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狗尾巴草

○ 周輝枝

我父親平生有兩大愛好。按照生活慣例應(yīng)該是先愛好燒酒。但他卻把種植狗尾草放在了首要位置，仿佛是他的全部。

他喝跟斗酒（散酒）早、中、晚各二兩，不要下酒菜，用他的說法，叫正餐；晚上，躺在床上，從枕頭下面取出小瓶子，擰開蓋子，又二兩，他說是加餐；平時，在地里勞動或者去山上砍柴、割牛草，他將二兩小酒瓶，用麻繩拴在腰間，口干了或者腰背疼痛了，吮上兩口，他給編了個順口溜：腰里別小酒，一天到晚都不愁，人是水谷是酒，才活九十九。這個順口溜，從神龍小溪溝流傳到附近堆子、黃坪、房嶺莊、小寨子好幾個村子，可以說，成了民間歌謠。

母親本想勸父親少飲酒，對身體不好。但見父親東說東有理，西說西有理，無奈。時間一長，母親也染上了酒癮。他們兩口子，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臉上紅霞飛。父親酒醉心明。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壩里扯起嗓門兒唱歌：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殺！母親聽后笑著說：“你看你唱啥歌子喲，什么殺鬼子呀？看把你高興得……”父親不以為然。歌聲流向山谷，嗡嗡的回聲，這山傳到那山，沉下去了。

父親走到菜園地里，在田埂上扯了幾根活鮮的狗尾巴草，回身坐在階沿坎上，挽起褲管，亮出胳膊，把幾根狗尾巴草穿在腿肚子和胳膊上。然后，起身在院壩里邊跑邊喊：一二一，一二一。接著又唱：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殺！他每跑一步，清風(fēng)吹拂著狗尾巴草，一會向前飄又一會朝后飄……當(dāng)時，我只有七歲多。父親把狗尾巴草穿在腿肚子上和胳膊上，我覺得稀奇、古怪，也蠻好玩的。我問母親，父親的腿肚子和胳膊不疼嗎？母親說：他酒喝多了，發(fā)瘋呢。他的腿肚子和胳膊上，扎得有眼兒嗎？母親說我父親左腿上有三個孔，右胳膊上有五個孔，都是飛機(jī)炸的，槍的子彈打的。我不明白。在我們山溝溝里，從沒聽說過飛機(jī)，什么是飛機(jī)呢？至于槍和子彈，我父親有一支火藥槍，專門打糟蹋玉米的老熊和野豬的。母親接著說我父親從不說他腿肚子和胳膊上的八個孔的來龍去脈，只要一提起那件事情，父親就嘆氣搖頭。但她能猜想得出我父親曾經(jīng)受盡了苦和罪。不然，我父親怎么會嘆氣搖頭呢；好像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除心頭的苦楚的。母親還說，我父親是上門女婿。當(dāng)年，我父親原名周遠(yuǎn)，到譚家上門以后，改名為譚遠(yuǎn)。母親也不是譚姓親生女兒，而是譚家的養(yǎng)女。但母親沒有改名換姓，還是原本的楊姓楊秀。當(dāng)時，根據(jù)母親說的脈路，我便想到我有兩個爺爺和兩個奶奶了。一個是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父親的母親我的奶奶，一個是父親的譚姓父親我的爺爺，父親的譚姓母親我的奶奶。一個人為什么會有兩個爺爺兩個奶奶呢？母親只有說一句話，父親兄弟姊妹多。我問母親我的名字是誰給起的？母親說是譚姓爺爺給起的譚虎。譚姓爺爺天天把我背著這家串那家，逢人就說，哎呀，這娃長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將來一定出息呢！我問母親那父親的原來名字不用了？母親說要不要沒關(guān)系，人的名字只是一個稱呼，比如，豬、狗、牛、羊什么的呀。母親說我父親嫁到譚家那天，什么陪嫁也沒有，只有一碗狗尾巴草種子。那年正月初九，譚姓父親的生日，家中來了許多客人祝壽?？晌腋赣H不問不聞的，自個兒拿著鋤頭到田埂上播種狗尾巴草去了。生日過后，譚姓父親不高興地說，我父親的名字周遠(yuǎn)已經(jīng)改為譚遠(yuǎn)了，是他譚家的兒子，為什么父親的七十大壽，當(dāng)兒子的不為父親祝壽，去種狗尾巴草了，那狗尾巴草比父親的生日重要嗎？真是大逆不道??！

