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農民工的“祼老”難題

黃慧玲

隨著第一代農民工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養(yǎng)老保險的遺留問題已經顯現(xiàn)，并且將在未來數(shù)年內集中顯現(xiàn)。

近年來，深圳市社保部門被農民工群體接二連三地告上法庭。

“旁聽人員第一排，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方的？”龍崗區(qū)法院小小的審判庭里坐滿了人。庭審未開始，法官便逐個詢問旁聽者的姓名與立場。

在奇怪的開場白下，所有人都伸出右手，指向了原告席。

循著人們的目光，可以看到一個穿著暗褐色短袖、身板單薄的女人，偶爾回應法官的問話，聲音低得聽不見。這一切讓她在嚴肅的法庭上顯得毫無存在感，雖然她身后有一支強大的“后援團”。

她叫蘇貴琴，是最早起訴社保部門的農民工之一。她在一家工廠里打了10年工，老板沒有給她交過一分錢的養(yǎng)老保險。社保部門說：根據現(xiàn)行政策，只能補繳兩年之內的保險。

“憑什么只能補繳兩年？”蘇貴琴將社保局告上了法庭。

這支“后援團”來自深圳的各個工廠。與其說關注著蘇案，不如說他們關注著與養(yǎng)老保險補繳有關的一切。是否能成功補繳，關系到他們后半輩子的衣食冷暖。

而在法庭之外，還有散落在深圳乃至全國各個工廠里的老工人，或是訴求無門，或是認了命，回到農村。

他們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跟隨打工大潮南下深圳。同時，他們也是逆潮而動的一批人：在同一家廠里一干就是十幾二十年，工作的穩(wěn)定性讓他們看起來與城鎮(zhèn)職工無異。

但在退休的節(jié)骨眼上，他們卻因為沒有繳滿足夠年限的養(yǎng)老保險，可能面臨“裸老族”的命運。

國家統(tǒng)計局的調查顯示，我國農民工群體的老齡比例連年攀升。在農民工聚集的廣東深圳，異地來深勞務工參加養(yǎng)老保險的比例更是達到八成以上。

然而，大多數(shù)農民工的參保年份在2008年之后。這意味著近年退休的農民工里，將有一批人因不滿15年繳費年限而無法領取養(yǎng)老金。

隨著第一代農民工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養(yǎng)老保險的遺留問題已經顯現(xiàn)，并且將在未來數(shù)年內集中顯現(xiàn)。

“裸老”命運

蘇貴琴的家在龍崗區(qū)，從市區(qū)坐地鐵到終點站后還需轉一趟公交才能到。在狹長的深圳地圖上，龍崗位于關外的東北部，市轄區(qū)里面積最大。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就有大量勞動密集型工廠駐扎于此。

蘇家在工業(yè)區(qū)附近的一棟矮平房里，里面最大的家電是侄子離開深圳時留下的冰箱。這套帶廚衛(wèi)的一居室租金是250元，包括水電。

為了招待記者，蘇貴琴特意買了一條魚回來燒。翻魚的右手有些笨拙。因為4年前被扯進高速運轉的滾筒里，碾成了粉碎性骨折，如今傷口愈合，卻連鐵制簸箕也拿不動了，無奈之下，只好辭職。

蘇貴琴對養(yǎng)老保險的追繳正是始于這場工傷。她說，以前對工廠還是有感情的，但受傷后工廠對她百般刁難，不把她當人看。丈夫也因她的工傷受了連累，被趕出了工廠。

“你不買養(yǎng)老保險就是傻，這是幫老板省了一大筆錢。你兒子是獨生子，以后再娶個獨生女，兩個人養(yǎng)4個老人，怎么養(yǎng)？”氣憤之余，她想起了一位老鄉(xiāng)多年前說的話。

彼時，蘇貴琴和丈夫都還在廠里心平氣和地打著工，兩口子月薪加起來有五六千塊，對她來說收入可觀，也就沒有把老鄉(xiāng)犀利的分析放在心上。

蘇貴琴夫婦對政策的懵懂與不信任也是打工群體的普遍狀態(tài)。一份民間調研報告顯示，六成以上的工人不了解領取養(yǎng)老金的條件，也不知道補繳政策。而對每天在流水線上干活的工人們來說，“沒有途徑去了解”成為最主要的原因。

許多工人到快退休時開始關注養(yǎng)老保險，才發(fā)現(xiàn)這扇門早已關上了。

缺少文化和技術的農民工在城市里往往只能做最簡單但又最辛苦的工作

退休的人越來越多，工人們決定聯(lián)合起來爭取。11月20日，一場集體訴訟在福田區(qū)法院開庭。庭審過后，參與訴訟的工人還在法院門口玩起了行為藝術，來表達他們的憤怒。

這批集體訴訟者，正是臨近退休或已經退休的老工人。他們在過去漫長的年歲里低頭做事，沉默而本分。買與不買養(yǎng)老保險，大多由老板說了算。而今，他們逐漸抬頭，卻發(fā)現(xiàn)眼前迷霧重重。

他們心里堆積了很多疑問。“我的老家重慶90年代的都可以補繳，為什么深圳就不行？”“如果必須買夠15年才可以拿錢，那當時社保局為什么不跟我說，還要讓我買？”“為什么深圳樣樣都說標本、榜樣、排頭兵，社保卻遲遲不給我們呢？”

