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伊
老齡社會、老齡化,一定是個悲觀的現實?未必。
作為主角出現在本地報紙頭版右下角一條豆腐塊新聞里的老尼克(Old Nick),真名是列昂尼德·古列維奇·庫利科夫斯基(Leonid Gurevich Kulikovsky)。從這個名字,大致可以猜出其人的俄羅斯血統。但這個今年9月27日在澳大利亞北領地凱瑟琳鎮(zhèn)(Katherine)一座房車營地里的大樹下悄然去世、遺體在當地醫(yī)院的太平間中足足停了兩個多月后才被查明身份的老頭兒,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俄國移民。他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奶奶:奧麗加·亞歷山德羅芙娜大公(Grand Duchess Olga Alexandrovna),沙皇亞歷山大三世最小的女兒,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妹妹。
為了這,生前默默無聞、只有一條狗做伴的老尼克,有了個冠蓋云集的葬禮,還上了新聞。報道里說,列席老尼克葬禮的有北領地政府多元文化部的官員、特意從堪培拉趕去的俄羅斯大使館三秘,以及澳大利亞俄羅斯正教會的大司鐸邁克爾·普羅托波波夫(Michael Protopopov)。普羅托波波夫發(fā)表講話表示,對于一個擁有高貴皇族血脈的人而言,居然最終孤獨地死在一個異國小鎮(zhèn),實在是個悲劇。
如果不是因為對事件發(fā)生地——凱瑟琳鎮(zhèn)——有所了解,我?guī)缀鯐敛华q豫地接受這個略顯老套的悲劇敘事。甚至于,如果我不是出身平凡,祖輩里沒什么好拎出來炫耀的名人,搞不好,還會因此發(fā)上一番兔死狐悲的感慨,然后就此掀篇兒。
可惜,和老尼克一樣在成年之后為了追求“草木常青的田園風光”移民澳大利亞的我,對凱瑟琳鎮(zhèn)偏偏有那么一點點基于向往的相熟。而這便決定了我無法輕而易舉地接受報紙上的簡單答案。不期而至的死亡,當然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但對個體而言,是不是悲劇,恐怕不能僅僅以終點來衡量,還要去考察抵達終點前所走過的道路,以及在每一個岔口前的個人選擇自由。老尼克之死真的是一場悲劇嗎?至少在我看來,未必。
凱瑟琳鎮(zhèn)位于北領地首府達爾文東南300多公里,以貫穿城市的凱瑟琳河而得名。我對它的了解,源自某個冬日早晨在信箱里發(fā)現的一本旅游小冊子,照片里,有熔金般的落日映于蜿蜒峽谷的砂巖峭壁,白練般的垂瀑注入翡翠色的深潭,三兩白發(fā)老者在棕櫚蔭蔽下的天然溫泉怡然暢游,劃著獨木舟的一家人與溫和無害的淡水鱷含笑相嬉……
每年5月到10月,是澳大利亞南部幾個大城市濕冷多雨的冬季,但在南回歸線以北的達爾文和凱瑟琳,卻是一年中氣候最宜人的一段時間。于是,自打看了那本小冊子,我便開始在腦海中不停籌劃一場未來時的旅行:坐上傳奇的“大汗號”(The Ghan)列車一路經愛麗斯泉到達爾文,然后在達爾文租輛房車,開到凱瑟琳鎮(zhèn)宿上一段時間的營,好好地在土著語中被稱為“蟬夢之地”的尼特米盧克國家公園(Nitmiluk National Park)對著伊迪斯瀑布做幾天逍遙夢,玩夠了再慢慢地沿著縱貫澳大利亞大陸的87號高速公路開回家。
一個對我這種拖家?guī)Э诘陌分心甓既绱烁挥形Φ纳罘桨福梢韵胍娫谕诵莺髶碛写蟀褧r間的澳大利亞老人中的受歡迎程度。事實上,細查終年72歲的老尼克的生平——1943年生于丹麥,離最后一任沙皇退位已有26年;24歲時決定獨自移民到澳大利亞,不曾結婚生子,與親戚也很少聯系;在悉尼水務公司一直工作到65歲退休,從未跟同事和朋友談起自己的俄國皇室背景;7年前退休后買了輛Winnebago牌子的房車,帶著自己的愛犬開始了周游澳大利亞的生活——與新聞中強調的遙遠甚至是略帶牽強的皇族紐帶相比,老尼克更像是最近十年來在澳大利亞蓬勃興起的“銀發(fā)云游族”(The Grey Nomads)中的典型一員。
在澳大利亞,“銀發(fā)云游族”指的是55歲以上、長時間駕駛旅行房車進行境內旅行的人。這一人群與美國和加拿大的“雪候鳥族”(Snowbird)有許多相似之處,但隊伍卻更加龐大。根據詹姆斯庫克大學研究者科瑞蘭德(Cridland, S.)2008年的分析預測,澳大利亞人口中約有2%(45萬人左右)符合“銀發(fā)云游族”的定義。而澳大利亞旅游業(yè)研究協會(Tourism Research Australia)的最新數據則顯示,僅在2011年,55歲到70歲之間的澳大利亞老人便借助房車、帳篷和郊外木屋等旅游交通住宿方式,完成了260萬次國內旅行,比上一年增加了12%,比2000年時提升了90%。隨著嬰兒潮一代逐漸退休,分析機構IBISWorld甚至因此做出樂觀預測,澳大利亞休閑式房車未來的年增長率將超過3%,到2016~2017年度市值有望超過26億澳元。
在科廷科技大學的社會學者阿曼達·戴維斯(Amanda Davies)看來,“銀發(fā)云游族”興起的意義在于,它是對老年生活狹隘和負面理解的一個挑戰(zhàn)。當我們在討論老齡化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討論些什么?生活在今天的花甲老人,無論是自身健康、收入、受教育水平和職業(yè)能力以及所面對的社會包容程度,是否與30年前的六旬老者相同?而30年后將七老八十的我們,基于以往和當前老年人生活狀態(tài)而做出的預判,又是否會因為偏見而謬之千里?
