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1
孫蘭花從一剪美出來,捏著一把刮胡刀。她冰涼著臉,誰也不看,徑直往家里走。
是剁掉劉成文下面那玩意,還是剁爛他那張臉哩?田二翠和幾個女人嘀咕著。孫蘭花走到自家門口,猛地一轉身,田二翠來不及停住嘴巴,半張著嘴呆住。孫蘭花死死地盯著她。孫蘭花又一轉身,手一抬,照準自家春聯(lián)一把猛抓過去。
哎,哎,蘭花。幾個女人驚叫著跑過來。春聯(lián)上的“旺”和“家”兩個字已經(jīng)被撕得稀巴爛。不過了,不過了。孫蘭花狠狠地低聲說著。望著一地碎紅,女人們心里發(fā)憷。不是對這日子沒盼頭了,誰會連春聯(lián)這張臉都不要了啊。
刀呢?刀?女人們想到刀,又嚇了一跳。孫蘭花仍舊緊緊捏著它。
女人們退回到田二翠家門口。有人說,田二翠,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戳人家傷疤。田二翠看到撕爛的春聯(lián),也一臉悻悻,她說,這傷疤還要我戳,你們看不到啊,元宵節(jié)舞龍燈,她家劉成文人呢?什么東西嘛。
劉氏家族定在正月十五舞龍燈。從正月初八開始,一家派出一個男人訓練舞龍燈。劉成文不在家,劉成文六十多歲的父親上場。
田二翠的男人劉長旺執(zhí)龍頭。他是劉家的大能人。每年三月一過,率領一批人上東北做工程,年底回家,個個錢袋飽滿。他執(zhí)龍頭,是眾望所歸。青年后生們隨著龍頭扭,揮,仰,俯,跳,個個生龍活虎。劉成文的父親疲于應對,前一節(jié)龍身已舞到右邊來了,他的步子還沒及時從左邊收過來。待他收回,龍身又繞過去了。中途休息,他還咳痰,一口一口濃痰。叭,吐在地上,他的黃球鞋踩上去,一碾一拖,拖出一條長綠印??礋狒[的婦女們別過臉去皺眉頭。孩子們也欺負這老隊員,搶他的撐桿,繞著他轉圈。
正月十三這天,劉達追著一個大孩子搶撐桿,一頭撞到田二翠身上,一雙臟兮兮的手順勢抓住她的大衣。我的衣服呀。田二翠一聲驚叫。這白色貂皮大衣是劉長旺從東北帶回的,花了一萬五千塊。有小道消息說,劉長旺在東北有相好的。有相好的,肯舍得為她田二翠花一萬五?田二翠就每天穿著這一萬五,給那些亂嚼舌頭的看?,F(xiàn)在,兩塊烏不拉嘰的手爪印蓋在大衣上,像兩塊大傷疤。田二翠揪住劉達的耳朵,一巴掌還沒打到屁股上,他猛推她一把,做個鬼臉跑到龍燈前面去了。白衣上又添了一塊傷疤。弄得田二翠哭笑不得,婦女們笑成一團,說,這小子,真是劉成文的種。
哼,劉成文,什么東西,讓個老家伙在這丟人現(xiàn)眼。田二翠氣哼哼地說。誰知,她的話還沒落,孫蘭花的話接上來,你家劉長旺什么東西,買什么貂皮,裝什么樣,誰不知道誰呀。
孫蘭花是來找劉達的。孫蘭花不想看龍燈隊伍。大過年的,人家男人都在家,自家男人不在家,這算怎么回事。
在紅光新村,劉成文在武漢昆林三路的情事比傳說中劉長旺的相好更有可信性。東北太遠了,消息不可靠。昆林三路離紅光村只有三四個小時的路程,傳言更多更雜。傳言讓它傳就是了,若一把錘子砸過來,偏要將相關人物砸到相關事件上,就是存心讓人過不去。田二翠這一哼把孫蘭花砸到尷尬境地。孫蘭花不甘示弱,把東北相好的尾巴給拽出來了。人群中有婦女暗自笑起來,這半斤對八兩的,又掐上了。她們深吸了口氣,作好了勸架的準備。
田二翠沒有撲上來,她冷冷地看著孫蘭花,只說了一句話。她的聲音響亮而尖銳,周圍的人都聽見了。
