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并且愛著
——讀《玉上煙詩選》

※ 劉亞明

——讀《玉上煙詩選》

※ 劉亞明

《玉上煙詩選》放到我的書架上，是去年末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幾遍，惟恐因閱讀不到位，而影響了對這本詩選的解讀。今天，在北方初夏的這個早晨，打開窗戶，晨風微涼，輕輕吹動著柔曼的簾紗，小鳥在樓外嘰嘰喳喳地叫著，一棵棵小樹各自舉著頭頂?shù)木G。時間尚早，更多的人還在夢中酣睡，對面樓一扇扇溫馨的窗戶，顯得那么沉靜……

此時，我的心也跟著沉靜下來，再次打開了這本詩選。

1玉上煙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當然，這來自于對她詩歌的閱讀，來自于她對生命的深刻理解和詮釋，來自于由此而產(chǎn)生的思想共鳴。曾在《香稻詩報》上發(fā)表《我讀玉上煙》的詩評，也曾以《詩人筆下的靈與肉——讀玉上煙〈子宮之詩〉》《〈乳房之詩〉：詩歌的現(xiàn)實意義與沉重表達》《這個世界太瘋狂——讀玉上煙詩歌〈清泉路341號〉》等，對玉上煙關注社會、關注生活的詩作進行了系統(tǒng)的解析。《玉上煙詩選》所收錄的詩歌，大部分過去我都讀過，因此現(xiàn)在讀起來并不陌生。

生活的輪回無形，其中的奧秘有時需要我們一生去感悟。

玉上煙是一位很有思想的詩人。她冷靜地觀察這個世界，并且努力地用詩歌闡述自己的人生理念和主張，開篇的《乳房之詩》《子宮之詩》《清泉路341號》《婚姻之詩》等，以寫實的方式，記錄了當代女性的一些生活經(jīng)歷和愛情往事。盡管有的以女性器官立題，但絕無淫意，這在我的相關評論中已有闡述。當下，關注女性問題，也是在關注社會問題。玉上煙用詩歌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描述了一些女性活動場景、經(jīng)歷，包括女性的私聊對話，都折射出對生命的真實描寫。我覺得，一首上乘的詩歌作品，首先搶眼的應該是這首詩歌的“思想”和觸及靈魂方面的東西。玉上煙這些詩歌寫作的成功，能夠吸引人們的眼球，在于她對詩歌的深刻領悟和對生活，乃至生命本真意義的復寫和揭示。玉上煙不留刻痕地書寫著所見所感，在詩歌語言的運用上，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她的這些詩歌“現(xiàn)場感”極強，而對女性自立自強的期盼和關愛的程度不減：

是的，她一定也有過波浪一樣的快感，

有過陣痛、死亡的掙扎和時代之外的呼喊。

她分娩了這個世界但又無法自己處理掉多余的渣滓。

我在路邊坐下來。對面

建了一半的地鐵，像一條黑暗的產(chǎn)道，停在那里快兩年了。

“沒有列車通過，它的內心一定松弛了?！蔽蚁?。

甚至，一些風也繞過它的虛空。就像

也繞過我們。

——《子宮之詩》

人生自有其定律，也許只有深入生活才能懂得相關道理。玉上煙不斷地揣摩，深思熟慮地用詩歌展現(xiàn)生命、展現(xiàn)靈與肉的沖突。就像《子宮之詩》，通過對個別女性艱辛痛苦生活的追溯，充滿愛憐地寫意，無情地揭露一些社會的偏見、道德的淪喪，無不社會的憂思和警醒，具有凝重的思想內涵和警示。

2玉上煙不是一個浮躁、缺乏內質的詩人。

她把愛貫穿在整本詩選當中，其詩歌語言張力、詩意空間和審美意識，寬泛而細膩，通俗而深邃。和上述提到的幾首詩歌一樣，《玉上煙詩選》中的詩歌都兼有對生命的感悟和思考的特點。

縱觀這本詩選，如果把《與父書》看成是玉上煙親情方面詩歌的代表作，那么也正是這首詩讓我們看到了她心靈當中寫滿了愛的符號。對于這首詩歌，人們做了多種版本的解讀，但我覺得僅僅把它看成是女兒對逝去父親的懷念，還未免有些不夠完整。應該說，玉上煙是滿含悲傷去父親墓地的，“爸爸，見你之前/我在半山坡的槐樹林走了很久/人生至此/一草一木，都讓我珍惜。這些年/我不比一株植物更富有”。如此看來，玉上煙把一次拜謁過程，用一個“走”字來渲染，并形象地談及人生的“終點”，這樣的想象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度，不失為一種宏大的場面，讓一位逝者的女兒想到了自己的生命。

