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被侮辱與被損害間——莫泊桑短篇小說潛在型妓女形象探究

陳 潔，張沁文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1）

莫泊桑在其短暫的作家生涯中，以其敏銳、客觀的眼光，加上簡練的書寫風格，詳實記錄著周遭的人生百態(tài)，引領(lǐng)讀者進入他所生活的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法國社會。在當時的法國社會，賣淫行為已是司空見慣，加上莫泊桑本身即是風月場所的常客，此社會現(xiàn)象自然而然地成為其寫作主題。在其300余篇短篇小說中，共有53篇出現(xiàn)了妓女形象，其成名作《羊脂球》即是此類代表。

在法國，已有很多關(guān)于莫泊桑作品中妓女形象的研究。但在這些研究中，只有諾艾勒·本哈默博士嘗試了用社會批評和精神分析的方法研究莫泊桑短篇作品中不同風格的妓女形象[1]。國內(nèi)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中，也多是從妓女性格或人生遭遇等方面入手，將其分為“愛國型、悲劇型、麻木型”[2]等人物類型。但是，以上分類均未能從根本社會制度及文化層面指出妓女的不同類型及其產(chǎn)生原因。從社會制度角度來分析，莫泊桑時代的妓女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受政府制度管理的妓女，也就是所謂的公娼；第二類是進行非法賣淫的女子，即私娼；第三類則是潛在型妓女。所謂潛在型妓女是指那些原本工作無關(guān)賣淫，但在工作中卻必須被動或是主動地去和周遭的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以保障工作權(quán)及維持生計的女子。由于這樣的行為在當時的社會是被容許的，因此我們將她們視為潛在型妓女。

值得注意的是，潛在型妓女在之前的研究中常常被忽略。本文將試從社會制度及文化層面研究此類妓女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形象特征，以期打破學(xué)界對莫泊桑筆下妓女的單一印象，還原莫泊桑創(chuàng)作的妓女形象的多樣性。此外，本文將借莫泊桑寫實客觀的筆法，向讀者呈現(xiàn)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社會妓女的真實生活狀況。

一、潛在型妓女產(chǎn)生的原因

總的來說，潛在型妓女的產(chǎn)生源于貴族社會的傳統(tǒng)。這種妓女的存在和“初夜權(quán)”[3]一樣，是沿襲百年的傳統(tǒng)。從古代起，人們就已經(jīng)把奴隸當作性工具?！坝捎谂`地位低下，她們被領(lǐng)主所壓迫。領(lǐng)主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把奴隸變成性對象”[4]。因此，那些有著豐厚收入的人是不去妓院的，他們在家里就能擁有自己想要的女人。在莫泊桑所生活的時代，那些像奴隸一樣被買來的仆人，在主人家中做著和從前的奴隸同樣的工作（做家務(wù)，處理家庭日常事務(wù)，做飯，等等），同時也和奴隸一樣，成為了主人的性犧牲品。在男主人眼中，他們有權(quán)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讓女仆獻出自己的身體。

一方面，十九世紀末，“家長制”意識形態(tài)在法國社會依舊盛行。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男性毋庸置疑地擁有最高權(quán)力，他們可以決定女性的命運。當女仆或奴隸到主人家工作時，很自然的，主人能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讓這些“非公民”做任何事，甚至是性服務(wù)。

另一方面，在那個時代，女仆沒有獲得性自由的權(quán)力。在資產(chǎn)階級的想象中，她們下賤而又淫蕩，引發(fā)所有罪惡，即使遭受侵犯也是她們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而并非男性的過錯。正因為如此，女人們需要在自己工作的地方承受各種風險，比如性侵犯。一旦遭受了侵犯，她們除了忍受別無他法，還有一些則別無選擇地從事著這種性交易。漸漸地，人們就對這樣的現(xiàn)象習以為常，也不再禁止了。社會對于這種侵害的漠視，使得這些女性遭受的性壓迫更加嚴酷。

然而，遭受了性侵害之后，這些女人為了生存，還不得不繼續(xù)留在施暴者家中工作，默默忍受他們的暴行。他們之間的性關(guān)系是建立在交換的基礎(chǔ)之上的——肉體與穩(wěn)定生活之間的交換。據(jù)此，我們是否也可以說，這樣的行為實際上也是一種性交易呢？雖然他們之間所進行的性交易和官方管理下的公娼以及非法賣淫的私娼有所不同。但是，從她們成為女仆開始，她們的名譽就不斷地蒙受玷污，她們不得不將自己置于與別人保持性關(guān)系的風險之下，這就是潛在的賣淫。