深圳的兩年限規(guī)定

憑什么只能補繳兩年？深圳市社保局法律顧問葉振宏解釋說，兩年的概念主要參照《行政處罰法》和《勞動保障監(jiān)察條例》。后者規(guī)定，“違反勞動保障法律、法規(guī)或者規(guī)章的行為在兩年內未被勞動保障行政部門發(fā)現(xiàn)，也未被舉報、投訴的，勞動保障行政部門不再查處。”

在葉振宏眼里，該規(guī)定無可爭議?！八菑恼叫姓块T、兩級法院，甚至高院都認可的東西?！?/p>

中山大學法學院講師黃巧燕則認為，執(zhí)法主體的概念被混淆了。她說，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并不是勞動監(jiān)察部門，追繳行動不應受到《勞動保障監(jiān)察條例》時效規(guī)定的約束。

全國性規(guī)定和廣東省條例都沒有兩年限制，那么深圳市的兩年限規(guī)定是哪里來的呢？記者查閱過往資料發(fā)現(xiàn)，早在本世紀初，該規(guī)定就寫入了深圳市的相關法規(guī)。

1998年，深圳剛剛擁有自己的社保法規(guī)—《深圳經濟特區(qū)企業(yè)員工基本養(yǎng)老保險條例》。

最初的條例中并沒有兩年限規(guī)定，而在2000年對條例的第一次修正中，

則加上了“兩年內”，并將“可”替換成了“應當”。

2013年1月，新規(guī)出臺，1998年的舊規(guī)廢止。新規(guī)補充說明了超過時限的處理方式：“投訴、舉報超過兩年的，市社保機構不予受理。”

看起來兩年限的補繳門檻愈加堅固了。但蘇貴琴們還是在新規(guī)第51條里找到了希望，“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繳”，這意味著如果工廠同意，就可以補繳。第51條在工友圈里引起了熱議，退休老人的眼前依稀亮起了曙光。

新規(guī)一開始并沒有進入大眾視野。直到半年后，有媒體忽然捕捉到第51條的意義，欣喜地寫道“社保補繳突破兩年限制，裸老族在深養(yǎng)老不再全是浮云”。

但是這個希望很快又暗淡下去。條例中“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額”大大增加了工人們與企業(yè)協(xié)議補繳的難度，一名工人粗算了一下，10年的補繳金額為3萬，而滯納金則高達10萬。

積重難返

深圳市社保局法律顧問葉振宏斬釘截鐵地告訴記者，對于兩年限規(guī)定的理解在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里是高度統(tǒng)一的，但他也流露出憂心：“這個問題實際上很敏感?！?/p>

退休農民工遭遇如此窘境，責任在誰身上？

在建筑工地干活的農民工

第一代農民工的養(yǎng)老問題已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問題

葉振宏說，社保局的征收行為在多年前曾經遭到勞資雙方的共同反對。早期的農民工群體沒有很強的繳納社保意識，工資本來就不高的員工不愿意承擔那8%。有些人與企業(yè)簽訂了不繳納社保合約，甚至和企業(yè)共同阻礙社保部門查繳。“權利人在自己的權利上睡著了，十幾年后再要回養(yǎng)老保險，是對社會穩(wěn)定的威脅。”

而蘇貴琴的辯護律師盧耕宇認為，蘇所在的廠里九成員工未參加養(yǎng)老保險，且11年間未被查處，屬于政府的嚴重不作為?！爸灰獧z查過一次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政府的邏輯是投訴了就去查。葉振宏說，這是基于有限人力資源條件下的合理情況。“轄區(qū)里有好幾千個企業(yè)，不可能全去做稽查?！?/p>

這種稽查方式意味著工人需要承擔重大的投訴義務。對普通工人來說，文化素質偏低、信息渠道匱乏、個體的短視等因素疊加，導致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及時地意識到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并且迅速拿起手中的法律武器。

為什么深圳與其他城市不同？他說，每個城市的人口基數(shù)和經濟發(fā)展水平不一樣，政策制定者們有更長遠的考慮。

知情人士稱，這份歷史欠賬的債主并不僅僅是打工群體，也涉及轉型期的國有企業(yè)。早在2010年，就有媒體報道深圳發(fā)展銀行員工因為社保費未足額繳納而跟政府打官司，最終不了了之。

何時才能實現(xiàn)補繳？實施細則送審稿里曾標明補繳范圍是1999年1月1日起，如果真的從那時開始，到現(xiàn)在就是15年，正是工人們期盼的最低年數(shù)。有多少人需要補繳？葉振宏說，沒有一個準確的人數(shù)計算，沒人敢冒這個險。

另一層隱憂來自滯納金的分配問題。誰來出這筆錢？負擔是否會轉嫁到勞動者身上？是否會引發(fā)新的勞資糾紛？

不久前，蘇貴琴收到了法院的判決書，意料之中的敗訴。她很難過，但不想放棄，準備再次申請立案。

比蘇更焦慮的是臨近退休的老工人。有人說，他的工友在一家廠里做了20多年，退休前被炒了，差點跳樓。這是目前很多工廠處理退休工人的方法?！耙环仲r償也沒有之余，再找工作已非常艱難，養(yǎng)老更是不奢求了?！?/p>

他們迫切盼望著在退休前看到補繳細則，“要不然我們的下場也和之前被炒的人沒什么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