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姬秀春

鄰居

◎姬秀春

姬秀春，男，漢族。現(xiàn)居河北承德市。承德作協(xié)小小說藝委會秘書長。寫小說、散文、隨筆和詩歌等。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各種年本及精選集。中篇小說《圓月亮》獲得河北省委宣傳部、河北省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辦公室聯(lián)合主辦，由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河北出版?zhèn)髅郊瘓F、長城網(wǎng)聯(lián)合承辦的，2013年河北省小說大賽中篇三等獎。短篇小說《黑牛死了》獲得首屆熱河文學(xué)優(yōu)秀獎。小小說《井臺》獲得首屆“太陽紅杯”河北省小小說大獎賽二等獎。

1

我已經(jīng)十五年沒回老家去了。我最后一次回老家去，是我來城里混日子的第五個年頭。那次回去，我賣掉了我家在村子里的老房院。從那時，我就定居在城里了。

我在老家出生，又在那里生長了三十多年，我很熱愛那地方。我不得不離開，沒辦法，老家再好，但太窮了。

我老家那村子在深山區(qū)，村里面一家一戶的房院在北山腳下排成一長溜，從西到東有一里多地遠(yuǎn)。我家那房院在村子正中間，院子方方正正，面積比一畝地還大好多。院門外就是寬寬的大道，村子里的碾子和水井就在門口的大道邊上，出來進(jìn)去干什么都方便。大道那邊是河套，河套邊子地方很寬綽，能隨便堆放柴草和雜物。院子中間的五間瓦房雖說老些，但還不破。怎么說，我家那院子也是村子里最好的院子。

買下我家房院的是我的童年伙伴張揚。說實在的，當(dāng)時我回去，村子里想買我家房院的人很多，如果不賣給張揚，我保準(zhǔn)能賣好點價錢。

我把房院低價賣給張揚，主要是聽了我家西院鄰居劉累的話。劉累也是我的童年伙伴。我回去的那些日子，劉累每天出門就進(jìn)我家，來了總啰嗦那一大堆話：兄弟，你這房院兒要不別賣，要賣就賣給張揚，價錢還不能高嘍，反正你也不差那幾個錢兒。你看，我們仨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又都同歲，在這村兒里就和親兄弟沒啥兩樣，不，我們仨比親兄弟還親啊。兄弟你看啊，現(xiàn)在我家翻蓋了新房子，日子也算是過得去了，尤其是兄弟你，你看看，這村兒里早就擱不下你了，都在城里住上高樓大廈了。你再看看咱的兄弟張揚，還是他爹留下的那幾間破房子，冬天擋不了風(fēng)，夏天遮不住雨，人躺在炕上大聲打個噴嚏那房架子都晃悠，地理位置還不好，在邊邊兒上緊把著風(fēng)口子，光給別人家擋風(fēng)了。最主要的，張揚那倆孩子一對兒禿小子，要是現(xiàn)在買了你這房院兒，將來也就不用再找地兒蓋房子了。要不是我家那娘們兒肚子不爭氣一連串兒給我生出仨丫頭片子，你這房院兒說啥都得賣給我?，F(xiàn)在好了，我就不爭了，這房院兒你說啥都得賣給張揚，你只能賣給張揚，就當(dāng)是賣給我了。一遍又一遍，后來，這些話我都有點聽煩了，再說，我感覺劉累說的也有道理，就說：

“好，我聽你的，就賣給張揚?！?/p>

劉累笑了，像個孩子一樣臉上開了花。過后我當(dāng)著張揚的面問劉累，我說：

“劉累，你說實話，你極力張羅著讓我把房子賣給張揚，是不是你不想和別人家做鄰居，只想和張揚住鄰居？你老實說?！?/p>

劉累又笑了，笑得很詭異。他說：

“我們不愧是兄弟，從小到大啥事兒都瞞不過你?！?/p>

我笑了。我們仨都笑了。

我回來的那天，劉累一大早就張羅著幫張揚一家子搬家。劉累對我說：

“你走的日子就是好日子，趁熱乎，張揚就搬吧，不用再找日子了?！?/p>

我只笑笑，沒說啥。當(dāng)張揚一家人搬進(jìn)那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家的房院里去時，我還沒走利索呢。

