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輝
獨 唱
■李學輝
一
二叔一遍一遍撥電話時,我正在開會。開一個關(guān)于堅決遏制大班額和根絕跨區(qū)域上學的聯(lián)系會。內(nèi)容不怪,會議的名稱很怪。參加會議的有區(qū)政府主管教育的領(lǐng)導(dǎo)、區(qū)教育局有關(guān)人員和社會相關(guān)人士。我是特邀嘉賓,坐在一個看似顯眼其實無關(guān)緊要的位置。這幾年開會,我相當自律,一進會議室便將手機鈴聲調(diào)至靜音,無特殊情況也不看手機屏。二叔是個固執(zhí)的人,有事直接打電話,從不發(fā)信息,回了信息他也不看。好在會議只有兩小時,我便耐了性子聽坐在主席臺上的人的鋼言鐵語。臺上的人我大多都認識,也從側(cè)面了解過他們孩子的就學情況。這些人和我年齡相仿,他們的孩子大多上小學、初中。區(qū)委、政府所屬的家屬區(qū)在二環(huán)。在小城,他們所住的地方安靜而且豪貴。二環(huán)還未設(shè)小學、初中,他們的孩子不在區(qū)域劃定的范圍,上的都是本區(qū)有點名堂的學校。有人也曾就此事發(fā)問,教育局相關(guān)人士答復(fù)道:領(lǐng)導(dǎo)沒區(qū)域,所以不受區(qū)域限制。
對大班額問題,區(qū)政府主管領(lǐng)導(dǎo)插話:要堅決杜絕,譬如我的孩子上學的班級,就有80多個孩子,這么多孩子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連呼吸都不暢通,遑論學習。
這個“遑”字,我在下發(fā)的領(lǐng)導(dǎo)講話稿上盯了很久。講話的領(lǐng)導(dǎo)是在職研究生畢業(yè)的,講起話來慣于把秋天的楊葉比作春天滿地的蘿卜纓蒿。
“現(xiàn)在上學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的根本問題,是農(nóng)村人口還未完全城鎮(zhèn)化,農(nóng)村學生上學已率先擠進了城市?!?/p>
沒人多說話,領(lǐng)導(dǎo)在享受絕對權(quán)力時,也會感到滿足。領(lǐng)導(dǎo)是否這樣想,我不想浪費時間揣度,但我知道:所有的規(guī)矩是定給守規(guī)矩的人的。在孩子上學、住房等問題上,領(lǐng)導(dǎo)絕對是一種例外,盡管有多少條多少條的清規(guī)戒律限制。
會散了,我立即回電話給二叔,怕挨罵,我便搶住話頭講了開會內(nèi)容,并問二叔有啥急事。二叔沉默良久,問我7月6日有無時間。我說時間尚早,有什么重要事需要辦理?二叔話音里有了羞澀,問我能不能參加一次學生畢業(yè)典禮。我不明所以,問二叔這場典禮有什么特殊之處。二叔說別問那么細,你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便掛了電話。
二
7月6日那天,天晴得像剛生過崽的母狗的臉。我叫了媒體的兩個朋友:一個是電視臺的,一個在報社。二叔所在學校離巴城六十五公里。一段柏油路,一段水泥路,路平正光滑得像狗舌頭。區(qū)屬媒體的記者一般不抓花邊新聞。他們的職業(yè)信條是報紙、電視臺是領(lǐng)導(dǎo)的,這要從政治高度上認識。報紙四個版的格局是:一版領(lǐng)導(dǎo)講話,二版登載單位部門與之相應(yīng)的新聞,三版國內(nèi)外大事摘抄,四版來點適度的殺人放火消息。他們知道,領(lǐng)導(dǎo)看報,最先看的是四版。殺人放火的事,要有看點但不能過火,要有殺人于無形無血之功效。領(lǐng)導(dǎo)是有智慧的,過輕過火領(lǐng)導(dǎo)都不會高興。你可以懷疑領(lǐng)導(dǎo)的能力,但絕對不能懷疑領(lǐng)導(dǎo)的智商。
領(lǐng)導(dǎo)看自己的講話和出現(xiàn)的鏡頭,看的是所占版面的大小和出鏡時間的長短。只要眼中有領(lǐng)導(dǎo)、心中有領(lǐng)導(dǎo)、筆下有領(lǐng)導(dǎo),即便有點小紕漏,領(lǐng)導(dǎo)也不會拍桌子扔杯子罵娘。
同行的兩個記者朋友,在單位混得順水順風。一路上,他們聒噪出的聲音,不硬,有點柔性。我的耳朵逆襲地聽著,眼睛卻瞅著窗外。窗外的景色像油餅一樣一張一張卷過去。今年雨水豐沛,不該出現(xiàn)花草的地方都鋪滿花草。有一種叫小喇叭的花,像被子一樣鋪開,鋪得戰(zhàn)天斗地。
三
二叔是個擰人。在巴子營,一和“擰”掛上鉤的人,都屬于犟脾氣。他固執(zhí)得有點愚蠢。二叔二十出頭時,給區(qū)長當通訊員,區(qū)上擬在巴子營最偏遠的地方巴小營籌建一所小學,在物色人員時,二叔沖口而出:我去。
區(qū)長不高興,喝道:“你走了,留下的工作誰干?”
