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筱瓊
一
母親住在一個叫列朗的地方。
不知道這地方為何叫列朗,只知道五月的鮮花開遍列朗,明媚得叫人心慌。
那是一種像極了蝴蝶的花朵,或粉或白,半棟樓那樣高,枝葉上很多刺,花莖上也有細(xì)細(xì)的刺,不摘它也會扎手。
我喜歡開花的列朗。喜歡花香的五月。每年都會從遙遠(yuǎn)或不遙遠(yuǎn)的地方趕回家。列朗不是我的家鄉(xiāng),只是我母親的家。我的家鄉(xiāng)一直沒有確定,但回家的季節(jié)已經(jīng)確定,就在開花的五月。
列朗是一所廢棄的中學(xué)。當(dāng)年,繼父是這所學(xué)校的創(chuàng)建人,廢學(xué)校那年,他死了。他死后,這所學(xué)校也死了。圍墻里留下一座獨屋給母親,讓她成為孤獨的“守墓人”。
我沿著習(xí)慣的小路往家走。小路林蔭覆蓋,落英繽紛,香氣氤氳,很似英格蘭格調(diào)。隔老遠(yuǎn),我看見學(xué)校的青磚圍墻又黑了不少。這個顏色的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加深的。別人不覺察,我有感覺。繼父當(dāng)年種的香樟樹如今遮天蔽日,讓人感到好生奇怪,我懷疑那是繼父的生命托付在它們身上。
接近學(xué)校鐵門,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加快。我想在鐵門外大聲喊媽,似乎這一刻我已經(jīng)期待好久,醞釀了足夠的情緒,可偏偏臨了失卻勇氣,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習(xí)慣大聲叫媽了。作為長女,我曾見過弟妹們歡天喜地蹦進家門,沒見過他們進門老遠(yuǎn)叫媽,難道我要與眾不同嗎?我忖度著,強行按捺著激動的情緒。一年長似一年,我想在這個問題上把握和拿捏得更準(zhǔn)確一些。矜持、成熟、深沉,都是我這個年齡需要的符號與標(biāo)志。
究竟有多久沒回家,沒喊過媽了?算起來,從動筆寫長篇小說開始,去年春節(jié)和今年清明,我都沒回家看望母親和祭拜繼父。清明前,母親借口生病打電話要我回去,我告訴她小說已寫到最后關(guān)頭,如果放下來,怕繃得緊緊的心弦松弛,失去沖刺的力量。母親沒吱聲,用緘默表達(dá)了她的寬容。清明過后是五一,我還沒回家,母親的不滿和怨懟終于爆發(fā)了,她讓小妹轉(zhuǎn)告我:你告訴她,再不回來,可別后悔。這是明顯的恫嚇,我為此心驚膽顫,連夜收拾行裝。
繼父去世那年,我所在的城市正暴發(fā)“甲流”,城市對外封閉,不準(zhǔn)進出。我申請出城,有關(guān)部門告訴我,出去可以,但不能進來,我猶豫,母親當(dāng)時就用這句話戧我:再不回來,可別后悔。為了這句話,我不惜丟掉飯碗趕回,家門外目睹弟妹們匍匐在地,每人膝蓋下面跪著一把稻草,當(dāng)場就暈倒了。后來我趴在地上,像絕跡的恐龍從大門外爬到繼父的靈柩前磕頭,母親一滴淚都沒流,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記憶到此,母親的隱忍和抗?fàn)幾屛胰滩蛔⊙蹨I決堤而出,在門外大聲叫了一聲“媽——”
母親沒應(yīng)聲。但我看見她跑步出來。事實上我連她跑沒跑都不敢確定,因為我?guī)缀鯖]敢認(rèn)真看她一眼。人說父子之間是沒有目光對接的,怎知我跟母親之間也是沒有目光對接的,我?guī)缀踉诤傲怂宦曋?,情緒就散發(fā)完了,剩下的只是常態(tài)和理智。
我自然而然地?fù)Q鞋、進屋、放下東西和招呼客人。這一次,我?guī)Я艘晃慌笥鸦丶?,我希望母親見到這個比我漂亮,比我天真活潑的女子會高興。
二
跟家人介紹過客人之后,我跟神龕上的繼父打聲招呼。這是我家的規(guī)矩。
我家神龕很高,我要踮起腳才能夠到上面的香燭。我仰頭看著繼父,又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旁邊遺相框里他瞎了一只眼睛的母親。這個老嫗我曾經(jīng)視她為巫婆,因為她喜歡毆打和謾罵我們,童年許多閃爍寒光的記憶都是由她深深刻在腦子里,如今,麻木和蘇醒就在一閃念,但我選擇了麻木。父母都是教師,從小不準(zhǔn)我們信迷信,卻不知道家里是從何時起有了神龕,這個不倫不類東西,是我家寬敞明亮的堂屋唯一顯得有些陰暗的角落,夜里散發(fā)著衰老味道和恐怖氣氛。