我的鄰居劉累和我的童年伙伴張揚從此成了新的鄰居。

2

三年前的春天，我居住的城市和渤海邊上的另一座城市之間開始修建一條高速公路。聽人說，這條高速公路正好在我老家的村子邊經(jīng)過，我們老家那地方的出入口，就在離我老家村子這邊十多里地的鎮(zhèn)上。我很高興，就做好打算，高速公路通車后，我開上車，拉著家里人，順道回老家去看看，起碼不用再走那幾百公里七拐八彎的崎嶇山路了。

這個春天剛剛過去，高速公路通車了。我正盤算著回去的事，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劉累打來的。好久沒聯(lián)系，我感覺很突然。他在電話那頭說，三天后來城里找我。他要我做好準(zhǔn)備，到時候去長途車站接他，說我務(wù)必幫他一個忙，陪他去買一輛小轎車，還說他自己不會開車，等車買好了一定叫我?guī)兔o他開著送回家里去。又一再強調(diào)，讓我?guī)衔移拮?，一起回老家看看，他好好招待我們，回來時他出錢打?qū)＼囋侔盐覀兯突貋怼Ｎ衣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想問他咋回事，他還沒等我開口就說：

“兄弟，你先不用問，就這樣，見了面再說。掛了?！?/p>

電話掛斷了，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三天后的上午，我老早去了長途車站。新建成的長途車站廣場很寬闊，上面人不多。我在出站口外面等他。雖說十五年不見，劉累剛從出站口出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我這幾天總在想劉累現(xiàn)在的樣子，老了？胖了？瘦了？我看到他了，他還沒怎么見老，人長胖了，也變黑了。他身子像是比當(dāng)年大了一號，看上去更結(jié)實了。我一下子從他的身上聞出了來自我老家莊稼地的氣味，我心里一陣熱乎，我們的四只手緊緊地抓在一起了。他說：

“我們很想你們，尤其更想弟妹，這么多年聽不見那熱腸子咋咋呼呼，怪沒著沒落兒的?！?/p>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他還是和當(dāng)年那樣大大咧咧。我也大笑，老家村子里人當(dāng)年都叫我妻子“熱腸子”，現(xiàn)在聽他說熱腸子，我很親切。笑過，我抽出被他緊緊抓著的兩只手，說：

“她在家里準(zhǔn)備飯菜，我們馬上回家一起吃飯。”

他向我擺擺手，說：

“不去，你住的樓房，在家里做飯吃麻煩，我們吃飽喝足抹抹嘴兒走了，做飯的人洗洗刷刷要忙上大半天，麻煩，不去?！边€沒等我說話，他又說，“一會兒，你打電話把弟妹喊來，我們找一個最好的飯店，今天我請你們吃飯?！彼呎f邊拿手拍了拍胸脯，又說，“哥哥我現(xiàn)在有錢了，能算是村子里的大財主，請得起你們。”

說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好向他解釋，這么多年來，我和妻子雖然沒回去，但心里一直都惦記著家里人，想念著老家那里。尤其是我妻子，聽說他要來，這幾天都沒睡沉穩(wěn)覺，一直嘴上念叨心里想著他來了該怎樣招待他。他一邊聽一邊點頭，我又對他說，我們活了五十多歲，在一起做了三十多年哥們兒，分開這么多年，現(xiàn)在你來了，有不去我家里坐坐的道理嗎？再說了，你現(xiàn)在到城里來了，我住在這里，你就等于是到我家里來了，在我的家門口，不管你有多少錢，都沒有你請我吃飯的道理。要是這樣辦，你說，我還有臉跟你回家里去嗎？

他像是感動了，連連點頭，說：

“那好吧，我就聽你的，去你家里吃。不過我要糾正你一句話，你剛才說我們做了三十多年哥們兒，不對，應(yīng)該是五十多年。這些年，我們雖不在一起，但我心里一直都沒忘你這個哥們兒?！?/p>

