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洋
郵差大明
記憶里,大明是我最早認識的幾個公家人之一。農(nóng)家少年,視野短淺,除了接觸到村小的一兩個公辦老師外,不知道外邊天地多么廣闊世界多么精彩。大明的出現(xiàn),往往在孩子們中間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
大明是公社郵電局的投遞員,舊謂“郵差”。個頭敦實,方面厚唇,三十多歲,行動里透著厚道干練,一身墨綠色的制服,一輛墨綠色的自行車,寒來暑往,風雨無阻,匆匆穿行在曲折崎嶇、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把報紙、刊物、包裹、匯款送到大小隊干部和社員手里。交通不便、信息不暢的年代,大明給大家?guī)淼氖巧线叺穆曇?、外界的新聞、親人的問候和物質(zhì)的補償,大明所到之處,往往是笑臉伴著笑語,歡呼緊隨歡笑。
大明是鄰村人,與我們同族同宗,但輩分低了許多。到我們大隊送報送信,見了眾人,爺爺奶奶、大爺叔叔一個勁的打招呼,嘴甜得流蜜,惹得人們直夸大明好。大明對村里人家很是熟悉,誰家住在哪條胡同前后數(shù)第幾個門,大明掌握個八九不離十。誰家來了包裹或者匯款單,大明徑直把自行車騎到大門口,亮開嗓子,高聲叫喊,大奶奶,來錢了!拿戳子來!那個年代,莊稼人混外的少,往家寄錢的更少。三五塊錢就是大數(shù),打油稱鹽大半年不用發(fā)愁啦。大明一聲吆喝,消息立時傳遍了大半個街筒子,頓時,破破爛爛的柵欄門里閃爍出絲絲艷羨的光亮。
大明兩三天一次的出現(xiàn),成了孩子們競相追逐的“西洋景”。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響起,無聊的小學生們就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黃口雀鳥,眼睛變得晶亮。大伙三三兩兩的趕了過去,擁擠在大明面前,聽著大人們的隨意問答,得意之情溢于顏色,仿佛得到了什么好處。滿臉汗水的大明,經(jīng)常來不及喝口水,便蹬著車子疾馳而去??粗鴿u行漸遠的大明,孩子們眼中總是透露出那么多的闌珊和不舍。
也有個別頑劣之徒,企圖在大明面前逞逞能,制造點小動作,以示其與眾不同,但往往是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那天,大明騎著自行車遠遠的迤邐而來,一個調(diào)皮孩子沖著大明高喊:“一架車子兩架梁,上面坐著個兔子王,老子就是不躲路,氣得孫子晃鈴鐺”。大明緊蹬幾下,怒不可遏,跳下車來,上去就薅著了耳朵:“我叫你兔子王!”嚇呆了的孩子疼的“哇哇”直叫,最后換來老師的一頓訓斥和眾伙伴的恥笑。
大明的做派,簡直是孩子們眼里的典范樣板。民兵連長的三個兒子,閑來無事,演起了活報劇。老大演大明,老二裝他爹,老三扮作他娘?!暗吴忊彙崩洗篁T著虛擬的自行車上臺,“連長,來信了!拿戳子來!”老二匆匆趕上來,“沒戳子。在哪里按手印啊!”“沒戳子不行,不給錢?!崩先龥_上前來,“誰說不行!沒錢怎么過日子啊!”于是,三兄弟推推搡搡,互不相讓,打成了一窩泥巴豬。
據(jù)說,大明還兼著一項差事——電話接線員。基層單位,人少事繁,需要一專多能,一個人干幾件事的情況常見。手搖電話機時代,接線非人工不可,并且一人要照看幾十個接線頭。大明的專職是投遞員,接轉(zhuǎn)電話非其所長,自然不熟練。有時不免手忙腳亂,顧此失彼。遇到領(lǐng)導有急事,免不了挨訓受批。無奈之下,大明只得先保證重點,在保證為領(lǐng)導搞好服務的前提下,其余盡力而為。每當給領(lǐng)導接轉(zhuǎn)電話時,其他人打電話則通通告知:“占線”。長而久之,大明有了個響亮的綽號——“統(tǒng)一占線”,至今流傳。
1970年代中期,郵政系統(tǒng)改善裝備條件,大明鳥槍換炮,騎上了摩托車——社員們戲稱為“電驢子”。騎上“電驢子”的大明,猶如跨上青驄馬的楊子榮,風馳電掣,穿云破霧,在現(xiàn)代交通工具極為缺乏的鄉(xiāng)村,實乃一道絕佳的風景。
大華
襁褓中,大華隨娘改嫁來到我們莊上,作了李家的子孫。他娘接二連三地為他生下了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大華便成了這支小隊伍的領(lǐng)軍人。