戴維斯跟蹤調查了西澳西北地區(qū)的“銀發(fā)云游族”后發(fā)現,這些開著房車四處云游的老人事實上在經濟社會地位、婚姻狀況、年齡、收入、健康情況和流動性等變量上差異巨大,很難一以概之。但表面的瀟灑不羈背后,卻是權衡自身情況和福利制度規(guī)定的各種利弊后,做出的兼顧感性與理性、殊途同歸的選擇。
按照戴維斯的分析,像老尼克這樣早年移民澳大利亞、退休前生活在大城市、單身沒有子女的老年人,其實是最能從云游生活中獲益的一群人:購買房車的費用可以使儲蓄賬戶中的現金保持較低水平,從而有資格享受較高額度的養(yǎng)老金和幾乎免費的醫(yī)療服務和高額醫(yī)藥費報銷;候鳥式的遷徙回避了高溫酷暑和陰雨寒冬,在水電燃氣費用高昂、占低收入人群生活成本很大一部分的澳大利亞不失為節(jié)流的好辦法;旅游容易拉近陌生人之間的距離,許多在大城市中孤獨寂寞的老人反而能夠在路上和房車營地中找到傾訴的對象;此外,由于邊遠地區(qū)對勞動力的需求較大而競爭者較少,健康狀況良好的銀發(fā)云游族們的工作能力和經驗往往更能得到本地雇主的賞識,從而形成一種在大城市里難得一見的社區(qū)歸屬感……
當然,個人自由從來都離不了制度的保障。顯而易見的,是全國統一的社會福利支付體系和致力于抹平城鄉(xiāng)基礎設施差距的社會政策。一個典型的例子,便是由長老會牧師約翰·弗林(John Flynn)創(chuàng)立于1928年的皇家飛行醫(yī)生服務(Royal Flying Doctor Service)。這一面向邊遠地區(qū)居民的遠程醫(yī)療體系,將飛行、醫(yī)療和通訊技術結合起來,承諾為覆蓋面積達713萬平方公里的澳大利亞內陸地區(qū)民眾提供無遠弗屆的基本醫(yī)療服務和24小時急救服務。我親眼見過,一個在近千公里外偏遠牧場工作的工人,突發(fā)腦卒中后幾個小時內,就被飛機送到本地最先進的腦外科中心完成了手術,而術后的相關康復也在社工干預下有序進行。由于飛行醫(yī)生在機上的及時處置,病人腦功能受損程度降到了最低,預后好得出人意料,很快便又回歸當地社區(qū)生活。雖然皇家飛行醫(yī)生服務針對的主要群體是農莊、牧場和礦區(qū)的工人,但它無疑也是銀發(fā)云游族們勇于擁抱“在路上”式晚年生活的一顆定心丸。
根據新聞里的零碎信息,我能依稀窺測到作為銀發(fā)云游族的老尼克生命最后幾年的軌跡。頭兩年,他開著房車跑了不少地方,然后在5年前來到凱瑟琳鎮(zhèn)上的北岸房車營地(North Bank Caravan Park),住了下來。據營地主人彼得·拜爾斯(Peter Byers)說,原因是老尼克的房車壞了,但或許,他不過是累了。
他每天早上會牽著狗走上個7公里——是沿著凱瑟琳河邊綠樹成蔭的小徑,還是過了橋直奔鎮(zhèn)上頗受好評的咖啡館和甜品坊?據說他愛看書,尤其是和維京海盜歷史相關的著作,那么1000多米外的公共圖書館,可是他常去之地?每天下午3點鐘,這個眾人眼中低調和氣的老頭兒經常會加入房車營地例行的下午茶,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旅友們聊天。他帶去的餅干零食,可是來自圖書館對面、全澳連鎖的大超市沃爾沃斯?一個叫布倫丹·希勒(Brendan Hiller)的當地人回憶說,某次聊天時,他隨口問起老尼克,庫利科夫斯基這個姓是不是和俄國沙皇一家有什么關系。老尼克點了點頭。希勒于是說:“那你家里當年還挺有名的吧?”老尼克笑了,說:“可不是么。”這次對話后,他可曾想過到10分鐘步行距離外的郵局,給遠在丹麥和加拿大的家人寄張明信片?
澳大利亞俄羅斯正教會的大司鐸普羅托波波夫在俄羅斯皇家后裔庫利科夫斯基的葬禮上發(fā)表講話
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9月27日的那個早晨,一向身體健康的老尼克,因為感受到來自心臟部位的突然疼痛而坐在大樹下稍事休息時,他在想些什么。在他臨終前的記憶回放中,是否閃現過小時候從奶奶那里聽來的故事?1918年7月16日的深夜,他的身為末代沙皇的舅公尼古拉二世,一家七口與仆人一道,被拖入陰森恐怖的地下室槍殺,死后的尸體還被潑上強酸和汽油加以焚燒,以毀滅證據。
與那個慘烈的皇族故事相比,或許,他會覺得,像他這樣的一生,也還是個不錯的收梢。
澳大利亞俄羅斯正教會的大司鐸普羅托波波夫在俄羅斯皇家后裔庫利科夫斯基的葬禮上發(fā)表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