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清面目

◎濼橋

還清面目

◎濼橋

他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討厭雨天的，尤其是那種陰雨綿綿的雨天，宛若上蒼的哽咽。騎著滿載餐盒的電動車穿梭于傘群中，眼前的傘架支撐著狹長的傘不時與路人的傘擦出戰(zhàn)爭的火花，從傘端順勢而下的雨滴脫離軌跡落荒而逃，然后在后視鏡中可以看到路人轉(zhuǎn)過頭投來憤怒的目光，但路人似乎看不到他亦是同樣的表情。但是人就是這樣了，在意外誕生后總是習(xí)慣將過錯歸于對方，卻從不曾光顧過因?qū)⒆⒁饬A注于意外而致使之后的殘局，譬如路人轉(zhuǎn)過頭之后撞上另一個路人，而他差點駛離預(yù)定軌道而面目失色。

雨，似乎要把整個世界泡軟，好讓人們變得懈怠而錯覺這個世界原來不是那么咄咄逼人，借此平時倦于工作的自己批了個小假，可冒雨勞作的人愈加清醒甚至增加對其的憎惡，他便是其中一個。由雨天帶來的諸多弊端讓他憎極了水這個罪魁禍?zhǔn)?，無論是潮濕的空氣浸染與人出門時捎回來的水讓地變滑而致使他在匆忙地趕路中狠狠地摔了一跤，肉體固然很疼，但被在場的旁人嘲笑讓他的自尊摔得一無是處；又或是騎自行車歸去的路上從輪胎飛上來的泥水沾染后背，讓人感覺是在玩涂鴉藝術(shù)……都讓他無從尋來接受雨天的理由。雖然有雨傘的庇佑，但這種欲下不下的天氣讓雨浮在半空中，在他極速行駛的過程中毫無保留地附在他身上，臨風(fēng)的前面部位則無可幸免，這便是他討厭雨天的最大緣故，尤其是這種啜泣的雨天，在那之前，他骨子里的憂郁與惰性讓他喜愛雨天甚于其他天氣。

就是在騎著車第一次經(jīng)過那個無人問津的角落時，在那么匆匆的一眼中，他瞥見了那棵桑樹，并攫取了那棵桑樹的美。桑樹就那么偏安一隅，被敲去半邊墻的廢置老屋上披著一層翡綠色的青苔，潦水從邊緣流下，細(xì)水長流在這里得到了印證，與桑樹形影相吊的是一棵被剝蝕盡葉子的枯樹，枯而不老，老而不死，也因此那棵老樹下的莽草與灌木得到了原先被老樹壟斷的陽光而長勢盎然。那棵桑樹何因何故被落在這里，以其豐滿的樹葉與茁壯的軀干本應(yīng)該在景點中與那些姹紫嫣紅的百花奪目、爭鳴，然而卻在這里對鏡自憐。此后他只要路過那里，都會有意地瞥向那里，有時候會太過注意以至于有一次走過了要轉(zhuǎn)彎的路口。

如往常一般，他逆行穿過放學(xué)后的學(xué)生人群，嫻熟的駕馭技術(shù)讓他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自如宛若游龍，甚至在必須得集中注意力駕車的同時他能攫食到與他相向而行的人的表情并加以揣度，譬如若見到一個人掛著懊惱的臉喋喋不休與同伴舌戰(zhàn)，那么他會猜測那個高一新生可能是考試失利，然后他就會在心里默念：還遺存著高中的習(xí)慣；如果見到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面露春色地與閨蜜交談，那么她大概是在炫耀情人的寵愛以滿足不被自己承認(rèn)的虛榮……這讓他短時間內(nèi)見到如此戲劇性的一幕幕，也讓他淺層次地感嘆人生百態(tài)。他偏愛逆人流而行，甚于順人流而行，親眼目睹來勢洶洶的人群因著自己的到來而逐一讓開，直到在蠕動的臃腫人群中像流星劃過夜晚的天際，那種快感雖無法媲美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之壯烈，但足夠他享用半刻。讓他厭煩順人群而行的理由大概是不想順著別人的心意行自己的路，亦步亦趨是他極其鄙視且拒絕的，而且，為什么能夠走在前面的人卻要因前方擋著一群漫步者而屈居后來者呢？每當(dāng)他遇上走在他前面的人群，他都會不自覺地幻想出一個畫面：