二叔在區(qū)長的杯里續(xù)了水:“離了狗屎還不長辣辣?!?/p>
辣辣是一種葉能入藥莖能生食的植物,多賴生于荒地石灘。一到春天,便破土而出。在饑餓年代,是巴子營孩子們的愛物。一到閑暇,他們便結(jié)伴而行,拿了鏟子,到石灘后蹲身,一鏟子下去,辣辣被連根挖出。掐掉纓葉,將或粗或細的莖塞入口中,幸福得抹眼掉淚。辣辣隨季節(jié)變味。初春時嚼之生津;一到夏天,莖多絲而味辣,再也無人問津。在巴子營,狗糞不作為肥料。那時家家戶戶的狗散養(yǎng),狗尋歡作樂時,多到石灘。狗去的次數(shù)多,狗糞就多。有狗糞的地方辣辣長得較旺。沒狗糞的地方,辣辣照樣生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那句俗語。
區(qū)長是本地人,懂這句俗語的意思,他笑了:“你要有思想準備,巴小營那地方偏,兔子拉屎還繞道走呢!一個人,一間教室,八九個學生,你能熬得???”二叔笑了:“只要是學校,怎么都行?!?/p>
二叔背著行李,在小草冒黃的小路上輕快前行。巴子營是平原地帶,不是一望無際的綠,就是一望無際的黃。在二叔眼中,這種地帶的景色就像區(qū)長的講話稿,要么排山倒海,要么平實無味。這種排山倒海和平實無味很對二叔的脾性:寡淡。就像這巴小營,一眼伸過去,會平淡出一種舒暢。
巴小營迎接二叔的,是一間草房,一個學生。二叔放下行李,走進草房。草房地下擺著幾塊土坯,土坯上鋪著一層麥草。二叔愣了一下,叫來那個學生,問還有沒有土坯。學生指指墻后。二叔出門轉(zhuǎn)到草房后面,看到幾排土坯。他讓學生去找把笤帚、鐵锨,學生應(yīng)了,回來時后面跟著一個姑娘,學生說是他姐姐。
二叔讓學生和他姐打掃草房。他到門外挖了一個坑,和泥。二叔和泥和得相當有耐心,學生的姐站在旁邊,看二叔一遍又一遍地折泥。泥們團結(jié)緊張,又嚴肅活潑,在鐵锨底下跳躍著。和好泥,二叔開始砌泥桌。他用腳步量了桌子的位置,比劃著桌子的高度,讓學生的姐抱土坯,他砌。草房里長出十張桌子時,就有了生氣。二叔又砌了十張泥凳,搓了一下泥手。黑板、粉筆、課本無法自行解決,二叔把草房門的鑰匙交給學生的姐姐,去找區(qū)長。
學生的姐叫小米,學生的名字叫觀音寶。
區(qū)長吩咐文教委員去中心小學協(xié)調(diào)。中心小學校長打開庫房,找出一塊廢棄的木黑板:粉筆現(xiàn)成,課本只有一套,不夠,給你一卷紙,裁好后自己去抄。
二叔謝了,背了黑板,連夜回返,在第二天深夜趕到了巴小營。
小米聽到狗叫,叫醒觀音寶,看到二叔背著黑板,手里捏著一卷紙,胳膊底下夾著兩本書,正站在草房門口喘氣,便上前幫忙接了。二叔點亮油燈,把黑板掛在了東墻上。一盞燈下,黑板和二叔的影子在跳動。小米的眼里有了意思,那種意思單純地溢動。觀音寶坐到泥凳上,泥凳上的泥還未干透,觀音寶哎呦了一聲,低頭站在二叔面前。
二叔搓搓觀音寶的頭:“這是啥名字,你就叫王得晴好了?!?/p>
二叔的教書生涯就此開始。
四
