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科梅蒂：一種存在，兩面人生

謝斯曼

存在主義固然是解謎賈科梅蒂作品的一把鑰匙，但也不應(yīng)該是唯一的。

在藝術(shù)界，賈科梅蒂的名字幾乎是和他那些無名人形雕塑捆綁在一起的。沒有人知道那些纖瘦干癟到夸張的雕塑的模特是誰，而且似乎這也不重要——他的作品通常被認為關(guān)乎人類生命的抽象本質(zhì)，而不是任何個體的存在意義。不過，英國國家肖像館（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新近的展覽“賈科梅蒂：純粹的存在”（Giacometti：Pure Presence），試圖挑戰(zhàn)這種對賈科梅蒂的常規(guī)解讀?！瓣P(guān)于他的故事是不完整的?！闭褂[策展人保羅· 穆爾豪斯（Paul Moorhouse）介紹道，“他過著雙面人生?！?/p>

在巴黎蒙帕納斯對超現(xiàn)實主義做過嘗試又放棄，直到創(chuàng)作出后來最具代表性的瘦長人形立像，這是人們所熟知的賈科梅蒂;而另一面的他很少有人去探求：賈科梅蒂也是一位肖像藝術(shù)家。

賈科梅蒂1901年出生于瑞士邊境小鎮(zhèn)波爾戈諾沃（Borgonovo），10歲開始跟隨父親習(xí)畫。盡管后來他事業(yè)的重心在巴黎，賈科梅蒂一直保存著在瑞士的工作室，并會時不時地回去看望家人?！拔腋杏X他一直在向瑞士的家人隱瞞自己在巴黎的活動。畢竟他參與的那些超現(xiàn)實主義團體的事兒在他家人眼里是荒唐愚蠢的。而在瑞士的時候，他所創(chuàng)作的都是一些具象而傳統(tǒng)的肖像作品，但是出于某種原因，他也從沒把這些在瑞士的活動透露給他在巴黎的圈子。”穆爾豪斯如此判斷。

不論真相如何，我們十分清楚的一點是，賈科梅蒂不論在瑞士還是巴黎，都與他的肖像模特們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

英國國家肖像館的展覽本身也在強調(diào)這一事實?！百Z科梅蒂：純粹的存在”展覽規(guī)模不大，前前后后60來件展品，其信息幾乎可以一句話概括：賈科梅蒂為親朋好友所作的肖像。

我們看見13歲的他創(chuàng)作的人生第一件小小雕像，模特是弟弟迭戈（Diego Giacometti）。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個作品是他在看到幾個古典半身像復(fù)制品后迫不及待想要親手試試的結(jié)果。小迭戈額前的幾縷劉海不知怎么讓我想起古羅馬開國君主奧古斯都的塑像，盡管純真的眉眼讓人一眼看出是個10歲男孩。任何看到這個雕像的人恐怕都會斷定賈科梅蒂天賦超常。在19歲那年，他陪畫家父親去意大利，觀摩了威尼斯、帕多瓦和佛羅倫薩的藝術(shù)品。就是這場旅行讓他下決心要做一個職業(yè)畫家或者雕塑家。他為妹妹奧提利亞、小弟布魯諾畫像，類似點彩派的筆觸酷似他父親的后印象派畫法，明亮的色彩又讓人聯(lián)想到韋羅內(nèi)塞的油畫。他為母親所作的大理石浮雕，卻像極了佛羅倫薩的埃及人身像。在這些風(fēng)格飄忽的作品中，他似乎沒有找到自我。而且不論如何努力，年輕的賈科梅蒂都無法將一個人的面容毫無誤差地記錄下來?！拔以绞嵌⒅Ｌ乜?，我眼前遮蔽真實的屏障就越深越厚?！辟Z科梅蒂曾懊喪地表示。最終結(jié)果是他決定“放棄絕對的真實”。

于是我們看見他1927年在瑞士為父親喬萬尼（Giovanni Giacometti）創(chuàng)作的一個特別的肖像雕塑。銅像正面被生生劈出一個平面，喬萬尼的面部特征被雕刻于上，寥寥幾筆，既滑稽又形象。有趣的是，從正面看，這是一尊扁平但面貌完整的頭像，從側(cè)面看，又是一尊細瘦的雕像，除了耳朵，其他面部特征都看不見了?？梢哉f，作品介于二維繪畫和三維雕塑之間，一方面顯現(xiàn)出賈科梅蒂異于常人的奇思，另一方面也預(yù)示著他未來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

賈科梅蒂的母親安妮塔（Annetta Giacometti）是他另外一位重要模特，不過，他熱衷于用繪畫而不是雕塑為母親存像。每次從巴黎回到瑞士老家，他總要為母親畫上一幅，直到1964年母親離世前夕留下的最后肖像，而僅在兩年后，賈科梅蒂也去世了。母親的形象在賈科梅蒂畫筆下往往是抽象的。一幅創(chuàng)作于1937年的油畫：一頭銀發(fā)的母親穿著樸素端坐于畫面中心。這是我們唯一能看到的細節(jié)，其他一切都在他狂野又銳利的暗淡筆觸下泯沒了。沒人看得清她的容顏，也沒人知道她置身何處。我們能感受到的是比畫中人物心理更加捉摸不定的，同時卻引人回味的孤獨的存在。