當(dāng)他厭煩到都不想鳴笛時，一輛車疾馳而過，車上蹭著路人的鮮血，然后路人猝不及防地狠狠摔向路邊的水灘，水花四濺，而他，將殘局甩在腦后一騎絕塵而去。有時他倒是希望幻想出的畫面是真實存在的，而事實卻是，他耐著性子跟在人群之后，然后等到一個足以容納車寬度的縫隙騎車鉆過那里。

當(dāng)然，無人更好。

他將車穩(wěn)妥地停在宿舍樓下，將要送上樓的外賣按先后順序逐個放入事先準(zhǔn)備的背包中，以掩保安耳目，然后拿出“扮演學(xué)生”的本領(lǐng)裝作相安無事地路過電動摩托淹沒的 “宿舍樓下禁止停放任何車輛”的警示牌順利進(jìn)入宿舍樓。拐到樓梯間，果然，這里是同行的聚集地，雖然又明文規(guī)定禁止送外賣，但總有人會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脫穎而出，鉆研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方法來應(yīng)對政策。上帝的恩惠，總是眷顧善于與阻遏迂回作戰(zhàn)的寵兒。外賣員們將這幾棟的外賣一并帶入，置于一處，然后分發(fā)任務(wù)。樓梯間污穢的泥沙拌著水遍布滿地，細(xì)細(xì)看去，像是一幅幅抽象沙畫，每個人不經(jīng)意的一腳就會締造一幅作品，但似乎無人去鑒賞，唯獨他。穿過幽暗昏惑猶似甬道的走廊，在這冬未走遠(yuǎn)的初春里仍透著一股寒意，尤其是陽光無法顧及到的走廊，所以無一寢室開門也情有可原。他打開的第一張門就讓他付出了等待的代價，在他等待了足足兩分鐘后欲要放下外賣離開之際，門卻不湊巧地開了條縫，但無人接單，他推門而入并且告知顧客外賣已到，卻見到寢室四人皆忙于電游無暇顧及這份預(yù)知的意外，征得顧客的同意后他將外賣放置于鞋架上，然后識趣地離開并好心順手關(guān)門。在進(jìn)入寢室到離開這短暫的時間里，寢室的大概輪廓與面貌盡收眼底，忙人的腳邊橫躺著幾根煙尸，煙尸周圍如期地散落著煙灰，像是為那根煙的葬禮準(zhǔn)備的；墻角一隅堆積著幾天以來存放的速食包裝；在視線所能觸及到的邊緣部分，床上的被子就那么固執(zhí)地保持起床時的狀態(tài)，鞋架如同虛設(shè)，上面的鞋子毫無章法地簇?fù)恚划?dāng)他看到地板時，仿佛是在腦海中重現(xiàn)樓梯間的沙畫，與墻上的涂鴉相映襯；寢室里充斥著一股煙味霉味及空氣的潮濕糅合在一起的刺鼻氣味；忙人們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安然生存并且協(xié)作打出杰出的戰(zhàn)事。他似乎對此司空見慣，機(jī)械地把踏進(jìn)寢室屏住呼吸將外賣放置于鞋架上這一系列動作執(zhí)行完后全身而退，就連那兩分鐘的等待他亦并無極大的厭惡，比起在寢室門牌上粘上各種圖案以蒙蔽他的行為來說，這算是慷慨的了。就在他見過類似剛才的情形中，他由衷地敬佩人的適應(yīng)能力，無論于如何惡劣的環(huán)境中，總有人能幸存并于其中創(chuàng)造一番功業(yè)，這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他們竟也安于此狀。

于是，他懷著對人的敬佩來到第二個寢室。站在門外依稀可以聽見里面交談甚歡，他稍稍用力地扣門好讓里面的人意識到有人來訪。當(dāng)他的扣門有顯著作用時，門開之后果不其然，室內(nèi)的主人公們正談笑風(fēng)生。就在話題進(jìn)行到興頭上時，他的扣門聲無疑是一瓢冷水澆息了他們的興致。似乎是觸及到某個人的怒火了，那個人不耐煩且粗魯?shù)厝碌溃骸澳募业模銈冋l點外賣了？”當(dāng)我報出店名后，其他人皆像推脫世故責(zé)任似的報出自己點的外賣的店名或者肯定自己沒有點外賣，然后那個人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讓他把外賣放在靠門的桌上，面露尷尬之色。本聽到這么糟糕的語氣而生憤的他退出門后釋放了積攢的譏笑。