我到上小學的年齡,二叔曾領(lǐng)我去見識過他的學校。眼前有二排四棟教室,低矮破舊,模樣還算周正。二叔指著教室門前大小不一的窩點,說是學生踏的。雨天,一窩泥;晴天,一土坑。好在學生的腳板硬,夏秋光腳板,冬春羞死雪。多少年來,我早已習慣二叔的這種敘述。二叔說:現(xiàn)在產(chǎn)糧不多,產(chǎn)人多。這個村子原來只有十多戶三十多口人,現(xiàn)在生羊羔似的增到百十戶人家四五百口人。人多學生就多,這幾間教室已盛不下學生了,公社正準備擴建學校。
我顯然不到操這些心的年齡。學校后墻有一豁口,我看到了探頭探腦的牛和飛來奔去的雞。我便跑過去。出了豁口,是一片麥田。麥田里的麥子已收割上場,那些牛和雞散在麥田里找尋屬于自己的東西。麥茬七高八低,農(nóng)婦一樣披頭跣腳,我撲到麥茬地里,捉螞蚱。螞蚱有好幾種,一種純綠的,腿長;一種粗胖,花的,腿短;還有一種帶點墨色,手一按,它便蹦起來,落下去時已到兩丈開外。麥地里間或有烏鴉、麻雀和不知名的飛鳥。有一種鳥叫聲婉轉(zhuǎn),我悄悄匐過去,聽它唱歌。它唱什么內(nèi)容,我不知道,但它唱得自在、幸福。它一伸脖子,聲音便宣泄而出,尾巴一收一放,旋出一種快活。二叔的叫聲傳來。我看看天,云也倦了,邊上的一層色純凈成金黃,麻雀急急地亂飛,我便回到學校。
學校擴建時,集體的力量就顯示出來了。
巴小營有一座園子,面積不小。園子里有蘋果樹、杏樹、梨樹,大多一人合抱,最小的也有碗口那么粗。結(jié)的果、梨、杏是大是小,我沒有印象。我只記得那一個月,我瘋得像條小狗,竄在大人們中間,看著他們鋸倒果樹、梨樹、杏樹。他們鋸得很賣力。手鋸的咯吱咯吱聲很勇敢,樹轟然倒地時有一種壯烈。男人們鋸樹,老人、女人、小孩們在鋸好的樹段上拴了繩子,弓著腰往學校拉。園子離學校有一里路,是土路。樹段涌起的土,龍一樣翻騰。到歇工后,二叔端著二嬸送來的飯碗,坐在一小木凳上,看著成群結(jié)隊的土坯和木材,臉上掛著笑。我看到學生的讀書聲從二叔臉上走下,涌到土坯和木材前,集中,再放大,裹入二叔的豪情,再有模有樣地排成隊,組成一堵聲墻。宏亮的回聲跌入二叔的碗中,二叔興奮成一棟教室。
二嬸就是小米。
立起的教室有6棟12間,還有8間教師宿舍。二叔坐在門前,看天。教室門前的地面仍是原生態(tài),二叔給我描述磚的妙處。我姨媽家在城里,住的就是磚房。城里的街道上鋪著磚,我曾留意過,多為方磚。二叔給我描述的那種磚是長方形的小磚。二叔見我半頭霧水,便拿起一樹枝畫起來。他畫得微風習習,二嬸也站在旁邊,看他畫。畫完,他讓二嬸端來一盆爐灰,橫豎順線撒起來。撒完,二叔憧憬的一片磚地便赫然顯出,壯觀而且莊嚴。
教員不夠,大隊書記和二叔選拔了三名回鄉(xiāng)青年和一名女知青。我見過他們,渾身都洋溢著激情。
五
第三次修學校時,我已進城上學。那個寒假,二叔沒有回家,二嬸和堂弟也陪著二叔。我呆在家中無聊,母親便打發(fā)我去陪二叔。我在包里塞了本《唐詩三百首》和《包法利夫人》,冒著漫天的風寒,坐車來到了二叔的學校。
二叔對我的到來不咸不淡,我有點失落,想回家。二嬸說:“你別介意,你二叔的學校統(tǒng)考成績落在了第三名之后,他心煩著呢。”
“巴子營片區(qū)有16所小學,考個第4名也不丟人?!蔽铱局?,翻看著《包法利夫人》,安慰二叔道。
二叔沖上來,一把扯過我手中的書,扔出門外,“你懂什么?榮譽,我什么時候輸過別人。別的輸了,我不丟人,教書的輸了成績,算什么?”
