人就好了。新葉的娘和爹都這樣說。這倒是真的。再看新葉，今天可一點(diǎn)都沒犯病，臨出門時，還給爹娘磕了個頭?！岸喽碌拈|女??！”新葉的爹和娘抹著眼淚。新葉的娘坐在床頭數(shù)錢，她還沒見過這么多錢。以前新葉也寄錢，但都是零碎的。這下好了，可以拉點(diǎn)磚頭，將院子圍起來。新葉的爹吸著煙袋鍋，蹲在院子的椅子上，自言自語。

幸虧把新葉嫁出去了，幸虧女婿不嫌棄。要不一個神經(jīng)女，誰要？！

我要。新葉的男人說。

成為媳婦的新葉，真的不犯病了。她再也不走到別人家里，抓一把茶葉吃。也不坐到池塘邊，把腿腳伸到水里。她每天癡癡地坐在院里，看著天空。人們也望望天空，偶爾有幾只小鳥飛過。有時侯，她還會下廚給男人做飯。雖然做的一鍋面疙瘩，但男人很高興。

新葉的爹和娘也很高興。新葉三天后回門，娘做了一桌好吃的。臨走時，新葉又給娘磕了頭。

新葉的日子慢慢好起來。男人很疼她，是那種疼到身體里的疼。每天晚上新葉都要忍受著身上的疼痛，忍受著男人給予的疼。這種疼讓新葉慢慢清醒過來。只是，她不再認(rèn)識人。連男人也不認(rèn)識了。每天男人一躺下，還沒挨近她身子，她就瘋狂地叫，凄厲的叫聲傳得很遠(yuǎn)。方圓幾里的人們都知道，有個瘋媳婦半夜會叫。

娘和爹來看她。新葉說：“爹，娘?！钡湍锟纯此?。

“爹，娘?！钡湍镉挚纯此?。

“爹，娘?！钡湍锩鎸γ婵粗?/p>

新葉被送回家里。她繼續(xù)在村里游走，像失去靈魂的人。不分白天黑夜?！暗冒涯慵倚氯~關(guān)起來?，F(xiàn)在這么亂，聽說小孩在家門口都被搶了?！币粋€花嬸說?！八粋€瘋子誰要??？”新葉的娘半信半疑。但還是把她關(guān)了起來。新葉說熱，熱。娘，我想出去。她叫。娘上地了。新葉開始脫衣服，脫得精光?！皝硌?！來呀！楓，楓。”她笑道。窗戶很破，那里老是有小孩來看。后來，娘在上面糊了一層報紙?！按竽?，新葉這是精神病，把她送到醫(yī)院吧！”村里一個上了中學(xué)的孩子說。聽說歪頭鎮(zhèn)就有一家醫(yī)院，專治精神病。娘跑了幾里地，打聽了一下，又作罷。精神病院太貴，她交不起。再說，她看到里面的病人情形，都寒心了。而新葉還那么好看。

春天來臨的時侯，好看的新葉走出了家門。花都開好了。地里長著綠油油的麥苗。新葉坐在田埂上，抓起一把土。土質(zhì)很是松軟，這下手心不會再出汗了。新葉高興地想?？墒巧砩线€是很燥熱。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一層層，一件件。新葉站在田埂上，戴著一圈花環(huán)，田野的風(fēng)擁著她，溫柔地舔著肌膚。她張開雙手，楓，楓。她輕聲叫。太陽很暖和，照得遠(yuǎn)處的水庫泛著波光。新葉走過去，將雪白的雙腿伸進(jìn)去，想洗凈身上的燥熱。水波咕咚幾聲，又恢復(fù)平靜。田野里，人們都在低頭干活。只有風(fēng)看到了，它慢慢吹啊吹，將那圈花環(huán)推向水波深處，消逝在春光里。

天都黑了，新葉還沒回家。新葉??！新葉啊！是新葉的娘在叫。新葉，她去哪里了？

放羊的傻蛋說，新葉坐著一輛轎車走了。車上有個男人，長得很好看哩。他說。

責(zé)任編輯 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