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犬

劉關(guān)

一

龜田正雄是雞鳴即起，雖然是寒冬時節(jié)，依然迎著東方的一縷熹微，走出了憲兵隊大院，帶著他最鐘愛的正宗德國狼犬，沿滴道街向東跑步。

龜田正雄軍裝嚴(yán)整，卻沒有帶手槍和戰(zhàn)刀。在行人寥寥的覆蓋厚厚積雪的沙土路上，他也要如受檢閱一樣挺胸抬臂的正規(guī)軍人要求跑步。以那條名稱叫和平為首的五條高大的狼犬也排成一列，像一隊士兵，無聲地追隨著龜田正雄。街道上響起龜田正雄粗重有節(jié)奏的皮靴聲，也混雜著狼犬規(guī)則的腳步聲。

龜田正雄面目沉靜，眼神堅毅，一副軍人的神圣氣概，這也是他內(nèi)心感到驕傲的地方。清晨低寒的空氣如冰水一樣刺骨，寒冷也凈化了塵埃，使得天空玉一樣深藍(lán)。龜田正雄喜歡在夏天空氣散發(fā)出田野甜絲絲氣息的清晨跑步，空氣中隱隱帶有他最懷念的遙遠(yuǎn)家鄉(xiāng)的味道，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他也是清晨即起，領(lǐng)著一條雜種狼犬跑在那條彎曲的開滿小花的小路上。在中國東北，氣候差異很大，他還是在任何一種氣候里，哪怕雨雪風(fēng)寒，都堅持起早跑步，借此鍛煉自己堅強(qiáng)的軍人意志。街道旁低矮茅草屋的煙囪里冒出縷縷白煙，與龜田正雄呼出的白色哈氣一樣，絲絲縷縷的飄散在空中。不時能看到早起的人出來解手或抱柴做飯，看到龜田正雄在街上跑過，不由站住腳向這里瞭望一下。龜田正雄目不斜視，而跟隨的狼犬卻控制不住的歪歪頭，眼睛斜乜了一下，依然像主人一樣不屑一顧的威風(fēng)凜凜的跑過去。街上巡邏的警察看到龜田正雄跑來，連忙立正，向他敬禮。龜田正雄依然熟視無睹地跑過去，棉帽子里的額頭上已經(jīng)有了潮氣，跟隨的狼犬也張大了嘴，吐出舌頭，哈哈的喘著粗氣。

龜田正雄喜歡他的狼犬，每天都要拿出很多時間來與狼犬在一起，還給它們起了“和平”、“平安”、“賜福”、“聰明”、“勇猛”的名字。他最喜歡的還是和平，這條狼犬性格穩(wěn)重，輕易看不出喜怒，卻做事認(rèn)真，理解力好。在日本千葉縣老家，他在上學(xué)時期就養(yǎng)了一條幾代之后的雜種狼犬，每天接送他上下學(xué)，他也每天親自伺候狗的飲食，每天起早與狗一起跑步。征兵入伍之后，跨洋過海來到中國東北這個礦區(qū)，成了憲兵隊長，上級特意調(diào)配了五條狼犬，作為工作的協(xié)助之用。這幾條狼犬是從日本國內(nèi)運(yùn)來的純種的德國狼犬，高大威猛，反應(yīng)靈敏，在眼神中能看出狼的神色和氣勢，如果圍繞一個陌生人，那陰沉的眼神會讓人不寒而栗。有時候，龜田正雄帶領(lǐng)這些狼犬在街上巡視，有的小孩會嚇得不會動彈，渾身瑟瑟，成了可憐的待宰羔羊，雖然他給了幾塊小孩特別稀罕的日本糖來安撫，那些小孩下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們的身影，也無不望風(fēng)而逃，沒有誰為了糖敢于再看狼犬。一次，龜田正雄上山訓(xùn)練狼犬的搜尋能力，不想遭遇黑熊，這幾條兇猛的狼犬圍繞黑熊，眼神堅定，毫無畏懼，相互配合，發(fā)出低沉的枓人的吼叫，騰躍起身子兇猛的撲咬。在黑熊發(fā)起攻擊的時候，這幾條狼犬，身子前伏后腿著力，露出獠牙大嘴不肯后退，讓黑熊顧此失彼，并趁黑熊轉(zhuǎn)身的時候再撲上去死命撕咬，那鮮血淋漓的場面，讓龜田正雄也感到心驚。狼犬的機(jī)智和勇敢震撼了龜田正雄，使他更加喜愛這幾條狼犬了。