二、潛在型妓女的類型

（一）做家務(wù)的女仆

這種類型的女性在潛在型妓女當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表面上看，這些女仆是自愿把身體獻給主人的，而實際情況卻是，為了得到工作，她們不得不把自己的童貞獻給主人，然后再繼續(xù)出賣自己的身體。對于她們的主人而言，她們只是供人消遣的玩物，可以隨意拋棄。在整個十九世紀的西方國家，家務(wù)都由女性承擔。由于性別歧視觀念的影響，人們都希望女性只是呆在家里做家務(wù)。女性在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教她們做家務(wù)，目的是讓她們在未來能成為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大部分的女孩都由于沒有一技之長而不能自由選擇職業(yè)。迫于生計，她們不得不去做女仆；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工作，她們不得不獻出自己的身體。

《真實的故事》《木屐》《邦巴爾》《羅莎莉·普律當》四篇作品都是描寫女仆不幸遭遇的。以《真實的故事》為例，故事的女主人公露絲是一個渴望愛也渴望被愛的女人。在故事講述者——同時也是露絲的主人和情人——衛(wèi)倉多先生的眼中，她是一個用家畜換來的女仆。

“不久，我發(fā)現(xiàn)一個在戈鄉(xiāng)的兌布多先生那里做事的年輕人。……那個小家子女人很叫我發(fā)狂，以致某一天我跑去找她的東家，向他提出一件交易。倘若他把他的女傭人讓給我，我就把他想了兩年的那匹東黑馬賣給他?！灰鬃龀闪耍耗莻€小女人到我別墅里來了……”[5]473

從這筆交易來看，很明顯，露絲的價值是被貶低了的。她的新主人衛(wèi)倉多把她當作一件交換品，而不是一個人。在來到衛(wèi)倉多家后，單純的露絲很快成為了主人的情人。然而，她對主人的愛太過強烈，以致于他有時會感到困擾。在她懷孕之后，她很開心，并且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的情人。不幸的是，這個對于她來說令人激動的消息卻也意味著她與情人的分離，因為她的情人只想和她保持短暫的肉體關(guān)系。

衛(wèi)倉多對露絲這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與那個時代男人的虛偽本性是相符的。對于他們來說，愛情，不過是一場消遣，女仆只是他們用來尋歡作樂的物品或同伴。當他們需要女人來排遣孤寂或是滿足性欲的時候，家中的女仆就成了最佳選擇。由于害怕有損名聲，沒有人愿意娶女仆為妻。為了能夠盡快擺脫這個懷孕的女人，衛(wèi)倉多決定將露絲嫁給另一個男人。這樣一來，她就再一次變成了一件被買賣的商品：他把她和她的孩子賣給了一個農(nóng)民，并且給了農(nóng)民一些補償。在與情人分開之后，露絲沉浸在無法釋懷的悲痛之中，每周都要去主人的城堡看看他。最終，她因受到丈夫的虐待，以及無法克制對情人深深的思念，悲傷地死去了。露絲，這個委身于主人的女仆，屢次被男人們當作商品來對待。盡管她深愛著自己的主人，但是由于社會地位低下，她不得不屈從于主人的決定。

“她倒在我腳跟前嗚咽起來，并且重復(fù)地說：‘您來跟我提議這件事！您！您！’。經(jīng)過了七八天，她始終抗拒，無論我怎樣苦勸和怎樣哀求。女人真是笨，一旦產(chǎn)生了愛情，她們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世上沒有自恃的聰明，愛情先于一切，一切為的是愛情！結(jié)果，我終于生氣了，并且以要推她出去來恐嚇，她算是才慢慢地讓步，條件就是要我允許可以不時來看我?！盵5]482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莫泊桑筆下，他把這個女仆比做兩種不同的動物。首先，當講述者想起自己和女仆的情史時，總會想起他的母狗米爾扎。

“每次我想到她，就叫我記起米爾扎——那是一條雌狗，我從前賣給何宋內(nèi)子爵的。但是只要有人放開它，她總要回來，可見它不能離開我。后來我生氣了，便央求那位子爵用鏈子拴住它。后來你們可知道它怎樣嗎？那個畜生，它竟因為悲傷送了命?！盵5]479