在對詩選的閱讀中，我再次感到，玉上煙詩歌的成熟仿佛就是一種天賜。她的詩歌寫作出手不凡，從這本詩選中詩歌的寫作日期來看，都是近幾年的作品，這一方面說明她具有詩歌寫作的天分，另一方面也看出她的勤奮和執(zhí)著的詩歌寫作精神。玉上煙的詩歌來源于生活，又還原于生活，生命的質地鮮活而堅硬，一發(fā)不可收拾，總讓我們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這種對生活的還原、提煉和升華，不由自主地涉及到了哲學范疇，順理成章地表現(xiàn)出美學意義和立體的畫面感。當玉上煙的一首詩歌進入我們的眼簾，我們的頭腦中就會有一幅畫的映射，與之相匹配?！赌沟亍贰禥Q上的陌生人》《草賦》《瘋女》等等，都具有鮮明的個性，那些呼之欲出的畫面讓我久久難忘。面對詩歌，我不想被輕易感動，也不想被詩歌表象的東西所說服，但我還是相信了玉上煙濃縮在詩歌里面的愛了。

她的《哥哥》擁有了更多的口碑：

哥，你又瘦了/焦慮，藏在剛長出的白發(fā)里/你一直在吸煙。我想起了小時候/送給你的第一張賀年卡：/哥，我愿是一縷輕煙，久久地纏繞在你的身旁/情書一樣///我一直不敢看你的眼睛/也不敢看你肥大了的衣褲/最近你的身體更差了。我一直看著窗外/剛下過雨，玻璃窗上的雨滴/一滴挨著一滴//你說父親不在了，長子如父/你有權利管教我。哥，你不懂我/我也不想讓你疼。等平靜下來/我就向你認錯：我會對炊煙再愛一些/不再沉浸酒和詩歌//你說你恨極了我高傲的樣子/哥，不是我有意識抬高視線/哥，我一低頭/眼淚就流出來了

詩歌是否寫出了現(xiàn)實感、疼痛感，是考驗一個詩人把握詩歌的時代脈搏與人們心靈“合拍”的重要標準。玉上煙的《哥哥》，讓我讀到了對生命更加寬泛意義上的愛。如此平淡的語境，從表面上看，沒有任何情境的附加，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呼喊，甚至沒有直接談及手足之情的親密?！伴L兄為父”是我們多年的共同認知，對于哥哥的愛，作為成長中帶有一絲頑皮叛逆的妹妹，首先從哥哥的“瘦”上來表達。這種夾雜著仿佛是“愛恨交織”的異樣敘述，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對逝去父親的懷念和“又瘦了”的哥哥的憐愛。應該說，由此我們不僅可以看出玉上煙的詩歌技藝不僅是純熟的，而且也是具有非同一般水準的。大美無暇，玉上煙詩歌對親情、愛情和友情的敘述能力是出類拔萃的，這樣的詩歌，粘連泥土，飽蘸深情，至善至美地寫出了愛的真諦。

3詩歌寫作從來都是詩者個體對自身對社會、對歷史，甚至對世界及整個宇宙的個體經(jīng)驗和感受，但不應該影響對社會的關注與取舍。倘若把《玉上煙詩選》中的作品做個整體分析，你會發(fā)現(xiàn)玉上煙想象力是豐富，其詩歌也帶著理性的成分、深層次的人生價值和美學思考。

《與我無關》仿佛是一篇討伐體制與陰暗的檄文。也許，痛到極致是麻木，也許，生活告訴我們一定要堅強。玉上煙的詩歌把握自我，并不意味對群體、社會和歷史的忽略，也并不意味愛的缺失。

你們說我是黑的/你們暗地里向我吐口水/你們緊緊跟隨我的私事/你們用詞簡單，粗暴/在我身后比比劃劃/你們制造的比新聞聯(lián)播還多。其實你們不知道/你們是在幫我積攢我存活所需要的全部陰影/有時候我想，萬一我吞下一瓶安定/或者游泳時淹死在河里....../但我打賭/要是我不小心死去/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會千里迢迢趕來哀悼/真誠的哭也會打動另一些人(認識或不相干的)/現(xiàn)在，你們需要我做些什么？/哦，我承認：/我的心還不夠衰老，風韻尚存，還喜歡老虎/還有一副祖?zhèn)鞯暮脧N藝/還能寫讓人嫉妒的詩歌，還能自愈傷口，還能熬過黑夜/真對不起，你們可以為我設計悲劇/可以拿走我的好名聲/可以涂黑我的皮膚/也可以一次次把我絆倒/夠了嗎？但我不會為你們的意愿殉身。因為/我不虧欠你們/真理，權利，榮光，圣潔，這些都是你們的/而愛和沉默是我的