龜田正雄看到東方露出了微紅的朝曦，在慢慢地加濃，就如一位畫家在一筆筆的厚重的涂抹，卻沒有光。越來越濃的紅在集聚，太陽在努力掙扎的分娩降生，忽然的一瞬間太陽躍了出來，如同顏色盒被潑灑向整個天空，光芒染紅了大地。

龜田正雄停住了腳步，五條狼犬也站住了腳步，他們一起望向太陽，也望向周圍。遠(yuǎn)處的穆棱河在白雪下靜默，兩岸柳樹光裸的枝條低垂，有一群麻雀在紅色的光暈里起落。

龜田正雄蹲下身，挨個用手輕輕地拍打狼犬的腦袋，然后捋一捋捏一捏狼犬有些潮濕的背毛，又用手使勁的往下摁一摁。狼犬仰起頭，親切地看著龜田正雄，身子卻堅挺地接受主人的摁壓，興奮地享受主人的愛撫。

龜田正雄站起身，再次環(huán)視周遭的一切。遠(yuǎn)處的礦井傳來絞車機(jī)器轉(zhuǎn)動與礦車相互撞擊的聲音，也有火車排氣或鳴叫的聲音。作為這里最高級別的軍官，龜田正雄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五條狼犬也將目光向周圍掃視，鼻子微微抽吸空氣，要仔細(xì)的分辨和過濾出一絲絲的不安和危險。

龜田正雄看到一只紅色的小公雞，走出樹枝的柵欄到一片柴火垛處覓食，搜尋高粱秸上殘剩的米粒。五條狼犬也與他一樣，靜心屏氣地觀察這只小公雞，不時地看看主人的神色。龜田正雄用嘴微微一努，這幾條狼犬馬上心領(lǐng)神會地悄悄扇狀的圍了上去，并切斷了小公雞的退路。低頭覓食的小公雞一瞬間感覺到了什么，馬上抬起頭，看到幾雙鋼錐一樣的目光已經(jīng)罩住了自己，幾張露出堅實鋒利獠牙的大嘴在一步步逼近，不覺渾身毛羽都立了起來，小小的臉馬上充血，變得鮮紅，睜大了小小的眼睛，并發(fā)出驚恐的咯咯叫聲。狼犬和平不慌不忙地?fù)渖先?，穩(wěn)準(zhǔn)地一口咬住小公雞的喉嚨，小公雞的腿死力地蹬動，發(fā)出怪異的絕望的叫聲。鮮紅的血順著和平有力咬合的嘴流了下來，小公雞的腿蹬動得越來越無力，血染紅了潔白的雪地。和平不管小公雞如何掙扎，死死地咬合住嘴巴，等待死神的降臨，這也是它最拿手的，讓主人最滿意的冷靜、服從、聰明的特點(diǎn)。小公雞的腿又慢慢的蹬了一下，伸直了就再也沒有屈伸回來。和平一張口，小公雞的尸體掉落到地上，肌肉卻似乎還在微微顫動，然后就只有羽毛被風(fēng)所吹拂的搖擺了。流出的血冒著縷縷的熱氣，馬上就在這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下凝結(jié)了，清冷新鮮的空氣中充滿了一股血的腥氣。和平舔了舔嘴巴的殘血，抬起頭看著龜田正雄，對自己這準(zhǔn)確致命的技藝，看是否能得到主人的贊賞。

龜田正雄走過去，用手摸了摸和平的腦袋，和平也用腦袋蹭著主人的手和身體，幸福得發(fā)出撒嬌似地細(xì)碎的叫聲。龜田正雄從兜里掏出牛肉干，遞給和平，和平伸出血紅的舌頭一下子就卷到了嘴里，香美地咀嚼起來，發(fā)出快樂驕傲的聲音，引得其他狼犬羨慕地直滴口水。這時龜田正雄看到柵欄內(nèi)一個老年婦女，一身破舊綴滿補(bǔ)丁的衣服，凌亂的蒼白頭發(fā)，滿臉灰土色，手上還握有兩根冒煙的玉米秸，一雙呆望渾濁的眼睛，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龜田正雄從兜里掏出一張錢幣，走過去隔著柵欄遞給老婦人。老婦人看了看龜田正雄，看了看白手套上的錢和這些狼犬，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有些呆愣，沒有伸手，也沒有言語。龜田正雄一撒手，錢幣飄飄悠悠地落到了柵欄內(nèi)。endprint