繼父看穿我的心思,寬宥地笑了一聲,高高在上地說:“你帶回來的這個女孩我喜歡,盡管說話有些聒噪,但直性子,不像你,陰柔古怪的性子。”我說:“就知道你不喜歡我?!崩^父說:“放下。不喜歡你的人和喜歡你的人最后都死了?!?/p>
我跟繼父的對話沒人聽見,那是我們曾經(jīng)在夢里的交流。幸虧有夢,繼父常常在夢里出現(xiàn),不然繼父死了,母親和這個家也就死了一半。
三
母親見到我朋友很高興,宰殺了最后一只正在生蛋的土雞。
朋友跑到園子里挨著一棵花樹照相,她的天真活潑吸引了母親的眼球,母親不時放下手里的活,出門望著她笑。母親的笑讓我真實地感受到她曾經(jīng)的美麗動人,而且是極為懂得愛、懂得美、懂得生活與感情的人。
我們飯后去屋后原野上拍照。母親也破例隨我們一起走進黃昏的原野。
原野無風(fēng),黃燦燦的油菜籽一望無際,顯示出一種富庶的霸氣。遠(yuǎn)處有一片大大的藍(lán)天做背景,藍(lán)天下佇立著一座廢棄的工廠,高高的煙囪拉長了人們的視線,雖然失去青煙筆直向上伸延的動感,但那種肅穆和破敗卻顯得更為莊嚴(yán)。煙囪使我心頭為之一跳,將我眼里一切事物都跳模糊了,讓一些更遙遠(yuǎn)的往事涌上心頭。
這家工廠曾經(jīng)為繼父創(chuàng)辦這所學(xué)校捐過很多錢,廠里不少職工是繼父的學(xué)生,繼父去世,許多人跪在這條路上隆重地向他告別,我當(dāng)時跪在路邊的稻草上,用彎曲的身軀和低垂的頭顱向繼父表達(dá)養(yǎng)育之恩。小時候,他教育我的方式很粗暴,我曾經(jīng)發(fā)誓將來不跪他,但他真的去世,我心里十分哀痛。小時候我得過一場重病,四十八天沒退燒,渾身長滿水泡,頭發(fā)全部掉光,繼父最后沒轍,悄悄找到一位民間高人,求他為我“罡神”,高人說如果做了這場不該做的法事,繼父會折壽十年,他無語了半天,最后應(yīng)允了。也許世上真有許諾,真有神靈,否則繼父那樣結(jié)實的身體咋會被狗追趕,一個躲閃不及就摔死了,那么猝然,那么不可思議。他的死,讓我忽然明白,我一生最痛恨的人是他,最愛的人也是他。
四
暮色降臨,屋外天空綴滿隱約的星星,夜色幽靜而透徹。
黑夜里彌漫著柚子花香,香源在屋后的菜地。屋后的菜地對于我來說是陌生的,什么時候長出什么蔬菜瓜果我全然不知,譬如這次回家看見墻角長出兩棵枇杷樹和三棵沙田柚,我懵懂地問媽:“怎么不見了那棵梨子樹?不是說結(jié)的梨子又大又好吃嗎?哪去了?”母親笑著說,早被我砍了,樹大了遮蔭,把地都擋死了。“呵,又被你砍了?!蔽倚α艘宦暎南耄耗闶裁磿r候不再砍樹,你的一切怪毛病就都好了。
說真的,我們家的院子在我看來永遠(yuǎn)是變幻莫測,動蕩不安的。這種人為的動蕩在我記憶里有著深刻印象。記得前院的西南角曾經(jīng)有三棵參天的香椿樹,筆直地聳立云霄,每年都要躥出兩人高,長速讓人驚訝不已。后來這三棵樹不見了,長樹的地方配了一個偏筲做廚房。與椿樹同期生長的還有東北角的一株桃樹,每次回家,桃樹都已開過花,時而青枝綠葉,時而墜滿果子,時而葉子落光剩下一個丑陋古怪的光樹干。記得繼父退休那年我家桃樹掛果特別多,一看那密度就想象得出早春繁花似錦的樣子,同時也希望到夏天能有一樹累累碩果??墒抢^父說果子掛得太密不是好事,雨水季節(jié)會凋落。“所謂桃李滿天下,是指落在地上的,而不是掛在枝頭的?!彼脑捠秦浾鎯r實的冷幽默,我能品出他的寓意。那時,教了一輩子書的他剛退下來,心里正有許多失意,不料學(xué)校也被撤銷,這對他來說更是一種失落。等我再次回家,那株桃樹不見了。不見桃樹的地方憑空長出一棵葡萄來,粗大,虬髯,使人想到葡萄精作怪的故事,夜里不敢到院子里乘涼。如今這棵葡萄樹自然是沒有了,替代它的是幾株帶刺的闊葉植物,另外,靠墻又有了三棵香椿樹,仿佛從西移到東,印證了那句古話:蒼生更替,歲月永恒。
最生氣的是,母親又砍光了院門口的芙蓉花樹。這棵象腿粗的芙蓉樹被母親砍了三次,每次都砍得精光。可是這棵花樹也奇怪,每次都能在光禿禿的樹干頂端冒出密密匝匝的筆直枝條,當(dāng)年就會打苞開花。回家的路上我還向朋友介紹芙蓉花的多彩和美麗,初開時是白色花朵,幾天之后變成粉紅,有的紅白相間,花蕾很多,一撥一撥,花期特別長。