和這本詩選中的很多詩一樣，玉上煙的《與我無關》再次“旗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自己的詩歌特點，但并不影響對她的詩歌所引起的共鳴?！杜c我無關》既包含很強的詩歌寫作個性，也反映出對整個社會的關注，談及的事情，實際都是“與己相關”，“你們說我是黑的/你們暗地里向我吐口水/你們緊緊跟隨我的私事/你們用詞簡單，粗暴/在我身后比比劃劃/你們制造的比新聞聯(lián)播還多”，而如此說無關，不過是是反語罷了?！耙俏也恍⌒乃廊?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會千里迢迢趕來哀悼/真誠的哭也會打動另一些人(認識或不相干的)”，說出了生活中的一些事實的真相，說出了世態(tài)炎涼、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情感。這首詩中所涉及事件的羅列，隱含著一種壓抑和憤懣，而其中的理性成分隱隱而生。詩歌中，玉上煙并沒有一味地埋怨、懈怠和憤怒，而是回過頭一一檢索自己的生命歷程，袒露真善美的心境。“我不虧欠你們/真理，權利，榮光，圣潔，這些都是你們的/而愛和沉默是我的”，玉上煙對自己的這段感悟很推崇，在《玉上煙詩選》中，與玉上煙的黑白照一起作為單獨的內頁體現(xiàn)了出來。

玉上煙的詩歌寫作表現(xiàn)出詩人韻味十足的自我情緒化，正是因為這樣才更體現(xiàn)出其詩歌的與眾不同。讀玉上煙的詩歌，沿著她詩歌指引的方向就會看到，她內心五彩的世界。她思緒敏捷，心胸開闊，詩歌的意境和愛意表達深遠……

第二只清洗時失手打碎。第一只

來不及上手，毀于滾燙的開水

第三只，正在掉落的

途中。余下的兩只

我預感它們遲早落地。這些年

我早已適應了碎裂之聲，甚至喜歡

剎那間的快意。無非是失去了一些雜念

了結了因緣。人到中年

不過就是把一個個杯子默默地

反復擦洗

——《五只玻璃杯》

按照傳統(tǒng)對人生階段的劃分，10歲以下稱黃口、20歲稱桃李年華、30歲稱而立之年、 40歲稱不惑之年、50歲稱知命之年。那么，我不知道《五只玻璃杯》的真正用意是不是把一只玻璃杯當成了人生的一個階段。玻璃杯是我們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東西，玉上煙以此“失手打碎”“毀于滾燙的開水”“掉落”，一方面說明時光的“易碎”，另一方面聯(lián)想到人生的歷程。這里，玉上煙寫得客觀而具有條理，不難看出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和法則，詩中表明，“余下的兩只/我預感它們遲早落地。這些年/我早已適應了碎裂之聲，甚至喜歡/剎那間的快意。無非是失去了一些雜念/了結了因緣。人到中年/不過就是把一個個杯子默默地/反復擦洗”，對于40、50歲的“遲早落地”不無擔憂，其中的無奈、盲從……一切都在不言中。這正是玉上煙寫詩的高明之處，對將要失去的年輪反而輕松地面對或“適應”，并且“甚至喜歡/剎那間的快意”，仿佛于無聲處，緩緩地敘述，然后突然再將筆鋒一轉，讓我們感受一次“心靈的裂變”。

我尤為欣賞此詩的最后三句：

人到中年

不過就是把一個個杯子默默地

反復擦洗

乍一讀《五只玻璃杯》，好像另有隱情，其實這是生命真實的回歸。此詩很好地完成象征、暗示、隱喻的同時，讓人們在碎裂中看到了人生新階段的開始。《玉上煙詩選》中的詩歌大都是這樣，將社會人生置于一種思考和沉靜狀態(tài)，爐火純青地表現(xiàn)出深邃的思想和價值取向。

4有人說，每一個讀者都是另一個詩人，每一首詩都是另一首詩。

《玉上煙詩選》中的詩歌大都不長，但往往具有很強的感受力和穿透力。玉上煙的詩讓人有過目不忘的新鮮感和越咀嚼越有味道的心靈觸摸，給我們帶來了驚奇和閱讀的快樂，不能不讓我們刮目相看。入選2011《中國年度詩歌》（漓江出版社），發(fā)表在2012年第一期《人民文學》、2011年第3期《文學港》、 2011年第4期（總第216期）《滿族文學》、2012年第4卷《中國詩歌》的《自畫像》，果真像一幅畫：