二

抗聯(lián)五軍的馮副官長是在下山籌備衣物給養(yǎng)的時候被叛徒出賣而不幸被捕的。

龜田正雄審訊了一天一夜，用盡了各種方法，一無所獲。身心疲憊的他沒有失望，因為他開始也不抱希望，他知道這些人都是經(jīng)歷過多次生死的人，他們是不怕死的人，他也經(jīng)歷過了太多這樣的人。

看著血肉模糊昏死過去的馮副官長，龜田正雄心如止水，就像看著一個什么工藝品，一個什么不與自己一樣的動物，他的內(nèi)心甚至有些許的輕松，因為他在為帝國剪除了一個毒刺，一個可以致命的毒刺。龜田正雄不去想眼前的這個人，這個人的性格愛好，這個人的家庭，他需要放松一下自己緊張的神經(jīng)，看看窗外的陽光，看看遠(yuǎn)處的群山，他會想象群山綠色的時候，總像隱藏著什么不可知的東西，讓人感到渺小與無力。這時他開始感謝這樣的大雪，只有這樣的大雪才會讓一切暴露出來，只有這樣的大雪才會留下所有的痕跡，大雪是在幫助天皇的部隊?；杳缘鸟T副官長動了動，這攤血肉又在慢慢的蠕動，這頑強(qiáng)的生命力讓他驚訝，他想不明白又很清楚地了解這樣的人，有什么樣的思想在支撐著脆弱的血肉，能夠這樣讓人具備視死如歸的甚至超越武士道的可以敬佩的精神。他知道，這時候這個人即便有什么口供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價值了。山上那些人很狡猾，在這段時間如果沒有看到人回來，就會判斷出發(fā)生了什么而采取措施，不會留出不利的縫隙讓他人來鉆。

龜田正雄擺了擺手，兩名憲兵走過去，抓起重傷無力癱軟在地的馮副官長。馮副官長艱難地抬起了頭，仿佛知道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這時卻努力地站了起來。他咬緊了牙關(guān)，艱難地睜大了沾滿血的眼睛，還是那一雙明澈的溫和的眼光。從這眼神里，龜田正雄讀到的不是仇恨、蔑視、無所畏懼，這讓他驚訝。在這個人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個人的平和與坦然，這是一個具有什么樣強(qiáng)大心靈的人，可以超越痛苦與死亡？又是什么可以讓這樣的眼神充滿殺機(jī)，無情地?fù)魵⒌蹏氖勘?？龜田正雄打了個冷噤，寒意如刀，忽然有一種茫然的感覺，無處著力的感覺，甚至深深的失落的感覺，這又讓他憤怒，讓他絕望，他想咆哮，想發(fā)泄，可他還是努力克制了自己，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這條讓他陌生的漢子。龜田正雄在審訊這些人的時候偶爾也會換位思考，如果換成自己處在對方的位置，受到這樣的酷刑，是否還能夠像他們一樣堅強(qiáng)，絲毫不動搖自己的信念。答案每次都是肯定的，忠實于天皇，效忠于國家，是應(yīng)該可以忍受任何痛苦的。龜田正雄慶幸自己不會經(jīng)受這些常人無法經(jīng)受的經(jīng)歷，所以他內(nèi)心里為自己是一個日本人而驕傲和自豪。龜田正雄甚至很遺憾自己不能到前線去親冒矢石，一顯身手，為國盡忠。

憲兵將馮副官長綁到了狼犬圈的大木柱子上，五條狼犬興奮地圍繞著新的獵物發(fā)出嗚咽的叫聲，狼一樣的眼神透出貪婪，不僅盯視眼中的獵物，也不時看看龜田正雄，等待主人的一聲令下。