其次，當講述者決定把露絲賣給一個年輕的農(nóng)民以解決難題時，她未來的丈夫來找他談條件，就像是在購買一頭奶牛一樣。這一次，露絲在農(nóng)民的眼中則被看作是一頭奶牛。

無論是被看成一只母狗還是一頭奶牛，露絲在故事中都未被看作是一個真正的人。其實，在那個時代，很多女仆都有著和露絲相同的境遇，身為女仆就很難避免這樣的命運。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繁重體力勞動后身體的疲憊與心靈的孤獨，使得她們很容易被那些花言巧語、玩弄愛情的男人所吸引。對于她們來說，這些男人的溫柔能帶給她們心理上莫大的安慰。但是，她們卻并不了解這些男人荒淫的本性。正因如此，她們成了這個腐化墮落的社會的犧牲品。

通過此類潛在型妓女形象的塑造，作者表達了對這些被男性欺騙玩弄、最終落得悲慘命運的女仆的深切同情。同時，作者還對當時社會道德淪喪、自私虛偽、荒淫墮落的社會風氣進行了無情地揭露和批判，對當時統(tǒng)治整個社會的“男權(quán)主義”意識形態(tài)進行了深刻反思與檢討，具有極高的現(xiàn)實主義價值。

（二）旅館中的女侍者

在十九世紀的法國，女性外出工作，總是要承受各種各樣的風險，性騷擾就是其一，尤其是身處旅館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

這方面的代表作一共有兩篇，《密斯哈列蒂》和《一個兒子》。這類作品對女侍者的外貌描寫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孩，身材高挑，容貌姣好，很容易引起男住客的興趣。

以《一個兒子》為例，來自布列塔尼的女侍者讓娜·凱拉代克起初對于男住客——一名法蘭西科學(xué)院院士——的騷擾顯得很慌亂，雖經(jīng)極力反抗卻仍被強暴。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譽和工作，她保守了這個秘密。在他們分開之后，她生下了這個男人的兒子，并且直到她死的時候也不肯說出孩子的爸爸是誰。但是對于這名院士而言，他根本未把這次艷遇當回事。

“一個星期以后，我已經(jīng)忘掉了這件旅途中司空見慣的事了?？偷甑呐兔矗緛砭褪枪┞每蛡冞@樣消遣的?！盵6]179

當三十年后再回到這家旅館時，他意外得知這個女孩在他走后生下了一個兒子，隨即過世了。對此他深感愧疚，但內(nèi)疚的同時他也在尋思，這個兒子究竟是他的，還是她和別的客人所生的？他的這種想法，充分揭示了資產(chǎn)階級對侍女的偏見。在他們的心目中，這些侍女都很淫賤墮落，可以隨時和任何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并且生下孩子。

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在故事中除了要向讀者揭示酒店女侍者的生活狀況之外，還要向讀者揭示出當時社會男人們對于這類女孩的態(tài)度及偏見。

“差不多所有我們稱之為‘娼妓’的女人都有一兩個孩子，這些孩子是從那一二十個法郎一次的擁抱中偶然得來的，他們的爸爸是誰，連那些女人自己也說不清。每一種行業(yè)都有盈虧，這些子女就是她們這一行的‘虧損’。父親是誰呢？就是您，就是我，就是我們所有這些所謂的‘上流人’。他們是我們愉快的聚餐、狂歡的夜晚、飽暖的肉體驅(qū)使我們?nèi)せ▎柫哪切r刻的產(chǎn)物?！盵6]177

這些看法不禁引發(fā)讀者的思考：正是這些男人們極為自私且不負責任的尋花問柳，才造就了這類女孩及她們悲慘的命運。

這個故事中，莫泊桑借講述者之口批判了男性以尋歡作樂為目的而發(fā)生的艷遇，揭示了當時社會道德的墮落和個人追求的錯位。透過極具諷刺意味的文筆，作者在故事的結(jié)尾指出，每個男人都應(yīng)當對自己的私生子負責，承擔起撫養(yǎng)他們的義務(wù)。