我趕緊說：

“對，是我說錯了。我們是五十多年的哥們兒?！?/p>

他說；

“還是不對，是一輩子的哥們兒?！?/p>

我說：

“對，一輩子?！?/p>

我們倆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他掏出手機，在里面找什么東西。他用的是最新款式的蘋果手機。他把手機送到我眼前，讓我看上面的圖片。那是一張汽車的照片。我正在看，他把手機遞到我手里說：

“里面還有，我照下了那汽車的前后左右，你好好看看，看明白了你就領(lǐng)我去買汽車。我要買一輛比它好的，就是人家說的品牌……就是品牌要大，還有……還有什么性能，對，就是性能要好。還有最主要的，價錢要高，起碼要一輛頂兩輛，一定要是他這輛的二倍，你明白了吧？”他又氣哼哼地說了一句，“看我壓不倒他，哼?！?/p>

我點頭，一邊看手機里的汽車照片。那是一輛上海大眾的帕薩特，他前后左右地拍了好多張照片。我問他這是誰家買的汽車。他說：

“這個你先別管，現(xiàn)在你只管領(lǐng)我去買好了，等你和弟妹送我回去，到了家里你們就知道了，也能看到這輛車了。”

聽了他這些話，又想起他在電話里說他自己不會開車，我明白了，他買汽車并不是真正的出于需要，而是為了和人賭氣。我了解他，從小到大凡事都想和人比出高低上下。我有些顧慮。我說：

“你是不是先在我這兒住下來，我明天就幫你找一個駕校，咱先去學(xué)車，等學(xué)好拿了駕駛證，咱們再買車開回去?！?/p>

他臉有點拉長了，對我說：

“我明跟你說吧，要是打算幫我，你現(xiàn)在啥話別說，一切聽我的。我告訴你吧，今兒個這車我買定了。我還告訴你，我頭好幾天就找人算了，今兒個就是買車的好日子。你別管我會開不會開，你只管把車給我送回去，那玩意兒用不了幾天我就學(xué)會了。”他激動起來，干咳了一下，一口吐沫吐在地上，大聲說，“你放心，就是學(xué)不會我都不怕，大不了我再去買一頭騾子，出門兒時我用那騾子拉著我和汽車一塊兒跑，當(dāng)年那慈禧太后坐的火車用馬都能拉著跑，別說我這小小的破汽車了?！?/p>

這時有幾個走路的人停住看我們，他向他們揮揮手，沒好氣地說：

“去，去去去，哥兒兩個聊天兒，有啥好看的?！?/p>

幾個人走了。

我知道他鐵了心，就不再勸他什么。我說：

“好，從現(xiàn)在起我一切都聽你的。不過有一件事你得先聽我的，就是我們現(xiàn)在回家吃飯，吃完飯我領(lǐng)你去咱家閨女上班的奔馳4S店，咱閨女在那里是銷售部的經(jīng)理，正好管著那些賣汽車的，那里的汽車你隨便挑。你看咋樣？”

我說領(lǐng)他去買奔馳車不過是隨便說說，我女兒在那里上班倒是不假。沒想到他哈哈哈大笑起來，還像個孩子一樣臉上開了花。他說：

“好好好，兄弟，你咋不早說啊，我就是要買那奔馳，奔馳，就奔馳啊?！彼豢跉猓终f，“看我一輛頂他兩輛?！?/p>

我一下子傻在那里了。他拉上我回我家里吃飯。

3

吃過飯，我們立刻去了位于開發(fā)區(qū)的奔馳4S店。劉累對那些擺放在展廳里的明晃晃的汽車連看都沒多看幾眼，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他說卡里有五十萬，不夠他還有，這車怎么買就我和女兒說了算，說完去一邊的座位坐下了。