1939年“二戰(zhàn)”爆發(fā)。巴黎被德軍占領(lǐng)后，賈科梅蒂回到瑞士，在日內(nèi)瓦一家旅店租借了臨時工作室。從那時起，他開始探索創(chuàng)作微小的無名者塑像。他說，只有極其小的塑像才能讓他感覺相對接近真實。

據(jù)說這個靈感來自在巴黎的月夜回憶：他記得友人伊莎貝爾（Isabel Nicholas）站在圣米歇爾大道上，遠遠望去，伊莎貝爾的細小身影在視線盡頭若隱若現(xiàn)。這個景象，賈科梅蒂始終不能忘。戰(zhàn)后，他懷揣著幾個裝滿微型塑像的火柴盒從日內(nèi)瓦回到了巴黎，從那之后，便創(chuàng)作出一件件我們現(xiàn)在所熟知的高大細長的人形雕塑。與那些微型人像相似，這些纖長的高大雕塑也無名無姓，更沒有任何個人特征，不過是賈科梅蒂常年觀察各種人像所得結(jié)果的抽象化表達，也是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于他手中的具象化。

個體與環(huán)境、個人與眾生的交互關(guān)系，從此發(fā)展為賈科梅蒂作品的主題。這也表現(xiàn)在他的肖像作品里。展覽中有一幅他畫于1947年的母親肖像，相比他10年前那幅畫作，安妮塔的形象愈加難辨，端坐的身軀頂著一顆針眼般微小的腦袋，面無表情，雙眼空洞。背景一片混沌，好像隨時可將人像吞噬、消化。畫面中心的母親被虛空所包裹，就像那夜圣米歇爾大道上的伊莎貝爾的身影一樣，承載了賈科梅蒂對于存在與虛無的迷思。

這個藝術(shù)家的兩重人生，無論哪一重，看起來都繞不開“存在主義”。展覽也不出意外地援引了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對賈科梅蒂作品的評價：“這些出色的作品游移于存在與虛無之間……他給人們呈現(xiàn)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純粹的存在（pure presence）?！?p>

賈科梅蒂《自畫像》（1921）

不論薩特的理解是不是賈科梅蒂的所思所想，二人之間的交往從1939年在巴黎花神咖啡館“偶遇”起就從未斷過。薩特認為，賈科梅蒂之前的雕塑家只是在塑造“無自動力的”人類形象，賈科梅蒂則意不在描摹任何具體物象，如此方式，使得藝術(shù)家的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是“一次必要的從零開始”，一次自證本質(zhì)的行為?！爱斮Z科梅蒂作畫時，他成為客體。他嘗試著捕捉迭戈和安妮特（Annette Giacometti，賈科梅蒂的妻子），好像他們剛剛出現(xiàn)在一個空曠的房間里或他凋敝的工作室中……他的塑像被賦予了一個想象出來的普遍空間距離?！币虼丝臻g，或者按薩特的話說，虛無（void），才是賈科梅蒂作品的主旨。此般解讀在當時影響力極強，以至于不論誰看了賈科梅蒂的作品，都覺得那是薩特思想的視覺雄辯;不論誰讀了薩特的書，都覺得這是對賈科梅蒂作品的透徹詮釋。

存在主義哲學(xué)固然是解謎賈科梅蒂作品的一把鑰匙，但也不應(yīng)該是唯一的。在展覽上，作為觀眾我們有幸看到了很多賈科梅蒂與其親友的照片。與他的繪畫和雕塑對比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雖模糊而抽象，但又常常帶有難以磨滅、獨一無二的個人特征。通過他的作品，我們能看到收藏家大衛(wèi)·賽恩斯伯（David Sainsbury）標志性的粗框眼鏡，也不會錯過法國作家讓·熱內(nèi)（Jean Genet）桀驁的頭顱和眼神。展覽通過重復(fù)到有些繁冗的肖像堆砌告訴我們，賈科梅蒂的作品是其與眾不同的觀察方式和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相結(jié)合而成的。如他自己所說：“我看見正臉就忘記側(cè)臉，看見側(cè)臉又忘記了正臉?！币虼怂牡袼芗群裼直?，既寬又窄。有的雕塑從正面看寬大從側(cè)面看纖薄，有的從正面看苗條從側(cè)面看卻粗厚。觀者只需挪移半步，便可得到別有天地的視角。

賈科梅蒂的作品越到晚期越是抽象，好像他慢慢收攏了自己的專注點，最終將它全部投放到肖像的面部，尤其是眼睛。對于自己朝夕相處的模特們的面部特征，他了然于心，但在后期作品里，這些特征都經(jīng)受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只有深邃的眼廓和膨脹的眼球是他們共同的特點。讓·熱內(nèi)曾說：“美只源于傷痛。賈科梅蒂的藝術(shù)是想揭示所有存在者甚至所有物體的隱秘的傷痛，最終讓這傷痛照亮他們。”

（本文圖片均由英國國家肖像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