回家一看,樹沒了,我臉色便很臭,毫不客氣地責(zé)怪母親:你一次又一次砍它做什么?你當(dāng)它是貓,有九條命讓你砍?你看它現(xiàn)在不再發(fā)芽生長了,你高興了?說到貓,我對母親養(yǎng)貓也有意見,繼父在世,家里從來不養(yǎng)貓,只養(yǎng)狗。繼父說:貓是奸臣,狗是忠臣。記得家里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條名叫阿黃的狗,特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它都?xì)g蹦著迎接。繼父養(yǎng)狗很文明,不會放養(yǎng),用鐵鏈拴著怕咬著人。阿黃從小拴到大,最后絕食而死。據(jù)說是到了青春期,受不了身體本能的沖動和桎梏下的煎熬。
發(fā)了一通牢騷,母親也沒說什么。好在院子里的石榴樹長出了翠綠的葉子,很多花蕾掩藏其中,有的已經(jīng)咧開嘴,突出火焰般花苗,形成一片薄薄的陰涼和適當(dāng)?shù)臒狒[,也許,要不了幾天,這院子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周圍田野蛙聲嘈雜,聽著這聒噪的聲音,竟然覺得很寧靜,很天籟。
借著夜幕,我偷窺母親的表情,很后悔剛才對她的指責(zé)。
夜里,母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繡花,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眼神也不再憂郁。但是我的心情卻轉(zhuǎn)為沉重,想:母親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難,需要通過繡花來貼補家用?慚愧的是,時至今日,我從沒過問母親有多少退休工資。我當(dāng)過很多年記者,沒少關(guān)注和關(guān)心過民生問題,但我竟然從沒過問母親的生計與生活。今天要不是親眼看見她七老八十還在繡花,我肯定還會繼續(xù)忽略這個問題。繼父去世三年多了,少了他的退休工資,家里的負(fù)擔(dān)卻沒有減少,那么母親是怎樣應(yīng)對的?想到這里,我問媽到底有多少退休工資,媽說有一千四五。我說怎么會這么少?媽解釋當(dāng)年身體不好,沒到退休年齡辦的病退,工資一直沒加上來。我又問那爸爸呢?“他差不多是我的兩倍?!甭犃诉@話,我呆了好一陣子。我在心里算賬,家里這兩年少了繼父的兩倍收入,卻增加了兩倍開支,因為這兩年的物價比以前漲了不止兩倍。想到這里,很是愧疚和自責(zé)。雖用不著向母親道歉,但我決定從今起定期給母親一點錢補貼家用。具體多少我還沒想好,但這樣決定了,心里釋然許多。
五
母親是一位音樂教師,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人也長得不俗,可惜命運不幸,一輩子愛戀的兩個男人都先她而去,為此,她變得郁郁寡歡。以前她很愛唱歌,但很久以來我們都沒聽她敞開歌喉?;丶仪?,我特意選了一首新歌,打算獻給母親。這首歌名叫《白狐》,歌詞癡情,婉約,很符合母親的審美情趣。
我先念一遍歌詞,以為母親會震撼,誰知她只是輕輕由衷地說了一句,詞寫得真好。我說,只有你們那個時代的女人,才像歌詞里寫得那么好。母親沒說話,她的沉默也許代表默許?母親投桃報李地拿來一本書給我,說是她同事寫的回憶錄,很感人,那些往事經(jīng)歷太熟悉和深刻,少許觸碰,靈魂便痛不可支。母親說她常常讀著情不自禁會哭,說這話,她面露濪冷表情。她的神情讓我感到局促。照常理,像她這年齡的人,心中一切恩怨情仇、紅塵俗事早就塵埃落定,化為烏有,不應(yīng)有此表情。我心想,難道她心中的沉積和塊壘還沒消弭嗎?那她要熬到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我在心里暗自嘆息。
我默默地翻完這本書,收起,沒有母親說的那種非比尋常的感受。母親讓我?guī)ё吣潜緯?。我說:還是讓它陪你吧,君子不奪人所愛。
說完,我試探性地拉起母親的手,漸漸用力,扣緊她的手指,我感覺到那一刻母親的手指在我掌心無力地顫抖了一下,一種柔弱的心悸,猝然讓我感動,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