我父親挨了一頓臭罵不說，在往后的日子里，總是遇到這樣那樣的不順心的事兒。于是，父親計劃離開譚家，到三十多里路以外的陰家灣去刀耕火種，自己過自己的安心日子，免得在譚家看臉色吃慪氣飯；播種大片大片的狗尾巴草，也沒有人打破砂鍋問到底。但父親又覺得不對勁兒。他們無兒無女，只有養(yǎng)女和上門女婿，目的是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如果離開譚家院子，未免太傷害兩位老人了，旁人也會指雞罵狗，何況，他們也是七旬老人了，西邊的太陽快落山了。就這樣，我父親跟自己折騰來折騰去，最終，還是乖乖地留了下來。冬月，那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像山西武鄉(xiāng)的小米一樣，黃燦燦一片。我父親用鐮刀把狗尾巴草割回家，剪掉穗，剔除葉子，捆成小把兒，用水浸泡，在蒸籠里蒸發(fā)兩小時，又晾干，然后，用細(xì)棕繩子扎成刷子。每每這時，我父親取下腰間的酒瓶子，美美地咂一口后，遞給我母親咂一口。母親笑瞇瞇地看著我父親說，你從哪兒弄來的狗尾巴草種子？我還以為是什么草藥呢，不難看出這種草還是中用的。

我父親咂一口酒，又遞給我母親咂一口酒。那濃濃的玉米酒香味，在空氣中飄散。我父親說，這種狗尾巴草起了雙重性作用，既能救人的性命，又能扎刷子賣錢。那年，他被抓壯丁抓去國民黨部隊當(dāng)兵扛機(jī)槍。雖說有飯吃有衣穿，但軍訓(xùn)嚴(yán)格沒少受苦受罪。1938年，日本鬼子占領(lǐng)武漢，動用飛機(jī)和大炮轟炸白沙洲。當(dāng)時，他跟隨部隊去和日本鬼子戰(zhàn)斗，一天一夜，沒有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那日本鬼子的大炮沒有停過，飛機(jī)投下來的炸彈，像母雞下蛋一樣，屁股一翹就掉下來，把國民黨部隊炸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他們一排的機(jī)槍班為二梯隊，隱蔽在一片半人高的狗尾巴草里，周邊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大樹。一梯隊的官兵抵擋不住了，二梯隊迅速補(bǔ)充上去，用機(jī)槍壓住鬼子兵的火力。起初，他用機(jī)槍點射，一槍一個鬼子兵，蠻過癮的?？晒碜颖慌滤?，一窩蜂地沖了過來。他立即改為打連發(fā)，那機(jī)槍的聲音，好像篩核桃一樣，嗑嗑嗑地響，鬼子兵如砍樹子一樣地倒了下去。接著，日本鬼子的轟炸機(jī)，像蜻蜓一樣地在天上盤旋，屁股一翹就把炸彈屙下來了，加上鬼子兵的小鋼炮，雨點般地亂炸，陣地上火光四起，煙霧彌漫，一片狼藉。后來，他啥也不知道了……

