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改
那是二月底的早晨,濃霧覆蓋著群山,夜晚渾渾莽莽的。家鄉(xiāng)的土路已變成光滑的水泥路面。道路兩旁的橡膠樹此刻正積蓄著能量,樹林寂靜無聲,顯得黝黑深遠。道路下方的河水也消停了它的聲音,悶悶地流淌。一道亮光在這彎曲的山路上緩慢行駛,借著微弱的燈光,父親才能在濃霧中開出一條路來。整座大山里,只聽得到摩托車發(fā)出突突突的引擎聲。
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到更遠的內(nèi)地讀書。因為要趕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學校,父親在早上五點騎著摩托車帶我到鎮(zhèn)上坐班車到機場。我像往常一樣坐在摩托車后座上,露水打濕了衣服。父親戴著灰色針織毛線帽和紅色的安全帽,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他還是穿著那件綠色的迷彩服,手上帶著白手套,寧靜沉穩(wěn)地掌握著摩托車的行駛方向。
由于霧氣很大,父親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擦拭眼鏡上的霧水。那輛日趨老舊的摩托車又時常熄火,重新啟動需要耗費漫長的時間。我很著急,怕誤了飛機。我看著父親一次次地用力發(fā)動著摩托車,一次次又在吞吞吐吐的引擎聲中敗下陣來。那晨光熹微中的背影,是如此地蒼白無力。我忽然憶起多年前的一個夏日,那個讓我充盈和豐實的下午。
那是夏蟬拼命嘶吼的星期五,整個下午上課我總是心不在焉,內(nèi)心抑制不了地激動。那時我在鎮(zhèn)上的中學讀初中,每周回家一次,周末接送都是連隊上的貨車司機。我和我的十多位小伙伴們常常需要擠在白色的貨車上,手扶著欄桿,在動蕩與不安全的行駛中踏上回家的路途。后來人們意識到這是一項不安全的行為,盡管這種方式已在鄉(xiāng)下存留了很長時間,貨車拉人的行為還是被明令禁止了。那么我每周回家的問題就需要解決了。當我一周前得知父親要買摩托車的時候,我就期待著父親和他那輛嶄新的摩托車。
下課鈴聲一響,我迫不及待地沖出教室,背著書包,在校門口尋找著父親的摩托車。目光所及,都是同學們的父母騎著摩托車來接孩子的場景。我碰到連隊里的鄰居,就問他看到我父親沒?他說沒有。我又問另外一個人,他們都說沒有。我以為父親又騙我,就好像小的時候我總以為他會到學校里來看望我,在寄宿制小學里苦悶無聊亟需父親的寬慰的時候,他總是一次次地缺席,讓我的期待不斷落空。
我失望地走到校門的一邊,坐在地上。眼前的摩托車走了大半,他沒有出現(xiàn)。校門外等待的摩托車都走完了,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以為他不會再來了。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從我眼前駛過,姍姍來遲的他對我解釋說辦手續(xù)花了好長時間,我內(nèi)心的雀躍早已將剛才的失望一掃而光。我被眼前的摩托車所吸引,紅色的油缸,黑色的坐墊,在夕陽的映襯下整輛摩托車好像散發(fā)著奇異的光輝。我興奮地一腳跨坐上摩托車的后座,父親發(fā)動摩托車的聲響,聽起來多么令人欣喜?。?/p>
回家的路是將近漫長的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我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角。夏日的傍晚,熱風吹拂著我的臉龐,道路兩旁的橡膠樹撩撥著無聊。父親的摩托車在山路上飛馳,揚起一陣陣灰塵。摩托車龍頭把上掛著的裝著水果的塑料袋不?;蝿又?。有時遇到坑洼的地方,父親一個不注意,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我蹦跶得老高。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qū)W會騎摩托的,此時的他就像一個熟練的摩托車駕駛員,威風凜凜,在崎嶇的山路上平穩(wěn)快速地前進。