田二翠說,你孫蘭花有本事,大過年的,就用褲帶把自己男人系住。
2
大年初二晚上,孫蘭花做完最后一個燙發(fā)的,回家已是九點多鐘。劉成文在和劉達玩撲克牌。見到孫蘭花,他立馬樂顛顛地給她打水。來,來,泡個腳。劉成文摸了摸水溫,有點燙,他又樂顛顛跑到廚房里,舀了瓢冷水。
劉達玩得起勁,纏著還要玩牌??焖焖?,明天到舅舅家給你買奧特曼。劉成文慌嘰嘰地哄著劉達。他的兩只眼賊亮賊亮地沖著孫蘭花發(fā)光。孫蘭花嗔了他一句,猴急。劉達的鼾聲一起,劉成文就壓過來,孫蘭花就勢抱住他的腰。母親說的還是對的。母親說過年了,他曉得回家就行。
眼看劉成文就要長驅直入了,忽然,手機響了。劉成文的手擱在孫蘭花大胯處僵了會,他拿過床頭的手機看了一眼,光著腿鉆出被子。
好久,劉成文才打著哆嗦從堂屋里跑進來。“王經(jīng)理電話?!彼f著,伸手到孫蘭花被子里拉她。她一轉身,甩掉他的手。他又抱,她又甩?!敖o你說了是王經(jīng)理電話?!眲⒊晌臍夂吆叩剜洁煲痪洌稍谝慌圆粍恿?。過了一會,孫蘭花掀開他的被子鉆了進去。明天,年初三回娘家拜年,兩口子怎么也要秀一點恩愛,給娘家人看個踏實。今晚得讓劉成文高興。孫蘭花把手伸到劉成文下面,摸他,揉他。
天亮后,孫蘭花裝好煙酒,沒看見劉成文。孫蘭花打手機,不接。再打,接了,劉成文說我有事,王經(jīng)理找我。
王經(jīng)理?是不是那個妖精?
你亂嚼什么,公司有事。劉成文掛掉電話。再撥過去,他關機了。
劉成文帶著六百塊錢一塊跑掉了。
六百塊是孫蘭花這幾天理發(fā)賺來的。人家過年,孫蘭花不過年,一剪美照常營業(yè)。昨夜上床之前,順手將六百塊錢壓在枕頭下。
孫蘭花望著空空的枕頭底下,氣得渾身發(fā)抖。她追不上他,追上了,一刀就殺了那個王八蛋。大門外,田二翠正扯著嗓子指揮劉長旺。“長旺,煙帶了嗎?酒呢,那盒東北特產(chǎn)呢?”“呸,做戲”,孫蘭花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掩上門,從后門沿小路領著劉達回孫家灣。
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坐在場院里,嗑著瓜子打麻將。孫蘭花的父親原本圍在桌子旁,笑呵呵地看牌,一見到孫蘭花一個人領著孩子回家,馬上變了臉色。母親上前一步,接過煙酒,遞給孫蘭花一個眼色,她高聲問道:成文又忙去了?孫蘭花連忙說是,是,公司里有急事。他過兩天再來拜年。母親說好,好,公司要緊。來,你來幫我包餃子。
你又和他吵了?一進廚房,母親劈頭就問。給你說了多少次,忍,忍,只要他在家過年就行了。孫蘭花的淚水忽地一下就漫出來。他跑到那個妖精那里去了。孫蘭花說。
母親嘆了口氣,默默地往鍋里下餃子。
過了會,大哥大嫂從大嫂娘家回來了。孫蘭花趕緊起身迎接,大嫂淡淡應了聲,說咦,劉成文哩。孫蘭花說他工地上有點急事,過兩天再來給大嫂拜年。大嫂說,喲,那我可不敢當,他那個大忙人。二姐把麻將推得嘩嘩地響,說大嫂快來打麻將,我們四個女人來打。大哥說我們男人負責搞后勤。大嫂冷笑一聲,說,哼,知道你孫大貴是大好人活菩薩。大哥嘿嘿地干笑了幾聲。