我母親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你后來呢，你腿肚子和胳膊上的孔是怎么回事？

我父親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拿起小酒瓶咂一口酒，給我母親咂一口酒。然后，他把選用出來的幾根狗尾巴草，用指甲掐去尾部，將前半部穿進(jìn)腿肚子和胳膊孔里，坐著不起來，讓清風(fēng)拂著狗尾巴草左右搖晃，腦海里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動漫……他看見日本鬼子用小鋼炮，射出的炸彈落在他身邊爆炸了，卻沒有一點感覺，右手二拇指仍然扣住扳機(jī)，機(jī)槍對著鬼子兵掃射，發(fā)出殼殼殼的聲音。他頭上有敵機(jī)盤旋，機(jī)槍副手說不用怕，炸彈不會落到頭上，如果在前50米投彈，危險就大了。他用機(jī)槍射飛機(jī)，那飛機(jī)一個俯沖，炸彈如拉屎一樣，掉下來了，他卻沒有聽見爆炸聲響。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說：要不是那片狗尾巴草遮掩，他早去閻王爺那里了。還有人說：這個小伙子命大，一個機(jī)槍班，只剩下他一個人，多虧了那片狗尾巴草遮掩啊，不然，成了日本鬼子的馬路達(dá)（日語，俘虜）。他躺在木床上，床前還有兩個人看守。他問這是哪兒，怎么會躺在這里呢？老爹說：他姓朱名長青。前些日子，日本鬼子撤退后，村里組織民眾去打掃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他藏在茂盛的狗尾巴草里，還有一線活著的希望，就把他弄回家了，請來附近很有名望的郎中治療槍傷。醫(yī)生問他多大了。他說二十三歲。貴姓？他說姓周名遠(yuǎn)。哪兒人？他說神龍小溪溝。醫(yī)生說他福大命大。那日本鬼子的飛機(jī)大炮，居然沒有傷到他的筋骨，只是流血過多昏迷了。醫(yī)生吩咐朱老爹找來一根棒子骨（臘豬骨頭），讓他咬在嘴里，忍住，不要動彈。片刻，他聽見瓷盤里的響聲，一連響了幾次。雖然，他疼得滿頭大汗，但他感覺到含在嘴巴里的臘豬骨頭很香，清口水跟汗水和淚水流在了一起，卻沒有什么味道，只覺得臘豬骨頭香甜。醫(yī)生把瓷盤端在地面前說，腿肚子上的三處傷的彈片和胳膊上五處傷的彈片都打穿了，那些彈片可能飛到狗尾巴草地里去了，只把大腿上的三顆彈片取了出來。他想那十一塊彈片，在他身上鉆了十一個窟窿眼兒，還沒有把他弄死，不明白。他看著瓷盤里的紅血裹著的黑色彈片上，仿佛亮著小不點兒的血泡，醫(yī)生手里的手術(shù)刀上，還沾著他的血。他是不是日本鬼子？不是，他是白沙洲地方的醫(yī)生，是他救了他的命，啊，還有呢，還有那片茂盛的狗尾巴草，還有朱老爹，還有犧牲在陣地上的戰(zhàn)友。他想說句感謝的話，搜索了半天，大腦里一片空白。就這樣，他在木板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來，他傷勢痊愈了。朱老爹想把他留下來，幫他去地頭割狗尾巴草扎刷子。他就留下來扎了七天狗尾巴草刷子。一天午飯后，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肚子和胳膊上被炸彈炸的八個傷處，居然沒有愈合，可以穿針引線。朱老爹很驚奇，問他疼嗎？他說不疼，試著穿一根狗尾巴草進(jìn)去，癢癢的。朱老爹說這樣也好，給他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紀(jì)念，是天意。他對朱老爹說，他家里還有年邁的父母親，這么長時間，還不知道雙老的身體狀況。朱老爹通情達(dá)理給他買了張船票和回家的盤纏。走的時候，還特意向朱老爹索要一碗狗尾巴草種子。朱老爹為難了，狗尾巴草是野生的，哪有什么種子。于是，朱老爹把狗尾巴草頂端的穗，用剪刀剪在簸箕里，雙手掌夾住穗兒使勁搓啊搓，去掉碎屑和灰塵，像佛爺膜拜一樣，簸啊簸……狗尾巴草種子出來了，如小米一樣，黃燦燦的。朱老爹臉上堆滿了笑容。他說他運(yùn)氣不錯。他說自己還明白了一個道理，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有種籽的，沒有種籽哪兒來生命呢。那狗尾巴草是他的救命草，沒有那片狗尾巴草，他早就成了日本鬼子的槍下鬼或者馬路達(dá)……就這樣，他背著狗尾巴草種籽回到了神龍小溪溝的故鄉(xiāng)。他本想把狗尾巴草種在自己出生的故土上，但姻緣改變了他的主意，把狗尾巴草種籽視為嫁妝，連同他這個七尺漢子一起嫁到譚家當(dāng)了上門女婿。

我母親明白了我父親的良苦用心，就把我父親的故事講給我譚姓爺爺聽。爺爺沒有話說，但心里軟和了，沒想到抱兒子這條命是檢來的，那狗尾巴草還是他的救命草呢，難怪他從千里迢迢的白沙洲弄回種籽的，看不出抱兒子女婿還是一個有情有意的人呢。此時，我爺爺從屋里端一盅酒出來給我父親咂一口，母親咂一口，爺爺自己咂一口，說，自古以來，酒醉聰明漢，飯脹傻老三……沒有人搭理他。但我父親估摸著岳父已經(jīng)解除了他沒給他祝壽的心里疙瘩。我父親說他種植狗尾巴草，純屬一種心態(tài)。

我爺爺說他看出來了，難得。

我父親說扎那么多狗尾巴草刷子，自己家里又用不完，怎么辦呢？

我爺爺說他背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賣幾個錢，給孫兒縫一套新衣服，剩下的買點鹽巴買點煤油點燈。