父親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熱帶雨林不斷墾殖的土地上,絕少有機會陪伴我。即使是周末,我也很少能與他說上幾句話,早早出門,又在帶月荷鋤歸的夜里昏昏然睡下。周五那趟返家的路程是我與父親共度少有的一段時光。我時常會看到校門外巨大的鳳凰樹下一個靠坐在摩托車的父親,滿身大汗地等待著我。有時他會帶著我到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上一個小時的網(wǎng),那時網(wǎng)絡剛在鎮(zhèn)上普及,父親用他的理解為我打開了外面的世界。在即將暮色四合的時候,又重新騎上摩托車歸家而去。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這輛摩托車不僅承當著接送我的任務,也充當著家里的運輸工具。每天凌晨,我常常在睡夢中聽到一陣急促的噠噠噠的發(fā)動機聲音,之后那段急促的轟隆的聲音又變得流暢低悶,父親把用來盛膠乳的白色塑料桶綁在摩托車上,扁擔上鐵鏈的碰撞在摩托車的保險杠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聽到摩托車的引擎聲漸行漸遠,直至那噠噠噠的聲音完全消失在我的耳邊。我知道父親又在夜色中步入山林,開始一天的割膠工作。
在這片熱帶的土地上,摩托車更適合在膠林的梯田上爬升。在我的家鄉(xiāng),山上滿是成片的橡膠梯田,膠農(nóng)們往往需要在凌晨開啟一天的勞作。在割完膠之后需要從山上把大桶的膠乳運下來賣給收膠站。通向山林最高處的膠林小路狹窄崎嶇且泥濘,汽車無法通行,需要靠摩托車將膠乳運下山來賣給收膠站。于是常??梢钥吹竭@樣一幅畫面,濃綠的膠林中,一位膠農(nóng)騎著摩托車,后面的貨架上擺放著兩大桶幾十公斤重的膠乳。父親需要小心翼翼地掌控著摩托車的方向,謹防在陡峭泥濘的小道上摔倒。從山上到山下,整個過程緩慢而艱辛。
但是,我知道有一次我卻選擇了對他這大半生的艱辛熟視無睹。
當時我已經(jīng)離開小鎮(zhèn),到市里上高中。學業(yè)的繁重讓我很少回家,周末不再需要父親的接送。有一天,父親說要來看我,可是當我走出校門,我的興奮就變成了失望。我一眼就看到了父親,他像往常一樣倚靠在摩托車上,他高興地向我招手。在一群身著校服的同學中他的綠色迷彩外套顯得多么刺眼。那時剛下過暴雨,他可能沒穿雨衣,全身上下濕透了,灰白的頭發(fā)濕噠噠地耷拉在他的頭頂,褲腿上滿是泥點,腳上趿拉著一雙人字拖,整個人顯得笨拙不堪一擊。
那個時候我本該像以前那樣用堅定的眼神回應父親,然后驚喜地迎上去。但是我并沒有,我將頭扭到一邊,假裝在四處尋找父親的身影。我在那越用力張望,父親就越用力揮手。我慶幸父親沒有叫喊我的名字。我有些慍怒又有些委屈,為什么父親就不能體面一些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從前那個和摩托車一起閃耀著光輝的父親去哪了呢?我多希望周圍熙熙攘攘的同學不會認為那個在大榕樹下矮小、灰暗、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會是我父親。短短二十米距離,我卻沉重地提不動步子。終于,我那倉皇地躲避讓父親意識到,我是故意的。我看到他那只揮舞著的、長滿老繭的右手就這樣有氣無力地垂了下去。他失落地擺弄著手中的安全帽,面對著走近他的我輕輕地說了一句:“放學啦?”
“可以了!”父親將我從回憶中喚醒,摩托車終于得以再次上路。我又跨坐上摩托車后座。我突然發(fā)現(xiàn)當初我那可憐又怯懦的自尊心是多么地可笑。我那時所不明白的是,人和器物一樣,也會衰老,也會失修,也會有一天不再那么中用。歲月的光輝早已隨著父親和他那輛摩托車一起沉淪。曾經(jīng)銀光閃閃的摩托也已變得黯淡無光。他們馱負了大半生,早就該卸下重擔,然而卻仍舊愿意一次次重新啟動,發(fā)出光亮,不斷為你開路。那時我沒有意識到的是有一天我也會有一個孩子,他們也會像我當初一樣,不愿直面來自一個衰老的男人所投射的溫情。
摩托車緩緩地前進,我明白,疾風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摩托車上的里程數(shù)越多,它接下來行駛的日子就會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