待他回到宿舍樓下，大口地喘了口粗氣，如釋重負(fù)，為剛才下樓時被突然竄上樓在他腳邊蹭過去的一只黑貓嚇得驚魂未定而平復(fù)心情，然后坐上破爛的電動車，破爛得將車隨意置于樓下不鎖也無人起偷盜之心。這倒是省去了鎖車這個麻煩，雖然騎這車讓他覺得丟臉，但外賣員這份工作他都接受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在啟車的過程中偶有一些看似無聊的異動供他享樂，譬如嘴邊叼著根煙反復(fù)啟動摩托車的外賣員的窘態(tài)、一對正鬧矛盾的情侶在樓下拌嘴吵架的盛況以及提著滿載外賣的外賣員被宿舍保安攔住而與保安爭論的情形。而這些無一在他重演的狀況總能讓他突生不屑與優(yōu)越感。

回到店中，天空漸漸昏暗，他知道天色不早了。將最后一個外賣放上車后，他伸手感覺雨的大小，雨仍舊是猶豫不決似下不下地飄浮在半空中，這讓他重新審度雨傘存在的必要性，但他終究掐滅了撤傘的念頭。這是有前車之鑒的，就是在這樣的雨天里，和他一齊在店里工作的另一個外賣員上次就是因為低估了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個咒語的魔力，撤了傘，結(jié)果在他歸來的路上突遇暴雨淋濕一身第二天感冒請假。在他從老板娘口中得知這一消息時，第一反應(yīng)并不是吸取教訓(xùn)，而是慶幸，慶幸第二天的外賣單都由他送 （他的工資是按送外賣的個數(shù)決定的）。他甚至企盼那個外賣員能病多久就病多久，病到地老天荒也罷。他當(dāng)然知道他的心思愈趨于病態(tài)了，但他想到平時老板娘對他的偏愛，將送往近處的外賣單交由他，而剩下送往偏遠(yuǎn)宿舍的外賣單一個不落地交與他，這讓他積攢了不少怨憤與委屈。但就算是如此，他也從未將這一份怨憤爆發(fā)出來，至多就是，當(dāng)他在工作過程中屢遇不順還要遭受老板娘拐彎抹角表達(dá)對他送貨速度不滿時，他也只是將那份怨憤包裝成疲勞展現(xiàn)在臉上。

有時候人覺得不公平，不是因為生來不如別人尊貴，而是他們付出的比別人多，得到的卻比別人少，到頭來辛苦了一輩子活得還是不如別人，可就算是這樣，大多數(shù)人還是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結(jié)果。

在積攢怨憤的過程中，他順便領(lǐng)悟了這個道理。他從未將怨憤與委屈展現(xiàn)出來，旁人也不愿開膛剖腹挖掘。就像車傘與路人的傘相擦?xí)r，在他看來明明是兩人的錯，路人可以轉(zhuǎn)過頭爆粗口，他卻只能背著路人對自己做出憤怒的表情；又如于水灘與自己相對而行的電動車相遇時，他減速行駛以防濺起水花殃及對方，但對方卻勻速駛過濺起水花殃及自己，可就算是這樣，在以后每逢水灘時他心里幻想著迅疾駛過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在路人身上重演，然后就算是聽到路人破口大罵也感覺倍兒爽，但當(dāng)車開臨水灘前他仍舊如同過去一樣減速駛過。

他將這一切歸功于自己的懦弱。

于是他騎著架著傘的電動車駛在了去那個畫家家里的路上。下課時段過去，人潮如海潮退去，路上不剩多少行人，他除了聽到風(fēng)在耳畔刮過發(fā)出的嗖嗖聲，再無聲響，就在約半個時辰前，這條路上還涌動著人群，而此時卻寥寥無幾，感覺就像是親眼經(jīng)歷一個王朝由盛轉(zhuǎn)衰，很壯麗。