憲兵隊除了執(zhí)行任務(wù)的全部來到現(xiàn)場，筆直的站成一隊，要親眼見證對敵人的刑罰，龜田正雄要借此鍛煉他們的堅強(qiáng)意志。

馮副官長身上的傷口依然滴瀝著鮮血，這時用力站直了身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封凍的穆棱河，即便曾是波濤滾滾，在這時也只是如鐵一般平靜堅毅，他的兩眼平靜地望著遠(yuǎn)處白雪皚皚的山嶺，如同一個看風(fēng)景的人。龜田正雄順著馮副官長的目光看出去，看到重重疊疊的山嶺，看到廣袤的世界，深遠(yuǎn)蔚藍(lán)的天空，仿佛看到馮副官長的無數(shù)戰(zhàn)友，在一步步的向自己逼近，浪濤一樣壓來。

龜田正雄有一種窒息般的壓抑，便挺了挺身子，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眼睛死死地盯住馮副官長的眼神，他的眼里映出狼犬跳躍的身影。

龜田正雄老和尚修行入定一樣，靜靜地看著馮副官長安靜地站在那里，默默地?fù)渥剿拿恳唤z變化。狼犬也慢慢安靜下來，坐下身子，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散發(fā)血腥氣味的人?？諝夂蜁r間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在那清晰可見的命運(yùn)面前，龜田正雄看不到什么可以改變。

龜田正雄長吁了一口氣，這幾條狼犬馬上轉(zhuǎn)臉看他的指示。

龜田正雄嘴輕輕一努，幾條狼犬馬上一起向馮副官長撲了上去。

還是那條和平，首先例行的去咬馮副官長的咽喉，馮副官長縮了一下脖子，使和平?jīng)]有完成一擊致命的勝利。而其他狼犬卻已經(jīng)是滿口血肉了。

龜田正雄微微閉了一下眼，又馬上睜大了眼睛，報復(fù)和懲罰自己似的盯視著眼前的場面，他要毫無遺漏的把這一切收入心里。多少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他都在不斷地告誡自己，作為一名帝國軍人，要具備堅毅的軍人意志，要一眼不眨的無動于衷地將整個過程收入心中，讓自己心如鐵石，雖然不能親自上戰(zhàn)場，但一定要保持對天皇和國家的不二忠心。而這樣的場景，就是對自己意志的最好鍛煉和培養(yǎng)。

和平再次撲上去，馮副官長側(cè)側(cè)頭，就被和平咬住了側(cè)面的脖頸。渾身因劇痛而劇烈抖動的馮副官長，忽然一伸口咬住了和平的咽喉，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痛苦的和平松開了撕咬馮副官長的血口，一下子跳離開，發(fā)出痛苦的嚎叫。和平的脖子上露出了一塊鮮紅的肉，流出了殷殷的血。馮副官長的嘴里咬下了一塊血淋淋的狗皮，也在滴瀝著鮮血。和平低垂著尾巴，在狼犬圈里低頭轉(zhuǎn)圈，痛苦地嚎叫著。

觀看的憲兵隊里發(fā)出一點(diǎn)騷動，龜田正雄坐在那里，如木雕泥塑，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憲兵隊也馬上沉入死一般的寂靜，只能聽到狼犬圈里的不斷撕咬聲。

看著最精彩的故事在繼續(xù)上演，不能失去日本軍人的威儀和氣度，不能在失敗者的面前流露出勝利者的虛空，龜田正雄努力讓自己的血液冷靜下來。

馮副官長終于低垂下了頭，一動不動地不再有任何反應(yīng)，身體只是被狼犬撕咬而不由自主地擺動。

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切都?xì)w于平靜。

馮副官長的頭顱完好地低垂著，眼睛圓睜，在狼犬圈里這種情況是第一次發(fā)生。

那只受傷的和平在狼犬圈里小心翼翼地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馮副官長，眼神驚恐，這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傷害，擊潰了它的信心，讓它莫名所以。它尾巴低垂，發(fā)出低低的抽泣，小心翼翼地看著龜田正雄，希望得到他的安慰，他的愛撫。endprint