二嬸出門,拾了書,撣著書上的土:“你考不好拿孩子撒什么氣?”
二叔坐在床邊,呼哧呼哧喘氣,“像他這樣,整天抱本閑書,能考出好成績嗎?能上好大學嗎?你要認真復(fù)習數(shù)理化,認真背外語,我給你騰房子。你要是在這里避嫌看閑書,滾蛋。”
我從未見過二叔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也惱恨一個做了30年校長的人將世界名著作為閑書肆意詛咒,便裝了書出門。
二嬸擋住了我,說他們想去看一個親戚,既然我來了,就代他們看一個星期的校。
我知道看校的意義。每年放假,二叔便獨攬值班看校的活。別人值班有值班費,二叔一文不領(lǐng),說老師們辛苦了一學期,放了假還讓人家輪流值校,有點不妥。與其大家輪,不如他一個人代勞,讓大家省心省力,開學后好專心教書。
那是個濫用成語和關(guān)聯(lián)詞的時代。學生造句用的多,老師分析課文用的多,校長講話也用的多。
二叔不回老家,夏天少了收割麥子的人,除夕少了團聚的人。父親曾和二叔爭吵過,雖然二叔在父親面前賠著笑臉,卻依然故我。
多年后,父親也習慣了。只是每年臘月三十吃年夜飯時,父親總讓母親多擺三雙碗筷,說權(quán)當和二叔他們一起吃團圓飯了。
二嬸替我準備了一周的吃食,將一瓶煤油和一個手電筒交給我,囑咐我晚上封爐子時別把閂口捂死,免得中煤毒。
我應(yīng)了。
“別去找草人,免得他幾個故事又把你引入歧途,更沒了學習的心思?!倍宄隽碎T,又轉(zhuǎn)回來。
我問堂弟草人是誰?堂弟笑了:“一個老光棍,上朝鮮戰(zhàn)場時被美國人打瘸了一條腿,夜里看守大隊服務(wù)部?!?/p>
二叔瞪了堂弟一眼,推了自行車,把校門的鑰匙在我手里一摁,走了幾步,又回頭,到屋中找了一根鞋帶,穿了鑰匙,掛在我脖子上。
我很快無聊起來。冬日的校園里沒有景致,偶爾駐足的麻雀看到我形只影單,也不那么殷勤地造訪了。我整日鎖了大門,有時呆在房中,有時出門。校園邊的白楊樹高大自在,殘留于樹上的葉子在唰唰作響。我看到兩片樹葉在打架,忽開忽合,它們發(fā)出的響聲很有節(jié)奏,啪啪,啪啪。我拾了一塊石子,扔向樹葉。樹高,我扔得石子高度不夠,它們?nèi)栽谂九九九尽?/p>
只要有風,它們永遠不會停下拍打的動作。
那晚睡到半夜,我聽到了咣當咣當?shù)穆曇?,極似人們傳說中的鬼拍手。我的頭皮陣陣發(fā)緊,身上布滿雞皮疙瘩。我想象有一幻影朝門前撲來,我把火鉗戳進爐中,燒紅,從門的一小洞中穿了出去。小洞中的木頭嗞嗞作響,咣當?shù)穆曇敉A?。我松一口氣,封好爐子,擰低煤油燈的燈芯,鉆進了被窩。
咣當咣當?shù)穆曇粲猪懫稹N也桓蚁麓?,便用被子蒙了頭,想著各種驅(qū)鬼的辦法。我伸出頭,把鞋倒扣在頭前,按著中指,我曾聽祖父講過,遇到鬼,咬破中指,一掄,血一粘鬼,鬼就會大叫著離去。迷迷糊糊中,我睡了,待睜開眼時,屋外已白茫茫一片。
雪是何時下的,我不清楚。我小心地拉開門,門外沒有任何影跡。我的心忽地一松,差點栽倒。我扶了門框,看著這一場白得讓人心跳的雪。校園里安靜,雪更安靜。我邁出腳,又收回,不忍心打破雪的寧靜。我伸出手指,捏了點雪,放進嘴里,嘴里沁涼一片。我倒掉茶壺里的水,把雪一把一把摁進壺中,裝滿了,便搭在爐火上。一壺雪化了不到一杯水,我喝了一口,無味,也不澀口,便走出門去。
大隊服務(wù)部靠著學校東墻,我掀了門簾進去,看到一個老人坐在爐邊??吹轿疫M來,他望了我一眼,仍低下頭去。我叫了一聲爺,他說賣東西的人還沒來,如果我不急,就來烤火等著。