三圈牌下來,大嫂贏了不少,臉色也舒展不少。孫蘭花看到大嫂杯子里的茶快喝完了,連忙站起來,去堂屋倒茶。廚房后面,母親和大哥背對著后門在說話。開年了,就讓她離,我不信,離了劉成文還活不了。離,離,一開口就是離,一個女人拖兒帶女的,離了有什么好果子吃。您知不知道,劉成文不是個東西……大哥還想說什么,一回頭,看到孫蘭花,趕緊不說了。他臉上那道鮮明的抓痕跳進孫蘭花眼里。孫蘭花一陣心酸,不敢再看大哥的臉。剛才他趁大嫂不注意,迅速地將一個厚厚的紅包塞進她的口袋。她這個妹妹,成了他的無底洞。
半年前,劉成文又一次以開廠為由從劉大貴手上借走一萬塊。
年底盤存,大嫂清理財務,發(fā)現(xiàn)又少了一萬,追問下落。大哥說借給別人了。誰?別人。別人?是不是又是你妹夫?大嫂跳起來一把抓到了他臉上。一條血印從嘴角直抓到耳朵跟。大嫂還給孫蘭花的母親打電話告狀。媽,你說劉成文那個敗家的到底要敗多少錢,一會說要開廠,一會說要做項目,家里親戚六眷的,哪一個沒被他敗錢。他吃喝嫖賭博,孫大貴還這樣背著我,給錢他。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下去。孫蘭花的母親在電話里一個勁地賠不是,罵孫大貴擅自作主,罵劉成文不成器,罵孫蘭花管不住男人。臘月二十九,孫大貴帶著一道抓痕回來了。
吃完中飯,孫蘭花要趕回去做下午的生意。母親送到村口,囑咐她,蘭啦,凡事都忍一忍啊。逢年過節(jié)的,莫讓別人看笑話。
初四,給劉達的姑姑拜年,初五,給劉成文的姑姑拜年。孫蘭花依著年俗,該拜的年一個也不拉下,甚至比劉成文在家時禮節(jié)還要周全。
一連幾天,當然也有人問起劉成文。一個人問,得到的答案是公司有急事,兩個人問,得到的答案也是公司有急事。大伙就自覺不問了。誰知,田二翠把膿皰戳破了。
3
正月十三這一夜,孫蘭花幾乎沒有合眼。一攤膿水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啊晃。一個被人戳破了膿皰的家,惡臭四溢,人人都會捏著鼻子。是啊,連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都不在家,還有什么可以隱瞞的。天還沒大亮,孫蘭花匆匆走出家門。
孫蘭花坐在早班車最后面,用圍巾把臉包了個嚴嚴實實。手攏在襖子口袋里,一塊冰冷觸到了她,孫蘭花不禁打了個寒顫。她還是把這把刀子帶在身上了。這一次,他劉成文一定要給她一個說法。
二十年前,孫蘭花初中畢業(yè),在家里閑了兩年后,跟師傅學理發(fā)。后來開了一家“一剪美”理發(fā)店。一群年輕人簇擁著他們的大哥劉成文整天賴在店里。
七月酷暑,別人一背心一褲衩,劉成文穿襯衫打領帶,皮鞋亮得能照見人影。他來一剪美專門刮胡子。孫蘭花給他下巴處抹肥皂。他呼一口粗氣,她的乳峰就顫抖一下,再呼一口氣,再顫抖一下。劉成文雙眼發(fā)出火,燒得孫蘭花的乳峰又疼又癢。她說劉成文,你的胡子怎么長得這么快?想你唄。劉成文微瞇著眼朝她放電。孫蘭花雙手抱在胸前,小聲罵道,想你個鬼。
對他們的交往,孫家人持反對意見。孫蘭花父親反對他沒一個正經(jīng)事,高中畢業(yè)又怎樣呢,不是泥匠不是瓦匠不會裝潢,整天閑著。大姐二姐說他就是一張臉皮好看,家里連樓房都沒有,還和大哥大嫂擠在一起住。但一切反對無效。一個晚上,劉成文送了一把刮胡刀給孫蘭花。以后,這刀子還有你都是我專有的。劉成文壓在孫蘭花身上,心滿意足地說。
