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的詩

[作者簡介]英倫，原名譙英倫，山東齊河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散文詩集《哭過之后》、《瘋狂的目光》兩部，散文詩與詩合集《夜行馬車》一部，合集多部，作品散見全國多家報刊，并入選多種選本，多次獲獎。

花朵賦

A本

總是先用一縷縷清香把我哄睡

她才把白天構(gòu)思的夢繼續(xù)醞釀

并蘸著月光的淡墨，寫在我

寬大的窗臺上

那些花朵的睡眠該是多么優(yōu)雅？

但我卻一直沒有親眼目睹。甚至

我曾借著月光盯了她們?nèi)?/p>

我發(fā)現(xiàn)我不睡，她們也不睡

甚至我半夜醒來，隔窗窺視

她們也能瞬間睜開眼睛

猶如女人的驚警之心

我們看到的花朵，總是醒著

B本

遠處的燈盞早在城里亮起

漆黑的郊野，我正禹禹獨行

多么優(yōu)雅！想象中那些花朵的睡眠

或許通宵守候，就可窺到瞬間

白晝她們耗去太多精血，夜里或許更加饑餓

她們用露水濕濕嘴唇，雙手沒忘拽緊風掀起的

裙擺。天再黑些，她們或許能慢慢睡去

可從城里傳過來的微略光芒

總會讓她們存有輕微的悸動

除非她們改名換姓，不叫花朵

除非今夜我把她們都娶回家去

她們的睡眠，猶如藏在樹杈上的小鳥兒

我們一經(jīng)看到，就總是醒著

恍惚說

依稀看見我睡在一片麥地里，頭朝西南

墳頭，我隔世的房子，若隱若現(xiàn)

四月的熱風正晝夜與麥稍纏綿

靈魂可以高過天空，甚至更高

但墳頭堆得最好低于稼禾

特別是玉米大豆麥子之類

再到清明，我要把這點想法

告訴兒孫。除非他們用一塊粘糕

堵住我早就張不開的嘴巴

雨夜書

寶貝別哭，別用你孩子般滂沱的淚水

濡濕我的眼睛，明天或者后天，相信不會太晚

上帝會聽到我的祈禱，賜你個大太陽

讓你像滾鐵環(huán)那樣，滾著玩

從早晨滾到天黑，直到你厭倦疲乏

直到你說，這宇宙如此遼闊，除了滾鐵環(huán)

竟再也找不到別的好玩的游戲

直到你披一件巨大的星月圖案斗篷

安然地睡在我的心里，睡在我

期盼你下一次再因孤獨寂寞而哭泣的夢里——

雨不會總遂我所愿，正如你想我時

我不會推門而至

灶間詩

“不好好念書，一輩子就死在灶間里，埋在灰窩里”

那時我小，還不懂父親這暗諷式的激勵，想：

灶間多好??！鍋里冒著熱汽，煮著紅薯

整個冬天，我都被它溫暖的光澤和味道

包圍著，被灶堂里紅紅的火苗舔著臉頰，想著

一篇作文的開頭和鄰桌女孩通紅的小手

幸福就像鍋里越煮越粘的紅薯

在心里滲出的汁液，甜，且稠

大約十三歲左右，或者更晚

父親把僅有的一個紅薯，裝進我的書包

而他卻餓著肚子，去下地。我突然明白

僅僅為了報答，我也要長大

我不能讓父親的臉上，光長高粱和玉米

更不能只在人生灶間的大鍋里，煮紅薯

畫餅帖

——寫給高艷國君

畫在天上。畫在地上。畫在

方形或圓形的盤子里。畫在

四根或三根腿的餐桌上

畫在或厚或薄的紙上。畫在

黃粱的夢里。畫在饑餓的心上

不論畫得大小，畫圓了就行

再在每張餅上畫“望梅止渴”，寫“指雁為羹”

用狹窄的近義詞對抗遼闊的胃

用古老的技藝雕刻薄陶般的心

最后我們和偉大的戰(zhàn)略家一起吃餅

和善意的騙子握手道別，各奔西東

和自己賭一把輸贏：把自己餓醒

永遠餓不死的，是渴望和幻想

感激那些給我畫餅的人，包括你，和我自己

夏天吟

我細繩般的靈感和潮濕的意境

我拙劣冗長的詩和短促陳舊的筆名

都像蛇，在陰涼的洞里躲著，或沿墻角溜走

搜狗輸入法依然對我忠貞不渝

我卻總寫不出摯愛和厭惡這個夏天的理由

猶如我總握不住她欲伸還縮的小手

以及她漸漸被蛙聲養(yǎng)胖的腰枝

她用蔥郁和雨水消費這龐大的熱

就像我年輕時用詩和放蕩輪流折磨自己

她用密實的蔥綠包裹隱私部位

而面對衣著完整的淑女和暴露的蕩婦

男人更愿意愛著前者，而享用后者的身體

一個殘忍得幾近仁慈的夏天

它沒用手，就擠出了我們生命中多余的水

就像詩不用牙齒，就嚼碎了我暗淡無奇的一生

割草記

在到處都是青草的七月，我們竟找不到草了

我們只找到了玉米地瓜豆子，這些

燒著正好吃的東西，和清涼的河水

我們和魚比賽游泳，和鳥比賽飛翔

說如果我們贏了，它們就幫我們?nèi)ジ畈?/p>

我們多傻?。∥覀冓A了，可它們都溜得

不見蹤影

我們瞬間學會了自責和憂郁

如果我們不割滿一籃子青草回家

豬會用嚎叫抗議，羊會用犄角頂我，牛不和我說話，甚至

和我親密無間的狗，在我吃飯時也故意撞我的胳膊

讓我端碗的手，一陣哆嗦

只有父親不吭聲，揣一塊高粱餅子

又走出烈日洞穿的大門，手里鐮刀晃動的光芒

刺得我眼疼。母親則用慈愛的目光

安慰尚不懂事的我，和比我更不懂事的牲靈

一籃子青草瞬間刺痛我的一生

現(xiàn)在我每每看到城里的草坪和綠燈

都想一鐮就割回家去

午間辭

七月寬闊的時間巷道里

陽光豪放的蹄子亂響

墻上巡邏的時鐘把我抓了壯丁

可戰(zhàn)爭短暫，仿佛只半塊夢的光景

結(jié)局兩敗俱傷。如一場陣雨

甚至沒有淋濕一只貓干燥的眼神

突然覺得，午睡中妻子滾圓的臀部有了塌陷

像兩座皚皚的雪山，開始慢慢融化

與小小的枕頭和龐大的生活對峙，我只要

不做逃兵，即使?jié)”环?，也算光榮。因為

世上最好的夢境，都藏在人生低矮卑微之處

猶如“這鄉(xiāng)下的午間，竟是白著的夜晚”*

*注：引詩友趙方新詩句

卑微解

真正領悟卑微這個詞語，確實很難

需要借助詞典，眼神，語調(diào)

和一些瑣碎的場景

比如初次相識，他會先露出微笑，伸出右手，親熱地說話

抑或遞煙倒茶，起身讓座

然后就會沉默不語。因為

他把要說的話，都藏在怯懦的眼神里

你和他對視了一下，就是他說了

你無視甚至蔑視他，也不等于他沒說

但更多的時候，總是卑微的人

先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