我說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是來找你的。老人正式抬起了頭,望了我一眼,問我是誰。我說了來由,他笑了,張開漏風的嘴:又是來聽故事的吧!我說我不聽故事。老人的失望從臉上走下。他挪開了爐子上的水壺,朝爐膛里吐了一口痰,爐中的火倏地冒了一下,還帶點臭味。我捏了一下鼻子,問老人聽沒聽到夜里啪啪啪啪的響聲。老人把水壺仍搭在爐子上,聽我的描述。
“傻娃子,這世上哪有鬼,我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的。要說鬼,我就是活鬼。”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先回去,待賣貨的來了,我去看看?!?/p>
我出了服務(wù)部,沿著小路來到河邊。河里面也有厚厚的一層雪,偶爾有一處洇濕,是冰層中冒出的水所致。遠遠地有狗吠聲傳來,小路上踏雪而來的人都筒著手,有的看看我,有的懶得看。我捏了一團雪,找了一小石子,回到學校。我從墻邊刨開一團雪,撥拉出浮在上面的土,把雪團滾來滾去。雪化進泥中,雪團逐漸化成泥球,小石子在里面咣當作響,我有了成就感和幸福感。把泥球晾到窗臺上,聽到有人叫喊,我跑過去,是老人。他領(lǐng)著我,查看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教室、教師宿舍門上都貼有封條,我們無法進門,就隔窗查看。我發(fā)現(xiàn)老人一盯住東西,眼神立馬就會發(fā)直,眼光中有一種森森之氣,與雪的柔和形成反差。查看了一圈,老人問我啪啪聲是從哪里發(fā)出的,我說不知道。老人說是否是幻覺,我說不是,千真萬確。老人嘆道:難道這東西比美國鬼子還鬼,我這條腿就是被一個美國鬼子打瘸的。那王八蛋在雪中爬了三天,我以為他凍死了,出去查看,他開了一槍,我一躲,子彈打中了腿??次衣牭糜悬c茫然,他停了口,說晚上來幫我捉鬼,他要去睡白覺。
天是黑的,雪是白的。老人踏雪而來,我開了校門,把老人迎進門。老人從懷里摸出一紙包,打開,是一塊生豬肉。他問我鍋在哪兒,我去桌子底下取了鍋,遞給老人。他看看火,讓我去捧雪。我端了鐵鍋,摁了滿滿一鍋雪,搭在爐子上??囱┗闪怂?,老人把那塊肉丟進鍋中,說我們煮雪水肉吃,香。
起風了,鐵絲一樣粗硬的風擠進屋中。老人皺了一下眉,望望窗外。咣當咣當?shù)捻懧曈制?,老人問我要了菜刀,提刀出門。我跟在他身后,老人側(cè)耳聽了半天,走向了一間教室。他立在窗前,咣當咣當?shù)穆曇艉艽?,老人拿手電查看了一番,笑了。窗子上的玻璃爛了,糊著幾張紙,紙被風吹破,風灌進教室,吹動掛在墻上的一塊小黑板在咣當咣當作響。老人爬上窗臺,從破了的窗口摸到插銷,拔開,跳進教室,摘下了那塊黑板,提出來,說這鬼有意思,他也想識字呢。我渾身松弛下來。老人關(guān)好窗,插好插銷,拍拍身上,說:“這下我們能安靜地吃肉了?!比馐炝耍先俗屛艺页鳆},撒在肉上,讓我吃。我讓他,他撕了一塊,丟進嘴里,慢慢咀嚼。那肉的香,我若干年后回憶起來還能喚起味覺的快感。
吃完肉,老人走了,說要去值班。他讓我鎖好校門,有事喚他:“我是個活鬼,死鬼見我都怕,我給你護魂,鬼不敢來的?!?/p>
我洗了鍋,看《包法利夫人》。對于福樓拜,我是讀莫泊桑的創(chuàng)作談時知道的。他是莫泊桑的老師,教育莫泊桑甚嚴。對于世上沒有相同的兩個人,也沒有相同的動作神態(tài),我不懂。我只覺得莫泊桑有這樣的老師,是幸福的。