（三）外國的奴隸

受凡爾納和羅蒂的眾多描寫“異國風情”作品的影響，莫泊桑也創(chuàng)作了類似的作品以豐富自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比如與阿爾及利亞有關(guān)的《阿魯瑪》及與印度有關(guān)的《紗麗》，這也是我們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沿襲舊俗的外國奴隸的原因。這些被俘獲的奴隸完全由他們的主人支配，他們不能違抗主人的命令。比如，為了向尊貴的客人展示自己的熱情好客，主人會要求女奴甚至是自己的妻子給客人提供性服務(wù)。此外，為了討好主人，有些奴隸還會把自己的情人敬獻給主人。

《阿魯瑪》中，女主人公阿魯瑪是奴隸頭領(lǐng)穆罕默德的情人。穆罕默德為了討好他的法國主人奧巴爾，把自己迷人的情人獻給了主人。這個奴隸情人有著異域風情的面孔和輪廓，在奧巴爾的眼中，她精致得就像一尊佛一樣，且?guī)в袧夂竦纳衩厣剩纳眢w很能激發(fā)男人的欲望。

這樣的描寫與當時西方社會對于東方世界的觀念是相符的。首先，他們認為，亞洲和非洲部落的人都是野蠻種族，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他們理應(yīng)成為奴隸；其次，對于侵略者而言，這些遙遠而陌生的土地總是帶有某些未知的神秘色彩。由于受到這些觀念的影響，阿魯瑪在主人奧巴爾心中是一個帶有未開化色彩的、神秘而充滿誘惑力的另一種族生物，甚至動物，而并非真正的女人：

“我不愛她，不，一點也不會愛這個原始大陸上的姑娘?！齻兲咏谕ㄈ饲榈墨F性，她們的心靈太不發(fā)達，感情太少陶冶，不足以喚醒我們靈魂里感情的激動，那是愛情的詩。這些動人而一無知識的生物對我們所挑起的觀能上的沉醉中，沒有一點兒思維的酩酊，也沒有一點兒精神上的東西。”[7]

通過這樣的描寫，作者有意向讀者展示了西方社會對東方女性的復(fù)雜看法與心態(tài)：他們以一種輕蔑的眼光看待她們，同時，他們又無法抗拒她們身上所帶有的神秘的異域風情魅力。

而對于阿魯瑪而言，無論她是跟隨穆罕默德，還是奧巴爾，只不過是想尋找一個容身之處，能夠衣食無憂而已。至于對方是誰，都不重要，這使得她的潛在性賣淫的本質(zhì)顯露無遺。

值得注意的是，阿魯瑪最終選擇了與牧羊人私奔，她因此又被她的主人看作是“靠本能行事的野蠻危險的動物”。這可以看作是女奴獲得自由的原始、典型的例子。她寧愿和整日閑逛的窮人在一起，也不愿繼續(xù)跟隨主人。對于這一反叛形象的塑造，打破了十九世紀順從聽話的女奴形象模式，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三、結(jié)語

在莫泊桑的筆下，從事潛在性賣淫的女性通常都是受男性控制的。從被當做物品屢次買賣的女仆露絲，到被玩弄后遭無情拋棄的女侍者讓娜，再到為了維持生計而委身于不同男人的阿魯瑪，作者以其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對她們的不幸遭遇進行了真實刻畫，對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勢女子寄予了深切同情和人道主義關(guān)懷。此外，作者還對當時社會腐化墮落、道德淪喪、貪圖享樂的社會風氣提出了尖銳批判，對“男權(quán)主義”社會文化對女性造成的迫害進行了深刻反思，具有較高的現(xiàn)實主義價值。

但是，由于受“自然主義”文學(xué)的影響，莫泊桑的作品有時過于強調(diào)人的生理欲望及其對人的思想行為所產(chǎn)生的影響，某些人物形象有淪為“肉欲的奴隸”的傾向，對人物精神心理方面的探討反而相對較少。此外，由于階級的局限，莫泊桑未能提出能夠切實改變這些女性悲慘命運的有效途徑。以上兩點不能不說是作者及其作品在思想上的一大局限。

[2]鄧楠.論莫泊桑短篇小說中的妓女形象[J].內(nèi)蒙古民族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8（3）：30-33.

[3]CORBINALAIN.Les Fillesdenoce：misèresexuelleet prostitution[M].Paris：Flammarion，1982：204.

[4]SARTRE MAURICE.Le plus vieux métier du monde[M].Paris：L'Hstoire，2002：35.

[5]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說全集：第II卷[M].李青崖，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

[6]莫泊桑.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上[M].郝運，趙少侯，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

[7]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說全集：第III卷[M].李青崖，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