女人。妻子。母親。女兒。

中國公民。保姆。無產(chǎn)階級。涂鴉者。

憂郁。瘦弱。自閉。

有人說我是美女，請別相信。時間是塊破抹布，

我已面目全非。偶爾也流露些野性，江山易改，小獸的本性難易。

有人說我善良，是的，我不忍踩死一只螞蟻。

有人背地里嘲笑我風流事挺多，我轉身回敬他：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喜歡唱歌，

一個人。

喜歡喝酒，

一個人。

喜歡睡覺，

一個人。

在人多的場合，我喜歡露出我的小白牙，

但我不和你們交往，

我寫詩。我寫

女人。妻子。母親。女兒。

中國公民。保姆。無產(chǎn)階級。涂鴉者。

憂郁。瘦弱。自閉。

玉上煙歌頌生活、反思生命的詩歌寫作出發(fā)點是不言而喻的，她試圖用詩歌的方式與世人溝通交流，說明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命立場?！蹲援嬒瘛穼⒂裆蠠煹亩嘀厣矸輰懸饬顺鰜恚舶哑淦獗?、個人愛好等也交代給了我們?！皶r間是塊破抹布”“偶爾也流露些野性”，以及三個“有人”提及的事情，讓我們對自畫像里的人物有了深刻印象。最后，歸結為：“女人。妻子。母親。女兒。/中國公民。保姆。無產(chǎn)階級。涂鴉者。憂郁。瘦弱。自閉?！边@樣的描繪，十分精當巧妙。玉上煙在《邊寫邊想（1-23）》中說：“詩歌絕不可能適合每一個人的口味。但至少要適合一小部分人的口味，而非自我狂歡?！庇需b于此，玉上煙把個人的濃郁情感、深刻反思與生活經(jīng)歷融合在一起，透過合情合理的想象，使得她的行為準則、思想觀念自然地從她的詩句里折射出來，從而也使得她的短詩更具張力和詩性。

玉上煙看到了詩人的“另一面”和“復合型”，她說，“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身份，應是鐵匠、巫師、泥瓦匠、花癡、水手、戰(zhàn)士、電工、縱火犯、煉金術士、樂師、探險家的多種組合?！笨梢哉f，玉上煙的詩歌之所以能夠被人們所接受，在于她對詩歌的熱愛，在于她對社會的深層次理解，也在于她對生命的由表及里的覺悟和體驗。

接下來 ，該干什么呢

該揮霍的都揮霍了

我懷疑，幸福只是表象而已。書房里

水仙細小的香氣，仍緊緊抓住

四周的空氣。陽光在棕紅色的木質地板上

投下了明亮的光影

在理查德的音樂中，我越來越輕

其實，所有的想法都是多余的

生活本身就是一個

靠不住的情人，它給你致命的激情

也給你致命的孤獨

現(xiàn)在，我仍把酒倒在兩個杯子里

涂上薔薇色的眼影和透明的唇膏

進入一面小圓鏡

繼續(xù)寫：“星星都涌入了我的窗口”

堅持拍照，發(fā)郵件，道晚安

堅持被你深深迷住

玉上煙詩歌不加修飾、形式樸素、語序平穩(wěn)，將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值得玩味的事件和有關生命的思考加以詩意的潤色、重塑和整理，同時利用詩歌的文本完成一次次的敘述。這首《噢，愛情》，讓我們直接看到愛情背后的“孤獨”或“傷痛”。其中的對比，飽含對幸福的追憶，甚至對愛情產(chǎn)生質疑，進而得出了“生活本身就是一個/靠不住的情人，它給你致命的激情/也給你致命的孤獨”的結論。

通讀《玉上煙詩選》，我感到玉上煙真摯情感的流露更為濃烈。在現(xiàn)代詩歌寫作的大背景下，玉上煙不是在打造一種文化快餐，其詩歌的耐讀的成分，不僅體現(xiàn)在一種新穎的人文語境，更主要的是留了些許的思想閃光點和沉思。如此詩歌，用詩歌的語言對生命進行深刻的感悟、解釋和判斷，暗藏著物質本源的東西，不因為時光的變化而變化，也不因為歷史的更迭而喪失了閱讀的價值?；蛟S，這與玉上煙的人生閱歷和嫻熟的詩歌寫作有關。當然，和許多讀者一樣，我對玉上煙今后的詩歌仍然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