我奶奶是個纏裹小腳女人，個兒又不高，走路一拐一拐的，她站在我爺爺身后說梳子壞了給她買一把木頭梳子。

我爺爺看著我奶奶說，你都老成趙公娘娘了，還梳什么頭??！

我父親說給她買一把，選一把香樟木的。

天不亮，我爺爺背著狗尾巴草扎成的刷子，從小溪溝到鄉(xiāng)鎮(zhèn)上三公里路，途中一架三根木頭搭起的便橋，一路走一路歌。不知他跟誰學(xué)來的，吼出的是趙子龍去長坂坡和關(guān)云長沉淪游泥河的故事。他吼的時候，雙眼閉著，長聲吆吆的，很凄涼。走到鄉(xiāng)鎮(zhèn)上，選了適合的場地，把刷子一把一把地擺在地上時，就有人站在跟前問：這刷子多少錢一把？我爺爺伸出右手摸了摸胡須，說：八分錢一把，只有這點了。我正張口想說我父親在家里還捆扎著刷子呢。我被爺爺扯了扯身背后的衣服，說：快去店里給爺爺打盅酒回來。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家里還有扎好的狗尾巴草刷子，怎么，爺爺當(dāng)著買主說，只有擺在地上那點兒呢？這不是打起燈籠說瞎話嗎。我打了四兩酒，買了兩個油炸饃，爺爺一個，我一個。爺爺見到酒，好像久旱不雨的土地見到了水，狼吞虎咽地咂了兩大口，說，大人說話，小娃娃少插嘴，聽到了嗎？我點了點頭，但我心里明白爺爺?shù)挠眯?，就是不便對外人說出來。

太陽落山了，爺爺說七十七把狗尾巴草刷子，只剩下一把了。如果明天運(yùn)氣好，可能會超過今天的數(shù)字，我發(fā)現(xiàn)爺爺說話的時候，舌頭在打哆哆，身體在打顫顫……四兩酒瓶兒底朝天，酒量過頭了。我背著空背簍，扶著爺爺回家。走到三根木頭搭起的橋上，爺爺雙腿一軟順勢坐在了木橋上，兩只鼻孔流著血，腦殼像褡褳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猜想爺爺?shù)淖竽_已經(jīng)踏進(jìn)了天國，右腳即將邁入。碰巧，壓面房的田老七路經(jīng)橋上回家，他問我，你爺爺哪門搞的，不行了？你看好爺爺。他像在飛，不多久，父親和母親打著竹篾火把來了。

哪門搞的？父親問我。

我說爺爺賣了七十六把狗尾巴草刷子。他高興得不得了，幾口就咂了四兩酒，走到橋上就成這樣了。

橋頭橋尾都不躺，卻躺在這橋中間，三根木頭搭的橋，萬一掉河里咋辦呢？真奇怪，父親說著伸手摸了摸爺爺?shù)念~頭，看了看鼻孔里流出來的血，又說：他已經(jīng)過了這道橋，是橋神把他送走了。唉，想不到狗尾巴草刷子害了他，早知道怎么不自己去賣狗尾巴草刷子呢？換句話說，他是賣了七十六把狗尾巴草刷子，有了錢興奮，幾口咂干了四兩烈酒，突發(fā)腦溢血死了。

出殯那天，我當(dāng)孝子。我頭包白布帕，手持一根捆扎著狗尾巴草穗的哭喪棍，前面是揮刀開路的人，身后是用兩根木棒夾著棺材的抬死人的力士，再后面是吹嗩吶和打鑼鼓及送葬的隊伍。下葬的時候，抬棺材的人用繩子套著棺材，慢慢地放進(jìn)一人多深的長方形土坑里，用鋤頭蓋上厚土，周邊砌上石頭，再蓋上厚土，一座新墳，像人的鼻子一樣，立在山坡上了。這時，我父親在墳前做了三件事，一是在墳頭前栽了一排金竹子，意味著他的后人興旺發(fā)達(dá)；二是在墳前燒三炷香，灑一瓶烈酒，他作為他的抱兒子或者是上門女婿，給岳父或者稱呼他父親敬一點心意；三是在墳前左右栽上狗尾巴草，因為，岳父是賣狗尾巴草刷子掙錢飲酒丟了老命，狗尾巴草理應(yīng)陪他天長地久……