有了女兒的全程協(xié)助，一切都很順利。交款提車……到了晚上下班前連車管所發(fā)放的車牌都掛好了。

我妻子臨時有事，我只能一個人送劉累回家去。劉累很失望，他想說什么，張了張嘴終于沒說出來。在市區(qū)里開了不遠(yuǎn)我們就進(jìn)了高速公路。這條高速公路西北奔東南走向。此時太陽正要落山，落日的余暉緊緊地跟在我們的汽車一面。劉累說：

“兄弟，我們不用著急，慢點兒開，我們邊走邊看風(fēng)景，半夜十二點之前到家就行，今兒這個好日子全天都是好時辰?！?/p>

他吹起了口哨。我笑笑放慢一些車速。汽車向前行駛，高速公路剛剛建成通車，兩邊的綠化樹又矮小又枯黃，沿途都是劈開的山梁和炸開的石頭，那些被削平的斜坡又高又陡，再有就是長長的隧道，其實沒什么風(fēng)景可看。我說：

“這些年，張揚咋樣，他還好嗎？”

他不吹口哨了，但沒答話，把兩只眼睛瞇上，像是睡著了。我早就有了一種預(yù)感，劉累和張揚之間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再提張揚。過了一會，劉累說：

“張揚早就發(fā)財了。你還記得當(dāng)年隊里分給他的那座兔子都不去拉屎的破荒山吧，就在村子最外面，哪想到啊，那里面全都是鐵礦石。哼，給誰都能發(fā)啊?！?/p>

劉累又不說話了，我看他一眼，他正看著汽車外面發(fā)呆。老家山里出了鐵礦石，好多人都發(fā)了財，這我早就聽說了。我問他：

“那你也是在山里發(fā)的財嗎？”

他說：

“也是，也不是?！彼肓讼?，接著說，“不過我和他張揚不一樣，我那錢是國家給的，比他那錢來的省勁兒，說起來我要感謝共產(chǎn)黨?！?/p>

他有些得意，隨后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說：

“大哥，你給我講講這些年村子里的事吧?！?/p>

我看他一眼，他一下子表情很沉重。他也看看我，說：

“好吧，反正弟妹沒回來，我就跟你說說吧。我本來不打算說的，我實在是不愿意提別人的不好，更不想說他張揚的壞。我想讓你和弟妹回去親眼看，親自去村里打聽，我和他張揚到底誰是誰非。弟妹是個熱腸子，我本來還指望她回來，能給我講個公道理兒呢，現(xiàn)在不行了，你這不愛攬事兒的人我也不指望了。就讓你聽聽吧。”

于是，劉累向我講了這些年發(fā)生在我老家村子里的事。

4

村子里最先發(fā)財?shù)氖菑垞P。

十多年前，那一帶山里發(fā)現(xiàn)了鐵礦石，鎮(zhèn)子上、村子外有人建起了幾個大大小小的鐵選廠，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到自家的山場里找礦石，有的沒有的，都把山皮翻了個遍。誰都沒想到，張揚家那座當(dāng)年分給誰誰都不要，上面只長毛草不長柴火的光禿禿的荒山，在村子周邊所有人家的山里面，是鐵礦石藏儲量最多的，而且挖出來的鐵礦石還品質(zhì)最高。

開始，張揚把在外打工的大兒子叫回來和他一起上山去挖礦，挖出來的鐵礦石很快就有人開了車來拉走，連上山的車道都不用自己修，哪里挖到鐵礦石，鐵選廠就負(fù)責(zé)把車道修到哪。張揚手里的錢越來越多，他就開始從外面雇來一幫人給他干活，他和兒子兩個人一邊管理著那些人干活一邊去鐵選礦里對賬拿錢。村子里有幾家山里挖不出鐵礦石，想去給他打工掙錢，他一律不收，他說本鄉(xiāng)本土人不好管理。