那時候,大華的繼父當生產(chǎn)隊長,是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頭子。人們至今調(diào)侃,別拿著隊長不當干部,足以說明這一角色的重要??蓜e小看了生產(chǎn)隊長,一個隊里上百口子社員,活路輕重、工分高低,分的糧食好歹、年底分紅多少,全看隊長臉色的陰晴。這樣,大華好歹也算個干部子弟,加之他爹娘和四鄰八舍處的不錯,大華自己是否有“我爸爸是李剛”的感覺,大伙不得而知,反正老少爺們都沒有另眼看待他?!皫僮印泵晭淼牡那栊呃?,漸漸地離開了大華,他愈來愈像個躊躇自得、心滿意足的小小男子漢了。
一年年長大的大華,調(diào)皮搗蛋,打雞罵狗,惡作劇得匪夷所思。有一天,他和幾個伙伴到北坡里割草。人家揮汗如雨、鐮刀翻飛,不大工夫就把草筐揣得滿滿的。他心不在焉、優(yōu)哉游哉的瞎逛蕩,一下午收獲無幾。眼看著紅日西沉,宿鳥歸林,大華只得懶洋洋地跟著大伙回家轉(zhuǎn)。來到村口,見到二妮兒正在樹蔭下做活,大華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攔住大家說,我能讓小二妮兒一霎間又哭又笑,你們信不?孩子們不只是計,都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連說不信。大華指天畫地,信誓旦旦,大伙才將信將疑。大華緊接著要求,我要辦到了,你們得給我把筐裝滿草。小伙伴們滿腹狐疑的應了下來。只見這小子晃晃悠悠踱進二妮兒家,沖著趴在二妮兒跟前的大黃狗跪了下來,脫口叫了一聲:“爹!”梳著兩條麻花辮子、長相俊俏的二妮兒讓大華的促狹表演逗得樂不可支、花枝亂顫,哪知這小子掉過身來,對著二妮兒高聲喊道:“娘!”受了奇恥大辱的二妮兒,頓時放聲大哭、涕泗交流。大黃狗真通人氣,不用主人吆喝,立即躥了上去,一路咆哮,攆得大華抱頭鼠竄。一旁的小伙伴呆呆地看出了神。待一臉驚恐的大華悄悄跑回來,縱然十二分不情愿,也只得你一點我一點的把他的草筐裝滿。
大華似乎是天生的表演家。文革中蓬勃興起的文藝宣傳隊,為大華施展才華提供了廣闊的舞臺。說是宣傳隊,其實就是幾面鑼鼓、幾個演員,十幾個人七八條槍,農(nóng)閑時節(jié),男女青年們模仿著樣板戲和那些流行作品,開展些娛樂活動的場所和機會。俺村人少,能人更少。大華這一類的,就算得上骨干力量了。大華“文武混亂不擋”,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比如,演出“老兩口學毛選”,大華飾演老婆子,柳琴戲唱起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讓臺下的觀眾們只覺得那個羨慕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小伙子,再不及時挽救,我們的江山真的要垮臺了。
大華方面大臉,面如重棗,出演大人物似乎不用化妝。收租院里的劉文彩,非他莫屬。這小子有本事,不知從哪里弄來農(nóng)村人罕見的綢緞繡花馬褂、貢呢大禮帽和漆的锃亮的文明棍。這樣一身裝扮,再架上一副黑邊眼鏡,一個活脫脫的地主老財形象就很成功的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了。大華臺上一站,小眼睛里透出一絲賊亮亮的冷光,惡聲霸氣地唱道:“榮華富貴命里定,剝削有功是圣經(jīng),地主養(yǎng)活窮長工,剝削越多越光榮。哼哼”。戲唱完了,近門三奶奶顫巍巍地顛著小腳找到他,厲聲發(fā)問;“大華??!你祖上真是地主出身?。 ?/p>
其實,大華也有惆悵困頓。那年,礦上招工,不知何因,讓他二弟也就是他繼父的親生兒子當了工人。老二回家,一身簇新的工作服,明圈亮把的新自行車騎著,手腕上的手表直晃人眼,大伙羨慕的眼光跟著走老遠。老二很快娶上了媳婦。位居老大的大華就成了老大難。爹娘托人托臉,求親告友,不知折騰了多少回合,多是無功而返。大華臉上掛不住?。≌炜嗄槼蠲?、垂頭喪氣。直到三十多歲,大華才和鄰村一位姑娘成了親。
有一年底,大華打工回家,口袋里的錢被人偷了個精光,餓了兩天回到了縣城,實在走不動了。車站前一家油條攤子,買賣正熱火。大華在攤前晃來晃去一個勁搖頭,“這個炸法,太浪費油了?!崩习遐s忙問計。大華裝模作樣,“你怎么也得出點學費??!”老板端上熱騰騰的油條豆腐腦,大華狼吞虎咽一番,填滿了五臟廟,得意洋洋地摩腹而笑,“伙計,改行吧!賣面條省油?!?老板大怒,提起燒火棍,攆了他足足二里路。
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大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