成家后,劉成文收斂玩性,到外地做了一段時間屋內裝潢。攢錢蓋了一座平房,算是對孫家有所交待。每次出門前,孫蘭花都要給他刮一次胡子。溫水敷面,肥皂涂抹,順著胡子生長方向小心掃蕩一遍,再掃蕩一遍“漏網(wǎng)之須”,最后再一次敷面,劉成文就清清爽爽了。每次回家,劉成文也帶回一臉的胡須,單等著孫蘭花伺候。在系住劉成文褲帶的舉措上,刮胡刀給了孫蘭花足夠的信心。
孫蘭花織了一個毛線袋子,專門裝這把刮胡刀。過一段時間,就把刀拿出來磨一磨,試試它的鋼火。理發(fā)店里生意再好,也不肯拿出來使用。
刮胡刀使用頻率直線下降,是從劉成文不再做裝潢時開始的。他不再像先前一樣二個月一回或是三個月一回新村。他有時在漢口,有時在重慶,有時在深圳。做什么呢?孫蘭花追問過。男人搞事,你個女人管么事。劉成文皺起眉頭,很不耐煩。锃亮的皮鞋,筆挺的西服,板寸頭。又回到了他坐在一剪美里刮胡子時的行頭了。新村女人們曾嘀嘀咕咕將劉成文與“鴨”畫上等號。這話傳到孫蘭花耳朵里,和劉成文吵了一架。老子是鴨?老子喂雞還差不多。你不喂雞,那你賺的錢哩呢?你看看,村里哪家不是樓房,就你家還是一個破平房,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劉成文的耳朵聽起了繭,回次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
五年前一個夜晚,劉成文一臉橫相回到家里,他一連幾天關在家里不出門,給誰說話都沒好臉色。劉成文的父親找到和他一起回來的劉立,侄子前侄子后說了一籮筐好話,劉立才肯說緣由。
劉成文遇上了大麻煩。劉成文在昆林三路專門幫人追債要債。生意道上,三角債多得很,誰欠誰的,誰又欠誰的,擺弄不平了,劉成文就帶一幫兄弟過去了清一色的板寸頭,西服,皮鞋。一群人也不多言語,一個兄弟筆直地立在劉成文面前,另一個兄弟遞給劉成文一塊磚,劉成文接過,瞇著眼,輕輕地吹了吹磚灰?!芭尽?,對著面前的兄弟拍下去,腦袋開花,血順著耳朵下巴流,滴嗒滴嗒,地面紅成一片,被拍磚的兄弟紋絲不動。
這一次,劉成文的磚還沒拍上,人家那邊站出來一個剽悍漢子,從劉成文手上拿過磚,直接拍到自己頭上。拍了,還一臉笑,笑了,還說話。字字句句抑揚頓挫。漢水市里中鎮(zhèn)紅光新村576號。女兒,劉玉,11歲。
聽父親哆哆嗦嗦地講完,孫蘭花嚇傻了,只是哭。人還沒死,你嚎喪啊。劉成文一把將茶杯向墻角砸去。你砸,砸死我們算了,我連姑娘都保不住,要兒子搞么事。孫蘭花操起一把椅子也向墻角砸去,砸完了拼命拍打自己的肚子。劉成文連忙抓住孫蘭花的手。人家連劉玉11歲都搞清楚了,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啦,那是你的親生姑娘啊。劉成文黑著一張臉,聽任孫蘭花連哭帶罵。孫蘭花懷孕五個月了,偷偷找人照了B超,確信是個男孩。你再敢出去,我就打胎。孫蘭花又跑到廚房里,砸破了三個碗。為了生兒子,孫蘭花在六年內打胎了五次。孫蘭花的母親燃香拜佛,不見成效后,又信奉了天主教,祈望圣母瑪麗亞的恩賜。
劉成文守著孫蘭花的肚子老實了一段時間,長出的胡子,重新交給那把刮胡刀打理。劉達出生后,孫蘭花的母親給孫蘭花的大嫂說好話,讓孫大貴帶劉成文去太原跟著賣服裝。
沒做到兩個月,有一天凌晨三點鐘,一個電話打到孫大貴手機上,要他交錢贖人。劉成文玩小姐,遭了地頭蛇的暗算。一個光頭朝他一腳踹過來,連抽三耳光。另一個光頭在一旁翻閱他手機上的最近通話和短信記錄,慢悠悠地說,孫蘭花,孫大貴,你說打給誰。鼻青臉腫的劉成文嘴里蹦出“孫大貴”。孫大貴趕到“俏妹子”店,忍氣吞聲交了五千塊。第二天,劉成文離開了太原。他說武漢有個朋友開了個公司,他過去幫忙。