龜田正雄站起身，掏出手槍，對準(zhǔn)了和平的腦袋，輕輕地扣動了扳機(jī)。

龜田正雄看了看周圍的山嶺，炊煙裊裊的人家，仰頭看了看天空，面無表情。

山頂

太陽還沒出來，公雞就喔喔的叫了起來，林波揉著睡眼，光著腳丫，披了一件打了十多個補(bǔ)丁的小褂走出了門，一股新鮮涼爽的空氣帶著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

林波伸了個懶腰，大口呼吸一下涼爽的空氣。深藍(lán)的天空，不遠(yuǎn)處白霧繚繞的田野和山嶺，小鳥嘰嘰喳喳悅耳的叫聲不知疲倦地充滿了寂靜的清晨。嘩嘩的小河流水聲，讓林波想到不知道又該有多少小魚兒鉆到了他下在小河的柳條須籠里。那是爸爸特意給他用柳條兒編的口小肚子大，還帶倒刺兒的大須籠。每天他都要把這個須籠里面放點(diǎn)燙熟的玉米面，然后放到小河的柳條兒掩映的能沒過須籠的靜水處，小魚兒會把須籠當(dāng)做自己安全的家，游進(jìn)去看到還有吃的就會不出來。這樣，每天早晚都會在須籠里捉到幾十條的小魚兒，有時候讓媽媽給炸醬吃，剁得碎碎的小魚炸醬特別好吃。很多時候就把這些小魚兒喂給小雞、小鴨兒吃，這樣小雞小鴨下的蛋，蛋黃兒金黃或者通紅，直冒油星兒。

家里的大黃狗看到林波出來，搖晃著尾巴仰頭看著林波，然后顛顛地跟在他的后邊。林波拿一個小柳筐，腳丫踩著松軟的泥土，踩著綠瑩瑩的一墩墩的車轱轆菜，輕快地來到小河邊。清亮亮的河水自顧自的打著璇兒，并在有石頭的地方流出嘩啦啦的唱歌樣的水聲。河岸的柳樹枝梢垂到水里，在流水中描啊畫啊的，引得一群群小魚兒游來游去的咬柳葉兒玩。林波拽起拴在河邊小樹上的繩子，有大人一摟粗的大肚子須籠就被從水窩子里水淋淋地拉到了岸上。林波把須籠立了起來，從須籠口看看須籠的大肚子，看到幾十條銀色的小白票子、花鱗的穿頂子、黑背的柳根子魚在里面歡蹦亂跳，還有兩個小龍蝦，在里面爬啊爬的，就把須籠口打開，把魚倒入小柳筐里。有幾條小魚兒倒在了外面，他也不去撿。大黃狗總是好奇地伸出鼻子去親近，去聞這些小魚兒，小魚兒不知道害怕，有時會蹦到大黃狗的鼻子上，把大黃狗嚇一跳，趕緊躲到林波的身后，就愣愣地看著小魚兒東蹦西蹦的跳回小河里，一眨眼就游到了看不到底的水草里。林波把須籠口仔細(xì)地封好，放進(jìn)一塊燙熟的玉米面，又下到了小河里，看須籠漫漫地沉入水里，在水中穩(wěn)穩(wěn)地躺臥成一個迷宮，這才端著小柳筐，把兩個小龍蝦丟入水里，心滿意足地走回家。大黃狗也撒歡往回跑，而且像立功了似地要跑在前面，跑到家門前要汪汪叫上兩聲。

林波回到屋，屋里煙氣騰騰，媽媽正在燒火做飯，爸爸已經(jīng)早早出去到離家遠(yuǎn)一些的菜地去鏟地去了。他挑了十多條大一些的小魚兒放在小瓦盆里給媽媽：“媽，這幾條炸醬吃?！?/p>

媽媽看了看小魚兒：“放那吧，一會兒早點(diǎn)回來吃飯?！?/p>

林波答應(yīng)了一聲，就出去了，把剩下的小魚兒端給外面焦急等待的小雞小鴨們。小雞小鴨圍著林波，發(fā)出親切討好的細(xì)碎的叫聲。林波把小魚兒漫灑了一地，馬上這些小東西們都興奮地低頭啄食在地上滾了一身泥還繼續(xù)蹦跳的小魚兒。林波在盆里特意留出了幾條，給那只圍在自己身邊的最小的跛腳的黑鴨子。這只鴨子是在小時候被林波不小心給踩傷才落下殘疾的，所以林波總是特意照顧它。大黃狗這個聞聞，那個看看地，這些雞鴨也不怕它，就覺得沒趣，低著頭四處尋覓什么似地轉(zhuǎn)圈圈。