那座塔的塔尖應(yīng)該是這座城市的制高點，方圓十里皆可眺望到那座塔，尤其在傍晚，在全城被點亮?xí)r，那座塔像個聚光燈凝焦的明星，塔身發(fā)出熠熠生輝的光芒，讓人一抬頭就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那里。而此時，他就在那座塔的塔座旁，將頭抬到脖子扭曲的極限仰望著塔。在遠(yuǎn)處眺望會讓人感覺塔遙不可及，而在這個角度仰視雖感覺塔近在咫尺卻又高貴無比。每次路過這里，他都會產(chǎn)生一股錯覺——那座塔搖搖欲墜欲向他傾倒來。他甚至幻想過，那座塔如天傾地裂般向他倒來，然后人塔俱毀，全城陷入黑暗，他認(rèn)為那是一件恢宏而功德無量的事。他將這一錯覺分享給朋友，得到的答案是不可思議的一致，答案是否認(rèn)的。還好，他沒將幻想一并交與他們，否則不知會招致什么樣的禍端。

仰望高塔已是幾分鐘以前的事了，此時他正提著漸冷的外賣繞樓梯而上。樓梯間的燈因年久失修而罷工，他只能憑著對這里的熟悉感摸黑上樓。門是虛掩著的，借樓道間窗外透過的微光可以看見門上貼滿了各種告示，有廣告、招聘啟示甚至是尋人啟示，他輕輕扣門然后推門而入。門背后虛掩的是一間凌亂的房間，昏暗的燈光無力照亮整個房間，有個人就坐在燈光最足的區(qū)域與畫板對坐，正聚精會神地投入作畫中，他提著外賣悄悄地走近房間，順手將門關(guān)上，生怕打擾。

“我的晚餐來了，我得開飯了?！碑嫾也皇窍棺?，當(dāng)然意識到他的到來。畫家慢慢地放下畫筆，對他微微一笑接過外賣。

“看樣子我打擾到畫家咯?！痹谕赓u將要從他手上傳到畫家手中時，他冷不防地將外賣奪回來，掏出手機(jī)，說：“等會，我先拍個照?！?/p>

“拍照，閑著沒事干吧！”畫家疑惑道。

“以防萬一，昨天那個女人（他管老板娘叫那個女人。）污蔑我說少收了一份外賣的錢，我記得很清楚明明是她自己沒寫清楚，將是非全栽在我頭上，我得拿出點措施啊?！彼г沟?，并熟稔地拍下照片，然后將外賣遞給畫家。

“對了，你對你們老板說少放點辣椒沒？”

“我是說了，不過他是這樣搪塞我的：‘不放辣椒放什么，這年頭菜都不便宜咧’?！彼伊税胩觳艔囊欢褟U棄的畫板中尋出一把矮凳子，坐下，模仿老板的語氣倒也像樣。

“話雖是這么說，但的確沒那么辣了?？磥砟憷习鍥]你想象中那么迂腐。”畫家狼吞虎咽。作畫中的他全然不知疲倦不知饑餓，就好像那時同時住在他身上的兩個他彼此唾棄彼此互不干涉了。然而身體的訴求早已按捺不住，當(dāng)兩者合一時便暴露了他平凡而野蠻的一面。

“對了，今天怎么來得早些，單少？”

“那倒不是，店里新來了外賣員，我沒以前那么忙了，說到這里啊，這我就不得不提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彼脑掍h開始偏暖?！捌鋵嵉昀锷獗静辉趺春?，但是那個女人總覺得是我們送慢了，雖沒說出來，但我能感覺到，再說這招新人不就恰好證明這點么，我們工資是按送的個數(shù)來算的嘛，誰知今天清點外賣個數(shù)的時候，那兩個外賣員說道‘不是拿固定工資的么’，你是不知道當(dāng)時我在吃飯差點噴出來，大塊人心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我還聽到那兩夫妻用他們那兒的家鄉(xiāng)話對話，對話內(nèi)容大概是后悔招兩個外賣員，有一個一天下來沒送幾個之類的，他們以為我聽不懂，其實和我們家鄉(xiāng)話差不多?！彼蝗淮蜃×??；蛟S是想到因為那相似的家鄉(xiāng)話的緣故，他聽到了很多兩夫妻當(dāng)面無法對他說的話，其中包括對他的不信任與不滿。