他在朋友公司里到底是做什么事情呢。孫蘭花懶得再過問,只當他被別人一磚拍死了,劉成文這幾年就一直在武漢混??墒墙裉?,孫蘭花不能不過問了,田二翠戳破了膿皰,人人都知道孫蘭花的褲帶沒系住男人。除非他劉成文能在正月十五出現(xiàn)在舞龍燈的隊伍里。
4
孫蘭花在昆林三路站下了車,按照昨天劉立告訴她的路線圖,穿過一條繁華的大街,向右拐進一個街道,走了近兩百米,再右拐進一個叫梅麟巷的狹窄巷子。梅麟巷兩邊是兩排十元休閑店。半掩的門內,女人們身影隱約。巷子盡頭再左拐一個彎,就看見一座六層樓,第五層樓的前后窗子被彩色塑料布密封著,就是劉立所說的兄弟公司。
兄弟公司業(yè)務廣泛,有賭博的,有追債的,有幫人追查“小三男”“小三女”的。劉成文的主要業(yè)務是負責賭場外圍環(huán)境。在巷子口,街道口,樓房前,設卡值班,幫忙帶外來賭徒進場,幫助莊家向參與賭局的人放碼錢和收賬。
孫蘭花繞著那層樓轉了幾圈,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出進,她打劉成文的手機,沒人接。從正月初三下午開始,孫蘭花每天撥號十幾次。不是關機就是無人接聽。初八那天,接通了一次。
“你煩不煩啦,有事就是有事?!彪娫捘穷^,劉成文先聲奪人。
“你有本事就死在外面。今年耍舞龍燈,你不怕丟人?!?/p>
“過幾天再說。”劉成文的聲音軟了點。
“過幾天,年都過完了……”
手機斷了。
孫蘭花折進梅麟巷,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電話響了五下后,接了。“喂”,孫蘭花握話筒的手抖了抖,眼眶不爭氣地就紅了?!皠⒊晌?,你這個王八蛋,你……”電話斷了。再打過,沒人接。仿佛剛才接通電話的不是劉成文,是個夢游者游進孫蘭花的話筒,然后蘇醒被收藏了。
他被藏在哪里去了呢,這個王八蛋。孫蘭花望著梅麟巷兩邊的十元休閑店發(fā)呆。劉成文是不是這些“溫柔鄉(xiāng)”“俏佳人”“藍翠兒”的???,是不是和每個女人都睡過。這念頭讓孫蘭花惡心羞辱絕望,她急促地向前走去。
女娃,這里哪個地方可以刮胡子?這聲音來得太突然了,嚇了孫蘭花一大跳。她抬起頭看清楚問路人,還是嚇得不輕。這哪里是個人?消瘦的臉,消瘦的四肢,整個人都被刀削了一遍。他骷髏一樣靠在一根電線桿上,直喘氣。
這里哪有刮胡子的。孫蘭花冷笑著說。這老爺子還以為在鄉(xiāng)下呢。
這些店都不刮胡子?老人指著不遠處的“今夜不歸”問道。
不刮不刮。孫蘭花不耐煩地說,她抬腳就走,誰知老人一下子歪倒在地。他用拳頭狠狠地頂著腹部,豆大的汗珠滲出來?!扒渭讶恕钡昀锏囊粋€女人伸出頭來,看了一眼,連忙關上了門。孫蘭花心里發(fā)慌。走開不是,不走開也不是。老人呻吟著,他指了指襖子口袋,說,麻煩你,給俺女娃打個電話。孫蘭花只得蹲下來,幫他掏出一款老舊的波導手機。老人顫巍巍撥通一個號。孫蘭花接過電話。大,你在哪,你在哪。孫蘭花告訴了情況。不一會,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從巷子那頭急急忙忙奔過來。
5