看著這些小東西很快吃完了小魚兒，就都四散找食兒去了。林波也挎起房檐下的一個大土藍(lán)，一把小鐮刀，上后山去割喂豬的野菜。大黃狗一看林波這樣，就知道要做什么，轉(zhuǎn)身就往房后跑。

“回來，不許去?！绷植ê爸簏S狗。林波不喜歡大黃狗在挖菜的地方撒歡，把要挖的菜都踩倒了。

大黃狗看看林波，失望地垂下頭，垂下尾巴溜溜地跑了回去。

林波家的房后就是一座小山，靠著他家的南坡長著茂茂密密的大小樹木和青草。一條窄窄的小路，被樹枝樹葉青草所遮擋，樹葉青草上掛滿了晶亮的露珠兒。林波用一根小棍兒撥拉著樹葉和青草，露珠兒紛紛滾落下來，濕了下邊的沙石小路，走上去有些發(fā)滑。林波的腳掌已經(jīng)磨出了厚厚的老繭，不會硌得慌，他小心翼翼地踩住一個個有些棱角的石塊，或者枯死的樹枝，穩(wěn)穩(wěn)地往山上爬。

天，越來越亮了。林波雖然還沒有爬到山頂上，卻已經(jīng)看到鮮紅的陽光已經(jīng)直射向天空了。山不高，但是對于林波來講夠高了，大樹也讓他看來像一個巨人。還沒爬到山頂，已經(jīng)可以看到東方的地平線了。遠(yuǎn)處白霧繚繞的群山，太陽還在云霧的包裹下，只是一片暈紅。近處一片片的苞米地，齊刷刷的長得一人多高，已經(jīng)揚(yáng)花授粉了，并結(jié)出了不大的苞米棒，一縷縷紅色的櫻子像花朵一樣美麗。林波咽了口唾沫，他想到了又甜又香的烀苞米、烤苞米，這是一年中最讓他興奮的日子?？吹竭@些苞米，他知道再有幾天就可以找到能夠烀吃的苞米了，扒開層層綠色的苞米萵子，就會有一股清新的苞米獨(dú)有的甜絲絲的氣味，露出一排排滾圓的白色的苞米粒，閃著亮亮的光澤，用手指甲輕輕一摁，就會濺出白色的漿汁。漿汁是甜的，還有一些微小的顆粒，像小麥粉面面的。林波聽媽媽那天對爸爸嘆息地說等過幾天苞米下來日子就好過了。爸爸不同意媽媽的想法，只是搖頭嘆息。林波不知道爸爸媽媽誰說的對，只是覺得生活充滿了樂趣，可以吃到那么好吃的苞米，他就覺得生活是最好的，而且也總會越來越好的。

太陽終于爬了上來，白色的霧氣縷縷的飄散了，使太陽好像水洗了一般的新新鮮鮮的，如成熟了的草莓果一樣有酸甜的感覺。樹葉上、小草上的露珠一個個都發(fā)出了耀眼的光亮，成了無數(shù)個小太陽。

陽光暖暖的爬上林波的臉上，小蟲子爬一樣的癢癢，他揮手趕了一下，沒有什么小蟲子，就拽衣袖蹭了一下臉，還是刺癢，就放下手中的土藍(lán)，用手掠起樹葉上和小草上的露珠來洗臉。涼絲絲的露珠，帶著綠色的氣味，讓林波的皮膚覺得滋潤。他記得媽媽曾說過，用早晨的露珠洗臉老了眼不花。林波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有露珠的甜也有皮膚的咸，他感到露珠在滴入泥土一樣的滲入皮膚，是那些露珠讓綠葉變得更加新鮮，就又掠一些露珠，再洗了洗臉。林波眼睫上沾著露水，看什么都有一層透明的膜，在陽光下幻出七彩的光，這讓他感到好玩和新奇。endprint