還有包法利先生和愛瑪。
我吃我的雪水煮肉,愛瑪吃她的砒霜。這個夜晚,我們互不相干。
雪化了,二叔一家也回來了。二叔的情緒平穩(wěn)了很多,對我也柔和了很多。他領(lǐng)我參觀教室前后,他說這么好的學校,這么好的磚地,如果教不好學生,真正的對不起黨和人民。我對二叔的說教沒有興趣,只是看雪后的磚地。磚地上的雪化得快,干凈得令我不忍踏足。二叔說:要腳踏實地,踩在磚上的感覺和地上的不一樣。沒磚地時,老師教得認真,學生學得認真;有了磚地,心倒不踏實了。二叔問我原因,我說不出,二叔吼了一聲:不接地氣了。我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二叔。
他嘆口氣,轉(zhuǎn)過了身,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有點花白,背也駝了許多。
六
二叔像一只抱窩的母雞,只要活著,認準的就是那個雞窩。六十歲那年,退休表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盯著那張退休表,寫下自己的出生和工作年月。二叔的目光拉長,串起了區(qū)長、小米和茅草房、泥土結(jié)構(gòu)、磚木結(jié)構(gòu)的教室。那晚他沒吃飯,從床底下拉出一只木頭箱子,箱子里紅紅綠綠的各種證書舒了一口氣,全活躍起來。幾張紙質(zhì)的獎狀在箱底嘆口氣,二叔伸手摳起它們,小心地打開。他把各種證書捋過去,挑出來三十多個,放進一包中。第二天一早,二叔拎了包,坐車趕到縣城??h教育局在城南,二叔找了半天,進門時被門衛(wèi)擋住。二叔說:“我是巴小營小學的校長?!遍T衛(wèi)看到穿戴和老百姓差不了多少的二叔,嗤笑道:“編啥呢?你是校長,我的孫子還是局長呢!”二叔的手抖了一下,提包砰然落地。他打開提包,把證書一張一張往地下排,門衛(wèi)想阻擋,二叔扯住了他的衣領(lǐng),高聲叫喊了一通。門衛(wèi)看到二叔想拼命,不敢再擋。二叔很有耐心,把三十多個證書按時間順序排列。這些證書從市、省級往上升,升到全國教育先進工作者止步。二叔的舉動引出了教育局的所有人,他們魚貫而出,盯著這些證書,像在看一場猴戲。局長是最后一個下來的,眾人讓出一條道,局長問門衛(wèi)咋回事,門衛(wèi)吧吧嘴,不吭聲。局長請二叔上樓,二叔從口袋里掏出退休表,往他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走了。局長讓眾人排了隊,一一梳理這些證書后,叫人收了證書,讓門衛(wèi)抱著,在大院里跑三十圈。
門衛(wèi)不解,局長喝道:“這些證書背后,有著一個教師的尊嚴?!遍T衛(wèi)的手一松,證書嘩啦撒了一地。
局長驅(qū)車趕到巴小營小學,已到黃昏。太陽爬在山頭,一點兩點的余暉晃蕩在屋檐下,和歸巢的麻雀嬉戲。二叔冷冷地看了局長一眼,轉(zhuǎn)身進屋。局長被晾在門外,搓著手。二嬸把局長請進屋,局長環(huán)視了一下小屋,眼前的桌子、柜子肯定比他的年齡還大。他坐下來,鄭重向二叔道歉,并征詢二叔對退休有何要求。
二叔說:“我只想再干幾年,人退心不退,工資我拿退休的。”局長緩緩地說:“人不退,心也不退,局務(wù)會已通過,你的退休延長五年。你是個表率?!?/p>
二叔想表率這個詞用到這里不妥,他沒有吭聲,幾滴老淚從眼眶滾了下來。
七