兩三分鐘的路,孫蘭花和女子攙扶著老人走了將近一刻鐘。老人的臉像一張白紙了。穿過梅麟巷,轉一個彎,女子沖著一間房子著急地喊:姆媽,我大回來了。一個老太太小跑出來,一只手上的糯米粉還沒拍干凈。哎呀,娃他大,你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急得直抹眼淚。女子趕緊從抽屜拿來一盒藥,取出兩粒,讓老人服下。老太太撫摸著老爺子的右上腹部,說,娃他大,誰叫你一個人出門啊,急死人了。
女子將孫蘭花介紹給老太太。老太太一個勁地說好人啦好人,執(zhí)意留孫蘭花吃湯圓。你看,俺剛包的湯圓,你嘗嘗俺們的油炸湯圓。叫燕娃的女子走到陽臺那打電話,好像是催什么人快點回來。
女娃,剛才多虧了你,要不是你……老太太的眼眶又紅了。孫蘭花小聲問道,大爺怎么啦。老太太擦了擦眼睛,說,肝癌晚期,還瞞著老頭子。怎么不到醫(yī)院去治沒。沒治了,沒治了。過完這個節(jié),俺們就回老家。俺們是河南人,女娃在這找了個男朋友,今年五一結婚。說到女娃,老太太的情緒稍有緩和。
一個人推門進來時,孫蘭花正要起身隨老太太到廚房里去。
王燕……那個人高聲叫著,然后,將后面聲音吞進去了。他僵直地站著門口。
孫蘭花呆住了。
蘭花姐,你在這呀。劉成文走過來,扯了扯孫蘭花的衣角,向她眨了眨眼睛。老太太耳朵背,沒聽清楚,問道,咦,成文,你剛才叫她啥?劉成文說這是我堂姐,二叔家的。哎呀,這多有緣分,是你姐啊。唔,唔,我剛好到武漢來有點事。孫蘭花漲紅了臉,應承著。她急促地呼氣,感覺心臟那里有人掄起一把錘在咚咚地敲。
王燕走過來,劉成文趕緊介紹道,王燕,這是我堂姐。
姐。王燕叫了孫蘭花一聲。你到哪里去了,剛才幸虧你姐幫忙。王燕埋怨道。莫說了,你們去瞧瞧你大,我和你姐嘮嗑。老太太拉著孫蘭花的手不放了。劉成文家來了個姐,即使是堂姐,也讓老太太高興。女娃子是她和老爺子的心頭病?,F(xiàn)在,終于有了歸屬,她得和這堂姐多嘮嘮嗑。
女娃王燕十六歲就和村里女娃們出門打工,先在深圳一個電子廠里做了幾年,后來又說到武漢某個公司打工,一年半載才回家一趟。村里就有風言風語,傳言燕娃被一個老男人包養(yǎng)了。老爺子在村里抬不起頭來,找老太太撒氣,怪她做娘的沒教好女娃,不知羞恥,辱沒先人。老太太在電話里反復質問,燕娃賭咒說沒那事。舊年十一月份,老爺子原因不明地發(fā)熱腹瀉腹痛。醫(yī)生說肝癌晚期了,手術和化療都沒意義,建議回家保守治療。一家人對老爺子只說肝上有炎癥,回家靜養(yǎng)。熬到臘月,老頭子黑便、嘔血更頻繁了。老太太暗地里打電話叫女娃子回家。你回來做啥呢,沒臉沒皮的。老爺子一見到她就罵,燕娃端的茶不喝,拿的藥不吃。你要是好好成家,哪個舌頭會亂嚼你,你辱沒先人啦,辱沒先人啦。老爺子拍著床沿,一時氣急,當場吐出一口血來。王燕趴在床前,痛哭流涕。大,大,我明年五一就結婚。老太太只當女娃說五一結婚是個沒影的事,哪知她的男朋友果真在正月初三按習俗去河南拜了年,又把她和老爺子接到武漢來。這一下,老爺子死也安心了吧。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講劉成文去河南的狀況,講劉成文如何孝順,講老爺子的心病。孫蘭花聽得五味俱全,心神混亂。她只想到劉成文養(yǎng)雞,沒想到他還養(yǎng)到河南做女婿去了。
6
見到孫蘭花那一刻,劉成文蒙了。只曉得她來了武漢,哪承想就這么巧找上門來了。有些事,真不能預料。就像初二那晚,接到王燕電話,一開腔就是哭聲。
哥,求你了。
過完這幾天我再去,行不,寶貝?