沒過幾年，張揚家就發(fā)了大財。村子里人眼紅歸眼紅，也都不好說什么，人人心里都明白，誰叫當(dāng)年分山的時候，那地方給你你不要啊。

那年春天，張揚把我家當(dāng)年賣給他的院子里的五間房子拆了，他要重新翻蓋。張揚家打地基之前，劉累就多次過去和張揚兩口子商量，劉累對他們說，兩家人住鄰居，又是從小長到大的光屁股哥們，讓他們不要把房子蓋得比自己家太高，要適當(dāng)照顧照顧自己。劉累向張揚兩口子解釋，一來自己家短時間內(nèi)還沒有再翻蓋房子的打算，自己家里沒有多少錢，再說自己家那房子翻蓋完了還沒有多少年呢，就是有錢，說拆就拆了也怪可惜的。

劉累又向我補充，說他去找張揚他們兩口子商量這個事的過程，就如同當(dāng)年他找我商量，要我把房院賣給張揚他們家時，是一樣一樣的。

張揚兩口子開始時不同意，說是自己既然翻蓋一回房子，就應(yīng)該蓋得隨心。劉累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張揚兩口子都滿口答應(yīng)了。劉累可高興了。

可是，到了最后，當(dāng)張揚家房子蓋起來的時候，那房子比劉累家的房子整整高起來兩米多，在大道上一看，劉累家那房子簡直就成了窩棚了。

劉累一氣之下去找張揚理論。

劉累問我，你猜張揚他說啥？我說，猜不到。他說，我就知道你猜不到。

張揚對劉累說，他是在為我報仇。當(dāng)年劉累翻蓋房子的時候，比我那老房子也高出來差點一尺高，我也沒說什么。我家搬走后，他張揚住到里面，也從來沒有說過什么。

張揚的話把劉累氣得要死。不過沒辦法，房子蓋在人家的院子里，劉累也只好忍?？蓜⒗蹚拇诵睦锉锪艘豢跉狻?/p>

又過了幾年，劉累拿出自己家里這些年全部的積蓄，又向這幾年一直在北京打工，并已經(jīng)嫁在那里的他的大女兒家里借了一部分錢，劉累也又一次翻蓋了房子。這次劉累翻蓋了一個二層，他還留了一個后手，二層房頂沒起房脊，全部用鋼筋混凝土澆筑。他打算，如果以后張揚家要是還翻蓋，再加高，他立馬在二層以上再起一層，看他張揚還怎么追趕。

張揚不說不鬧，但兩家的仇就這樣結(jié)下了。

三年前，高速公路開始在村子里占地征山的時候，村子里一下子亂了套。高速公路的主線那是國家早就設(shè)計好的，從哪里通過國家說了算。占到誰家的地、誰家的山，誰家就賣錢，哪個眼氣都沒辦法。

可是高速公路通過村子里面的大山根兒時，正好要開挖兩條隧道，隧道還挺長，兩條長度都有幾千米。你想啊，就是老鼠在平地里打洞還會倒出一堆一堆的土來呢，更別說是往山里面開挖能夠并排著跑幾輛車的高速公路隧道了。兩條隧道同時開挖，那開方量有多大、從里面倒騰出來的土石方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這土石方從開挖的隧道里大車小車地拉出來，總得要有地方堆、有地方放吧。于是，那施工的項目部管事的人們就在隧道口的附近山場里找地方，好用來堆放那些土石方。這一下可不得了，村子里那些自家山場在隧道口附近的人們都在家里坐不住了，人們不是請客就是送禮，都來拉攏項目部里那些管事的，也不管自己家那山場的位置合不合適，里面的山溝溝有多深有多淺、有多寬有多窄，都請求人家把自己家的山場征占了。為啥？征占了就能按照畝數(shù)賣錢啊。一畝山場能賣三萬多塊呢，哪怕是連兔子都不愿意來拉屎的石頭蓋子山都是一個價錢。

不管村子里人們怎么鬧騰，人家項目部管事的有自己的一定之規(guī)。一句話，人家要降低成本，征占山場用來堆放土石方，地方既要就近，還要平緩，山溝溝還要開闊。最后，他們選中了劉累一家的山場。那是緊挨隧道口邊上的一條大山溝子。人家說符合他們的各項條件。