巴小營小學教學樓竣工典禮那天,七十又五的二叔被邀請坐在主席臺中央,享受著人們對這個名譽校長的敬佩。參加教學樓竣工典禮儀式的人很多,一切按程序進行。二叔的眼神有點昏花,他擦擦眼鏡,努力朝臺下望去,幾十個學生被圍在中間,像玉米行中長出的豆子,可憐巴巴地抬頭挺胸。能容納六百多人的教學樓聳天而立,把幾十個學生壓迫成米粒般大小。二叔的頭沉重地磕在了桌上。
我坐在病床邊,等待二叔的清醒。我問過醫(yī)生,說是急火攻心,待情緒平復(fù)下去,就會緩解。二叔醒來,二嬸腿一軟,跌倒在床下。我扶起二嬸,問什么事讓二叔激動成這樣。二叔摘下眼鏡,慨然一嘆:那么好的學校,上學的學生還不如校園里飛的麻雀多,我心疼。二嬸拍拍病床的欄桿:“你心疼,誰心疼你呢!”二叔不搭腔,淚流滿面。
八
我們趕到巴小營小學時,二叔在門口迎接。學校的校長和教師都很年輕,他們機械地和我們握著手,把我們往主席臺上讓。我問了舉行畢業(yè)典禮的時間,還有半小時。校長說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還未到,他們得一直等。二叔便領(lǐng)我們上樓。十二個教學班和實驗室、電教室的牌子灰頭土臉地掛著,孤寂地瞅著我們。
浪費,心疼。二叔嘟嘟囔囔。一個學校不到六十個學生,十二名教師閑得無聊,整天玩游戲。周一早晨九點駕車到校,周五下午四點多就回城了。
看來,現(xiàn)在修的最好的是學校,吃的最好的是母豬,此言不虛??!電視臺的朋友調(diào)侃道。
二叔不解,電視臺的記者笑了。學校的事您老清楚?,F(xiàn)在的母豬享受特殊補貼,還有保險,做個母豬比做個女人強多了。跟在后面的人都笑起來。二叔轉(zhuǎn)過身去,緊繃著臉,一臉寒肅。
教務(wù)主任上樓,說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陪上級領(lǐng)導(dǎo)督查項目,來不了,畢業(yè)典禮照常進行。我們下了樓,偌大的操場里,稀稀落落坐著60多個學生,主席臺上坐著的教師、嘉賓,有20多人。面對主席臺,站著一個男孩,他是今年巴小營小學六年級畢業(yè)的惟一學生。他聲情并茂地讀著致母校的感謝信。沒有擴音設(shè)備,他的聲音孤獨而無助。其他學生神情漠然,似乎這個畢業(yè)的學生與他們毫無相干。
《雨花》2015年上半年被選載篇目
2015年第3期《推銷員》作者:朱山坡 (責編:劉春林)
選載入2015年第5期《小說月報》
2015年第3期《咤叫的烏鴉》作者:黃躍華 (責編:李風宇 )
選載入2015年第5期《小說選刊》
2015年第3期《母乳與狼奶》作者:劉興雨 (責編:李風宇)
選載入2015年第5期《雜文選刊》
2015年第4期《任性者的命運——從《紅樓夢》說起》作者:王干 (責編:劉春林)
選載入2015年第4期《小說選刊》
2015年第5期《綁架犯和他的女兒》作者:海潮 (責編:李風宇)
選載入2015年《小說月報》增刊第3期
2015年第6期《和毛純一的非虛構(gòu)》作者:樊建軍 (責編:特約編輯李新勇)
選載入2015年《長江文藝》選刊版《好小說》
2015年第7期《鑲牙左》作者:袁炳發(fā) (責編:特約編輯王往)
選載入2015年第8期《小說選刊》
2014年第10期《葉事》(《葉與云》)作者:王雪瑛 (責編:王詩茜)
選入《2014中國散文年選》
2014年第11期《在夢中》作者:趙克紅 (責編:李風宇)
選入《中國年度優(yōu)秀詩歌——201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