我大可能活不過這幾天了。哥呀。王燕哭得稀里嘩啦。劉成文光著腿在堂屋里雖然冷得跳,心里也急。正月初三給老丈人拜年,這是天大的人倫大理,他劉成文再怎么不是東西也不敢違背。每年正月初三,還是體體面面回孫家灣。
對王燕這女人,劉成文較之以往那些鶯歌燕舞要上心一樣。當初她就住在兄弟公司后面,很少出門。每周三周五的下午,就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開著一輛寶馬過來。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公司后面?zhèn)鱽砼藗兊慕辛R聲。劉成文和劉立幾個人跑過去看熱鬧。三個中年婦女狠命扯著那女人的頭發(fā)衣服。一個體態(tài)似熊貓的老女人在一邊潑口大罵,你個臭婊子,你個狐貍精,你當老娘會放過你。幾乎半裸的女人緊緊抱著頭。那個老男人呢,耷拉著頭,一臉秋茄子相。一行人打打鬧鬧后,揚長而去,留下破了相的女人縮在秋夜的寒風里。劉成文手一揚,幾個兄弟會意,默默無聲地進屋扶凳子拾碎片清理戰(zhàn)場。返回公司路上,幾個人罵那老男人真他媽不是東西,睡女人時有力氣,女人挨打時,就沒有力氣保護。劉立說,他只不過偷偷腥,又不是要離婚,離婚是要分家產(chǎn)的。劉成文沉默不語,臨走時,女人緊緊含在眼眶里的兩灘淚水刻在劉成文心上。
到了第三天,劉成文找上門去,兩個人就睡在一起了。劉成文不必計較老男人每周二次的睡覺,王燕也不必過問劉成文的過去。一場萍水相逢誰也沒指望修成正果。
臘月十八晚上,王燕說,哥,我大病了,肝癌晚期。你陪我回去?那算怎么回事。算我男朋友。王燕說,讓我大我姆媽看了放心。劉成文摟緊她,笑了笑,說,再說吧。
哥,我,我出一萬塊錢請你。電話里,王燕停止了哭泣,平靜地說著。
你,怎么這樣說。劉成文惱了,他知道王燕手上有幾個錢,但平日里,應該劉成文花銷的,絕不讓王燕出錢。讓女人花錢,他不就成了鴨嗎。
不是那意思,哥,我,我,我不想讓我大死了都不安心……王燕又哭起來。劉成文的心亂了,軟了,一團麻。
初三下午,劉成文提著一袋年禮出現(xiàn)在王燕家門前,獲得了王家人舉家歡迎。老太太看這女婿,也是愈看愈歡喜。這女婿雖說年紀大了點,但人長得高高大大的,面相長得嫩,何況和女娃一個公司做事,相互有個幫襯。老太太每餐變著花樣給劉成文做河南特色菜。老爺子精神狀態(tài)好的時候,會和劉成文嘮嗑。哪里上班,家里情況,女娃在武漢的狀況。劉成文一一答來,不漏半點疑處。到了初七晚上,劉成文收拾行李,準備明天回家。王燕提出了新想法。
他在鄉(xiāng)下生活了一輩子,我想接他到武漢過個城里人的元宵節(jié)。
劉成文沒有說話。這曲戲還要演下去,他覺得有些吃力。
醫(yī)生說了,他最多活不過三月份,求你了。王燕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開了閘。
兩人把老太太老爺子接到了武漢。劉成文按上下班時間準點回家離家,王燕請了假。我們那個部門要等到元宵節(jié)過后事情才多起來。王燕說。
這幾天出演的還比較輕松。白天,王燕陪著。晚上,陪老太太老爺子去鬧市處轉轉。老爺子精力不濟,轉一會就回來了。正月十四早上,老太太讓王燕上街買了白糖、芝麻、核桃仁和糯米,娘倆做湯圓。老爺子一個人出了門。
出了門,遇見誰不可以呢,偏要遇見孫蘭花。
客廳里,老太太一會花生糕一會兒大棗的往他的蘭花姐手上塞。他姐,這都是我們河南的特產(chǎn),嘗嘗,嘗嘗。他姐,成文他哥做啥子的。沒了,前年出車禍了。劉成文望過去,孫蘭花冷冰冰的眼神正盯著他。喲,造孽喲,造孽。老太太一番長吁短嘆。
王燕他大服了藥,腹部疼痛緩解了許多。聽說在路上遇到的好心女娃是劉成文的堂姐,他掙扎著坐起來打招呼。
吃完湯圓,老太太吩咐王燕帶孫蘭花上街轉轉。王燕說劉成文你們先走,我待會來找你們。
轉過一個彎,再轉一個彎,孫蘭花頭也不抬,走得飛快。劉成文趕上來,叫道,蘭花,蘭花。
王八蛋,我是你二叔家的蘭花姐。孫蘭花咬牙切齒地撲上去,狠命地捶著劉成文。我死了男人,我沒男人。孫蘭花的眼淚和鼻涕一起肆意奔流出來。劉成文低著頭,一動不動。
我也沒想到王燕她大這個樣子。
村里舞龍燈,你不回,我家沒男人了?我家男人死了?