林波不慌不忙，因為他知道哪里有豬喜愛的鮮嫩的野菜，兩天沒來這里了，一定會長得又肥又大又嫩，很快就能割滿滿一土籃，足夠豬吃上一天的。

一陣嗡嗡的低沉的聲音在天空上傳來，讓大地都在微微的抖顫。林波仰起頭四處尋找這聲音來自哪里。這個聲音越來越大，不一會就看到一架飛機(jī)在南邊低低地飛過來，可以看到飛機(jī)的身上也有一個紅紅的太陽。爸爸告訴過林波，這是日本人的飛機(jī)，很可怕的。林波抓過幾個樹枝，遮住身子不讓飛機(jī)上的人看到自己。飛機(jī)慢慢地飛走了，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成了蚊子一樣的嗡嗡聲，讓他想起了爸爸經(jīng)常說起的遠(yuǎn)在城里的日本人。爸爸曾經(jīng)摸著林波的頭嘆息，不能讓孩子去學(xué)校學(xué)習(xí)，害怕孩子變成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忘記祖宗的人。林波也很想上學(xué)，他還不大懂爸爸說話的意思，但是上學(xué)是他的夢?？墒裁磿r候才會等來這樣的日子，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一天天長高，日子卻一天天的變得越來越難過。

小山上的大樹都被砍伐了，聽說是日本人害怕藏些什么，因為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公路，聽說在別的地方他們吃過虧，才想起這個主意的。新長的小樹不管不顧，枝葉鮮嫩，很快就竄了起來，密密的葉子可以藏起很多東西。

陽光照在身上，陽光比露水還細(xì)呢，很快的就透過露水打濕的衣裳讓里面的皮膚感到熱乎乎地舒服，可以看到衣裳一絲一縷地飄著淡淡的白氣。樹葉和小草上的露珠也很快地消失了，樹葉上小草上的蚱蜢也躲到了陰涼的地方，吱吱的唱歌。

一片小黃花，在綠草中搖曳。林波走過去，采下一朵，摘下花瓣，露出花心，可以看到一滴透明的水滴汪在里面，就用嘴吮了一下，清新甜美的滋味在舌尖一瞬間就蔓延到全身，讓他全身都在這樣的幸福里沉醉。

林波把花心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脆脆的花心變成了汁液，回到家里媽媽會聞到好聞的香味。林波采下幾朵放到土藍(lán)里，他要送給媽媽，讓媽媽也嘗嘗這甜美，讓媽媽也呼出好聞的氣味。

林波內(nèi)心有一種又爽又美的感覺，就有了一種爬上小山頂?shù)臎_動。幾米高的小山頭，都是石頭，沒有樹，平時他才不愿意爬上去呢，爸爸嚇唬他說那頂上有鋤杠那么長的大蛇。他偷偷爬上過幾次，從來也沒看到過那樣的大蛇，甚至小蛇也沒看到。

林波小心翼翼地在石塊間往上攀爬，很快就爬到了那塊最大最高的光滑的石頭上。站到大石頭上，林波一下子就變得高大起來，看到了遠(yuǎn)處的山，遠(yuǎn)處的莊稼地，甚至看到了自己家的破舊的茅草屋，裊裊的炊煙在粗粗的煙囪里清晰的升起，然后越來越粗，越來越淡，最后融入了淡藍(lán)的天空里。他這時看到大黃狗順著山路尋找來了，在小路上可以看到搖晃的毛茸茸的尾巴。

林波看看山腳下隱約的公路，看到很遠(yuǎn)的公路上一輛汽車像小爬蟲一樣蠕動，一個太陽旗在車廂上飄拂，車上坐有一些人。

林波看到自己長長的身影，記起爸爸媽媽曾悄悄議論小日本快完蛋了，就忽然有一種沖動，向著遠(yuǎn)處亮起嗓子大聲喊道：“小日本什么時候完蛋啊?！甭曇魝鞯煤苓h(yuǎn)，產(chǎn)生了回音。

林波有些興奮，就再次用勁的連聲喊了起來：“小日本什么時候完蛋啊，我要讀書。”

林波的腦袋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血洞，他的面孔錯愕的凝固了，他撲倒在那塊大石頭上。

隨后一聲清脆的炸響，劃破懶洋洋的空氣，在山谷里回響，綿綿不絕。

這是公元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

這一年林波年僅八歲。endprint