“你這么討厭你老板娘，干嘛不辭職，據(jù)我了解，你似乎不缺錢吧！”畫家的話似乎點到了他的啞穴，他忽然不說話。

一個人要是想拒絕一件事，就會信手拈來許多個借口，他要是想追逐某件事，就會排開所有阻礙因素。但是他有足夠的借口啊，例如他沒有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又討厭那個女人，還受夠了這份工作給他帶來的煩憂。但是他仍舊沒有辭職，他也不知道緣故。

“可能是因為更討厭無所事事吧！”他用這個理由搪塞畫家，也敷衍他自己。

“這幅畫怎么以前沒見過，今天畫的？還舍得出去了?！彼郎厦娴脑掝}不能繼續(xù)，于是極力想轉(zhuǎn)移話題，四處觀望之際，他無意瞥見了被置于窗前的一幅畫，畫作上畫的正是那座塔，角度是站在塔座下仰視的視角。他走到畫作前，那幅畫扯出了他的無限悵惘，同時在窗口望出去，正好能夠看見那座發(fā)光的塔，而他更偏愛于畫作中的那幅，雖然只是粗糙簡略的速寫。他怎能料想到素不出門的畫家為了一座塔而克服他的懶惰。更重要的是，他是個素來只畫抽象畫的人，很少見到他畫實物。想起他跟后面正狼吞虎咽的人的相識，就是因著一份外賣，當(dāng)那天他第一次進(jìn)入他公寓將外賣放在桌上時認(rèn)出了其中一幅出自名家的作品的臨摹畫，畫家不禁對這個外賣員另眼相看，并以后常叫他家的外賣，因此熟絡(luò)起來。

“哦，那天恰巧路過那座塔，然后就突然覺得那座塔特別美，好像以前都沒這么美過，于是我折回公寓拿工具畫了一幅速寫?！碑嫾液莺菅柿丝陲堯v出嘴解釋道。

“你不覺得，這座塔，當(dāng)你站在塔座下仰望它時，有一種塔像你傾倒的錯覺么?！彼僖淮喂钠鹩職鈱⑦@個秘密分享，或許是不由自主，又或許不服輸，是為了尋求一個支持自己的答案。

“你怎么會這么想？”答案又是否定的。

他又失落了一把。

“我倒覺得，塔像是在向你擁抱?！碑嫾医o出一個他從未聽過的答復(fù)，一個讓他驚訝的答復(fù)。“我還登上去過，也是在晚上，不過那天天氣不好，城市上空有一層霧霾，加之這座城市夜景也就那樣，結(jié)果大失所望，不過我還是在那個掛心愿牌的鐵絲網(wǎng)上掛了個心愿牌哦，也偷看了別人的，大多都是祝福的，看來那座塔可以讓人不自覺地往好的那方面想。”

他聽著，就像那個登上塔的人是自己一樣，看著城市上空霧霾似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籠罩著全城。他想，就算是那樣也是美的，畢竟他從未上去過，在他眼里，那座塔就像是一個神，高不可攀，不可褻瀆。他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說起這面鏡子，他心里那個疑問又冒出來了，他曾問過畫家，生活都已經(jīng)這么拮據(jù)窘迫了，還騰出錢買一面鏡子，而且看他凌亂的頭發(fā)和極不講究的穿著，也可以推出他沒有必要的結(jié)論。畫家也告訴他:“要是有一天我得到一個大顯身手的機(jī)會呢，得好好打扮一下啊。”這個回答雖然已經(jīng)夠了，但他在那一天就知道畫家似乎每天照鏡子，就在那個中午，他偶然撞見畫家在照鏡子，一動不動，只是呆滯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到他到來之后，畫家匆忙地離開了鏡子前，并扯開了話題。他也沒做過多的疑問，全當(dāng)沒發(fā)生過一樣。而現(xiàn)在他似乎有一點感同身受了。

“對了，你有沒有聽說一件事，我們學(xué)校死人了！”他想起這兩天鬧得沸沸揚揚的一件事，學(xué)校還為此還開展了有關(guān)大學(xué)生心理方面的講座。

“聽說了，一個學(xué)生因為失戀喝酒結(jié)果酒精中毒死了吧，昨天下樓買飯的時候不經(jīng)意聽隔壁桌的學(xué)生提到這件事。”

“你說這人死得還真冤啊，這大好年紀(jì)的，可惜了！”