村委會領(lǐng)著上面的各個相關(guān)部門來量山那天，全村子的人幾乎都去了，非要那幾個測量的人當(dāng)場公布劉累家被征占的山場的畝數(shù)。最后結(jié)果一公布，人群立馬炸了鍋了：一百二十畝！那就是四百來萬??！村子里人加起來，六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啊。當(dāng)時就有人嚷嚷：不行，絕對不行。為啥？他們說，這山場本來都是集體的，不過是暫時分給他劉累使用罷了，所有權(quán)永遠(yuǎn)都?xì)w集體所有，劉累有的只是使用權(quán)，這山場，不能他自己買賣。

人家項目部才不管那些，量完了山場，畫好了邊界，那兩條隧道一開工，從里面拉出來的土石方往劉累家那已經(jīng)征占的山溝子里照填不誤。有人搗亂？你來搗亂，人家撥打110電話，讓你去派出所說事。

村子里人也不含糊，就有人帶頭組織著家家戶戶聯(lián)名簽字按手印，弄好了材料送到縣政府去了。

5

天完全黑了。我打開了車燈。我問劉累：

“那個帶頭組織著家家戶戶聯(lián)名簽字按手印的人，是張揚，對吧？”

“不是他，還能有誰，村子里最最缺德的也就是他張揚了。兄弟你說，你說當(dāng)初他在山里挖鐵礦石發(fā)財時我眼氣他了嗎？都是一樣的山啊。”他干咳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在車?yán)?，一口吐沫咽進(jìn)肚子里去了，又嘟囔說，“那斷子絕孫的玩意兒?！?/p>

我心里一陣生疼，車速更慢了。我問他：

“那輛帕薩特也是張揚家的吧？”

“是。”

我不再說什么，兩眼盯著車燈里高速公路平坦的路面。汽車?yán)^續(xù)行駛，前面又是一條隧道，隧道里面明亮的燈光，把汽車?yán)锩娑颊樟亮?。劉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說：

“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在想這趟不該跟我一起回來，尤其不該幫著我去買這輛汽車。沒錯吧？”

我苦笑一下，掩飾著心里的不平靜，對他說：

“已經(jīng)來了，沒啥?！?/p>

汽車從隧道里開出來的時候，一瞬間眼前有些昏暗。我使勁睜大眼睛看著前面的路面。他又對我說：

“兄弟，我現(xiàn)在跟你說實話吧，這次我去找你，是有一份兒私心的。我讓你幫忙買車只是一方面兒，其實這不重要，這汽車我要是找旁人照樣能幫我開回來，這事就不說了。也許你看出來了，這回你媳婦沒回來，我挺失望的。我本打算叫上你們兩口子一起回來，想讓你們給我和他張揚兩家評評理，到底誰是誰非，到底誰有理。你們給我證明一下，要是沒有我，他能買到你那好房院不？還有些事我想讓你們兩口子回來親眼看，那樣才真實。我怕我說了，你們說我那都是一面之詞?，F(xiàn)在，弟妹沒回來，我才跟你說了?！?/p>

我說：“說吧，向我說沒事，我們是從小的哥們兒。”

“說實在話，我們兩口子也都想你們了?！彼患?，有些哽咽。

我說：“我們也想你們啊。”

他拿兩個手掌抹一下眼睛，不說話了。我問他：“后來張揚家房子又翻蓋了嗎？”

他說：“蓋了。正蓋著，還沒蓋完呢。”他冷笑了一聲，又說，“蓋吧，讓他蓋吧?？此@回一泡尿撒多高?！?/p>

我不好多說什么，只能勸他說：“都是從小的哥們兒，有啥事，最好坐下來慢慢商量?！?/p>

他搶過我的話茬，忿忿地說：

“商量？我和他沒商量，一輩子都沒商量。他那個人太損太缺德了，他家那老婆也一樣，都是缺德貨。我翻蓋房子的時候你猜他們兩口子和村里人說了啥？唉，不讓你猜了，你猜一輩子都猜不著的。他們說，我閨女借給我那錢不干凈，都是在北京城里當(dāng)‘雞’掙來的。你說他們?nèi)钡虏蝗钡拢窟@該殺千刀的。我閨女明明是在北京開理發(fā)店的，他們竟然那樣糟踐孩子。大人是大人的事，你說孩子招他們?nèi)撬麄兞?？啊？?/p>