一個月以后，小腳奶奶不見了。那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只見山墻邊立著一架空床。瞬間，我想家里又出什么事了？的確出事了，我奶奶被她的女兒接走了。當(dāng)時，在我心里好像無動于衷，仿佛只有一種感覺，死了死了，走了走了……我的父母親照常在地里忙活，種玉米、點洋芋、種麥籽和蕎籽，我每天背著書包早去晚歸，沒有天晴下雨，沒有數(shù)九寒天，一個寒酸的讀書人。

自從爺爺死后，不知為什么，我父親再也不賣狗尾巴草刷子了。他把刷子送給親朋好友和村里的農(nóng)家戶，一人三把，我們學(xué)校食堂每月五把，剩下的就掛在山墻上。那山墻上橫著一根竹竿，狗尾巴草刷子掛上面，像掛的一排干魚，清風(fēng)拂過搖擺不停，還有窸窣的響聲。我父親看著那些搖擺不停的刷子，沉默不語，那種神情怪怪的，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母親說我父親由于年年月月送狗尾巴草刷子，鄉(xiāng)親們得到了洗鍋刷碗的實惠，特別擁護(hù)他。我父親就利用那種潛在的力量，動員鄉(xiāng)親們出勞力出資金，將那座三根木頭搭建的木橋，修成了一座石拱橋?？⒐つ翘欤彩锹方?jīng)這座橋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來朝賀，有龍燈獅舞，二重唱，花燈戲……我父親激動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石拱橋中間，從腰間取下酒瓶子咂一口酒，便挽起褲管高出腿肚子，脫掉上衣亮出胳膊，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八根狗尾巴草，穿進(jìn)八個孔里，彎著腰、弓起背，兩手張開，邊跳邊唱：一二一，一二一，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殺！周圍的鄉(xiāng)親們，有的拍巴巴掌，有的莫名其妙，問：您跳的是啥子舞??？這年頭哪兒來的鬼子殺？他說他跳的“狗尾巴”舞。說罷，他拿起小酒瓶又咂一口酒，不問不聞，繼續(xù)跳著狗尾巴舞……

從那以后，鄉(xiāng)親們對我父親另眼相看了，一個好端端的人，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洞洞眼眼呢？穿在他腿肚子和胳膊的上狗尾巴草，像一只活蹦亂跳的刺猬，為鄉(xiāng)親們跳舞表演。他純屬一個酒鬼、瘋子、怪物。

但我父親一無所知。

人是好奇的動物。鄉(xiāng)親們問我母親，你丈夫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孔？你丈夫怎么會種那么多狗尾巴草？

但我母親含糊其辭。雖然，我父親曾經(jīng)給她講過了來龍去脈，卻前言不搭后語，或許不愿意道白。我母親說，我父親后來知道了鄉(xiāng)親們在背后罵他是酒鬼、瘋子、怪物。但他不以為然。仍一股勁兒地種植狗尾巴草，扎刷子送給學(xué)?；锸硤F(tuán)，扎刷子送給大煉鋼鐵伙食團(tuán)，扎刷子送給集體食堂。這“三送”刷子的原因，是我父親頭上戴了一頂帽子，不是紅帽子，也不是綠帽子。這項帽子別開生面，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是一頂不能隨便摘下來的五類分子帽子。他被戴上這頂帽子的理由是種狗尾巴草和他身上有八個洞洞眼眼。他曾經(jīng)向?qū)Ψ浇淮^八個孔的經(jīng)歷?？蓪Ψ桨阉f的實情認(rèn)定為謊言。有什么辦法呢，那些識字人對付一個大老粗，還能說什么。

后來，大煉鋼鐵下馬了，那些沒有被砍伐的森林才抬起頭揚(yáng)眉吐氣；集休食堂散伙了，鄉(xiāng)親們面臨著饑餓和死亡。但是，我父親雖然浮腫著大肚子，肚子上已經(jīng)流著黃膿汁，但他種狗尾巴草的勁兒仍不減當(dāng)年。狗尾巴草刷子越扎越精致，照常每月送給學(xué)?；锸硤F(tuán)三十把刷子，鄉(xiāng)親們自愿領(lǐng)取。他不記仇恨，包括給他戴帽子的人也送三把刷子。每當(dāng)送這種人刷子的時候，他笑臉相迎，不說一句話，只看對方的眼神，憑感覺將刷子遞了過去。然后，轉(zhuǎn)身便走。