“我倒是覺得那種死法是最不痛苦的一種！”畫家戲謔道。

“你說這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有人說理想，有人說愛，有人說活著就是為了活著等等?！痹掝}攀到了生死這個高度。這種問題多么老套，從古至今從中到外，這個問題有無數(shù)個回答，又沒有一個可以解答所有人的答案，但屢問不倦。

畫家猶豫了一陣，然后將飯盒里最后一口飯扒完，脫口而出：“活著，然后做好多事，最后死掉。就這么簡單?！?/p>

他打了個漂亮的響指，表示稱贊。

“等下你走的時候可不可以將外賣盒帶走??？”畫家尷尬一笑，但絲毫沒有難為情的意思。

“你原來的垃圾桶呢？”

“那兒呢！”畫家指了指墻角的一堆雜貨，“順便把那些也一起帶走吧，謝了。”

“我可是要收費的。”他開玩笑道。他知道他生活的窘境，住在這幾十平方的小公寓里，吃著廉價的外賣，穿的衣服還是沾滿顏料，這很容易讓人料想到他生活拮據(jù)。

“成，到時我的畫展舉辦成功的話就把以前的欠你的錢一起還你。”畫家拍著胸脯保證道，得意地笑著。在他印象中他是個很愛笑的人，盡管才華被埋沒，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但他還是無時不刻保持著微笑，有時甚至是開口大笑。那份笑容讓人錯覺很真實，但走入他的生活就會明白這份笑容下藏著多少堅韌與委屈，沒有人是真正地可以做到微笑面對逆境，他做出的微笑只是演一個樂觀的自己給自己看以作勉勵。他嘗試問過他：“我在你笑容里看不到快樂?！?/p>

他笑著說：“或許就是因為我太愛笑，所以感覺不到快樂吧?！?/p>

聽到“畫展”后的他擺出驚訝與迷惑的表情，在他還來不及將這一詞眼放入腦海中推究時，畫家就全然自招了。

“有個自稱是欣賞我畫作的人通過各種途徑找到我，在向我表示他的欣賞后提出要資助我辦畫展的提議。我答應(yīng)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表達(dá)出他的激動與欣慰，在他眼里，在他眼前的這個畫家一直是個有才的畫家，只是不受命運眷顧，時乖命蹇。而如今總算有個可以讓他施展才華的平臺，或許以后這個人就從此走出落魄而大放光彩。他怎能不為他高興！

“這是好事??！”他就用這么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他的心聲。

“好啦，成不成還不一定呢！”話雖說得謙卑，但他略帶激動的語氣暴露了他多到溢出的自信?！皩α?，你不著急走吧，陪我喝兩杯，就當(dāng)慶祝?！?/p>

“沒事，明天沒課，至于我老板那兒我也不管了?！痹捳f到興頭上時，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記得你好像是酒精過敏吧，還喝酒！”

“好吧，那就買點零食和飲料吧，你請客。”

“出息前還不忘訛我一把。”

他為他代步，他替他駐足。同時又互不牽絆，各自為政。

末了。

趁著時光走得慢，風(fēng)由逡巡轉(zhuǎn)為來回踱步，高塔仍焚著城市最后一炬火，趁著城市還未昏昏欲睡，兩個正狂歡慶祝的人還在興頭上，東拼西湊無厘頭地閑扯。像兩個暌違數(shù)載的故友相逢，訴盡衷腸，道盡苦水，好似把整個世界都拋擲腦后，放眼俯瞰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并對它嗤之以鼻后，在某個清醒的早晨一覺醒來，又卑躬屈膝地效忠曾被自己唾棄過的世界。

畫家真是沒酒也醉。人醉就容易得意忘形，他開始向他傾吐。傾吐他在與他父母的通電中忽而感受到那兩個聲音史無前例的衰老，他就那么突然意識到時間是那么的不留情面，連讓父母看到自己出息的時間都不寬限，對一個孝子而言，諸多困擾因素都不抵父母衰老的聲音逼得他想退縮。他知道，若父母在街上碰上一兩個好友，見面互相寒暄的不是生活瑣事，而是當(dāng)年的某個好友去世的消息。這是多么可悲的事，隨手一見面提及的竟不是柴米油鹽而是生死。他愈扯得悲哀，就愈發(fā)不可止淚。但是這次得之不易的機(jī)會讓他一把翻盤，之前與時間的賭局就一把定輸贏，結(jié)果他熬來了成為贏家的機(jī)會。