我想岔開話題，我問他：“聯(lián)名簽字按手印的事最后咋樣了？”

他高興了，有些得意地說：“多虧共產(chǎn)黨英明，我要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縣政府。張揚領(lǐng)著人上上下下鬧騰了一個多月，最后政府給了答復(fù)，在承包期內(nèi)，不管是土地還是山場，征山占地款誰的歸誰。人家還問他了，你家山里賣鐵礦石的錢你怎么沒給大家分一些??？最后他沒詞兒了。”

他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又說，“不過可惜了，最后讓村委會那幫狼截留了百分之十，四十多萬那，就那樣白瞎了。唉，那也知足了?！?/p>

他又不說話了，我也不再說什么，我不想再讓他不高興。我把車速又加快了些。汽車越往前走離我的老家越近了。

這時他又說：“快到家了?！?/p>

我心里七上八下起來，眼睛里突然有了淚水，快流出來了。

劉累給家里打電話，告訴他媳婦，我們快要到家了，讓開始準(zhǔn)備飯菜。

6

汽車開下高速公路口，我一下子迷路了，要不是有劉累指揮著，相信我一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沒多遠(yuǎn)走過一座小橋一拐彎汽車就就開上了一條水泥路，水泥路不算太寬，順著一條河套邊子延伸出去。水泥路靠河套的一邊有路燈，路燈桿之間距離離得都很遠(yuǎn)，上面的燈光都是昏黃的，勉強能看清楚路基外面邊上是一條用石頭壘成的大壩。水泥路上面塵土飛揚，有幾輛大小車輛在上面走過，隔著車窗都能聽到外面的轟鳴聲。走出不遠(yuǎn)水泥路兩邊不遠(yuǎn)處的山根下就會有一些大小廠房，都亮著燈，里面?zhèn)鞒鲛Z隆轟隆的機器聲。

又往前走，大大小小的幾輛車在前面把路堵住了，我把車停下來。劉累讓我呆在車上，他說他要下去查看一下。沒等我搭話，他就去開車門，車門上了鎖，沒打開，我趕緊把車門開了鎖，他推開就下去了。他關(guān)了車門順著幾輛車的空隙走到前面去了。過了十多分鐘，他回來了，他拉開車門上了車，我看到他的嘴里叼著一支沒有點著火的香煙。我問他：

“你啥時候?qū)W會抽煙了？”

我和他還有張揚我們?nèi)?，從小有過約定，這一輩子都不學(xué)吸煙的。

他拿下叼在嘴上的煙隨手丟到儀表臺上面，說：

“那個司機硬遞給我的，不接不好意思，就叼在嘴上了，沒讓他點火。他那大車?yán)锰?，在上前面坡子的時候半軸壞了，正好在路的中間把道給堵住了。他給鐵選礦里管車的人打電話，要鐵選礦里派一輛裝載機來給拖一下，他說都等了兩個多小時了，裝載機還沒下來。他現(xiàn)在求我給他找裝載機，我答應(yīng)了。他就是不求我，我也得找，就算是為了咱自己吧，要不他沒完沒了地在前面堵著，不把咱的好日子好時辰給耽誤了?！?/p>

他拿出手機，又說：

“我直接給他們礦長打電話，那小子他不敢不給我面兒?！彼纯次?，又說，“我現(xiàn)在說話比村主任好使?！?/p>

我只是看著他，不說什么，心里感覺他有點顯擺。他開始打電話，他說：

“喂，小張子吧，是，是我。你別說話聽我說，我今兒個不是去城里買車去了嗎，我回來了，被一輛給你們拉礦石的車給堵在柳樹下這兒了，那車壞了，你馬上派一個裝載機過來，把那車給推開，我好過去。你說啥，半小時，不行，太長了，十五分鐘啊，不行。好，就十分鐘。掛了。”