我,我,王燕她大過了十五就回。
去叫你的王燕,叫你的河南大。孫蘭花提起挎包朝劉成文砸過去。王燕正好從后面趕過來?,F(xiàn)在,她清楚了,她剛才的猜想是對的,孫蘭花不是劉成文的姐。
姐。王燕低低地叫了一聲,再也不敢吭聲。她還能說什么,孫蘭花折回去一鬧,什么都揭底了。
婊子,誰是你姐。孫蘭花心底的烈火在熊熊燃燒。她罵道,劉成文,你的寶貝來了,你再去河南,再去呀。
姐,是我讓劉成文去河南的,我大,我大肝癌晚期,他活不過三月份了。孫蘭花盯著面前這張精致的臉,殺了她的心都有??墒撬齽硬涣耍哿?。這一上午的遭遇讓她太憋屈了。
手機忽然響起,老太太打給王燕的。找到了,哦,曉得,買點孩子玩具,嗯。王燕掛斷電話,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孫蘭花的手又摸到了那把刮胡刀。她看著這對男女,頭一陣陣犯暈。她咬緊牙,一步一步向梅麟巷走去。王燕劉成文趕緊跟上來。姐。姐。王燕不住地叫著。
老太太責怪王燕沒陪著姐多轉會。我還要趕回家,明天早上我們那里舞龍燈,家里得有人。哎喲,虧了你個女人家家的。大爺,您上午不是要刮胡子嗎?我來給您刮。孫蘭花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刮胡刀。劉成文的臉刷的一下白了。那是他第一次和孫蘭花睡覺時送給她的刮胡刀。
呀,你還會刮胡子。老太太驚喜地說道。我姐,我姐在老家開了個理發(fā)店。劉成文訕訕地說。
溫水敷面,肥皂涂抹,順著胡子生長方向小心刮一遍,再刮一遍。孫蘭花一絲不茍地刮著。她回過頭,看了兩眼劉成文。她的目光像大頭針,穿過了他的身體,使他動彈不得。敷完最后一次面,她叫道,成文,拿個鏡子來。劉成文急忙跑進房里,拿出一個化妝鏡。孫蘭花將鏡子舉起來,說,大爺,你看怎么樣,刮得干干凈凈,明天讓成文陪您上街看花燈。中,中。王燕她大不住點頭。她姐,俺有幾句話和你嘮嗑。王燕她大招呼孫蘭花進房間。
她姐,俺看你也是個明白人,今天,俺有事要托付你。王燕她大直直地注視著墻角。那里,堆著一個行李袋。
您說。
俺得了癌,活不了幾天了。王燕她大仍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墻角。
哪里呢,是肝炎。孫蘭花趕緊說道。
他們騙你的。俺知道他們都在騙俺,她姐,俺就是要把燕娃托付你。我活不了幾天,王燕一個外鄉(xiāng)人,求你姐姐多幫襯幫襯她。
7
出梅麟巷,出繁華大街,上車,昏睡。老太太如何將花生糕大棗塞進她包里,老爺子如何蒼白著臉向她笑,劉成文如何手腳無措地跟著她,都像一個遙遠的夢。夢里,王燕哭泣聲不斷。姐,姐,求你了,過完元宵節(jié),我就回河南。
村子里家家戶戶堂屋里的燈亮晃晃的。人們準備著鞭炮、糖果,還有紅包,迎接明天的龍燈隊伍。劉長旺家的廚房里香氣撲鼻。田二翠說過他們家要宴請龍燈隊伍。孫蘭花望見自家大門了。門上,人旺財旺家家旺七個字好好地呆著,一筆不差。那是一張新貼上去的春聯(lián)。
奧特曼,奧特曼。劉達撕開盒子,高興地大叫。
孫蘭花記起來了,上車前,劉成文塞給她一個盒子,耷拉著頭說,前幾天就買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