而他，就靜靜地傾聽著畫家的傾訴。他不是個好的傾聽者，就在畫家把心思一縷縷灌入他的耳朵時，他同時也在想著自己的未來，想著如今還被圈養(yǎng)在父母所構(gòu)筑的園林中，與外面的世界毫無瓜葛，但如今卻親耳聽到一個在社會中摸爬滾打的人是用險惡殘酷來形容社會的，與自己臆想中的雖不謀而合，但自己想象中的不忍真相被別人證實卻也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事，就像你犯罪之后會認(rèn)為被判處死刑但心里卻存有一絲僥幸，但當(dāng)法官宣告判處你死刑之后，連你最后一絲僥幸也掐滅了，那無疑是當(dāng)頭一棒。

同時眼前這個人得到善果的經(jīng)歷讓他終于不把絕路當(dāng)做自己唯一的路。

這是值得慶祝的事，不只是畫展。

門被敲響的時候，兩人差點沒有意識到。來者是畫家的房東，是來催房租的。這種畫面他也都見到過幾次，從兩人的對話中可以看出，房東大概是一個已過不惑之年為兒子在學(xué)校的不良表現(xiàn)而煩憂的中年婦女，且善于催畫家的房租。她的話語中充斥著市井婦女該有的刻薄與話里藏針，這一點與他的老板娘頗為相似，想到這里，他不禁苦笑起來。當(dāng)然，畫家也不是省油的燈，多次的交鋒讓他積累了如何應(yīng)對面前這個世故的女人。平常畫家都會信手拈來許多借口，有時如果他在場，就佯裝他欠了自己的錢并給出兩天內(nèi)一定還錢的保證以敷衍房東，當(dāng)然他也肯借錢給他。這一次他祭出畫展，房東竟也相信了他，啰嗦幾句后離開了這間簡陋的房間。

他該走了，他必須得走了。

下雨的晚上沒有皓月星辰，唯有一盞盞路燈陪他歸去，雨漸漸下大了，瞬時就演變?yōu)閮A盆大雨，打在雨傘上活像一個擊鼓者在盡情揮舞鼓槌，得虧沒有將雨傘撤了。路過那座高塔時，他正好見證了塔燈逐個熄滅，城市的最后一盞燈息了。他這才真正意識到天色已晚。

他將電動車歸還給老板，清算了一天的工作量之后，騎著自行車奔向?qū)嬍?。像往常的雨天一樣，他脫下背包，將背包里的書擺出來風(fēng)干，用濕毛巾擦去背包上因后車輪甩起的泥水，將背包晾起。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畫家再沒點外賣，他自然也就沒再見過他，他猜想大概是忙著畫展。大概過了半個月之久，他聽到了畫家的死訊。畫家的尸體是在他的公寓被前去接他的那個資助他畫展的合作者發(fā)現(xiàn)的。死因是酒精中毒。他突然想到那晚畫家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我倒是覺得那種死法是最不痛苦的一種。他錯愕，他迷惑。

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就在不久前他還和他共同慶祝暢談，而再次聽到他的消息竟然不是他的畫展的成功，卻是死訊。

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畫家，之后也沒有，也就沒有人知道他與畫家相識，除了那個房東見過他。但那個房東大概正煩憂自己的房子如何租出去罷。

他最終將這件事抹得一干二凈。

有一次他路過那個角落時，意外發(fā)現(xiàn)吸引他并讓他特意繞路經(jīng)過那兒的桑樹不見了，唯留下傾坯的廢置老屋。后來才知道那棵樹被人移植到學(xué)校的后花園，躍入美麗風(fēng)光的行列。他為此還專門到后花園探望過那棵桑樹，它仍是那么奪目，在諸多奪人眼球的風(fēng)景中，它獨樹一幟。

他辭去了外賣員的工作，離開時他看到老板露出不舍的嘴臉，還挽留他。他婉拒了老板后轉(zhuǎn)身不屑一笑，仿佛是對老板那副虛偽皮囊的譏笑。

高塔依舊日復(fù)一日用自己的光輝照耀著夜晚的城市，他站在塔下仰望，伸出雙手做出擁抱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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