掛斷電話，他說：“就在后面，三步遠(yuǎn)兒的道，還要十五分鐘，慣得他們?？窗?，用不了十分鐘準(zhǔn)到。”

真的只過了七八分鐘，就有一臺裝載機亮著昏黃的燈嗡嗡嗡地響著從我們的車后面開上來了，他又打開車門下去了。

前面的路很快就疏通了。幾分鐘后車就開到了我老家的村子邊上，我的眼淚終于流出來了。

村子里河套邊上原來的一條大道也鋪成了水泥路，我把車慢慢地順著水泥路開進(jìn)村子，不知道從誰家的院子里傳出了狗的叫聲，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行人了。水泥路的一邊離路基不遠(yuǎn)處，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院子邊上蓋起了門房子，都在外墻上貼了瓷磚，車燈一照明晃晃的。水泥路靠河套的一邊都有整齊的花壇。水泥路靠住戶一邊，相隔一兩家就會有一個路燈桿子立在那里，上面的燈光都很亮。那我也不能分辨哪個院子是哪家的了，相信就是在大白天里我也認(rèn)不出來了。這時劉累突然說：

“停車，過了?！?/p>

我停下車問他：

“還沒看到你家門前的井臺和我家門前的碾子呢，咋就過了？”

他哈哈笑起來，看著我說：

“還啥井臺和碾子了，你再也看不到了，那都是老黃歷了。你們走了沒幾年那井就填了，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打了井，留著也沒用了，那碾子后來賣了，對了，就是你們城里的一個老板開了什么度假農(nóng)莊的給拉走了，反正家家戶戶都買了機器使了，放在那里也用不上了，還白占著地方。不過沒賣上幾個子兒，跟白送也差不多。”

我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揪了一把，一下子疼起來，我抬起手把眼淚擦去了。那水井和碾子可都是老東西啊，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要是到現(xiàn)在，少說都有一百多年了啊！

劉累下了車，他指揮著我把車往回倒了一段路停在一座門房子前面，那房子很長很高大，貼在外墻上面的瓷磚看上去明顯比路過的其它房子高檔了很多。看來這就是我從前的鄰居劉累的家了。只見他一抬手，門房子最東邊一間的卷簾門就慢慢地卷起來了，我看出那是一間車庫。當(dāng)我把這開了一路的奔馳車停進(jìn)車庫下車后，劉累在外面叫我，他說：

“兄弟，廁所在花壇那邊的河套邊上，你現(xiàn)在要去嗎？”

我一邊從車庫里往外走一邊說：

“去，我早就想找?guī)??！?/p>

他卻走進(jìn)車庫里來了，他說：

“等等，我去開燈。”說著打開車庫里面通往院子里的門進(jìn)去了。隨后花壇那邊一片明亮，是兩間也是外墻上面貼了明晃晃瓷磚的小平房跟前一個較矮的路燈杠子上面的燈亮了。相信那兩間小平房就是他們家的廁所了。

等到我從廁所里出來，劉累家門房子正中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從大門口看進(jìn)去，院子里一片明亮，劉累正和他媳婦一起站在大門口等著迎接我呢。

7

喝足了酒，吃飽了飯，我被劉累兩口子安排住進(jìn)了他家樓上的客房里?？头康姆块g寬敞，里面的床很大。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把房間前后兩面的窗簾都拉開了。

躺在寬大的床上，透過窗戶玻璃，我一直睜大眼睛看著外面的天空。

天上看不到月亮，圓的月亮看不到，連月牙兒也看不到！

星星們都在夜空里，大的小的都在閃亮。

我想聽夜鳥的叫聲，可是一直沒有聽到。

直到天空一點點發(fā)白，漸漸地星星也都看不見了。

我下床穿好衣服向樓下走去，打開樓下的房門我走到院子里。

天亮了。劉累他們還睡著。我深吸氣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向大門走去。

我要去找張揚。一會兒，我將走進(jìn)那院子，我出生在那院子里，又在那里生長了三十多年?，F(xiàn)在我的童年伙伴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張揚會對我說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應(yīng)該對張揚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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