我母親說：“譚遠(yuǎn)，你有沒搞錯啊，那種人也送刷子？他們也配用狗尾巴草刷子刷鍋！”

我父親抬眼看著我母親微笑一下，低下頭，把狗尾巴草的穗兒，用剪刀剪在簸箕里，雙手夾住使勁兒搓啊搓，去掉碎屑和灰塵，像膜拜一樣，簸啊簸……簸箕里的狗尾巴草顆粒，像小米一樣，黃燦燦的。這時候，我父親對我母親說話了。他說你把狗尾巴草顆粒用水淘淘，熬一鍋粥，加點蒿子葉（野菜），觀音土饃饃還有嗎？

倒了。我母親說，你還能吃嗎？

我父親雙手摸著自己的浮腫肚子，滿臉的不高興，他喝下兩碗狗尾巴草顆粒加蒿子葉熬的粥，肚子里空蕩蕩的。他問，倒哪兒了？

水葬了。我母親說的“水葬”，其實是我爺爺發(fā)動鄉(xiāng)親們修建的那座石拱橋下的河。她把觀音土饃饃丟進(jìn)河里的目的，是不再讓我父親吃那種白色的土食，減輕他的痛苦，也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因為，我父親吃了觀音土饃饃，糞便排不出來，我母親用二拇指給他掏糞便，肛門掏出了血糊，仍不見效果。我父親鉆心地疼，就給我母親一巴掌，說：沒出息，滾！

不識好歹，母親和父親爆發(fā)了一次最為激烈的爭吵……父親認(rèn)為母親沒有用心給他掏糞便，弄得他肚子浮腫如鼓。母親為他掏糞便，彎腰弓背，兩眼冒出了火花，右手沾滿了肛門上的血，臭烘烘的，還沒得到一個好。一氣之下，母親掐算父親最痛心的事情去做。她舉起一根木棍，橫眉怒目地亂打掛在竹竿上的狗尾巴草刷子，邊打邊抱怨道：扎鬼扎鬼……狗尾巴草刷子撒了一地。她以為他會來報復(fù)，沒想到，我父親倒在院壩里了。

我母親手忙腳亂地走了過去，伸手搖著我父親的肩膀，問：嘿，嘿，怎么樣？

我父親不能說話了。但他浮腫的肚子還在一上一下運(yùn)動，左右手像在抓什么東西，嘴里呼嚕嚕老響，兩條腿不停地動彈……他已經(jīng)游走到白沙洲，整個身體埋伏在那片狗尾巴草地里，機(jī)槍托頂在右胸肩，右手二拇指扣著板機(jī)，右眼瞄準(zhǔn)三點一線，尋找著日本鬼子目標(biāo)……

我母親看見我父親動彈了一下，趕緊請隔壁人家?guī)兔Π迅赣H抬到榻板上躺著，一雙眼睛望著藍(lán)藍(lán)的云天。

我母親看著我父親說孩子他爸不能丟下我不管就走了哈。我弄爛了狗尾巴草刷子比我還重要嗎？這時候，鄉(xiāng)親們幫忙搭建了一個簡易棚子，將榻板連同父親抬進(jìn)棚子里躺下，榻板一端點一盞燈。燈很亮，照著掛在竹竿上的狗尾巴草刷子，父親的雙眼也盯住那個方向。

一家人都圍著榻板陪著你。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你實在要走就去吧，免得你受折磨。唉，這下好羅，沒人種狗尾巴草了，沒人跳狗尾巴舞了。這人啊，昨天還在說話，怎么，今天就聽不到說話聲音了呢。

全家人猜想父親心里掛欠著東西。不然，他早就閉上了眼睛。吉香妹妹說：爸是不是還想咂兩口酒？她說罷，便把小酒瓶湊過去，父親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張開。

母親哭著說：你到底想要什么，才會閉眼睛呢？你是不是掛欠著那些狗尾巴草扎的刷子？你放心去吧，我會把那些刷子都送給學(xué)校伙食團(tuán)的。父親無動于衷。

我為父親布置完靈堂，便跪在榻板前對父親說：爸，我是你兒子譚虎。我在您壽棺里鋪了一層狗尾巴草做褥子，您躺著軟和，又用狗尾巴草捆扎了一個枕頭，您睡著高枕無憂……以后，我還會替你種狗尾巴草的。說話間，我看見父親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對這件事心存了許多年。當(dāng)時，是我給父親送終他才閉上了眼睛，還是用狗尾巴草給他做褥子和枕頭才閉眼睛？仍然是個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